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1 / 1)

舞姬 (日)森鸥外 10104 字 3个月前

这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我碰巧记得发生在明治十三年[1]。之所以清清楚楚记得那年头,是因为我当时住在东京大学铁门的对面,一个叫上条的小公寓里,和故事的主人公恰好比邻而居,仅一墙之隔。这家上条公寓在明治十四年着火烧掉了,使我没了住处。故事就发生在火灾的上一年,所以还记得。

住在上条公寓里的,大抵是医大的学生,再就是到大学附属医院看病的病人。一般来说,各家公寓都有几个特别吃得开的房客。这些客人,首先要手头阔绰,处事乖巧,见到老板娘坐在火盆旁,从廊子经过时,必定打声招呼,时不时地还会蹲在火盆前聊上几句。倘若在房间里饮酒作乐,叫厨房给准备酒菜,请老板娘帮忙照顾,看似为所欲为,其实,账房那里大得实惠。总之,大凡这类房客最受尊敬,他们也常借此摆摆架子耍耍威风。然而,属于上条这儿吃得开的房客,我隔壁的那个男生,却与众不同。

他姓冈田,也是学生,比我低一级,总归快要毕业了。要说冈田是怎样的人,就得从眼前最显眼的特点说起。那就是,他是个美男子。但绝不是那种脸色苍白的文弱书生,而是气色极好,体格矫健的那一类。长得像他那样的人,我还从来没见过。勉强要说嘛,不论当时还是后来,我始终认为,冈田与年轻时的川上眉山,有些神似。就是那位因为创作陷入绝境,结局悲惨的作家川上。冈田,和川上年轻时的模样很像。不过,冈田当时是赛艇选手,体魄远远强过川上。

论长相,足可夸口于人。但是,单凭长相就想在公寓里吃得开,那还远远不够。至于品行如何,我想,当时很少有人能像冈田那样,过着规规矩矩的学生生活。他不是那种为奖学金而拼命用功,每逢学期考试便强争分数的学生。该做的事,他都认真去做,在班级里,属于中上。玩的时候,绝对去玩。晚饭后,必定散步,十点前,准会回来。星期天,不是划船,就去郊游。除了比赛之前跟队友住在向岛,或是暑假回老家外,我这位邻居在不在房里,时间绝不会差。如果有人中午忘了听号声对表,那就去冈田屋里问他。就连上条账房里的时钟,也常和冈田的怀表对。天长日久,看到冈田的立身行事,周围的人越来越觉得此人可靠。上条的老板娘开始夸冈田不巴结人,不乱花钱,也是出于这种信任。他房钱月月清,这是最有力的事实,无须多说。

“瞧瞧人家冈田先生!”这话常挂在老板娘的嘴上。

“像冈田君,我可办不到。”原先搬走的学生有这么说的。一来二去,不知不觉地,冈田便成了上条房客的楷模了。

冈田天天散步,大多有一定的路线。走下寂静的无缘坂,绕过蓝染川的黑水流入的不忍池北侧,在上野山溜达一会儿。然后,穿过“松源”和“雁锅”等酒楼所在的广小路,以及狭窄而热闹的仲町,走进汤岛神社,拐过阴暗的臭橘寺,最后返回公寓。或者从仲町向右拐,从无缘坂回来,这是又一条路线。有时,穿过大学,出西侧的红门。因为铁门老早就上锁,所以,要先进患者出入的长屋门,再穿过校园。后来,长屋门拆了,便是现在春木町尽头新开的黑门。出了红门,是本乡大街。经过黄米年糕铺,进入神田神社,下到当时颇为新颖的眼镜桥,在柳原一带的片侧町逛一会儿。然后回到御成道,随便从西面哪条狭窄的小胡同穿出来,依旧回到臭橘寺,这又是一条路线。除此而外,很少走别的路。

散步途中,冈田有些什么活动呢?无非不时进旧书店转转。在上野广小路和仲町之间,当时的旧书店颇多,如今只剩下两三家了。御成道上当时也有旧书店,而在柳原却一家都没有。本乡大街上的,几乎家家都挪了地段换了店主。冈田出了红门,极少朝右拐,固然因为森川町街面狭窄,地方局促,但当时,西面连一家旧书店都没有,也是原因之一。

冈田逛旧书店,用现在的话来说,是他有文学趣味。不过那时,新小说和戏剧还没出现,抒情诗也只有子规[2]的俳句和铁干[3]的和歌产生之前的格局。谁都可以读到,无非是用又粗又黄的纸印的《花月新志》,或者是白纸印的《桂林一枝》一类的杂志。槐南、梦香写的**体诗歌最是流行。我当时也爱看《花月新志》,所以还记得。有一篇西方翻译小说,就是这本杂志首先发表的,故事写一个洋人大学生,回老家的路上遭人谋害。记得译者是神田孝平,用的是白话文。这是我头一回看西方小说。因为在那样的时代,冈田的所谓文学趣味,不过是汉学家把一些新事儿写成诗文,他读来饶有兴趣罢了。

我生来不善于交际,在校园里,哪怕是熟人,没事儿也不搭讪。至于住在同个公寓的学生,也很少脱帽致意的。和冈田能熟识起来,是旧书店搭的桥。我不像冈田,散步的路线没有定准,健步如飞,从本乡一直走到下谷、神田,只要有旧书店,就停下来进去看看。那时常会在店里遇见冈田。“倒是旧书店里常碰头哩。”也不知是谁先开的口,总之我们开始亲切地攀谈起来。

那时,下了神田神社前面的坡,拐角有个店,吊钩吊着的木板上晒了很多旧书。在那儿,我发现一部汉文《金瓶梅》,一问价钱,店主要七元,便还价五元。“方才冈田先生出六元,我都没答应。”凑巧,我手头正宽裕,就照价买了下来。过了两天,遇见冈田,他说道:

“太不够朋友啦,我好不容易发现一部《金瓶梅》,叫你给买走了。”

“可不是嘛,店主还说来着,你还了价,他不肯让。你想要,就让给你吧。”

“哪儿的话,住在隔壁,等你看完了借我看看就行了。”

我欣然答应。就这样,同冈田虽然一墙之隔,住了很久却老死不相往来,现在终于有点来往了。

那时,无缘坂的南面,有一座宅邸,主人姓岩崎。哪像现在,有道高高的墙围着,当时不过是一堵脏兮兮的石头墙而已,石上长着苔藓,从缝里拱出凤尾草和笔头菜。挨着石墙的上方,是平地还是小土坡,我没进过岩崎家的院子,到现在也不清楚。反正石墙的上面,杂树疯长,路上能看见树根,根旁的野草难得除掉。

北面,是一排破败的房子,体面点的,便是围着木板墙的小店铺,或是手艺人住处。店铺无非是山货铺或香烟店。其中,最吸引来往行人的,是教授缝纫的女裁缝家。白天,纸格窗内,一群姑娘凑在一起做活。逢天气好,窗敞着的话,看见我们学生走过,那些叽叽喳喳说得正在兴头上的姑娘,一个个会抬起头,朝路上瞧上一眼,然后又继续说笑。隔壁一家,格子窗擦得一尘不染,房门口的三合土台阶上铺着花岗岩,傍晚经过,常常见到已洒上了水。冷天,纸窗关闭;热天,遮着竹帘。因为裁缝家热热闹闹的,这户人家便显得格外冷清。

