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时远征队(1 / 1)

战争爆发后,德拉米尔勋爵在德军的东非前线附近组建了一个临时情报处,我丈夫和农场的两个瑞典助手自愿前去帮忙,留我孤身一人在农场。不久有传言说,本地要集中安置白人妇女,以免她们受到土著人的伤害,这个消息把我吓坏了。天知道战争会打多久?我要是被关进了“集中营”,不出几个月肯定会死在里面。几天后我找到一个逃离的机会,跟住在农场隔壁的一位年轻的瑞典农场主前往基贾贝管理一处情报中转的营地。基贾贝是肯尼亚北部的一个火车站,从边境下来的信使先把消息送到这里,再从这里发电报把消息传到内罗毕总部。

到了基贾贝,我在车站堆火车燃料的地方扎下帐篷,周围全是木柴。送信的人不分昼夜随时都可能来,所以大多数时间我都要和一名果阿站长共事。他个子矮小,温文尔雅,一腔旺盛的求知欲丝毫没有受到战争的影响。他问了不少我老家的情况,还让我教了他一点丹麦语,觉得以后没准儿大有用处。他儿子叫维克托,十岁大。有一天我去车站,隔着露台的格栅听到他正在教儿子学语法:“维克托,什么是代名词?什么是代名词,维克托?——你不知道?我都告诉你五百遍了!”

前线部队一直在要求补给口粮和弹药。我丈夫来信让我装上四车补给,尽快送往前线。不过他在信中叮嘱我,由于德军行踪不定,而且马塞人也对战争跃跃欲试,在居留地里四处流窜,因此如果没有白人男子领队,绝对不许上路。当时人们都疑神疑鬼,认为德军无处不在,我们还在基贾贝车站的铁路大桥那里设岗警戒,防止德军炸桥。

我原本雇了一个叫克拉普罗特[6]的南非青年当领队,但就在出发前夜,他被当成德国人给抓起来了。他不是德国人,也可以证明这一点,所以没多久就被释放,随即改了名字。这件事让我领会到上帝的意旨:我就是看顾车队横穿荒野的不二人选。次日清晨,群星仍然高悬天际,车队出发了。我们沿着漫长的基贾贝山脉一路往下走,马塞居留地的大平原横亘于脚下,在拂晓的微光中泛着铁灰色。挂在车底下的大灯摇摇晃晃,四下里都是土著人的呼喊和清脆的鞭响。我带了四辆牛车,每辆配有十六只牛,此外还有五只牛做后备。同行的是二十一名吉库尤小伙子和三个索马里人:法拉、扛枪人伊斯迈尔,另有一位老厨师,是个气度尊贵的老人,名字也叫伊斯迈尔。猎犬黄昏一直伴我左右。

可惜克拉普罗特被捕的时候,骡子也被警察牵走了,我跑遍了基贾贝也没能把它要回来,所以头几天我只能在大车扬起的沙尘里步行。后来我在马塞居留地里碰到了一个人,从他手里买了一匹骡子和一套鞍鞯,不久又给法拉买了一匹骡子。

这一趟远征为时三个月,因为抵达目的地之后,我们又奉命去收集一个大型美国狩猎队留下的物资,他们本来在边境附近扎营,一听到战争爆发的消息就连忙逃走了。车队从那里又辗转前往了好几处新的目的地。我在途中渐渐熟悉了马塞居留地的浅滩和水洼的位置,还学了几句马塞话。居留地里没一条好路,地上覆着厚厚的灰土,经常有比大车还高的石块拦在路上,不过到后来我们脚下就都是平坦的草原了。非洲高原的空气像美酒一样醉人,让我一直有种微醺的感觉,而且这几个月里体会到的欢乐实在难以形容。我以前也经历过长途游猎,但从来没像这样单独和土著人相处过。

索马里人和我都觉得要对政府的财产负责,总担心狮子会袭击拉车的牛。那段时间,狮群会公然跑到大路上,尾随着运输绵羊和物资的大型运输队,一直跟到边境才罢休。清晨拔营之际,我们总能看到路面的尘土里布满狮子新鲜的爪痕,随着我们的车辙一直延伸到远方。入夜之后,我们得把牛从车上解下来休息,由于周围群狮环伺,一旦牛群受惊跑进荒野,就再也找不回来了,所以我们用荆棘围着牛群和营帐搭了一圈高高的围栏,围着篝火持枪警戒,彻夜不眠。

途中,法拉、伊斯迈尔和老伊斯迈尔觉得自己现在远离了文明世界,口舌都灵便起来,给我们讲起索马里兰的怪事和《古兰经》与《一千零一夜》中的故事。法拉和伊斯迈尔都出过海,因为索马里人本来就擅长航海,我觉得这个民族在古时肯定是横行红海的强盗。他们告诉我,陆上的每一样生物在海底都有对应的生物——海底下也有马、狮子、女人、长颈鹿,出海的水手多半都亲眼见过。他们还讲到索马里兰河底下生活着一种公马,会在月圆之夜上岸,与草原上的索马里母马**,诞下的小马驹无比神俊、奔跑如风。我们坐在篝火旁彻夜谈笑,夜的天穹从头上掠过,新的星辰又从东方升起。篝火冒着烟,在清冷的空气里迸射出长长的火星,新劈的木柴散发出一股腥气。有时牛群会突然同时**起来,老伊斯迈尔就会爬到装满物资的大车顶上挥动大灯四下照射观察,把围栏之外窥伺的野兽吓跑。

