雁002(1 / 1)

舞姬 (日)森鸥外 10146 字 3个月前

“可不是。那个老婆子不是每次都说吗?他太太扔下孩子过世了。你服侍他,虽然不是正室,也跟正室差不多。只不过因为面子的缘故,不便于把一个身份低下的人接到家里。其实,人家有正正经经的老婆呀。是他自己满不在乎说出来的,我都吓了一跳。”

老爷子瞪大了眼睛:“是吗?到底是媒婆的嘴。”

“所以我的事,恐怕还一直瞒着他太太。既然能骗他太太,就不可能对我只说真话,所以得小心防着点儿。”

老爷子忘了磕烟灰,出神地望着忽然精明起来的女儿。蓦地,女儿又想起一件事,说道:“今儿个我这就回去,既然来过一次,也没什么,往后天天都能上爹这儿来看看。其实,他没叫我来之前,我觉得来了不大好,一直有些顾忌。结果昨晚跟他说好,打过招呼,今天才来。我那儿的用人还是个孩子,就连晌午饭,我要是不回去帮她,都做不成。”

“既然跟老爷打过招呼,就在这儿吃了午饭再走吧。”

“不了,可大意不得。很快会再来的,爹,再见。”

小玉站起来的工夫,女佣慌忙赶着把鞋摆正。人虽不机灵,但女人遇到女人,免不了要打量一番。有个哲学家说,即使是陌路相逢,女人也把别的女人看成是自己的对手。把大拇指杵在汤碗里的女佣,尽管山里出身,对小玉也很在意,看样子方才偷听来着。

“那就回头再来。问老爷好。”老爷子坐着说道。

小玉从黑缎子腰带里掏出小钱包,拈了几张纸币给女佣,穿上低齿木屐便出了格子门。

唯有父亲是自己的依靠,走进家门时,一心想把心里的苦水倒出来,与之相对悲叹。现在走出家门,小玉竟也精神抖擞,连自己都觉得奇怪。父亲好不容易能宽下心来,她不愿再让父亲发愁。与其那样,不如自己尽量显得刚强些、硬气些。说话的工夫,她发觉,一直沉睡在心底的什么东西觉醒了过来,觉得自己一向依赖人,想不到能够独立了,小玉神情坦然地走在不忍池畔。

太阳已从上野山上高高升起,火辣辣地照着大地,把湖心岛上的辩财天女神社染得红彤彤一片。小玉走在路上,阳伞虽带着,却没有撑开。

十二

一晚,末造从无缘坂回到家里,老婆已把孩子哄睡了,她自己还没睡。平时总是孩子睡了,她自己也跟着睡下,可是那晚却一直垂头坐着。明知末造钻进蚊帐,也不搭理他。

末造的铺盖在紧里面靠墙,稍微隔开一点距离。枕边放着坐垫、茶具和烟灰缸之类。末造坐在垫子上抽烟,温和地问道:

“怎么啦?怎么还没睡呀?”

老婆一声不吭。

末造不想再让着她。这边要和好,她倒不答应,那就作罢,故意满不在乎地抽烟。

“大晚上的,您去哪儿啦?”老婆突然抬起头,盯住末造问道。自从用了使唤人,说话慢慢知道讲究,可是一旦面对面,便又变得粗俗起来,最后只剩下一个“您”字。

末造目光锐利地朝老婆睃了一眼,什么也没说。肯定是她知道点风声,但猜不出究竟,所以,也不好说什么。末造可不是那种信口开河、授人以柄的人。

“我什么都知道啦。”老婆尖声说道,话尾带着哭音。

“这话好奇怪。你知道什么啦?”末造语气像是挺意外,声音似在安抚人,透着柔和。

“太过分啦。还装作没事儿人似的!”丈夫的沉着越发刺激她,竟至说话断断续续的,拿起袖子去抹淌下来的眼泪。

“这可难办了。咳,你不说出来,谁知怎么回事儿?我什么也猜不出来嘛。”

“哎哟,亏您说得出口。是不是要我告诉您,今儿晚您去什么地儿了?倒真会装傻!跟我说什么生意上有事,却跑到外边儿开小公馆。”塌鼻梁,像给眼泪洗过一样的红脸盘,圆发髻也走了样,鬓角上一绺头发粘在脸额上。眼泪汪汪的小眼睛睁得老大,盯住末造,然后跪着蹭到跟前,使劲抓住末造的手,末造手上还捏着抽了半截的金天狗牌香烟。

“松手!”末造甩开她的手,把落在席子上的烟头掐灭。

老板娘抽抽搭搭,又抓住末造的手:“哪有你这种人哪?挣多少钱,就知道自己摆大爷架子,连一件衣服都不给老婆买,光叫她带孩子,自己倒挺臭美,讨小老婆。”

“不是叫你松手吗?”末造第二次甩掉老婆的手,“会把孩子吵醒的!再说下人屋里都听得见。”他压低了声音狠狠地说道。

最小的孩子翻了个身,说了几句梦话,老婆也不禁压低声音说:“你到底想要我怎么着?”这回把脸贴在末造的胸脯上,呜呜哭了起来。

“用不着怎么着。你人老实,受人家教唆。什么小老婆、开公馆,是谁说的?”说着,末造看见走了样的圆发髻直颤悠,心里轻薄地想:丑女人一个,何苦梳这样一个发髻,相称吗?圆发髻渐渐震得松下来,末造觉得一对奶水极丰的大**,像手炉似的压在胸口那里。“是谁说的?”又问了一遍。

“管他谁说的,反正是真的。”**越压越重。

“不是真的,所以不能不管。谁那么嚼舌头?”

“告诉你也没关系,是鱼金家里的。”

“什么?说胡话似的,听不清。咕咕哝哝,你说的什么?”

老婆的脸离开末造的胸脯,嗔道:“我不是说了,是鱼金家的老板娘。”

“哦,是她呀!我猜就是这么回事。”末造看着老婆生气的面孔,慢慢又点上一支“金天狗”,“小报记者常说什么社会制裁,我还没见制裁过谁。说不定,那些专门造谣生事的人倒该制裁制裁。治治街坊上好管闲事的家伙。要真信了那种人的话,受得了吗?我现在跟你讲点正事,你好好听着。”

老婆好像头上蒙了一层雾水,懵懵懂懂,只有一点心里倒还清楚:该不会上当吧?尽管如此还是瞅着末造的脸,热切地听他说话。平时总是末造念报纸,话里带些听不懂的词儿,老婆很胆怯,不懂便只好认输。方才提什么社会制裁,就是这样子。

末造不时地吞云吐雾,耐人寻味地盯住老婆的脸,这样说道:“那个,想必你也认识。还是在大学那边住的时候,有个姓吉田的常上咱家来。就是那个戴金丝边眼镜,穿得挺单薄的家伙。他到千叶的一家医院工作,欠我的账两三年都清不了。吉田那家伙住校的时候就有了女人,在七曲租了房子,一直住到最近。起初月月都寄钱给她,今年,既不捎信,也不寄钱去,那女的就来求我去找他商量。你准奇怪,她怎么会认识我的?因为吉田说,常到咱家来,免不了要惹人注意,不好办,就把我叫到七曲他家里去,商量欠款展期的事。从那次,那女的就认识我了。我挺为难,好在是顺水人情,便答应替她去交涉,可是一直没结果。女的一再死乞白赖地求我,我也觉得给这号女人缠上,实在打发不掉。后来她说要搬到干净一点、房租便宜的地方住,让我帮她找房子。我就在新开路替她租了间开当铺的老太爷住过的房子,让她搬了过去。这些日子就因这些七七八八的事,不时地过去,待上两三支烟的工夫。街坊上大概有人传闲话。隔壁是个裁缝师傅,聚了一帮姑娘,人多嘴杂。有哪个傻瓜肯在那种地方开小公馆的?”说到此处,末造不屑地笑了笑。