这故事发生的那年九月,冈田从老家回来不久,晚饭后照例出去散步,走过一座古建筑,是从前加贺藩主前田家的大殿,解剖室临时设在那里,溜达着刚要走下无缘坂,碰巧有缘,看见一个洗澡回来的女人,正要进裁缝家隔壁那座冷清的房子。已经入秋,没人出来乘凉,坡上一时无人。冈田经过时,女人刚回到寂静的格子门前,正要开门,听见冈田的木屐声,蓦地停住手回过头来,恰好和冈田打了一个照面。

一身蓝绉绸的单衣,系着一条夹腰带,是黑贡缎和博多产的花布缝制的;纤纤的左手,随便提着编工细致的竹篮,里面放着手巾、肥皂盒,还有搓身用的米糠袋和海绵等;右手搭在门格子上,正扭过头来。这女人的身影并没给冈田留下很深的印象。不过他注意到,新梳好的银杏发髻,两鬓薄得像蝉翼似的;一张瓜子脸上,高高的鼻梁,略带寂寞的神情,从前额到两颊,说不出是哪儿,显得有点平板。冈田不过看了这么一眼,等他走下无缘坂,早把这女人忘得一干二净了。

可是,过了两天,冈田又朝无缘坂走去,快走到格子门那家人家时,前两天遇见的那个洗澡回来的女人,突然从记忆深处兜上心头,便朝她家瞄了过去。窗台上竖着一根竹竿,横着架了两层削得细细的木棍,上面缠着蔓草。纸拉窗拉开一尺来宽的缝,露出一盆万年青,盆里扣着鸡蛋壳。因为分心去看,放慢了脚步,等走到门前的工夫,就富余出几秒的时间来。

就在他走到门前时,万年青的花盆上面,深锁在灰暗中的背景上,蓦地浮现出一张白净的面庞,含笑望着冈田。

从那以后,冈田散步时,每次经过这里,几乎没有一次不看到这个女人。这女人的脸蛋也时时闯入他的脑海,最后竟如同己物,可呼之即出。她是在等我走过吗?还是无意瞧外面,偶然和我碰面的呢?冈田曾这么疑惑过。那么,从见到她洗澡回来那天再往前想,她有没有从窗口露过面呢?可是印象中,在无缘坂一侧的住宅当中,最热闹的裁缝家隔壁,总是打扫得干干净净、冷冷清清的,除此之外,不记得别的什么。冈田心里确实曾思量过:究竟是什么人住在里面?当然不会有答案。反正纸窗一向不是关着,就是挡着竹帘,屋里静悄悄的。这么看来,那女人近来似乎对外面很留意,开着窗在等自己走过。冈田终于做了这样的判断。

每次经过都见面,往往就想这些事,冈田不知不觉对窗内女人觉得亲切起来。不到两个星期的工夫,一天傍晚,照例经过窗前,他无意中脱下帽子敬了个礼。女人白净的脸上忽地通红,寂寞的微笑变成如花的笑靥。从此,冈田走过时必定向窗内的女人致敬。

冈田喜欢看《虞初新志》[4],其中《大铁椎传》几乎全都背得出。为此,多年前曾想习武,由于没有师父,也就作罢了。这几年,热衷于划船,经同伴推荐,当上选手,能取得这样的进步,也因冈田做事有毅力。

《虞初新志》里,还有一篇文章冈田很喜欢,那就是《小青传》。传里所写的女主人公,用新词儿来形容,就是视美丽如同性命,悉心修饰自己,让死亡的天使等在门外。这位女主人公,真不知让冈田有多同情。在冈田看来,女人是美丽而可爱的,不管处于什么境遇,都该安于维护自己的美丽与娇柔。这恐怕也是他平素喜读**体诗歌,以及明清Sentimental(感伤)而Fataliste(宿命)的才子佳人小说,潜移默化中受了影响所致。

冈田向窗内女人点头致意后,过了很久,压根儿没想打听女人的身世。当然,从她家的样子、她的穿着,也猜得出来,是人家的外室。不过,他并不觉得有什么值得不高兴的。她姓甚名谁固然不知,但也不一定非知不可。看看门牌也许会知道,他未尝没这么想过。可是,女人在窗内的时候,不免有些顾忌。她不在时,又怕近处有人,或被路人看见。所以,檐下小小的木牌上写的什么字,他一直没去看。

其实呢,冈田才是这故事的主人公,关于窗内女人的身世,直到事情过去以后我才听说的,为方便起见就先说个大概吧。

那是大学的医学系还在下谷时的事。当年藤堂藩主府的一排门房,做了学生宿舍。灰瓦上涂着灰浆,墙上开出一个个窗户,就像棋盘格一样。窗户全敞着,竖着嵌了一排胳膊粗的木头。学生住在里面,说来可怜,简直像牲口似的。当然,要想见识一下那种窗户,只有丸之内的望楼上还保留着,连上野动物园关狮子、老虎的兽笼,格子都做得比那窗户精致。

宿舍里有杂役,学生可以差他跑腿。学生扎着白布腰带,系着小仓产的棉布裙裤,买的东西千篇一律,就是所谓的“羊羹”和“金米糖”。羊羹者,实乃烤白薯;金米糖者,开花豆也。文明史上或许值得记下这一笔,以备参考。杂役跑一次腿可得两分钱。

有个杂役叫末造。别人胡子拉碴,像毛栗子壳咧开嘴。可是末造,胡子刮得干干净净,泛青的下巴上嘴唇抿得紧紧的。别人身上的小仓布衣裳邋里邋遢,他却整齐利索,有时还穿件蓝条纹或是别的衣服,系上条围裙。

也不记得是什么时候谁说起的,听说缺钱时末造肯垫付。不过是五角、一元的小数目,慢慢地变成可借五元、十元,但要写借据或欠条,最终成了一个十足放高利贷的。本钱到底从何而来?难道靠那两分跑腿钱攒下来的?一个人若肯倾注全力,专心于一事,恐怕就没有办不到的事。