我们在途中与狮子打了几次照面。有一回,我们遇上一支北上的运输队,土著领队叮嘱我们:“在锡亚瓦一定要多加小心!不要在这里扎营,锡亚瓦有两百头狮子。”于是我们急匆匆地往前赶,希望在夜幕降临之前通过锡亚瓦,不料欲速则不达——日落之际,运输队最后一辆车的轮子卡在一块大石头上动弹不得。我举着灯指挥大家把车抬起来,就在这时,一只狮子从离我不到三码的地方蹿出来,扑倒了一头备用的牛。我的枪被远征队里打猎的人带走了,所以我们只能一边大喊一边冲狮子甩鞭子,想把它吓跑。狮子咬在牛背上不松口,最后这头牛奋力挣脱,跑了回来,但因为伤势太重,没几天就死了。

途中还有很多稀奇古怪的事情:有一头牛把我们存下的煤油全喝光了,我们眼睁睁地看着它死在我们面前。之后那一段路我们连灯都点不起来,直到在居留地里发现了一座废弃的印度小商店,才补充了煤油。奇怪的是,店里还有不少货物原封未动。

有一周时间,我们都在马塞武士的大型营地附近扎营,年轻的武士身上绘着上战场的油彩,手里提着标枪和长盾牌,戴着狮皮头饰,不分昼夜围着我的帐篷打听战况和德军的消息。车队的人很喜欢这个扎营地,因为可以向马塞人买牛奶。马塞人迁徙的时候也会带着牛羊,交给部族里还没到武士年纪的小男孩来照料,这些小男孩被称为“拉欧尼”。马塞族的少女武士[7]活泼可爱,结伴跑到帐篷里拜访我。她们总爱管我借随身的小镜子,互相传着照来照去,对着镜子咧开两排耀眼的白牙,仿佛一群发怒的食肉小兽。

关于敌军动向的一切情报都要传递到德拉米尔勋爵的营帐,但他在马塞居留地里四处迁徙,速度快得不可思议,没人知道该去哪里找他。我不能接触情报工作,但很好奇这套体系是如何运作的。有一次我恰好扎营在勋爵的营房几英里之外,便带着法拉骑马过去和他一起喝茶。尽管他明天就要拔营而去,但此处俨然已是一座城池,到处都是马塞人。勋爵对马塞人一向非常友善,给他们很好的款待,所以他的营帐就像寓言里的狮子窝一样,只见向内的脚印,不见向外的脚印——马塞信使携消息进入勋爵的营帐,就再也不见他们带着复信出来。而身材矮矮的勋爵裹在这片旋涡的最中央,举止有礼、风度翩翩,白发披散在肩头,显得格外从容。他把战况事无巨细地讲给我听,还请我品尝了马塞风味的烟熏奶茶。

我在牛、挽具和游猎方面的常识匮乏得惊人,不过仆人们都大度地包容了我,还拼命替我掩饰无知。整趟旅程他们都恪尽职守,即使我经常异想天开地对人和牛提出过分苛刻的要求,他们也没有一句怨言。他们会顶着满满一罐水在草原上走很远,只为供我沐浴之用;正午卸车休整的时候,他们会冒着烈日,用标枪和毯子搭出一个凉篷让我休息。他们有点惧怕野蛮的马塞人,而因为德军更让他们惴惴不安——土著世界关于德军有很多荒诞的传言。在这种氛围里,我觉得远征队的人恐怕把我当成了他们的守护天使或吉祥物。

战争爆发半年前,我第一次来到非洲,恰好与冯·莱托·福尔贝克将军[8]同船,他现在成了德军东非前线的最高军事长官。我们在那趟旅途中结成了朋友,后来他要南下前往坦噶尼喀,而我要北上。分道扬镳之前,我们在蒙巴萨共进晚餐,席间他送了我一张戎装骑马的相片,上面写了几句诗:

尘世间若有天堂,

就在骏马的背上,

在健康的体魄里,

在女人的胸乳间。

法拉到亚丁[9]接我的时候,见到了福尔贝克将军,知道他是我的朋友。于是他在出发前也把这张照片带上了,和钱、钥匙等重要物品放在一起,打算万一路上被捕,就把照片出示给德军士兵看,他非常看重这张照片。

马塞居留地里的夜景特别美。日落后,车队浩浩****地按计划抵达河边或水洼边,卸车扎营。此时,散生着荆棘树丛的草原已经暗了下来,但天空依然澄澈。在我们头上的天穹西侧,一颗孤星隐约露面,它将在渐渐转浓的夜色中越发闪耀,但此刻还只是一个银点,挂在黄水晶般的天穹上。冷冽的空气直刺肺腑,长草间挂着露水,草丛中的药草散发出辛辣的浓香。再过一会儿,四面八方就会响起蝉的鸣唱。此刻,草原是我,天空是我,隐约可见的远山和疲乏的牛群也是我。我站在荆棘丛中,与轻缓的夜风一同呼吸。

三个月后,我突然接到了返家的指示。因为整个补给体系都建立起来了,从欧洲来的常规部队已经抵达,我们的远征队毕竟不太正规。于是大家只好打道回府,闷闷不乐地经过一个又一个曾经的宿营地。

这场远征在农场人们的记忆中留存了很久。虽然后来我又经历过几次远途游猎,但参与过这次远征的仆从都非常珍视这段经历,或许因为当时我们是为政府做事,有些官方色彩,或许因为战时的气氛使然。总之,那些曾经与我一同跋涉的仆从都把自己看成是长途游猎的贵族。

多年后,他们还会来我的房子里聊起这次远征,再一次唤醒昔日的记忆,重温我们共同经历的种种奇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