老婆的小眼睛晶亮,热切地听完丈夫讲的这一席话,这时便撒娇似的说道:

“也许真像你说的。不过,常往那种女人家里跑,谁知道会出什么事!反正那种女人只认得钱。”老婆说着说着就忘了“您”字。

“胡说。我已经有了你这老婆,难道我是那种拈花惹草的人吗?到现在为止,哪怕一次也好,找过别的女人没有?大家都过了吃醋吵架的年纪,别没事找事。”末造想,没料到这么容易就搪塞过去了,心里大唱凯歌。

“可是,像你这样的人,女人家都喜欢,我不放心。”

“哼,真是没见过世面的家伙。”

“怎么啦?”

“肯喜欢我这种人的,只有你呗!怎么?已经一点多了。睡觉,睡觉。”

十三

末造的辩解真真假假,老婆的妒火似乎给熄掉了,但也仅仅奏效一时而已,只要无缘坂上实有之人仍在,便少不了流言蜚语。“听说今儿个有人看见老爷进了格子门。”这话又从女佣的口中传到老板娘的耳里,而末造总是有理由。如果说生意上的事,未必非得晚上去不可,他就说:“哪有一大早就找人要钱的?”若问他,怎么从前不这样?他就说:“从前生意没做这么大。”搬到池之端以前,生意上的事都是末造一人经手,如今在家附近设了一个办事处,此外,连龙泉寺町那儿也有一间房算是分号,学生要用钱,用不着跑远路就能借到。根津一带有人需要钱的话,可以到办事处;吉原[7]那儿的,可以去分号。后来,吉原那里专管接送嫖客的西宫茶馆,同分号联手,只要分号同意,没钱也可去玩。分号俨然成了冶游的后勤。

末造夫妇没再进一步发生新的冲突,彼此相安无事,过了一个来月。就是说,末造的诡辩仍旧管用。然而,有一天意外地出了破绽。

正好丈夫在家,老板娘阿常说趁着早晨凉快要去买东西,便带着女佣到广小路去了。临回来经过仲町的时候,女佣从后面轻轻拽了一下阿常的袖子。“什么事?”阿常看着女佣的脸,叱责地问道。女佣一声不响,指了指站在左边店里的一个女人。阿常不大情愿地看了过去,不由得停下脚步。这时,女人也回过头来。阿常和那女人打了个照面。

起先,阿常以为是个艺伎。匆忙之间心里思忖,就算是艺伎,像这女人长得这么匀称俊美的,恐怕连数寄屋町那边也找不出一个来。转瞬间,发现这女人身上少了点什么,阿常也说不出究竟少了什么。要说的话,是不是少了态度上的做作?艺伎总是打扮得很漂亮,态度上必有几分做作。既然做作,就有失稳重。在阿常眼里,觉得她少的那点什么,便是艺伎所特有的那种装腔作势。

店前的女人,无意中觉得有人从身旁经过时停下了脚步,便回过头去看了一眼,也没看出有什么可值得注意的,于是把洋伞靠在稍稍向内并拢的腿上,从腰带里掏出小钱包,低头朝里面看了看,翻找银角子。

那家店就是仲町南侧的他士加罗屋。店号稀奇古怪,有人说:“他士加罗屋若倒着念,意思就是‘干吧’!”那家店卖牙粉,装在金字红纸的口袋里。当时还没有牙膏之类的舶来品,牡丹香味的岸田牌花王散、他士加罗屋的牙粉都属于上等货色。店前的女人不是别人,正是清早去看父亲回来,顺路买牙粉的小玉。

阿常走了四五步后,女佣偷偷说道:“太太,就是她。无缘坂的那个女人。”

阿常默默地点点头。这句话居然没起到什么效果,女佣觉得很意外。那女人既然不是艺伎,阿常出于本能登时就明白了,是无缘坂的那个女人。若仅仅是一个漂亮女人,女佣绝不会拽住自己的袖子,这固然有助于阿常做出判断,但还有一点,想不到也帮了她的忙——那就是靠在小**上的那把洋伞。

已经是一个多月前的事了。有一天,丈夫从横滨给她买了一把洋伞回来,柄特别长,撑开来伞面却挺小。给身材高大的西洋女人拿着玩倒是不错,但给又矮又胖的阿常拿着,说得难听些,就像在晾衣竿头上挂着尿布一样,所以放在那里一直没用。那把伞是白地蓝细方格的。那女人的伞跟自己那把一模一样,阿常看得很清楚。

从酒馆拐向不忍池时,女佣讨好地说:

“太太,那女人也不见得多好看。脸平平的,个子那么高,您说是不是?”

“你不该说这种话。”阿常说完就不再理她,急匆匆地往前走。女佣讨好不成,不满地跟在后面。

阿常的心里直翻腾,什么事都理不出头绪来。对丈夫该怎么办?该说什么话?心里一点谱都没有。她只想跟丈夫大吵一场,发泄一通。她寻思:买回那把洋伞时,自己多高兴呀。要是不求他,向来什么都不给买。怎么偏偏今儿个给买了东西回来?心里还觉得奇怪。说是奇怪,其实是想,丈夫怎么忽然殷勤起来了?这会儿思量之下,恐怕是那女人要,给她买的时候,顺便给我也捎了一把。准是那么回事。不知道实情,还着实高兴了一回,我也没指名要,就买了那样一把伞,让人好开心。不光是伞,那女人身上穿的头上戴的,说不定都是他给买的。我打的这把贡缎面子的伞,和她那把洋伞就不一样,同样,我和那女人,穿的戴的全都不一样。不仅是我,哪怕给孩子买件衣裳,他都不情愿,说什么男孩子有件窄袖和服就蛮不错了;还说女儿太小,现在做和服不上算!有成千上万的钱,人家的老婆孩子哪有像我们娘儿几个这样的?现在想来,怪只怪他养了那个女人,不顾我们娘儿几个。什么吉田先生的女人,真的假的谁信他?还说什么七曲,没准那时他就开了小公馆。没错,准是那么回事!自从手头阔绰了,他自己穿的用的越来越讲究,说是有应酬什么的,其实是因为有了那女人。他哪儿也不领我去,准是领她去!咳,好气人呀!正寻思着,突然女佣叫道:

“哎呀,太太,您要上哪儿去呀?”