学校从下谷迁到本乡的时候,末造已经不当杂役。他搬到池之端,家里不断有些毛手毛脚的学生进进出出。

末造当杂役的时候已经三十出头,虽说家穷,倒也有妻有子。自从放高利贷发了财,搬到池之端以后,开始嫌老婆又丑又唠叨,觉得不够意思。

这时,末造忽然想起一个女人来。从前他去大学干活儿,要穿过练屏町后面一条小胡同,路上常常遇见她。阴沟盖总是坏的那附近,有座暗黢黢的房子,门常年半掩着。夜里从门前经过,房檐下停着车拉的摊床,即便没这些,也得侧着身子才能走过小胡同去。当初引起末造注意的是,这户人家里有练三弦的声音。后来知道,弹三弦的是个可怜的姑娘,年纪只有十六七岁。这姑娘和这户人家很不相称,总是干净利落,穿着整洁。站在门口,见有人过来,立即回身进到黑黢黢的屋里。末造生性谨慎,也没去特意打听,只知道那姑娘名叫小玉,没有娘,跟爹两人过日子,她爹在秋叶原摆个摊床做糖块卖。不久,胡同尽头的那户人家,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檐下的摊床,夜里走过时已不见。一向是悄无人声的房子和周围,用当年流行的字眼来形容,已被“开化”的物事所取代。一半坏一半翘的阴沟盖换成了新的,门口也装修了一番,换上了新格子门。有时还看到门口有脱下的皮鞋。又过不久,门口钉上了新门牌,写着警察某某。末造上松永町、仲徒町那边买杂物时,不经意中,得知卖糖块的老爷子招了上门女婿,门牌上的警察便是他姑爷。老爷子把小玉看得比眼珠还要紧,把闺女交给吓人的警察,真好比天狗抢去了心头肉。姑爷闯进家里,老爷子大不自在,同平时的朋友商量,却没一个人肯明明白白地劝他回绝掉。你瞧瞧,有的说:“本来就说给找个好人家,你偏说就这么个独生女儿,舍不得,还说些叫人为难的话。现在可倒好,招来这么个没法拒绝的女婿。”也有的吓唬他说:“你要不愿意,只能搬到远处去,没别的法子。可人家是巡警,马上能查出你搬到哪儿去了,会找上门去算账,不管怎么着,你逃不出他手心。”其中有个老板娘,都说她最明白事理,听说她是这么讲的:“你闺女长得这么俊,三弦师父也夸她,看样子能有出息。所以,我不是说过嘛,趁早送她去学当艺伎。哪天来个巡警,挨家挨户转悠,看见长得娇小玲珑,独自留在家里,就不由分说给带走了。反正让那种人看上了,只能自认倒霉,还能有什么法子?”末造听了这些言论,又过了三个来月。一天早晨,卖糖块的老爷子家,大门关着,门上贴张条子,上写“吉屋招租,承办人在松永町西”。于是,买东西时,顺便又听到街坊传闲话。巡警在老家原本有老婆孩子,冷不防来找他,结果大吵大闹。小玉跑出屋说要投井,让瞧热闹的邻居大妈好不容易给劝住了。巡警说要当上门女婿时,老爷子曾同好些人商量过,当时竟没一个能在法律上给他出出主意。户籍怎么办啦,交什么申请表啦,老爷子全没当回事。巡警捻着胡子说:“手续的事就甭操心了,我包了。”老爷子信以为真,一点都没起疑。当时松永町有个北角杂货店,店里有个长得白白净净的姑娘,圆脸盘,短下颌,学生都叫她“无颌姑娘”,她对末造说:“小玉真可怜呀!那孩子忒老实,竟真拿他当丈夫。可人家巡警大爷,成心住旅馆呢。”北角老爷子是个秃头,他手摸着光溜溜的秃头,一旁插话道:“老的也挺可怜哪!在街坊面前抬不起头,说是这样下去可不成,就搬到西鸟越那边去了。那一带没什么孩子买他的糖,原先的生意做不成,听说又到秋叶原去了。摊床本来卖掉了,说是到佐久间町的旧货店去求人家,又赎了回来。又是赎车又是搬家的,恐怕花了不少钱,想必挺困难的。巡警把老婆孩子晾在那儿不管,大模大样地喝酒,逼着没酒量的老爷子陪他,咳,八成做梦,以为在享老来福呢。”打那以后,末造把卖糖块的闺女小玉给忘了。可是发了财,手头阔了,他忽然又想了起来。

如今,末造在地面上越来越有面子了,他暗中派人到西鸟越一带去找,打听到卖糖块的老爷子,现住在柳盛座戏园子后面车行的隔壁,小玉还没嫁出去。于是,派人去说合:有个大财东想纳小,不知行不行?最初小玉不愿意当小,但她为人孝顺,结果为了她爹又答应了,在松源酒楼跟当家的要行见面礼,事情已经进行到这地步了。

末造除了钱,就不曾想过别的事。现在,一旦打听到小玉的下落,还不知人家答不答应,就亲自到附近去找房子,看了几处,有两处临街的房子挺中意。

一处也在池之端,在不忍池的西南角。那座房子正在末造家和当时有名的荞麦面馆莲玉庵的中间,更靠近莲玉庵,离街面略往后缩。房子的院落里,栽了一株高野罗汉松、两三株矮罗汉柏,从树缝里看得见竹格子窗。由五十来岁的老婆子带路,让末造把屋里仔细瞧了一遍。屋里各处都打扫得非常干净。末造觉得还不错,便把押金、房租和管房子人的名字记在小本上。

另一处就是无缘坂中段的那座小房子。当初,连招租帖子都没有,是听人说要出让,末造才去看的。房主是汤岛那边开当铺的,房主的老爷子一直住在小房子这儿,最近死了,房主就把老太太接过去。隔壁是教裁缝的,有点吵。不过,人家为了在此颐养天年,特意种上一些树,看样子住着会惬意。从门口的格子门,直到铺着花岗岩台阶的院子,显得既整洁又幽静。

末造在**翻来覆去,想了一个晚上:究竟该挑哪一处?老婆为哄孩子睡觉,哄着哄着自己也睡着了,躺在身旁,嘴巴张得老大,鼾声打得很响,简直没个女人样。老公只顾盘算如何放钱增利,通宵熬夜是常有的事。究竟熬到什么时辰才睡,老婆从来都不放在心上。末造心里禁不住好笑,一边瞧着老婆的脸,一边心想:咳,同样是女人,竟有长成这丑样的!想那小玉,虽然很久没见面,那时还带着孩子气,老实听话,却透着一股刚强劲儿,模样长得真是爱煞人了。这会儿,出落得想必女人味更足了吧?单瞧她那张小脸蛋儿就让人开心。臭婆娘!让你什么都不在乎,睡你的大觉去吧!你以为老子光是算计钱的事吗?那你就大错特错了。咦?有蚊子啦!下谷就这点讨厌。该挂蚊帐了,这婆娘倒没什么,会咬孩子的。想到这儿,又琢磨起房子的事。左思右想,等到打定主意,已经过一点了。他是这么想的:有人也许会说,景致好的房子才好。要说景致,池之端的房子就够不错的了。房租虽说便宜,租下来之后这个那个的事太麻烦。再说,地面过于开阔,惹人注意。不小心开了窗,这婆娘领着孩子去仲町,要是给她瞧见就麻烦了。无缘坂那儿暗一些,不过,那地方除了学生散步,几乎没人来往。一次掏偌大一笔钱买下来,叫人怪舍不得,但用的都是好料,合计下来算贱的,若再上保险,日后卖掉,本儿还能捞回来。这样算下来,倒也可以放心。就买无缘坂那座吧,就这么定了。到了傍晚,洗完澡,收拾得体面些,编几句瞎话把这婆娘糊弄过去,就出门啦。等我打开那格子门,一直走进去,会是个什么情景呢?小玉那小冤家,腿上抱个猫儿什么的,孤孤单单地在盼着我吧?准会打扮得漂漂亮亮地等我,这还用说?得给她置几套衣裳。别急,钱可不能乱花呀!当铺里也有好东西。用不着像别人那样,叫女人穿的戴的过分讲究。隔壁福地家的房子,比我们家的气派得多,带着数寄屋町的艺伎到池之端来招摇,让那些学生家瞧得眼红,还觉得挺得意,可是,家里穷得捉襟见肘。他算哪门子学者!还不是靠一管笔,专拣好的写。哦,对了对了,小玉会弹三弦,让她弹段小曲听听倒不错。她除了当过巡警太太,一点不懂世故人情,恐怕不肯弹,准会说:“不嘛,会笑话我的。”我命令她:“弹呀!”最终还是不肯弹。什么都爱害羞的吧?一准儿是脸上通红,羞答答的。我头一天晚上去,该怎么办才好呢?他止不住胡思乱想。东想西想,想的事慢慢变成零碎片断,白皙的肌肤在眼前闪现。听见窃窃私语,末造终于迷迷糊糊睡着了。身旁的太太,依旧鼾声不断。

