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子(1 / 1)

舞姬 (日)森鸥外 1787 字 3个月前

Auguste Rodin(奥古斯特·罗丹)走出了工作室。

清晨的阳光,洒满大厅。这座庇隆公馆原是某富豪所造,建筑非常奢华,直到不久前,一直辟为圣心派女修道院。大概修女们曾在圣日耳曼贵族区大厅里教少女唱过赞美诗吧。

少女们排成一列,张开桃红的小嘴,放声歌唱,看上去好似雀巢内的雏鸟等待母雀来喂食。

那喧闹的歌声,如今已听不到了。

但能领略到另一种喧嚣,可以感受到另一种生活。这是无声的,虽然静默,却是强烈、凝练、震颤的另样生活。

几个转台上,堆了若干块矾土。而另一个转台上,则摆了一些大理石坯料。如同阳光下各种植物竞相开放一样,几件作品同时着手,随着情绪的变化,交替进行,这是他的习惯。作品经他之手,或先或后,自然而成。他对造型有惊人的记性。即使不动手,作品也好似在成长。他又有惊人的意志,能够集中精力。无论什么作品,着手的那一刻,就如同已进行了多时。

罗丹神情爽朗,环顾这许多半成品。他前额宽阔,鼻梁高挺,络腮胡子多已花白。

咚咚的敲门声。

“Entrez(请进)!”

回**在大厅的声音,底气十足,不像是老人。

门开之际,进来一个三十来岁的男子,人瘦瘦的,一头褐色的头发又浓又密,像个犹太教徒。

“按照约定,我把Mademoiselle Hanako(花子小姐)带来了。”他说。

无论看着来人或是听他说话,罗丹的表情丝毫没有变化。不记得何时,柬埔寨酋长住在巴黎时,罗丹看到他带来的舞女,修长的手足,优雅的举止,别有一种迷人的意趣。当时急急草就的速写,还保存至今。这样看来,无论什么人种,都有其优美之处。罗丹相信,这取决于发现者有无审美的眼光。前些日子,听说一个名叫花子的日本女孩,出现在多艺剧场,想让人带来见见,便托人打听,终于找到了买下花子并把她捧红的男人。

眼下,来的正是戏班的人,是班主。

“让她进来吧。”罗丹说,连座位也不让,仿佛连这点时间也舍不得似的。

“还来了一个翻译。”班主讨好地说。

“谁?法国人吗?”

“不,是日本人,是在巴斯德学院实习的学生。他听花子说,先生要花子来,就自告奋勇来当翻译。”

“好吧,让他们一起进来。”

戏班班主领命退出。

立刻进来一男一女两个日本人。两人站在一旁,显得那么矮小。戏班班主随后进来,关上了门,他个子也并不高大,而两个日本人仅及他的耳际。

罗丹的眼睛在专注凝视时,眼角会浮出深深的皱纹。此时,皱纹显露。视线从学生身上转向花子,停留了片刻。

学生开始寒暄,罗丹伸出右手。学生握住那只肌肉隆起的手,握住那创造《达娜依德》《吻》《思想者》的手,然后从名片夹里,取出一张写着医学士久保田某某的名片递了上去。

罗丹看了一眼名片,说:“在巴斯德学院实习?”

“是的。”

“多久了?”

“快三个月了。”

“Avez-vous bien travaillé?(很用功吗?)”

学生愣了一下。他曾听人说过,这是罗丹的口头语,现在这句简单的话竟问到了自己。

“ Oui, beaucoup monsieur!(是的,先生,很用功!)”回答的同时,一种向神明发誓一般的心情油然而生,今生要痛下苦功。

久保田介绍花子。罗丹看着花子小巧结实的身姿,从随便绾着的高岛田发髻的顶端,看到穿白布袜套、着千代田草屐的脚尖,那目光好像一眼就能看透一切似的,他握住她那又小又结实的手。

久保田的心里,不禁有种羞辱感。给罗丹介绍日本姑娘,至少也该找个更像样的。

也难怪他这么想。花子并不是什么美人,说是日本的女演员,不知什么时候,突然出现在欧洲的这个大都会。日本究竟有没有这样的女演员,日本人里没人知道,久保田自然也不知道,何况她又不是美人。说是厨娘吧,实在委屈了她,看她的样子也不像做过什么粗活,手脚并不那么粗。才十七岁的妙龄少女,瞧她浑身的气派,即便当身边的使女,也让人难以相信。总之,顶多给人看过孩子罢了。

出乎意料的是,罗丹面露满意之色。花子健康,并未沉湎于逸乐,细细的皮肤下,没有多余的脂肪,因适度劳作而发育很好的肌肉,富有弹性。前额和两腮绷紧,短短的脸盘,**的脖颈,没戴手套的手和腕部,洋溢着勃勃生机,这一切都让罗丹满意。

花子大概已适应欧洲的生活,脸上带着讨人喜欢的笑容,握住罗丹伸出的手。

罗丹给两人让座,对戏班班主说:“请在接待室稍等一下。”

戏班班主出去后,两人坐了下来。

罗丹打开久保田面前的烟盒,边拿烟边问花子:“小姐的故乡,依山傍水吗?”