阿常一惊,停下脚步。只顾低头往前赶,已经走过了家门口。

女佣放肆地笑了起来。

十四

早饭吃完拾掇好,阿常出门去买东西时,末造还在抽烟看报。等一回来,他已经不在了。如果在家,跟他说什么好呢?虽然还没想出个头绪,反正一心想跟他大闹一场。逮着了,吵一通。可是回来一看,阿常顿时泄了气。她得准备午饭。孩子的夹袄刚上手缝,她还得赶快缝,因为马上就该穿了。阿常像个机器人似的,照旧忙来忙去。想与丈夫大吵一通的火气,不知不觉渐渐消了下去。从前,跟丈夫吵架,气得豁出脑袋要往墙上撞的事也常有。不料,总是还没等脑袋撞上去,墙倒先变成布帘子,白费劲儿。丈夫用他那三寸不烂之舌,讲些似是而非的道理,倒也不是给道理说服,听着听着她就蔫了下去。今天似乎没找着出气筒。阿常带着孩子吃午饭。她给孩子劝架,缝夹袄,准备晚饭。让孩子冲澡,自己也冲了冲。点着蚊香吃晚饭。孩子吃完饭出去,玩累了回家来。女佣从厨房出来,在老地方铺床、挂蚊帐。叫孩子解手、睡觉。给丈夫留的晚饭罩上纱罩,火盆上放着茶壶,然后搬到隔壁屋里。丈夫不回来吃晚饭时一向如此。

阿常机械地把这些事情做完,便拿起一把团扇钻进蚊帐坐在里面。她忽然想起今早在路上遇见的那个女人,猜想丈夫八成去了她那儿,觉得不能这样老老实实地坐等。心里寻思:怎么办?怎么办?想着想着,竟想到无缘坂那里去瞧瞧。不记得多久以前,到藤村点心铺给孩子买他们爱吃的豆包时,曾打那里经过。阿常想:听说在裁缝家的隔壁,大概就是那儿吧?她认识那房子,格子门蛮像样的。她要到那里去看看。灯光有没有照到屋外?说话声虽低,听得见吗?无论如何也想去看看。不,不,不行。要出去,非经过女佣阿松屋旁的廊子不可。这个时候,拉门卸了下来。阿松应该还没睡,在做针线活。她要问起来,都这个时候了,上哪儿去呀?怎么回答呢?要说出去买东西,阿松该说她去好了。这样看来,不论多想去都没法偷着出去。哎呀,怎么办好呢?今儿早回家时,一心想尽快见到他,当时要是见着了,我会说些什么呢?要见着了,我这个人哪,准会前言不搭后语的。他就又来糊弄人,欺骗我。他那么精明,反正也吵不过他,索性就不吭声吧!不吭声最后又怎么了结呢?有了那样一个女人,我怎么着他都不会放在心上的。怎么办?怎么办?

她翻来覆去琢磨这些事,不知有多少次,想想又转到开头的地方。不知不觉地,脑子糊涂起来,什么都弄不清楚了。跟丈夫吵是吵不过他的,只好作罢,这一点她倒是拿定了主意。

正在这时,末造进来了。阿常故意摆弄团扇柄,一声不响。

“咦?脸子又变了?怎么啦?”即使太太没照平时那样说句“您回来啦”,末造也没生气,因为他正高兴。

阿常还是不作声。她本不想吵架,可是见到丈夫回来,就不由得心头火起,怎么也压不住。

“又胡思乱想什么?算了算了。”末造说着,手按在太太肩膀上摇了摇,便坐到自己的铺上。

“我在想我该怎么办呢。要回去也没地方可回,又有孩子在。”

“你说什么?你想怎么办?用不着怎么办不也挺好吗?天下本无事嘛。”

“那是您吧,能说这种宽心话?只要我有了法子,可不就什么都挺好的嘛!”

“真可笑,什么有了法子的!用不着想什么法子,这样就挺好。”

“别糊弄人了。有没有我这个人都一样,反正你也不把我当回事。对了,不是有没有我,是没有我才好呢!”

“你这是闹别扭说气话。没有你才好?那就大错特错了。没有你才叫糟糕呢!就算光照顾孩子,你也是挑大梁唱主角呀。”

“回头再来个漂亮妈妈照顾呗,虽说成了没娘的孩子。”

“真不懂你的意思。父母双双都在,哪会成没娘的孩子?”

“可不是,准保是这样。瞧,多得意呀!打算一直这样下去是不是?”

“那还用说!”

“是吗?给美人儿和丑婆娘一人一把洋伞。”

“咦?什么呀,你说的?是演滑稽戏吗?”

“是呀,反正演正戏也没我的份。”

“与其演滑稽戏,还是说点正经的吧。你说的洋伞究竟是怎么回事儿?”

“别装糊涂了。”

“怎么是装糊涂呢?一点也不明白。”

“那好,我说。前些时候你从横滨买回一把洋伞是不是?”

“那又怎样?”

“那把伞不光给我一个人买的吧?”

“不光给你一人买,还会给谁买呢?”

“不对,不是这么回事吧?那是给无缘坂那个女人买的,一时心血**,顺便给我也捎了一把,对不对?”才提起洋伞的事,这么具体一说,阿常越发觉得窝囊透顶。

末造心里一惊,真叫她说中了!但他马上装出惊讶的神气:“简直是胡说八道。怎么,你是说吉田的那个女人拿的伞,同给你买的那把一样,是吗?”

“买的是同样的伞,拿的当然也是同样的啦。”老婆声音尖厉起来。

“原来这么回事,真叫我想不到。你算了吧。不错,我在横滨给你买的时候,说只是样品,可是到了现在,银座一带肯定到处都在卖。戏文里也常有这类事,实在是冤枉好人哪。后来怎么样?在什么地方遇见吉田的那个女人了吗?知道得很详细嘛。”

“当然知道啦,这一带没人不知。大美人嘛!”老婆恨恨地说。以前,末造一装傻,她就信以为真。而这次,因为有种强烈的直觉,事情历历如在眼前,所以对末造的话就怎么也没法相信。

末造一方面在沉吟:她们怎么会遇见的?说话了没有?这种场合若是刨根问底,反而不妙,就故意不再追问。

“什么大美人!那就算美人吗?一张脸出奇地平!”

阿常没有言语。可是丈夫的话,挑了那可恨女人脸的毛病,她禁不住感到几分快意。

这晚,夫妇两人又是一番唇枪舌剑,然后又言归于好。但扎在阿常心头上的刺,仍未能拔除,余痛尚在。

十五

末造家里的气氛,一天天地沉重。阿常时时惘然望着空中,什么事也不做。每逢那时,孩子照顾不了,事也做不成。孩子要什么东西,她张口便骂。等骂完了回过神来,又去哄孩子,或是一个人暗泣。女佣问她做什么菜,她也不回答,要么就说:“随便。”末造的孩子在学校里,同学说他们是“放印子钱的孩子”,不和他们玩。末造爱干净,要老婆把孩子收拾得格外齐整。可是现在,孩子在街上玩,头上都是土,衣服都开了线。女佣嘴上说:“太太这样子可不成。”却像劣马偷懒吃路边草一样,也甩手不干活儿,任凭碗橱里的菜肴馊掉或蔬菜放干。

末造喜欢家事井井有条,看到这种情景心里有说不出的难受。他知道,造成这局面的罪魁祸首是自己,所以不能埋怨别人。再说即便要埋怨,也是在谈笑之间轻描淡写地说说,让对方反躬自省,他很得意这一手。现在看来,这种谈笑风生的态度,反更惹老婆不高兴。

末造不动声色地观察妻子,结果有个意外的发现。丈夫在家时,阿常不同寻常的举止会变本加厉,一旦不在家,反倒常常很清醒,忙着做家务事。听了孩子和女佣的话,末造知道这情形,开头感到吃惊,但他头脑灵活,再三思索:她对我心怀不满,故而一见了面,老毛病就发作。本来是不想叫她以为丈夫要把她怎么样,对她薄情寡义,或者更加冷淡,不承想我待在家里她反而不高兴,好比给病人吃药,病倒更重了一样。没有比这更无奈的了,往后反其道而行之,再试试看吧。