在松源见面那天,末造想给自己fête(庆贺)一下。虽说是吝啬鬼,攒钱的人也分各式各样。他们有个清一色的毛病,就是小处着眼,一张粗纸要分成两半用,有事写起明信片来,密密麻麻的小字,不用显微镜都认不出。这已影响到他们生活的方方面面,绝对奉行,这是真正的吝啬鬼。再一种,就是在某一点上能开个口,缓口气。过去,小说里写的、戏台上演的守财奴,差不多全是极端的家伙,而活着就为攒钱,实际上有很多不尽如此。虽说吝啬,但有的好色,有的好吃。前面曾提到,末造喜欢穿着得体,在大学当杂役时,到了休息日,就脱掉那身固定的小仓布做的筒袖褂子,换上漂亮的衣衫,像个地道的商人。他把换装当成一种乐趣。学生遇见穿一身蓝条纹布褂的末造,不禁大吃一惊,也是这个原因。除此之外,末造没有特别的嗜好,既不嫖娼,也不下馆子。到莲玉庵吃碗面,都要发个狠,豁出去才行。老婆孩子还是很久以前带去过,眼下绝不能再开口要他带去,那是因为老婆的衣着和自己的服饰太不相称了。老婆若要他给买点什么,末造总是推辞:“别说浑话。你跟我不同,我有应酬,是迫不得已。”把老婆驳回去。后来,钱生了利,末造也开始出入饭馆酒楼,那只限于随大流凑份子,自己却从不花钱去吃饭。现在跟小玉行见面礼,忽然来了兴致,要摆个solennel(盛大的)排场,发话说在松源酒楼办事情。

且说眼看要行见面礼了,却碰到一个难题,就是给小玉置装的事。单是小玉的倒也罢了,连她老子的行头也得置办。从中牵线的老婆子好不为难,那闺女对她老子的话百依百顺,非不让她老子出席的话,难保不把事情谈崩了。老爷子自有他的道理:“小玉是我的独生女、**。她跟别人家的独生女不同,除了她,我没别的亲人。原先我跟老婆两个人相依为命,过着清寒的日子,可她死了。我老婆当年三十多才生头生,生下小玉,结果得病死了。求人家帮着喂奶,刚四个月大时,整个江户[5]流行麻疹,大夫都不肯再看了,我扔下生意,什么都不顾,一心看护她,好不容易保住了一条小命。当时,世道正乱,先是暗杀井伊大老,第二年又出了横滨生麦杀洋人的事。她就是那年生的。后来,生意没了,家产也光了,我几次想死掉算了,可是,她用小手抚弄我的胸口,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看着我笑。我不忍心丢下可怜的小玉,咬牙忍住了,一天天地苟延残喘。小玉出生时,我已经四十五岁了,加上一直辛苦操劳,比年纪显老。俗话说‘一人吃不饱,两人能糊口’。有人好意劝我,把孩子送回老家,给我介绍个有点钱的寡妇,上门入赘。我可怜小玉,一口回绝了。也是人穷志短,想不到,我一手拉扯大的小玉,竟让骗子给耍了,我好不痛心。幸亏人家都夸这闺女好,有心把她嫁到一户可靠的人家去,因为有我这样一个老子拖累她,没人求亲。我也想过,不论怎么着,绝不当人家的外室,给人做小。但是,你说老爷人靠得住,小玉明年也该二十岁了,想趁她青春年少,好歹找个婆家,我只好凑合了。我把宝贝闺女小玉给他,务必得让我一起去,见见老爷。”

这话带给末造时,末造觉得和自己的想法不大一样,心里不太满意。本来想,等把小玉带到松源,就尽快把牵线的老婆子打发走,剩下他和小玉两人单独相对,正可开心取乐,结果落了空。老爷子跟着一起来,说不定会更隆重。末造也有心要摆摆阔,这欲望一向压抑着,现在是解开绳索的第一步,意味着新生活的开始,而见面礼,更是这新生活首要的一步。然而,她老子插进一脚,这热闹场面就变味了。听老婆子说,父女俩都很本分,要闺女给人做小去服侍人,起初两人异口同声都不答应。后来有一天,老婆子把小玉叫到外面,劝她说:“你爹一天天地做不动了,你就不想叫你爹享两天清福吗?”劝了半天,才点头答应,后来把她爹也说动了。末造听了这话,当时心里还偷偷高兴来着,居然能弄到这么一个温柔贤淑的姑娘。父女俩这么诚实耿直,要一起来松源,这头一回见面,岂不变成女婿拜见老丈人了吗?这场面的变化,不啻给末造发热的脑袋浇了一瓢冷水。

但是,末造心想,一直把自己吹成堂堂正正的生意人,这回非拿出个样儿来不可。为了显摆自己阔绰大方,他最后同意给父女俩都置办衣物。既然小玉到手,将来她老子的后事就不能看着不管,权当后事提前办,只好认了。这也促使他拿定主意应承下来。

那么眼下就得说好花费多少,给人家一笔钱。可是末造不这样办。末造好穿戴,自己专有一家裁缝做衣裳,他就去找人说清楚,给两人挑好合适的衣料,尺寸叫老婆子去问小玉。可怜小玉父女俩,对末造精明吝啬的作为,还以为是一片好心,不拿出现钱是出于对他们的尊重。

上野广小路那里很少发生火灾,不记得松源失过火,所以,那家店现在说不定还在。末造要挑一间幽静而小一点的包间,从朝南的大门进去,径直走过廊子,没走几步便朝左拐,给带进一间六席大小的房间。

穿号衣的伙计正在卷起遮阳的大纸帘子,是涂了柿漆的那种纸。

“天黑之前,一直西晒着。”带路的女侍解释一下便退了下去。壁龛里挂了一幅手绘的浮世绘画轴,不知是原作还是赝品。花瓶里插了一枝栀子花。末造背对壁龛坐了下来,目光锐利地向周围扫了一眼。

楼下和楼上不同,房间虽然特意朝着不忍池,煞风景的是,当年外面有赛马场的围栏,历尽沧桑,而后又改成自行车的赛场,所以,屋外围了一道竹窝包,免得池边路上的行人往里张望。墙与房之间,仅留一道窄窄的地面,像根带子似的,没法按庭园布置。从末造坐的地方,能看见长在一起的两三棵梧桐树,树干如同拿油抹布揩过一样。还能看见一只春日灯笼,此外就只有疏疏散散的小扁柏了。太阳依旧照了一会儿,广小路上来来往往的行人脚下,扬起白花花的尘土,而篱笆内,洒过水的苔藓却一色青翠翠的。

不大一会儿工夫,女侍送蚊香和茶水来,问点什么菜。末造说等客人来了再点,让女侍退下,一人独自抽烟。刚坐下时觉得有点热,隔了一会儿,从廊下吹来一阵阵的小风,因经过厨房和厕所,微微带着各种气味。身旁,女侍刚放了一把脏兮兮的团扇,根本用不着。

