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瓦希里计数法(1 / 1)

我刚到非洲的时候,一位开奶牛场的瑞典小伙子教我用斯瓦希里语如何数数。可是斯瓦希里语中的“九”在瑞典人听来很不雅,他很腼腆,不愿意教我,只数到“八”就住了嘴,别过脸说道:“斯瓦希里语里没有九。”

“你的意思是,斯瓦希里语只能数到八?”我问道。

“那倒不是,”他飞快地答道,“他们有十、十一、十二这些数字,但就是没有九。”

“这行得通吗?”我愕然答道,“如果要数到十九怎么办?”

“他们也没有十九这个数字,”他红了脸,但语气非常坚定,“也没有九十,也没有九百。”在斯瓦希里语里,这些数字的词根都是九——“但除此之外,其他数字一个也不少。”他又说。

我为这种计数法困惑了很长时间,但也莫名获得了不少乐趣。我觉得这些民族敢于创新,有勇气打破传统计数法的陈规。

一、二、三是唯一相连的三个素数,那么八和十也可能是唯一相连的两个合数。有人可能会援引三乘三的结果证明九应当存在,但这种逻辑一定合理吗?既然数字二没有平方根,那么没准儿三也没有平方呢?任何一个数字,只要是九的倍数,如果把它各个数位的数字逐个相加,直至剩下一位数字,最后得到的结果必然相同,由此看来,九的确可以说是不存在的——我觉得这就是斯瓦希里数学观的依据。

那时我正好有个仆人叫扎卡利亚,左手缺了一根无名指。我觉得这对土著人来说恐怕是常态,因为如果想扳着指头算点什么,九根手指反而更方便。

后来我把这个理论解释给别人听,却立刻被人无情打断,晓以真相。但我心里有一种印象始终无法消退:土著文化里的确有一种没有九的计数法,他们用得很顺手,还能让你发现很多新道理。

由此我又想起一位丹麦老牧师的话,他不相信上帝创造过十八世纪。

“你不给我祝福,我就不容你离去。”[10]

经历了酷热干燥的四个月之后,漫长的雨季在三月翩然来临,非洲大陆处处生机盎然,弥漫着醉人的芬芳。

但农人依然悬着一颗心,不敢贸然相信大自然如此慷慨。他侧耳倾听,生怕骤雨的咆哮逐渐减弱。因为雨季过后,又将迎来四个滴雨不降的旱月!农场上一切人畜草木的性命,都指望着土地现在吸收的这些水分了。

农场的小路变成了涓涓细流,景色非常可爱。农人满心欢畅地蹚着泥水走向咖啡园,那里已经繁花盛开,枝梢叶头湿漉漉地滴着水。有时正值雨季中期,夜里忽然放晴,星星从逐渐稀薄的云层中探出头,这时农人就会站在屋外,两眼望天,似乎要把自己整个人吊到天上,好多挤一点雨水出来。他冲着天空大喊:“赐我足够的雨水吧——不,赐给我用不完的雨水吧!我把心都剖给你看了,你不给我祝福,我就不容你离去。只要你愿意,就淹死我吧!但别用反复无常的天气折磨死我。千万别做完前戏就跑了,把我吊在半空。苍天啊!苍天!”

雨季过后,某个冷冽干枯的日子会让你想起从前经历过的大灾年,想起那些旷日持久的大旱。那时吉库尤人经常来我家附近放牛,有个牧童带了一支笛子,不时吹奏起一曲短歌。以后我再听到这段旋律,种种痛苦就会一齐涌上心头,那旋律中有泪水的苦涩;但我也在旋律里意外地听到了一种活力和甜美,难道灾年中真的蕴有这样美好的回忆吗?那时我们还很年轻,心里有着狂放不羁的渴望。我们在艰难的时节彼此相伴、血脉相连,即使到了另一个星球也能认出彼此。就连没有生命的器物也会彼此倾诉,我的咕咕钟和书本会向草地上瘦骨嶙峋的牛群和哀伤的吉库尤老人呼唤:“原来你们也在这里!你们也是恩贡农场的一部分!”艰难岁月就这样予我们祝福,然后离开。

农场的朋友们来了又走。他们不是那种久留某地的人。他们也不会变老,只是死去,只是一去不返。但他们曾经满足地坐在炉火旁,我的房子把他们紧紧拥在怀里,说道:“你不给我祝福,我就不容你离去。”他们大笑着予以祝福,房子才准许他们离去。

一位老妇人在席间说起了自己的人生,她说自己愿意再活一次,以此证明她没有枉过一生。我心想:是啊,她的人生如果不再活一遍,就不能算真正活过。一曲短短的咏叹调可以重奏,但整部乐章却不必如此,无论是交响曲还是五幕悲剧。如果它需要重奏,只能说明它当初演奏得并不理想。

我的生命,你不给我祝福,我就不容你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