于是末造开始早出晚归,结果更糟。早走时,老婆起初只是惊讶,光瞧着不出声。头一次晚回来,老婆与平时赌气闹别扭不同,似乎已忍无可忍,诘问道:“这一整天,您到哪儿去啦?”接着便号啕大哭。第二次正想早点出门,老婆说:“您这是要上哪儿?”硬拦住末造不让走。若告诉她去什么地方,便说你撒谎。末造不理她,硬要出门,就说:“等等,有事要去问一下,就一会儿。”但她抓住末造的衣服不松手,或是挡在门口不让走,也不怕女佣见笑。末造的脾气是,多不称心的事照旧心平气和,绝不动粗。然而,为挣脱老婆的纠缠,却把她摔到了地上,正在这丢人现眼的节骨眼上,给女佣撞见了。这样,末造只好老老实实待在家里,问她“好吧,到底什么事”,要么“您到底想把我怎么样”,要么“这样下去,如何才是个了结”,都是一朝一夕解决不了的难题。总之,末造想用早出晚归一招,对症下药治妻子的病,结果毫无成效。

末造转念又想:我待在家里她不高兴,不待在家里又硬留,看起来她是有意要我留在家里,成心自寻烦恼。接着他想起一件事来:先前住在和泉桥时借钱给学生,其中有个姓猪饲的,穿着一点不讲究,赤脚趿拉一双木屐,走路时左肩膀耸起三四寸高。那家伙赖着不肯还钱,欠条也不打,到处躲债。可是有一天,在青石横町的拐角碰上了。问他:“到哪儿去?”他说:“去前面柔道先生那里。那事儿等改日吧。”说完就溜了。我装作与他分手的样子,然后偷偷回到原处,站在拐角看他的去向。猪饲进了伊予纹料理店。我看清之后,到广小路办完事,过了一会儿便闯进伊予纹。猪饲那家伙确实吃惊不小,但马上恢复他豪爽的天性,叫两个艺伎硬把我拉到乱哄哄的酒席上,说道:“废话不多说,今儿个请赏脸喝一盅。”于是向我灌酒。那是我头一次在酒席上见到艺伎,其中有个艺伎好气派,听说叫阿俊。她喝得醉醺醺的,坐在猪饲面前,不知为什么事不高兴,开始撒酒疯。她的话我一声不响地听着,现在还没忘:“猪饲先生,您装得好像挺厉害的,可您哪,顶胆小啦。告诉您吧,女人这东西,男人得不时地揍她,要不这样,女人就不会喜欢他。您就好好记住吧!”不限于艺伎,也许女人都这样。近来,阿常这娘儿们把我拴在身边,却总拉着脸跟我作对。表面上看,是想要我把她怎么着,其实是要我揍她。不错,她是想挨揍,准是这么回事儿。阿常这娘儿们,这些年来也没给她吃过什么好的,一味叫她像牛马一样干活儿,变得像头畜生,没了女人味。自从搬家以后,使唤上用人,给人喊作“太太”,过上人样的生活,她开始一点一点恢复寻常女人的天性。于是就像阿俊说的,希望有人揍她。

那么我怎么样呢?没发财之前,别人说什么全不在意。连乳臭未干的两岁小儿,也称他老爷,给他鞠躬。哪怕被人踩、挨人踢,只要钱上不吃亏就行,这是我的处世之道。每天每日,不论去什么地方,也不论在什么人面前,都得像蜘蛛一样俯伏在地。同世上那帮家伙打交道后方知,对上司低三下四的人,准把气出在下属身上,拣老实的欺负,喝醉酒便打老婆孩子。我没有上司,也没有下属。我只匍匐在能让我发财的人面前。否则,不管是谁,有他没他都一样,压根儿不把他当回事,撇在一边不理他。打人之类,才不多此一举找这麻烦,白费那份力气,还不如算算利息呢。对待老婆也同样。

阿常这娘儿们想要我揍她,很遗憾,唯有这个我办不到,只好对她不起了。对债务人,好比挤柚子,汁可以榨干,可谁也不能打。末造心里就这些事。

十六

无缘坂上的行人多了起来。到了九月,大学开学了,回家乡的学生一时又都回到本乡一带的公寓里。

虽说早晚凉爽起来,但有时中午的太阳还热辣辣的。小玉家搬来时刚换的青竹帘子倒没褪色,也是因为挂在窗外竹格子的内侧,从上到下严严实实,没有一丝缝隙的缘故。小玉百无聊赖,靠着柱子坐在窗内,茫然瞧着窗外。柱子上挂着扇子插,里面插了几把晓斋、是真等人画的团扇。三点一过,三五成群的学生从门前走过。每逢那时,隔壁裁缝家那帮姑娘,便像小鸟一般,叽叽喳喳个不停,引得小玉也留心去看,经过的究竟是什么人。

那时的学生,十之七八具有壮士气概,也有少数绅士型的,大抵是即将毕业的人。一些长得俊的小白脸,轻浮浅薄,自命不凡的样子,令人没好感。其中或许也有学问好的,但在女人眼里显得很粗鄙,不讨人喜欢。尽管如此,窗外走过的学生,小玉每天都无心地望望。终于有一天,她感到心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在萌生。猛然一惊,宛如潜意识中结的胎,成形之后,突然跳了出来,她给自己的想象吓住了。

小玉当初除了想让父亲享享福,没有任何别的念头。勉强说服了固执的父亲,做了人家的外室,只当成一种不得已的堕落,在利他的行为中求得一份心安。可是,等得知自己托付终身的人,她的夫君,偏偏是个放高利贷的,这时生米已经煮成了熟饭。她独个儿无法排遣胸中的苦闷,想向父亲倾诉一下,让父亲为自己分忧。怀着这种心思,到池之端去找父亲,目睹了那平稳安逸的生活,便无论如何也不忍心向老人手中的杯里倒进一滴毒汁。她打定主意,纵然苦闷到极点,也要独自吞下这枚苦果,深藏在自己心里。平生只知依靠别人的小玉,此时便决意要自强自立。

从这时起,小玉开始静静地审视自己的一言一行。末造来了,不再像从前那样心无芥蒂,真情相待,而是留个心眼。这中间,她另一颗真心,离开躯壳,退到一旁观看。那颗真心既嘲笑末造,也嘲笑听凭末造摆布的自己。小玉发现了这一点,不禁悚然。然而,随着时间的流逝,小玉已经习惯了,感到自己的心没法不变成那样。

到了后来,小玉待末造越来越好,可是她的心离末造却越来越远。末造对她的照顾,她并不觉得有什么值得感谢的;末造为她做的一切,她虽不领情,可也不觉得有什么歉疚。而且,自己固然没受过教育,身无一技之长,但是,变成末造的玩物,终究心有不甘。看到窗外来来往往的学生,她终于心里在想:难道其中就没个可靠的人,能把自己从眼前的境遇中救出去吗?她蓦地从幻想中清醒过来,自己竟会有这种想头,不禁猛然一惊。

这时,冈田同小玉相识了。对小玉来说,冈田不过是窗外经过的一个学生罢了。但小玉发现,他虽然是个堂堂的美男子,态度上倒不高傲自大、装腔作势,为人好像挺随和,不觉心生爱慕。此后每天向窗外张望时,小玉不禁私下在盼望:他会不会经过呢?