末造靠在壁龛的柱子上,一边吐烟圈,一边又胡思乱想起来。当年路上看见小玉时,就想:“真是个好姑娘。”但那时,毕竟还是个小女孩。现在长成什么样了呢?今天来,会打扮成什么模样呢?她老子也跟了来,太不作美了。能不能想个法子,把老爷子赶快打发走?心里这么寻思着,二楼上在调三弦。

廊子上响起两三个人的脚步声。“客人到了。”女侍先进屋通报说。“请吧,直接进屋吧。老爷人开通,用不着客气。”说话的是牵线的老婆子,声音像纺织娘叫。

末造忽地站起来,走到廊下一看,老爷子正猫着腰,在拐角靠墙那里磨蹭,站在他身后的,便是小玉,没一点胆怯的样子,好奇地东张西望。原以为是个胖乎乎的小圆脸,蛮可爱的小闺女,不知不觉地,竟长成一个瓜子脸,比以前出落得更娟秀了。银杏髻梳得很光溜,这种场面,一般人都浓妆艳抹的,而她没有,可以说是张未施脂粉的素净脸。跟末造想象的,大异其趣,只显得更加标致。末造瞧得眼睛都直了,真是称心如意。而小玉这边,是怀着舍身救父的决心来的,反正是卖身,管他是什么买主,不承想,见了面色微黑、目光锐利、有点讨人喜欢的末造,穿着还颇有趣味却又不扎眼,她仿佛又捡回一条性命,刹那间也感到一丝满意。

末造指着坐席,恭敬地对老爷子说:“请到那边坐吧。”随后把目光移向小玉,催促道,“请吧。”把两人安置停当,又把老婆子招呼到一边,交给她一个纸包,悄悄说了几句话。老婆子又恭敬又有些不怀好意地笑着,露出染黑[6]的脏牙,已经斑驳褪色,再三地点头哈腰,当即就退出去了。

等回到座位,见父女俩回避,一起躲在门口,末造再殷勤地招呼他们入座,向等在旁边的女侍点菜。不大一会儿工夫,端上酒和小菜,先敬了老爷子一杯。从谈吐中可以看出,老爷子毕竟从前过过好日子,不像那种从没见过世面、骤然穿上新衣裳的人。

末造起初以为老爷子碍事,心里火烧火燎,没想到感情反倒慢慢融洽起来,平和地拉家常。末造一方面尽其所能,显示他的全部善良;一方面心里偷偷乐:能让性情温柔的小玉信任他,无意中倒是一个好机会。

上菜的工夫,三个人的样子,让人还以为是一家人出来游逛,上酒楼吃饭的。末造对妻子一向像个tyran(暴君),妻子有时反抗,有时屈服。等女侍走开,看小玉羞红着脸,腼腆地含笑斟酒时,末造体味到一种从未有过的、淡淡而真切的快乐。他下意识地感到,酒席上这幸福的影子,宛如在幻境里,同时不由得反省反观自己的家庭生活,何以没有这种情趣呢?这种相敬如宾的感情,要维持下去,需要多大的约束?这种约束,自己和老婆,究竟做得到做不到?从来没有商量过,也没仔细考虑过。

突然,墙外地响起梆子声。接着一个声音嚷道:“哎,哪位捧场点一出?”楼上的三弦声停了下来。女侍扶着栏杆在说什么。下面换了粗重的声音应道:“好啊!那就来两出折子戏,成田家的《河内山》和音羽家的《直次郎》。《河内山》先上。”

女侍来换酒壶,说道:“哟,今晚倒是真戏子。”

末造不懂:“你说真的假的,还有什么分别吗?”

“可不是,这些日子是大学生来卖艺。”

“带吹鼓手吗?”

“带呀,行头之类也一模一样,但一听声音就知道。”

“那么,是固定的一班人马吗?”

“是呀,只有一个人演。”女侍笑着说道。

“姐,认识他吧?”

“因为常上这儿来嘛。”

老爷子从旁说道:“学生里也有多才多艺的呀。”

女侍没作声。

末造出奇地笑了起来:“反正这些人,读书都不怎么样。”说着,心里想起常来找他的那些学生。其中有的极力模仿手艺人的样子,以嘲笑商铺小店取乐,平时说话用词,都学手艺人那套。不过末造认为,他们未必真的沉湎于声色犬马之中。

席上,小玉一声不响地听他们说话,末造觑着她,问道:“小玉姐捧哪个角呀?”

“谁都不捧。”

老爷子补充道:“因为她从来不看戏。柳盛座戏园子离得这么近,街坊那些姑娘都去看,小玉从来就不去。听说那些爱看戏的姑娘,一听见咚锵、咚锵响,在家里就待不住了。”

老爷子的话里,带有夸女儿的意味。

事情已经说定,小玉搬到无缘坂去住。

可是,末造把搬家想得过分简单,这事上又多少出了点麻烦。小玉提出,希望尽可能把她爹安置在近处,好不时过去瞧瞧,照看一下。起先小玉打算把拿到的月银,分一大半给老爷子,再找个小使女伺候他,让六十多岁的老人家过得舒坦些。这一来,就不必留在鸟越那边住车行隔壁的破屋子了。既然要搬,最好搬得近些。这就和相亲时一样,本来单叫他女儿一个人去,结果老爷子也跟着去了。这回末造满以为收拾好房子,把小玉迎过去就成了,闹了半天父女俩都得搬。

当然,小玉也表示,让父亲搬家是她自作主张,一切花费不给老爷添麻烦。但是,她既然这么说,末造就不能装聋作哑。相过亲,对小玉越发中意,想显示一番自己的大方,这种心思又活动了。结果是让小玉搬到无缘坂,老爷子搬到末造先前看好的另一处房子,就是池之端那座。这样商量下来,不论怎么说,小玉就用自己那份月银把一切事都办妥了。可是,眼睁睁地看着她紧巴巴的,要自己却装作没事人似的,也办不到,所以不管什么都得开销。末造又大方了一下,掏出这笔费用,有好几次让牵线的老婆子目瞪口呆。

等两边都搬完家,消停下来,已是七月中了。小玉说话和举止是那么妩媚,真叫他越看越爱。在银钱交易上,末造调动了他性情中一切严苛的成分,唯独对小玉,使尽了温存抚慰的手段,天天晚上到无缘坂来讨小玉的欢心。史家常说“英雄爱美人”,这里怕是也有这么点意思。

末造没有过过夜,但天天晚上都来。经那个老婆子介绍,末造给小玉雇了一个十三岁的使女,叫阿梅。像小孩子过家家似的,在厨房里学着做饭。因为没有人可以说说话,渐渐地,小玉感到无聊,到了傍晚,心里开始盼着老爷早点来,等她意识到,自己也觉得好笑。在鸟越住的那会儿,爹出去做生意,小玉一个人看家,做点活挣钱,心里算计着:做这么多能挣不少钱呢。爹回来一定吃惊,会夸自己吧?虽说跟街坊上的姑娘处得不熟,小玉也从来没觉得无聊过。现在她明白,整天养尊处优,人就开始无聊了。

尽管如此,小玉的无聊,到了傍晚好歹有老爷来安慰。奇怪的是,搬到池之端的老爷子,一辈子疲于谋生糊口,突然享起清福来,自己都觉得像失了魂似的。从前在小油灯下,跟小玉两人说说闲话,父女俩亲密无间,那样的夜晚,简直像美梦,再也不会有了,他有说不出的留恋。他估计,小玉该来看望了,天天都在盼。但是过了好些日子,小玉一次都没来。