像花子这样闯**世界的女孩,别人常会问起她的身世,而她的回答,总是千篇一律的套话。就像左拉写的一个小女孩,在火车里讲Lourides(鲁尔德)岩洞的水十分灵验,她在那儿治好了脚伤。因为每次重复同一件事,熟能生巧,如同一个熟练的作家写文章一样。幸好罗丹出其不意的问话,打破了她的老一套。

“离山比较远,但一旁就是大海。”

这回答罗丹听了很中意。

“经常坐船吗?”

“经常坐。”

“自己会撑船吗?”

“那时还太小,自己没撑过,是父亲撑的船。”

罗丹的脑海中,浮现出一个画面。接着,默然良久。他是个爱沉思的人。

冷不防,罗丹向久保田说:“小姐知道我是从事什么的吧?她肯脱去衣服吗?”

久保田想了一下。要是别人,向自己女同胞转达脱衣之事,他自然不干。而罗丹就另当别论了,这无须多想。他所考虑的是,花子会怎么说呢?

“先说说看吧。”

“请。”

久保田向花子说了这样一番话:“先生有件事与你商量。我想你也知道,先生是举世无双的雕刻大师,专事人体雕刻的。现有一事相商,不知你能否脱下衣服给大师观摩一下?你也看到,先生已一把年纪,眼看就望七了。而且正如你所见,完全是正派人。如何?”

说的时候,久保田一直注视着花子的脸色。心想:她是害羞呢,还是忸怩作态,要么是抱怨?

“好吧。”花子坦率而爽快地回答。

“她同意。”久保田告诉罗丹。

罗丹面露喜色。从椅子上站起来,拿出纸和粉笔,放在桌上,问久保田:“你在这儿等吗?”

“我工作中也会碰到同样的难题,但留下来会让小姐感到不便。”

“是吗?十五、二十分钟就能结束。请到那边书房等吧,可以点支烟。”罗丹指了指那边一扇门。

“他说十五、二十分钟就能画完。”久保田向花子打完招呼,点上香烟,消失在那扇门内。

久保田进的这间小房间,两侧相对各有一门,窗户只有一扇。窗前摆了一张毫无装饰的桌子。对着窗的墙和两侧,都立着书架。

久保田站了一会儿,看着书脊上的字。那些书看上去不像是特意收集的,而是碰巧放在一起的收藏品。罗丹天生喜欢书,少年时虽然很穷,但据说在Bruxelles(布鲁塞尔)的街头流浪时,也手不离书。那些又旧又脏的书里,有的一定蕴含着许多值得纪念的东西,所以才千里迢迢特意带到这儿来。

烟灰快要掉下来了,久保田走近桌旁,弹进烟灰缸里。

桌上搁着一本书,他想看看是什么,便拿起来翻了翻。

一本镶金边的旧书靠窗放着,以为是《圣经》,打开一看,是《神曲》的袖珍本。拿起身前斜放的一本来看,是波德莱尔全集中的一册。

他并没想读,可翻开头一页,有一篇论文《论玩具的形而上意义》,想看看写了些什么,不料竟读了下去。

波德莱尔小时候,给带到一位什么小姐家。那家小姐有一屋子的玩具,说是可以送他一件,让他随意挑。文章便是为纪念这事而写的。

孩子玩玩具,过些时候,准想把玩具拆开来看看,以为那玩意儿里面会有别的玩意儿。要是会动的玩具,便想找寻发动的本源。比起“经验”来,孩子们更倾向“超验”。比起物理学来,他们更倾向形而上学。

文章只有四五页,写得引人入胜,他一口气便读完了。

这时,传来咚咚的敲门声,门开了,露出罗丹满是白发的头。

“很抱歉,等得无聊了吧?”

“哪儿的话,正在看波德莱尔的文章。”说着,久保田来到工作室。

花子也刚好在收拾。

桌上有两张esquises(速写)。

“看了波德莱尔的哪篇文章?”

“《关于玩具的形而上意义》。”

“人体也一样,仅仅当作形体来看,并无意义。形体是灵魂的镜子。透过形体能看到内在的火焰,那才有意义。”

久保田拘谨地看了一眼速写,罗丹说道:

“是草图,未必能看懂。”

隔了一会儿,又道:“小姐的身体美极了,没有一点脂肪,每一条肌肉都清晰可见,就像狐犬身上的肌肉一样。肌腱又粗又结实,所以,关节的大小,同手脚的大小是一致的。甚至能一条腿一直站立,而另一条腿抬起伸平,两腿呈直角形,非常稳固,恰像根须深植大地的树木。她不属于肩阔腰圆的地中海类型,也不同于腰肥肩窄的北欧型,却具一种强劲之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