那时还不知他姓甚名谁,住在什么地方,只因时时见面,小玉对他自然而然有种亲切感。于是有一天,自己忽然朝他一笑,那是一刹那的事,是精神上一时的松懈、抑制力麻木的结果。小玉性情稳重,根本不会有那种心:明知自己在单相思,成心向对方示意。

冈田初次摘下帽子向她点头时,小玉心里怦怦直跳,自己都觉得脸红了。女人的直觉是敏锐的。她知道,冈田摘帽子的举动,显然是无意的,并不是有心那么做。这样,隔着窗棂,朦胧而无言的交往进入了一个新的êpoque(时代),她高兴得不得了,在心里反复描摹着冈田当时的样子。

做人家外室的,按常理说就有人保护了,可是她们也有难为人知的苦楚。一个青天白日,小玉门口来了一个三十来岁的汉子,反穿一件印有太阳标记的号衣,说他是下总人,要回老家,脚上有伤走不了路,叫她施舍点钱。小玉于是用纸包了一角银币,让小梅拿出去。汉子打开一看:“一角钱?”说着咧嘴一笑,“八成是看错了吧?你们就没打听打听!”说完把钱一扔。

小梅脸涨得通红,捡了钱便进到屋里,那汉子也大模大样跟着进了屋,坐到火盆对面,小玉正往里添炭。他东拉西扯,胡说八道,大言不惭,讲他蹲监狱如何如何,正以为他要撒野,一下子又诉起苦来。满嘴的酒气,熏得人直恶心。

小玉吓得要哭,拼命忍住了,拿出两张五角纸币,那时正通用这种纸牌大小的蓝色纸币,当着他的面用纸包好递过去。想不到他倒还算知足:“两个半拉也成。大姐,你到底是明白人。准能有出息。”说罢,七倒八歪地走了出去。

出了这样的事,小玉感到无依无靠,忐忑不安,想到“远亲不如近邻”,以后凡是烧了什么稀罕菜,便打发小梅给住在右首的单身裁缝师傅送过去。

那女裁缝叫阿贞,已经四十出头,长得白白净净,显得挺年轻的。原先在前田家里做活,一直做到三十岁,据说结过婚,没多久丈夫就死了。阿贞说话很有教养,写得一手御家流的好字。小玉说想学书法,阿贞就把字帖之类借给她。

有一天,阿贞从后门进来,为前一天送她的东西向小玉道谢。站着说话的工夫,阿贞说:“您跟冈田先生认识吧?”

那时小玉还不知道他叫冈田。从话里,她知道裁缝师傅说的就是那位学生,阿贞说这话,准是看见冈田向自己点头了。尽管不愿意,在这种场合,也得装作认识的样子。这些念头宛如电光石火,从心头一掠而过。为了不让阿贞看出一点迟疑的痕迹,小玉赶紧应声道:

“嗯。”

“听说是位极正派的人,人品非常好。”阿贞说。

“您好像很了解他。”小玉奓着胆子说了一句。

“上条的老板娘说,公寓里住了那么多学生,像他那样的人再也找不出第二个来。”阿贞说完便回去了。

小玉觉得像在夸自己一样,嘴里不断地念叨“上条,冈田”。

十七

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末造到小玉这儿来的次数非但没少,反而更多了。除了像以前那样晚上准来之外,说不定大白天什么时候,偶尔也会过来。要问为什么,那是因为他老婆阿常纠缠不休,总要他拿出个办法来,便临时躲到无缘坂来。每逢那时,末造若说:“怎么着,照从前那样就成。”阿常便要他非得怎么着不可,然后便抱怨娘家回不去,孩子又舍不得,自己上了年纪等,摆上一堆眼下的生活不能有一点改变的口实。尽管如此,末造还是反复说:“无须怎么着,什么都用不着做。”这工夫,阿常的火气就上来了,他对她一点办法也没有,这样一来末造只有逃出家门。末造对什么事都爱认死理,像做算术一样,所以阿常说的话,他觉得不可思议。就像有个人站在屋里,屋子一面是敞开的大门,三面挡着墙壁,那人背对着门,说无路可走,他却看着她在那里彷徨苦闷。门不是敞开的吗?为什么不回头看看呢?除了这样告诉她之外,还能说什么呢?阿常的境况比从前舒适得多,对她一点没压制、克扣、牵制。不错,无缘坂那里新近的确弄了个人。可是,自己并没像天下别的男人那样,因此就冷淡了老婆,或是苛待了她。而正相反,他比从前待她更温和、更宽容。他觉得,大门不是依然敞着吗?

当然,末造的这种想法里,有他一厢情愿的地方。为什么呢?纵然在物质上对老婆还和从前一样,说话的态度上,也没有两样,但是,如今有了小玉这个人,却还想叫阿常认为和从前没有小玉时一样,那要求就未免太过分了。就阿常而言,小玉不就是她的眼中钉、肉中刺吗?末造不是一点也不想把刺拔掉,好让阿常放心吗?阿常本来就是不可理喻的女人,所以她弄不清楚这个道理。末造所谓的大门,对阿常来说,并没敞开。能让阿常现在放心,日后有盼头的大门上,正罩着一层浓重的黑影。

一天,两人吵架,末造又离开家。是上午十点多钟的时候,末造心想,上无缘坂去吧。不巧女佣领着小的那个孩子正在七轩町那里,便故意穿过新开路,漫无目的地从天神町朝五轩町匆匆赶过去,嘴里不时嘟哝着“畜生”“臭婆娘”一类骂人话。快上昌平桥的时候,对面走来一个艺伎。末造觉得有点像小玉,等到擦肩而过时一看,长了一脸雀斑,不由得想:“毕竟还是小玉长得俊啊!”心里感到畅快和满意,便在桥上站了一会儿,望着艺伎的背影。雀斑艺伎的身影隐没在讲武所那条小巷里。

当年眼镜桥还是个十分新奇的景观,末造从桥下慢慢朝柳原走去。河畔柳树下,撑开一把大伞,有个男子正教十二三个女孩子跳住吉舞,四周一如往常围了许多看热闹的。末造刚停下脚步看跳舞,一个穿号衣的男子便像要挨上来,他连忙闪开身子,警觉地一回头,那男子的目光才碰上末造,人就转身溜走了。“怎么搞的,太迟钝了。”末造一边想,一边将拢在袖子里的手伸进怀里摸了摸。幸好,什么也没掏走,实际上是扒手不机灵。因为夫妻吵架,末造的神经绷得很紧,平时不注意的事都能特别引起注意。感觉本来就敏锐,这时变得越发机警。扒手刚打算动手,末造自己先觉察到了。末造善于自制,一向很得意。每逢这种日子,末造多少放松一点自己,只不过一般人不知道罢了。如果有个感觉敏锐的人,仔细观察的话,就会发现:末造比平时要能言善辩,无论是照顾别人,抑或是说什么亲切的话,言行之间,总有些慌张不自然的地方。

他以为从家里出来已经很久了,便沿着河畔往回走,一边拿出怀表来,一看才十一点。离家还不到半小时!