头一两天,老爷子乍住进漂亮的房子,心里那份高兴劲,叫乡下出身的女佣只管打水烧饭,他自己亲自收拾打扫,想起缺什么,便差女佣到仲町去买回来。等到了傍晚,一面听女佣在厨房里叮叮当当做饭的声音,一面给窗外高野罗汉松浇水;或是抽着烟,望着上野山上昏鸦聒噪,雾霭在池中岛辩天神社的林子上,在莲花盛开的水面上,一点点弥漫开来。老爷子觉得一切都很难得,什么都十全十美。但在那一刻,心里同时也感到有点美中不足:那就是小玉不在身旁。小玉一生下来,就是自己一手把她抚养成人,用不着说话,彼此也能心意相通,事事温柔体贴。自己从外面回来,总有小玉在家迎候。坐在窗畔,望着池中景色,看着来来往往的行人。此刻,一条大鲤鱼正跳了出来。眼前,那个西洋女人帽子上插的羽毛多得像整只鸟。老爷子看到兴起,每每想喊:“小玉,快瞧!”可小玉不在,他感到很失落。

又过了三四天,老爷子开始烦躁起来。女佣在一旁做事,也让他心烦。几十年没使唤过人,他又生性温和,不会呵斥人。只是女佣做事件件不合他意,心里实在有气。他拿女佣和小玉比,小玉举止稳重,做起事来轻手轻脚,难怪乡下来的女佣要困惑不解。终于在第四天伺候他吃早饭的时候,看见女佣把拇指杵到汤碗里,他忍不住说道:“不必伺候了,一边待着去吧。”

吃完饭,看了看窗外,天空阴沉沉的,但没有要下雨的样子,也没有晴天那么热,似乎很舒适,便想出去散散心,遂走出了家门。可是,又怕不在家的时候小玉过来,就不时回头朝家门口张望,光在池边溜达。在茅町和七轩町之间,顺路能到无缘坂,中间有座小桥,不大一会儿,他就走到那里了。寻思着,要不要去看看女儿?不知为什么又打消了念头,连自己都觉得客气得出奇。做父亲的,不论什么场合都不该这么见外。“奇怪,真奇怪。”他心里念叨着,终于没有走上桥去,依旧在池畔踱步。他忽然发现,末造的家就在水沟的对面。这是搬家时,牵线的老婆子在窗口一边指着一边告诉他的。一眼看过去,房子的确气派,高高的土墙外面,斜着围了一圈削尖的竹子。听说隔壁人家姓福地,是位了不起的学者,福地的房子大归大,就是太陈旧,太鄙俗,一点也不气派。站了一会儿,瞧着末造家原木色的后门,大白天也关得紧紧的,他压根儿没想进去看看。然而,一种无可奈何的寂寥感蓦地袭上心头,无所思量,愣着只管出神。如果用语言来表达,只能说是穷困潦倒,卖女为妾,一种为人父的感慨吧。

挨过一个星期,女儿还是没来。思女之心越来越深,结果渐生疑窦:那丫头享了福,会不会就忘了爹?即便他真心这样怀疑,也不过是想着玩罢了,疑心归疑心,倒没觉得女儿有多可恨。就像对人说气话一样,心里只是想,她若真的可恨倒还好了呢。

尽管如此,老爷子近来常有这样的心思。光待在家里,免不了要胡思乱想,我得出去走走,但回头她来了见不着我,会觉得遗憾吧?不然她就准想:特意来了,让人家白跑一趟。随她想去吧!老爷子心里这样嘀咕着,出了家门。

到了上野公园,恰好在树荫下找到空椅子,便坐下去休息。望着穿号衣的人力车夫从公园穿过,老爷子心里想象着,这会儿自己不在家,女儿来了不知所措的样子。此时的感触是,她活该!自己要体验一下这种感情。这几天晚上,有时到吹拔亭去听圆朝说书,或是驹之助说唱。即使人在书场,心里仍惦记女儿会不会回家来。忽地又转念,女儿该不会上这儿来吧?有时就去巡视梳银杏髻的年轻女子。有一次,幕间休息时,看见一个梳银杏髻的女子,跟着头戴一顶当时还很少见的巴拿马草帽、身穿单和服的男子上了二楼。她手扶着栏杆,坐下之前,先来打量着下面的客人。猛然间,老爷子当成是小玉。仔细看过去,脸比小玉圆,身材也矮。而且,戴巴拿马草帽的男人,不仅带了她一个,身后还有三四个梳岛田髻、桃形髻的,都是艺伎或者雏妓。坐在老爷子身边的学生说:“呀,我们福地先生来啦。”散场回去的时候,有个女人挑了一盏长柄大灯笼,上面斜着写有三个红字——“吹拔亭”,给戴巴拿马草帽的人送行,几个艺伎和雏妓相随身后。老爷子一路上跟着他们一行,时而落在后面,时而走在前面,一直回到家里。

小玉自幼没有离开过父亲,现在不知父亲过得怎样,很想去看望。可是,老爷天天来,自己不在家怕惹他不高兴。所以,心里尽管惦记着,却一直没去父亲那儿,一天天拖了下来。老爷从来不待到天亮,早的时候,十一点来钟就回去了。有时来了,“今儿个还得上别处,先过来看看”,说着在方火盆的对面坐下来,抽会儿烟就走了。老爷究竟哪天不来,小玉算不准日子,没法决定哪天去。白天出门也不是不行,但是,小使女还完全是个孩子,什么事都不能放手交给她做,而且,总觉得会给邻居瞧见,所以小玉不愿意白天出门。起初,去坡下洗澡,也先要叫小使女出去看看有没有人,然后再悄悄溜出去。

虽说没什么事,但搬来的第三天,还是出了一件事,把胆小怕事的小玉吓得心惊胆战。搬来的头一天,菜店的和鱼店的都拿着账本,请她同意以后送货上门。可是那天鱼店的没来,便打发小梅到坡下去随便买些回来。事情就出在这时。小玉并非天天都要吃鱼。父亲一向不喝酒,只要对身体没坏处,什么菜都行,现成有什么菜都能下饭,已成习惯了。然而,别人会议论说:“那户人家穷,他们家几天都不见荤腥。”不能叫小梅心里委屈,再说也对不住老爷的厚待。出于这种心思,特意叫小梅到坡下去看看。没想到,小梅竟哭丧着脸回来了。问她,怎么了?原来事情是这样的:小梅找到一家鱼店,但不是送货上门的那家。老板不在,老板娘在店里。大概老板从码头回来,留一些货在店里,然后自己就挨家挨户给主顾送货去了。店里有许多新鲜鱼,小梅看中一堆新鲜的小竹荚鱼,便打听价钱。“没见过你这个小丫头,是从哪儿上这儿来买东西的?”小梅回说是从谁家来的,老板娘马上板起脸:“噢,是吗?对不住你啦,回去吧,就说,我们店没鱼卖给放印子钱的小老婆。”说完就转过脸去,只管抽烟不理她。小梅受了一肚子窝囊气,也没心思再上别的鱼店,就跑回家来。到了主人面前,可怜巴巴地,把鱼店老板娘的话,断断续续复述了一遍。

