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萨的故事(1 / 1)

一战期间,我家的厨师名叫艾萨,是个性格和善、很明事理的老人。有一天,我在内罗毕的麦金农食杂店买茶叶和香料,一个脸盘尖瘦的小个子女人来到我面前,说她知道艾萨正在给我做饭,我说没错,确实如此。她说:“他以前一直是伺候我的,现在我要他回来做饭。”我表示自己深表遗憾,但不会放艾萨走。“哦,那可未必,”她说,“我先生是政府高官,请你回去转告艾萨,说我叫他回来,要是不来,我就把他送到运输军团去。我知道,”她又补充道,“就算艾萨走了你也不缺仆人。”

回家之后我把这件事给忘了,直到第二天晚上才想起来,告诉艾萨我遇上了他的旧主人,把她的话转述了一遍。不料艾萨大惊失色:“哦,您为什么不马上告诉我呢,姆萨布?”他说,“那位女士可是说到做到,我今天晚上就得和您告别了。”

“一派胡言!”我说,“我不信他们能把你抓走。”

“上帝救救我吧,”艾萨却说,“就算现在出发恐怕也来不及了!”

“你走了谁来给我做饭呢,艾萨?”我问。

“我敢说马上就有人来抓我了,不管是把我送到运输军团还是当场弄死,我怎样都没办法再给您做饭了。”

那时,非洲土著人对运输军团的恐惧根深蒂固,我说什么艾萨也听不进去。他向我借了一盏防风灯,把他在世间的全部财产打成一个小布包,连夜赶往内罗毕。

艾萨从农场离开了近一年,这期间我在内罗毕见到他几次,有一回还在通往内罗毕的公路上遇到了他。才短短一年,他瘦了,也老了,神情十分困顿,黝黑的头顶长出了白发。他在内罗毕遇上我的时候不会停下来说话,但当我们在荒无人烟的路边相遇,我停下车,他也把头上的鸡笼放下来,和我好好谈了一次。

他还像以前那么温和,但毕竟还是变了,我觉得自己很难和他交心。他与我交谈的时候一直心不在焉,似乎游离在远方。他被命运摧折得心胆俱寒,只能从我不了解的力量当中寻求慰藉,而这些经历让他变得更加通透,我觉得面前仿佛坐了一位在修道院见习的老朋友。

他向我问起农场的情况,怀着土著仆人常有的心态,觉得自己不在,别的仆人就会慢待主人。“仗什么时候才能打完?”他问我。我告诉他据说不会太久了:“如果再打十年,我肯定会把您教的菜谱都忘光了。”

这位矮小的吉库尤老人坐在横穿草原的土路上,想法却与法国美食家布里亚-萨瓦兰如出一辙,后者说过:假如法国大革命再拖五年,蔬菜炖鸡的手艺就会失传。

艾萨的感慨显然是为我而起,为了不让他这么感伤,我岔开话题,问他近况如何。他足足想了一分钟才开口,好像千头万绪涌上心头,不知从何说起。“姆萨布,您还记不记得?”他最终说道,“您曾说过印度木材商的牛很可怜,天天拉车,永远歇不下来,不像农场的牛隔三岔五就能休息一整天。我在那位女士手下干活,就像木材商的牛一样惨。”艾萨说这番话的时候眼睛并不看我,似乎带着几分歉意。土著人很少会同情动物,他当时也许觉得我的话难以理解,但现在竟然主动引以自喻,我想他也一定觉得不可思议。

战争期间有件事让我不胜其扰:我的往来信件全被内罗毕一个瑞典籍审查官拆开读了个遍。这人个头很小,永远一副没睡醒的神情。其实他从我的信里根本找不出什么可疑的消息,多半是他活得太无聊了,才会对审查别人感兴趣,把私人信件当成杂志连载看得津津有味。那段时间,我写完信的正文以后经常还会加几句威胁审查员的话,比如等战争一结束就要对他进行报复云云。战争结束之际,不知他是想起了我的威胁,还是突然良心发现,总之他专门派人给我送来了停战的消息。送信人到农场的时候,只有我自己在家,随后我出门到树林里散步,那里一片静谧,我想到法国和弗兰德尔前线此刻也是这样寂静,炮火全部沉寂下来,就觉得很不可思议。这片寂静拉近了欧洲与非洲的距离,似乎沿着这条林间小径就可以一直走到法国的维米岭。我回到家,看到一个人影站在门外,原来是艾萨背着包袱回来了。一见面他就告诉我,他回来给我干活了,还给我带了礼物。

艾萨的礼物是一幅镶着玻璃镜面的画,画上是一棵树,用墨水仔细地上了色。树上有几百片叶子,每一片都泛着青灵灵的光,而且每片叶子中央都用红墨水写着极细小的阿拉伯单词。我猜这些文字来自《古兰经》,但艾萨也说不清它们的含义,只是一个劲儿用袖口擦着玻璃,要我相信这是一件很好很好的礼物。他告诉我,这是他在这一年的煎熬当中拜托内罗毕的一位老阿訇为我做的礼物,老阿訇肯定花了很多工夫才一笔一画把它画好。

艾萨从此一直待在我身边,直到去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