末造旋又信步从淡路町往神保町方向走去,做出仿佛突然想起什么急事的样子。快到今川小路那里,当时有一家打着“御茶渍”招牌的小店。花二十个铜板就能吃顿饭,酱菜之外,还有茶水。末造知道这家店,打算顺便去吃中饭,但时间还早了一些。经过店前,朝右拐,到了俎桥前面的大街。这条街不像现在这么宽,一直通到骏河台下。原先跟个口袋差不多,拐到方才末造来的方向便到头了,从那里起路面收窄,医大学生取名叫“虫状突起”。这条小路经过一个神社,神社的柱子上刻着山冈铁舟的字。因为俎桥前的这条大街像条口袋,便譬喻成盲肠。

末造过了俎桥。桥右侧有家鸟店,店里百鸟齐鸣,热闹非凡。末造站在店前瞧着高高挂在屋檐下的鸟笼子,笼子里有鹦鹉和八哥,下面摆着的是白鸽和朝鲜鸽。然后末造把目光移向屋内叠置的鸟笼,笼子里有叫的,有转圈飞的,这些小东西叫的声音最响,也煞是活泼可爱。其中笼子最多也最热闹的,是明黄色的外国金丝雀。再仔细一看,有一种颜色很深只一点大的红雀,很吸引末造。末造忽然觉得,买回去给小玉养倒不错。卖鸟的老汉似乎不大愿意卖,末造问过价钱,买了一对。付完钱,老汉问他如何带回去。末造说:“不是连笼子一起卖的吗?”回答说:“不是。”最后又买了一只笼子,让老汉把红雀装进笼子里。一只满是皱纹的手伸进装着几只小鸟的笼子里,粗手粗脚地抓出两只放进空笼里。老汉问他能分出雌雄吗?他勉勉强强“嗯”了一声。

末造提着红雀笼踅回俎桥。这回步履从容,不时提起笼子看看里面的小鸟。因吵架跑出来的郁闷心情,就像洗过一样烟消云散了。平时他深藏不露的温和的心,又浮出水面。笼中的小鸟害怕笼子晃动,紧紧抓住栖木,缩起翅膀,身子一动也不动。末造每回看都想:赶快带回无缘坂,挂到窗户上才好。

经过今川小路时,末造进了那家茶泡饭小店,吃了一顿午饭。在女佣拿来的黑漆餐盘对面,放着红雀笼子,他眼睛看着可爱的小鸟,心里想着可爱的小玉。小店的茶泡饭本淡而无味,末造却吃得津津有味。

十八

没想到末造给小玉买的红雀,倒成了小玉和冈田交谈的机缘。因为讲起这件事,不由得使我想起那一年的气候。当年父亲还在世,我们家就在北千住,家里后院种了秋草。星期六,我从上条公寓回家,见父亲买了很多矮竹条,说是二百十日[8]快到了,要给女郎花和泽兰之类一株株支上竹条扎起来。然而,二百十日平安无事地过去了。后来又说二百二十日危险,结果也什么事都没有。那阵子,天上乌云弥漫,似乎要变天,有时候闷热难当,以为又回到了夏天。东南风好像要越刮越猛,不料又停息了。父亲说二百十日变成了“细水长流”。

一个星期天的傍晚,我从北千住回到上条。学生都上街了,公寓里鸦雀无声。我进了自己房间,坐着发愣,原以为谁都不在,隔壁房间忽然响起擦火柴的声音。我正闷得慌,立即问道:

“冈田,在屋吗?”

“嗯。”应了一声,不知怎么这声音好像很生分。我和冈田处得很熟,彼此都用不着客气,但他这一声有些反常。

我心里暗忖:我在这边出神,冈田似乎也在那边发愣。不会是想什么心事吧?这样一来,我倒想看看他是副什么模样。于是我又开口问:“喂,我过去打扰一下行吗?”“真不凑巧。其实刚才一回来就在这儿发愣。这时你回来了,弄得咕咚咕咚响,这才勉强点上灯。”这回声音倒还清朗。

我到了走廊,拉开冈田屋子的纸门。冈田屋里正对铁门的窗子开着,冈田支肘坐在桌前,望着黑暗的窗外。窗上竖着钉了铁栅栏,窗外的两三棵罗汉柏蒙着一层尘土。

冈田回过身来说道:“今天闷热得出奇。我这屋里有两三只蚊子,讨厌得很。”

我盘腿坐在桌子的横头,说:“可不是嘛。我父亲说,这是二百十日细水长流。”

“嗯。二百十日细水长流,倒蛮有趣。不错,也许是这么回事。我还在想呢,这天一会儿阴一会儿晴,到底要不要出去。结果躺了一上午,看你借我的《金瓶梅》。脑子晕乎乎的,吃了中饭便出去散步,遇见一件奇事。”冈田没看我,脸冲着窗外说。

“什么事?”

“打蛇。”冈田把脸转向我,说道。

“打蛇救美吗?”

“不是。救的是小鸟,不过与美人儿也有关。”

“这倒有趣。说给我听听。”

十九

冈田讲了这样一件事:

天上乱云翻滚,狂风猛刮不休,一忽儿把街上刮得尘土飞扬,一忽儿又平息下来。刚过中午,冈田看了半天中国小说,看得头昏脑涨,便走出上条公寓,习惯性地朝无缘坂拐去。脑子里昏昏沉沉的。中国小说大体上都差不多,《金瓶梅》每看上一二十页,刚觉得有点平实的叙事,却又写些粗俗下流的东西,好像成了规矩。

“因为刚看过那种书,我想,当时走在路上表情一定很怪。”冈田说。

过了一会儿,走到右侧岩崎家的石墙,开始下坡,发现左侧聚了许多人,正在他平日经过时格外注意的那户人家前面。聚在那儿的都是些女人,有十来个吧。大部分是小姑娘,像小鸟儿一样,七嘴八舌地在议论些什么。冈田不知是什么事,还没等他生好奇心想去弄清原委,刚才走在路中间的两只脚,竟朝那边迈出两三步去。

在场的女人把目光都盯在一处。冈田循着她们的目光,发现了混乱的源头:原来是挂在那家格子窗上面的鸟笼子。也难怪那帮姑娘大惊小怪的,冈田看到笼里的情形也吓了一跳:小鸟吧嗒吧嗒地拍打翅膀,一边叫,一边在狭小的笼子里扑腾。冈田心想,是什么东西让小鸟这么惊恐?仔细一看,是一条大蛇脑袋钻进了笼子,像楔子一样夹在细竹棍之间,笼子看上去还没坏。蛇弄开与身子一样大小的笼子门,脑袋钻了进去。冈田想看清楚些,又朝前走了两步,站在一排小姑娘的身后。小姑娘们像商量好了一样,给冈田让出一条路,把他当成救星请到前面。冈田这时又新发现一件事:小鸟不是一只,除了扑腾着翅膀到处逃的那只,还有一只同样毛色的小鸟给衔在了蛇嘴里。一边的翅膀整个给咬住,也许是吓死的,另一边翅膀耷拉着,身子软瘫得像棉花。

这时,有个比她们大一点的女人,像是这家的主人,客气地忙问冈田能不能想法子把蛇弄掉。“她们各位都是到隔壁来学做活的,全出来了,可是女人家,谁也不敢。”女人又补充道。其中有个小姑娘说:“这位太太听见笼子里有扑腾声,开门一看,见是蛇,吓得大叫,我们丢下手里的活儿,都跑了过来。实在是谁都没办法。师傅还在屋里,就算在场,年纪大了也不顶事。”