小玉一听,连嘴唇都变得煞白,好半天作声不得。一个未经世事的女儿家,心中百感交集,一片chaos(混沌),像团乱麻,自己都无法厘清。惶惑迷乱的情绪,整个儿重重地压在她的心头,全身的血仿佛都流到心里,脸色煞白,背上冷汗直流。这时,使她首先恢复意识的,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而是想:出了这样的事,小梅怕是不能再在这里待下去了。

小梅一动不动,盯着主人失去血色的面孔,只知道太太非常窝火,但不明究竟。她忽然想到,自己只顾生气回家,中饭的菜还没有着落,这样待着怪对不住太太的。方才给的买鱼钱还别在腰带里没拿出来。“真的,没有那么讨厌的老板娘啦。谁稀罕买他们的鱼!我再往前走走,小稻荷神社那儿有一家。我马上就去买回来,好吗?”小梅安慰似的看着小玉的脸庞,站了起来。小玉感到小梅还是向着自己的,刹那间的安慰让她感动,随之笑了笑,点了点头。小梅立即啪嗒啪嗒跑了出去。

小玉依旧坐在那里没动弹。情绪稍稍缓和下来,却终于忍不住流出眼泪,便从袖子里掏出手绢捂住眼睛。听见心在呼喊:好难过呀,好难过呀!这是心中那片混乱发出的声音。是因为鱼店不卖鱼给她觉得可恨,还是因为不卖鱼给她从而知道了自己的身份,觉得恼火、感到难过的呢?当然不是。难道是因为自己委身于末造,现在知道他放高利贷而恨他的缘故?抑或是因为自己委身给这样一个人,而觉得委屈、感到难过的呢?也不。小玉隐隐约约知道高利贷令人厌恶,叫人害怕,受世人唾弃。不过,父亲只去过当铺当东西,虽说账房刻薄,不肯如数给出父亲要的数目,但父亲只是说声“没办法”,从不死乞白赖,哀求账房,也没怨过恨过人家。就跟小孩子怕鬼、怕巡警一样,仅知道放高利贷的可怕,并没有切身之痛。那么,她难受的是什么呢?

说到底,小玉心里愤世嫉俗的意味很少。若硬要说她恨什么,或许说是恨自己的薄命倒未尝不可。自己没做过坏事,为什么要受别人的欺侮?对此她感到痛苦。恼火便是她宣泄痛苦的方式。想到自己上当受骗,被人鄙弃,小玉生平头一次感到悲哀。后来,到了最近,不得不给人做妾,又一次体验到这种心情。现在不单是给人做妾,做的还是人人嫌恶的放印子钱的妾。等她明白这一点时,从前的“剜心之痛”,虽经“时间”的啃噬磨去了棱角,被“认命”之水冲褪了颜色,现在重又以鲜明的轮廓、强烈的色彩,在小玉的心中浮现出来。小玉那块心病的真正原因,硬要理出头绪来,恐怕就是这个吧?

过了好半天,小玉起来打开壁橱的门,从粗皮包里取出自己做的细白布围裙,围在腰上,长长叹了一口气,走进厨房。同样的围裙还有一条绸子的,小玉盛装时才围,进厨房从来不用。就连单和服她也怕把领子弄脏,发髻能蹭到的地方,便用手绢叠起来垫上。

此时小玉差不多已经平静下来。认命是她时常乞灵的心理告慰,她的精神,只要向这方面一靠,就如同机械上了油,顺滑流畅地转动起来。

那是一天傍晚的事。末造来了,坐在方火盆的对面。从第一天晚上起,每次见末造来,小玉就拿出坐垫摆在方火盆对面。末造盘腿坐在上面,一边抽烟一边说些家常。小玉手不知放哪儿好,便在自己平日坐的地方,不是摩挲火盆边就是摆弄火筷子,害羞地回答上一句半句。看那样子,若是让她离开火盆去坐,恐怕会窘得不知待在哪儿才好。可以说她是拿火盆当挡箭牌。说了一会儿话之后,小玉忽然有腔有调滔滔不绝地说了起来。大抵是她同父亲相依为命的那几年里所经历的酸甜苦辣。与其说末造在听她说,不如说像在听养在笼子里的铃虫叫,听那鸣啭的哀音,不由得微微笑起来。这时,小玉蓦地发现自己话太多,羞得满脸通红,猛地顿住口,又恢复先前少言寡语的姿态。在某些方面,末造精于观察,眼光比刀子还尖,小玉的言谈举止,显得那么天真无邪,在末造看来,就像看水盆里那清水一样,没有他看不到的。这样两人相对的滋味,对末造来说,好比辛劳过后,泡在凉热适中的水里,一动不动地暖和着身子一样惬意。末造从来没尝到过这种滋味,自从来这个家以后,就像猛兽由人豢养,不知不觉受到culture(驯化)。

又过了三四天,末造照例盘腿坐在火盆对面。终于发现小玉没特别的事要做,却故意忙来忙去,显得心猿意马的样子。小玉羞怯地躲着他的目光,或是半天不答话,这情形开头也曾有过。但像今晚这样子,似乎别有缘故。

“喂,你在想什么呢?”末造一边装烟袋一边问。

方火盆的抽斗已经整理过,小玉拉开一半,并没东西要找,却在仔细翻检。小玉抬起一双大眼睛,盯着末造说:“没想什么。”这双眼睛还不懂得编故事骗人,不像会隐藏什么了不得的秘密。

末造皱起眉头,随即又舒展开来:“不会没想什么吧?心里准在想:‘真糟糕。怎么办?怎么办呀?’不都明摆在脸上了嘛。”

小玉脸上立刻飞红,半天不作声,心里思忖怎样说才好。像运转中的精密仪器,一眼便能看穿。

“那个,父亲那儿,早就想去看看,该去看看了,已经拖了很久。”能看出精密仪器如何运转,却看不出在做什么。虫子要躲避比自己强大的对手,总有种mimicry(伪装)的本能。这个女人在说谎。

末造脸上笑着,嘴上责备地说:“怎么,都搬到鼻子底下的池之端了,你居然还没去看过?想想对面的岩崎府,不就像在自己家里一样吗?哪怕现在想去都成。好吧,明天一早去吧。”

小玉拿起火筷拨灰,偷偷瞧着末造:“人家有好多顾虑嘛。”

“别瞎说了。这点小事何须想得那么多!难道一直像个孩子似的吗?”这回声音放得柔和起来。

这事没再往下说。临了末造说:“既然有顾虑,我明早过来一趟,带你走一段怎么样?”