讲这件事的时候,冈田说:“那家的女主人还是个出色的美人哩。”可是他没说原先就认识,是那个每次经过门前都向她点头的女人。

冈田回答之前,先到笼子下面打量一番蛇的样子。笼子挂在窗户上,靠近隔壁裁缝师傅家,蛇从两家的中间沿着房檐爬出来,冲着鸟笼子一头钻了进去。蛇身子像搭在绳子上似的,爬过房檐的横梁,尾巴还藏在犄角的柱子顶上。是一条相当长的大蛇,大概是在草木繁茂的加贺邸的什么地方待着,因为这阵子气压变化大,出来四处窜,才发现笼子里的鸟。冈田也有点迟疑,怎么办呢?难怪这些女孩子家无从下手。

“有刀没有?”冈田问。女主人吩咐一个小姑娘:“去厨房拿把刀来。”小姑娘看来是用人。跟师傅家学裁缝的其他姑娘一样,穿着单和服,系了一条紫色毛料缝的吊袖带。小姑娘大概不愿意拿她的切菜刀斩蛇,眼神里带着不满的神色看着女主人。“不要紧,回头给你买把新的来。”太太说。小姑娘似乎同意了,跑进屋里拿出一把厚刃尖刀来。

冈田好像等不及的样子,接过刀,脱下脚上的木屐,一只脚踩在窗台上,左手攀住房檐上的横梁。冈田知道,刀虽新但并不锋利,所以不能一刀就完事。他先用刀把蛇身压在横梁上,来回拉了两三下。刀切在蛇鳞上,手上的感觉就像拉玻璃似的。这时,蛇已经把衔住翅膀的鸟头拖到嘴旁,身子虽受重伤,波浪般地蠕动,却既不想把口中的猎物吐出,也不想把脑袋从笼子里抽回。冈田手不松劲,又来回拉了五六刀,钝刀像在砧板上切肉一样,终于把蛇切成两截。蛇还在蠕动的下半截,啪的一声,掉在檐下种着麦门冬的地方。接着,爬在窗楣上的上半截也耷拉下来,脑袋还插在笼子里。笼子上的竹篾条,弯得像弓却没断,吞下半只鸟的蛇头撑得很大,卡在中间拔不出来。上半截吊在笼子上,坠得笼子歪成四十五度角。笼子里还活着的那只小鸟,居然没累垮,仍旧扑腾着翅膀撞来撞去。

冈田手松开横梁,跳了下来。女孩子家一直屏气看着,有两三个姑娘看到此处便回到裁缝师傅家。“笼子得摘下来,把蛇头去掉。”冈田看着女主人说。可是,笼子上吊着半截蛇,黑血从刀口那里滴答滴答滴到窗台上。所以女主人和小丫头谁都不敢进屋,把吊鸟笼的麻绳解开。

正在这时,有人大喊一声:“我给您把笼子摘下来吧?”大伙儿一齐把目光转了过去,说话的是酒店的小伙计。星期天的下午,冷冷清清的无缘坂上没有行人,冈田打蛇时,只有这个小伙计一人经过,提着麻绳拴着的酒壶和账本,站在一旁看热闹。这时,蛇的下半截落在麦门冬上,小伙计扔下酒壶和账本,马上捡块小石头,盯着还没死透的蛇,砸一下,蛇下半截就像波浪似的动一动。“那就麻烦你啦,小伙计。”女主人求他道。小女佣从格子门把小伙计领进屋里。不大一会儿,小伙计出现在窗口,登上放着万年青花盆的窗台,尽量伸长身子,从钉子上解开吊笼子的麻绳。女佣不肯接,小伙计拿着笼子跳下窗台,从门口走到外面。

小伙计傲慢地提醒身后的女佣说:“笼子我拿着,你得把血擦干净,都滴到席子上了。”“真的,得赶快擦掉。”女主人说。女佣踅回格子门内。

冈田看了看小伙计拿出来的笼子,一只小鸟蹲在栖木上,瑟瑟发抖。被咬住的那只,大半个身子在蛇嘴里。蛇身虽给斩成两截,直到最后那一刻,那死蛇仍想把小鸟吞到肚里。

小伙计看着冈田问道:“把蛇拿下来吗?”“嗯,还是拿下来的好。得把蛇头弄到笼子中间再抽出来,要不然,竹子没断也会给弄断的。”冈田笑着说道。小伙计顺利地把蛇头取出来,用手指拽了拽鸟尾巴,说道:“死都不松口。”

留下来的那帮学裁缝的姑娘,到了这时觉得没什么可瞧的了,一齐走回隔壁的格子门内。

“噢,我也该走了。”冈田环视一下周围说。

女主人愣在那里若有所思,听了这话,便看着冈田。她犹豫着想要说什么,眼睛看着旁边,发现冈田手上沾着一点血。“哎呀,您的手弄脏了。”说着便叫女佣端盆水到门口。冈田说这话时,没有详细说那女人的态度,但是他说:“只有小手指上沾了一点点血,我心想,真难为她,居然能看到。”

冈田洗手的时候,小伙计一直想把死鸟从蛇嘴里拽出来。“哎呀,糟糕!”小伙计大叫一声。女主人拿着叠好的新手巾站在冈田旁边,这时一手扶着敞开的格子门,向外望了一眼问道:“什么事呀,小伙计?”

小伙计摊开手掌堵着鸟笼子说:“活着的那鸟,险些从蛇脑袋钻破的窟窿里逃走。”

冈田洗完手,用女主人递过来的手巾一边擦手,一边对小伙计说:“千万别松手!”随后又对女主人说要点结实的线绳,绑上去,免得小鸟从窟窿里飞走。

女主人想了一下问道:“头绳行不行?”

“行。”冈田说。

女主人吩咐女佣把梳妆台抽屉里的头绳拿来。冈田接过去,在鸟笼上竹子折弯的地方横竖绑了好几道。

“我能尽力的也就这些了。”冈田说完便走出大门。

“实在是……”女主人似乎不知说什么好,随后跟了出来。

冈田对小伙计说:“小伙计,辛苦你一趟,顺便把蛇给扔掉好不好?”

“好吧,扔到坡下的深沟里吧。哪儿有绳子呢?”小伙计说着向周围看了看。

“有绳子,回头拿给你。你等一等。”女主人又吩咐女佣。

这时冈田说了一声“再见”,便头也不回地走下坡去。

至此事情讲完,冈田望着我说道:“喂,你说,虽说是为了美人儿,我的确做了一桩事。”

“嗯,打蛇救美,简直像传奇,有意思。不过,事情好像并没有就此结束。”我直率地说出心里想的。

“别胡说。要是没完,就不会说了。”冈田这样说,倒不像是掩饰。但是,倘若事情真结束,恐怕他心里也未尝不觉得有点可惜。

听了冈田的话,我只说了一句“像传奇”,其实我立即联想到了一点,只是藏在心里没说——冈田出门时刚看过《金瓶梅》,会不会以为遇见了潘金莲?