小玉这些日子心事重重。见到老爷时,她真想不通,眼前这样一个可靠、周到、温和的人,为什么要做这种人人嫌弃的营生?甚至还想,难道不能想法劝劝他,做点本分生意不成?不过他的样子倒一点都不招人讨厌。

末造隐约感觉到,小玉心里藏着什么。他试探了一下,但觉得无非是些孩子气的事,没什么要紧的。等到十一点多离开这个家,慢慢走下无缘坂的时候,又寻思起来,小玉的确像有心事。末造惯于观察,十分敏感,什么事都逃不过他的眼睛。末造甚至猜出,是不是有人跟小玉说了什么,至少是些让她难堪的话。究竟是谁说了些什么,却无从知道。

十一

第二天早上,小玉到池之端父亲家的时候,父亲刚吃完早饭。小玉没顾得上打扮,便急急忙忙赶来,心里在犹豫,怕来早了。一向早起的老爷子已经把门口打扫干净,洒上水,然后洗过手脚,冷冷清清一人坐在新席子上。

隔着两三户人家,新近设了汽车站,一到傍晚就很喧闹,但左邻右舍家家都把格子门关得紧紧的。尤其一大清早,周围静悄悄,往窗外望出去,从高野罗汉松的枝叶间,能看见柳丝在凉爽的晨风中摇曳,还有对面池中一大片茂盛的莲叶。也能看见那碧绿丛中的点点粉红,是今儿早上刚刚绽开的花朵。当初曾说过,朝北的房子怕要冷吧?可是到了夏天,想住都住不上呢。

小玉自从懂事之后,心里就有过种种设想:等有朝一日过上好日子,一定变着法儿让爹享福。且看眼前的情景,给爹住这样漂亮的房子,可以说了了一份心愿,不由得心里一阵喜悦。可是,喜悦之中却带着点苦味儿。要是没有那件事,今早见到父亲该有多高兴,不禁痛感世上不如意事常八九。

老爷子放下筷子,正拿着茶盅喝茶。听见大门开了,自从搬来还没有客人上过门,好生奇怪,便朝门口看过去。苇箔做的双折屏风还挡着身子,小玉就喊:“爹!”一听是小玉的声音,老爷子想立刻起来接她,但又忍住了,没动弹。心里忙着措辞,该给她两句什么话好呢?“真难为你,总算没忘记有我这个爹!”要不要来这么一句?这时,看见女儿急急忙忙进屋,亲亲热热来到跟前,这话就再也说不出口了。自己都生自己的气,闷声不响地望着女儿。

呀,多俊的闺女啊!老爷子一向为此感到得意,从前尽管日子过得穷,也绝不亏待女儿,一心叫她穿得体面些。可是刚十天不见,就像换了个人似的。不论日子过得多紧,女儿出于本能,从不邋遢,总是注意收拾得干净得体。今昔相比,老爷子记忆中的小玉,只是一块璞玉而已。即便是父母看子女,老人看后生,美的总归是美的。而美,自能使人心软,哪怕是父母、老人,都不能不折服。

老爷子故意不吭声,板着脸,虽然不情愿,脸色终于缓和了下来。小玉在新环境里,身不由己,自幼一天也没离开过父亲,心里尽管一直惦记着要来看望父亲,竟至拖了十天,想要说的话一时之间反倒无从说起,只顾高兴地看着父亲的面孔。

“食案可以撤下了吧?”女佣从厨房探出头来,尾音向上挑,急口问道。小玉不习惯,没听明白女佣说什么。女佣的脑袋略小,头发用把梳子随便绾了,配着一张大脸盘,显得很不匀称。脸上的神情既惊讶又不客气,死死地盯着小玉。

“赶快撤下去,再沏壶茶来。沏柜子上的绿茶。”老爷子说着推开食案,女佣端进了厨房。

“哎呀,用不着沏好茶叶。”

“别说傻话,还有点心哪。”老爷子起身从壁橱里拿出个铁罐,抓了些鸡蛋脆饼放在盘里,“这是宝丹后面作坊里做的。这地方真方便,旁边的小巷里就有如燕居,专卖甜酱海味。”

“是吗?从前跟爹去柳原的书场听说书,记得如燕老板说的是请客吃饭的段子,说到‘味道之美,如同敝号做的甜酱海味’,把大伙都逗乐了,对吧?那位如燕老板真是富态。一上说书讲台,屁股一咕噜就坐下去,我觉得特好笑。爹要是能那么胖就好了。”

“胖得像如燕老板,谁受得了哇!”说着,把脆饼拿到女儿面前。

这时茶来了,父女俩说着闲话,就像一天都没分开过似的。老爷子忽然像有话不好开口的样子,正色道:

“怎么样,你那儿?老爷常来吗?”

“嗯。”小玉只应了一声,一时又闭住口。末造不是“常来”,而是没一个晚上不来。如果是正经嫁人,问起小两口处得好不好,就会喜滋滋地回说,挺好的,放心吧。但是,自己是这样的身份,若说老爷天天晚上来,又觉得不好意思,实在难以开口。小玉略一沉吟,说道:“还行。爹不必担心。”

“那就好。”老爷子说道,感到女儿的回答有些言不尽意。问的人和答的人,无意中说话都有些含糊其词。父女两人一向推心置腹,彼此没有秘密,现在虽不情愿,倒好像互相瞒着什么,说话非得斟酌字句像对外人。头一回,上当找了个坏女婿,在街坊上虽然丢面子,但是父女俩是一个心思:都是那人不好,所以,说话没一点隔膜。这次与上次不同,父女两人一旦打定主意,把该了的事了了,日子固然富裕,可如今,他们体会到,虽然这样亲亲热热地说话,周围却笼罩着一层阴云,弥漫着悲凉的气氛。老爷子想让女儿回答得更清楚,便又换一个角度问道:“他这个人究竟怎么样?”

“这个嘛,”小玉侧起头,自言自语似的补充道,“倒不觉得像坏人。相处的日子还短,说话什么的并不凶。”

“嗯。”老爷子似乎不得要领,“怎么能是个坏人呢!”

小玉与父亲相对无言,猛然间心里一阵发慌。她觉得,倘若把今天想要说的话和盘托出,这会儿倒正是时候。可是父亲好不容易过上好日子,不再发愁,她怎忍心又给父亲添新愁呢!这样一来,与父亲的隔膜恐怕会愈来愈大,虽说让人不快,但思量下来,也只好忍了。做人家的外室本是暗地里的事,现在又揣上一个秘密。这秘密已经带了来,还没揭开,索性就原封不动再带回去吧。小玉打定了主意,到了嘴边的话便又缩了回去。

“说是做过很多事,他这一辈上就发了迹。也不知脾气怎样,我还担心来着。怎么说好呢?反正,算得上有男人气概吧。至于他心里想什么,简直捉摸不透。说话行事,好像是成心给人看似的。您说,爹,处处小心谨慎,那不也挺好吗?”说着,抬眼看着父亲。女人不论多老实,随时都会把心事藏起来,扯些旁的事情,不会像男人那样苦恼。而且在这种场合,话会多起来,就女人而言,可以说是够诚实的。

“嗯,也许是吧。不过,你话里好像对老爷不大相信。”

小玉笑道:“这样我才会能干起来呀!往后再也不想受人欺侮了。有出息吧?”父亲感到女儿过于老实,难得在自己面前一露锋芒,所以神色不安地看着女儿:“嗯,我这一辈子,一向受人欺侮,给当成傻瓜。不过,被骗总比骗人要心安理得。不论做什么事,都不能昧良心,所以,对恩人可不能忘恩负义呀。”

“您放心吧。爹不是常说嘛,玉儿人诚实,我真的很诚实。话又说回来,这些日子我思前想后,实在不想再上当受骗了。我不撒谎、不骗人,反过来,也不想受人骗。”

“那你的意思是,老爷说的话你也不轻信,是吗?”

“是的。他简直把我当孩子。那么一个八面玲珑的人,我不能不防着点儿。我打算好了,才不像他想的那样是个孩子呢。”

“怎么回事?你的意思是,发现老爷说了什么骗人的话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