大学里当杂役出身的末造,如今成了放高利贷的,他的名字在学生当中无人不知。即使没借过钱,也该知道他的大名。然而,无缘坂的那个女人是末造的小老婆,倒是有人不知道,冈田就是其中之一。当时我还不大清楚那女子的为人,只知道她是末造在裁缝师傅的隔壁纳的小。区区的智慧,较之冈田毕竟有一寸之长。

二十

是请冈田打蛇当天的事。以前只是用眼神致意,今儿个能同冈田亲切地说话,小玉觉得自己的心情起了急剧的变化,连自己都惊讶。有些东西女人是想要不想买的,商店橱窗陈列着的时钟啦,戒指啦,每次经过,女人会看上几眼,却不会特意跑去看。有的事情从门前经过时,必定会瞧一瞧。想要的东西买不了,成为不可企及的事,只好死了那份心。那么,愿望与放弃便成了一回事,于是产生某种轻微而又甜蜜、不太痛楚又带点哀伤的情绪。女人把咂摸这种滋味视为乐趣。与此相反,有的东西女人想要而不得,就会感到强烈的痛苦,为此而苦恼,坐立不安。明知等上几天就能到手,但都等不及,一旦心血**,立即去买,哪怕酷暑严寒,夜色深沉,大雪纷飞,都在所不辞。就连那些顺手牵羊的女人也不是特别的木头刻出来的,她们只不过把想要和想买这两件事给混淆了。对小玉来说,以前冈田是她想要的,而今天变了,已变成她想买的了。

小玉想:怎样才能借救小鸟的因由,设法去接近冈田呢?起初想打发小梅送点礼,表示谢意。那么送什么好呢?买些藤村的豆沙包?那太不高明了。这么普通的事,谁都办得到。要是用碎布给他缝个靠垫,冈田先生会当成小姑娘家表示情意的玩意儿,要笑话我的。实在想不出送什么好,等想好了,再打发小梅送去吧。名片最近倒是在仲町印了,仅仅附上一张名片又有点不大甘心。附上一封信吧,那也难呀!书只念到小学就辍学了,后来再也没空练字,连封像样的信都写不成。隔壁的师傅自称在官宦人家做过事,要是求她倒也不难。可我不愿意。倒不是要写什么不可告人的事,因为信是给冈田先生的,不愿意叫别人知道。哎呀,怎么办好呢?

这好比来来回回在一条路上走一样,小玉翻来覆去思量这点事,梳洗打扮或是进厨房吩咐什么事,一时岔开能忘掉,过一会儿又想了起来。有一天末造来了,小玉一边侍候他喝酒,心里一边又合计起来。“什么事想得那么专心?”挨了末造的呲儿。“哪儿呀,人家什么都没想。”小玉若无其事地做出笑脸,心头怦怦直跳。然而,她这一项已经老练多了,心里藏着什么事,连目光锐利的末造也难以看透。末造回去后,她做了一个梦:终于买了一盒点心,赶紧打发小梅送去。但既没放张名片,也没附封信。猛地想起来,梦醒了。

到了第二天,也不知是冈田没出来散步呢,还是小玉忽略了,她恋慕的那张面孔竟没看到。隔一天,冈田照常从窗外经过,朝窗户看了一眼便走了过去,因为屋里暗,没能和小玉打照面。又隔了一天,到了冈田经过的时间,小玉拿起扫帚,在没什么灰尘的格子门内仔细打扫,除了脚上穿的一双竹皮屐外,还拿出一双低齿木屐,一会儿摆在左面,一会儿摆在右面。“哟,我来扫吧。”小梅从厨房出来说。“不用了。你去看着炖的菜,我没事,随便扫扫。”把小梅撵回厨房。这工夫,冈田刚好经过,摘下帽子点点头。小玉脸上通红,拿着扫帚愣在那里,一句话都没说出来,冈田便走了过去。小玉像扔掉烫手的火筷子似的,一把扔掉扫帚,脱下竹皮屐,赶紧进屋。

小玉在火盆边坐下来,一边拨弄火一边想:咳,我真是一个大傻瓜。以为今儿个天凉快,开着窗瞧外面,人家会奇怪,便假模假样地拿起扫帚扫地,诚心等着,真到了节骨眼上,反倒什么也说不出来。在老爷面前尽管装得难为情,只要想说,不管什么事,没有说不出的。那么,对冈田先生怎么就开不了口呢?人家那么帮忙,谢一声总是应该的。今天若不说,恐怕往后就没机会说了。想打发小梅送点礼去没做成,见了面又说不出话来,简直一点办法都没有。我当时究竟为什么不吭声呢?对了,对了,我当时的确想说话来着,只不过不知道说什么好。“冈田先生!”涎着脸招呼人家,我可做不来。那么,见了面“喂喂”地叫人,也难开这个口。这样想来,当时张皇失措,也难怪。就这么慢慢设想,还是想不出个主意来。不对,不对,想这样的事,足见我是个大傻瓜。用不着打什么招呼,干脆跑出去就行。那样一来,冈田先生准会停下脚步。只要他停下来,我就能说:“那个,上次的事,承您帮忙……”或是别的,什么都可以说。小玉一边想这些事,一边拨弄火,水壶盖在掀动,便掀开一半,让热气冒出来。

接着,是亲自说好还是派用人去好,小玉又在这两难之间踌躇起来。不久,傍晚时分,天渐渐凉爽,窗子没法再开了。扫院子,原先是天天早晨扫一次,自从那天的事以后,小梅早晚各扫一次,自己也不好再插手。小玉去洗澡的时间晚,想在半路上碰到冈田,而到坡下澡堂子的路实在太短,很难遇见。如打发用人去,不宜拖,越拖越难办。

小玉也曾一时起过这样的念头:索性死了这份心吧。从那次以后,我一直没谢过冈田先生。该谢而不谢,那是对他为我做的事表示领情。我既然领情,他心里也一定会明白。小玉认为,不要弄巧成拙,道谢反而不如这样不道谢的好。

不过,小玉是拿领情当作借口,想尽快接近他。只不过一时想不出办法来,所以每天暗自绞尽脑汁。

小玉是个要强的女人,自从给末造纳了小,周围的人当面瞧她不起,背地里羡慕她。在短短的时日里,她尝尽了做妾的苦头,也因为这样,她养成愤世嫉俗的脾气。但她本性善良,只是缺少历练,跟住在公寓里的大学生冈田接近,她开始有自惭形秽之感。

在一个秋高气爽的日子,小玉打开窗户。那次,好不容易能同冈田亲切地说句话,递手巾给他,却最终也没能进一步接近;现在,经历过这些事,即使又见面,还不是跟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所以,小玉心里非常焦急。

即使末造来了,隔着方火盆,对面坐着说话的时候,小玉心里也会想,要是冈田先生多好。起初每逢这样想,她还责备自己没廉耻。然而,慢慢就满不在乎了,心里只是想着冈田,嘴上附和着末造。到了后来,任凭末造为所欲为,自己则闭起眼睛一心想着冈田。她时常梦想着与冈田在一起。没有繁文缛节,无头无尾,两人就在一起了。刚觉得“啊,真开心”,对方竟不是冈田,变成末造了。她速然惊醒,而后便兴奋得睡不着,有时会急得哭起来。

不知不觉到了十一月。一连几天都是小阳春天气,开着窗也不会惹人注意,小玉几乎又能天天看见冈田了。头些日子冷雨连绵,有时两三天见不到冈田的面,小玉便心情郁闷。尽管如此,小玉性情温婉,不会拿小梅出气。何况她也绝不愿意叫末造看出自己不高兴。逢到这时,不过是胳膊肘支在火盆边上,一声不响地发愣而已。小梅仅问一声:“是哪儿不舒服吗?”这几天因为天天能见到冈田的面,难得她高兴起来。一天早晨,她比平日更加愉快,便出门上池之端父亲家玩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