索马里女人(1 / 1)

有一群客人在我的农场生涯中留下了很深的印记,但我不能对她们着墨太多,不然她们可能会不高兴。这群客人就是法拉家族的女人。

法拉结婚后,把妻子从索马里兰携来农场居住,跟她一起来的还有一小群活泼文静的“黑鸽子”:她的母亲、妹妹和一位从小在她家长大的小堂妹。法拉告诉我,他们国家的习俗就是这样,在索马里兰,年轻人的婚姻都由族中长辈一手包办,斟酌考虑的因素包括双方的家庭背景、财力和年轻人的名誉。上等人家的规矩更大,新郎和新娘直到结婚当天才第一次见面。但索马里人是个很有骑士风范的民族,不会让族中的女人无人保护,在传统上鼓励新郎在婚后先到妻子的村落住上六个月,新娘在此期间也许仍以女主人自居,她熟悉村子的环境,并继续展现自己在当地的影响力。有时新郎因故无法成行,新娘这一边的女眷就会毫不犹豫地搬到新郎家陪她住一段时间,即使这意味着她们必须举家搬迁跋涉到遥远的异国他乡。

后来又有一个小女孩从索马里兰来到农场,她母亲过世得早,法拉收养了她。不过我总觉得法拉心里未必不存着几分嫁女得利的想法,就像末底改收养以斯帖[2]一样。这个小女孩聪明伶俐、活泼好动。随着她慢慢长大,我亲眼看着她在几位索马里少女无微不至的照顾和一丝不苟的**下长成了一个矜持有礼的闺秀,这个过程真令人啧啧称奇。她初到农场时只有十一岁,经常从家里溜出来,跟着我到处乱跑。骑我的小马,背我的猎枪,有时还跟着吉库尤小孩跑到鱼塘那边嬉闹,光着脚,把裙子别在腰间,拿着抄网沿着长满灯芯草的池岸蹦蹦跳跳地抓鱼。索马里小姑娘都剃头,只在头顶四周留一圈卷发,正中央留一绺长发;这是一种很有意思的习俗,让小姑娘有了一种调皮可爱的小和尚的气质。但随着时间推移,加上其他大姑娘的影响,她的行为举止都开始发生改变,而且她自己也为这种改变深深着迷。她开始慢悠悠地走路,似乎有人往她腿上绑了重物。她开始用一种最娴静的神态垂下目光,在陌生人到访之时避而不见,并把它视为事关名誉的大事。她不再剪头发,等到留得够长了,就让其他姑娘帮她梳成很多细细的发辫。这名未出阁的姑娘庄重而自豪地把自己奉献给了习俗和规条,甘愿忍受它带来的一切苦楚;让人觉得她宁愿死,也不愿有违自己的义务。

法拉告诉我,他的老岳母教女有方,一手培养出来的几个姑娘可谓风流的宝镜[3]、少女的楷模,在故乡广受尊敬。我知道这并不是自吹,因为三位少女无一不是温柔娴静、庄重自持的淑女,我从没见过比她们更优雅的姑娘。她们的衣着更增添了她们少女的绰约:裙摆特别膨大,每条裙子都要用去十几尺布料——我对这个很清楚,因为我总给她们买做裙子的丝绸和花布。隔着这些厚重的衣料,她们纤细的膝盖以一种令人想入非非的神秘韵律上下摆动着:

你那高贵的双腿,踢起了裙边,

折磨着暗中的情欲,如煎如熬,

有如两个巫婆晃摇

一个深瓶子里的黑色**。[4]

几位姑娘的老母亲也令人一见难忘:她身材矮壮,神色里有种母象般的平静安泰,仿佛对自己的力量心满意足,我从没见她发过火。教书的人都应该羡慕她那种善于启迪人心的本事;在她手里,受教育不是强迫,不是苦差,而是一种高贵的秘术,有幸随她学习的人都有殊荣。我让人为她们在林子里建的那栋房子俨然变成了一所小型白魔法学校,三位少女经常在房子周围的林间小径上练习着柔美的步态,像极了三个刻苦学习的小女巫,一心期待着学成后可以拥有无穷的法力。她们彼此竞争,唯恐落后,但竞争的态度很坦**,就像在集市上与直率诚实的对家公开叫价。法拉的妻子已经过了待价而沽的阶段,身份大不相同,有点像获得了奖学金的优等生。有时我能看到她私下里与首席大法师密谈,而这份殊荣永远不会落到几名少女的头上。

这些年轻姑娘都对自己的身价所视甚高。穆斯林少女不能下嫁,否则家族就将蒙受深重的耻辱。穆斯林男子有可能娶个地位较低的女人——这已经让他们很满意了——所以索马里男人娶马塞老婆的例子很多。不过,虽然索马里女孩可以嫁给阿拉伯人,但阿拉伯女孩却不能嫁到索马里兰,因为阿拉伯人血统更高贵,与先知的渊源更深。而且就算在阿拉伯人内部,先知家族的未婚少女也绝对不能许配外人。性别优势让索马里少女天生便拥有高攀的权利,她们天真无邪地把这种婚配原则比作纯种育马场的原则,因为索马里人非常珍视母马。

等我和这几位索马里少女相处熟了,她们就问我:听说欧洲有些民族嫁女儿的时候,一分钱彩礼都不向男方要,这是真的吗?听说有的民族居然堕落到给新郎倒贴嫁妆,简直不可理喻,真叫人替这些女孩的父母、替她们自己感到羞耻!她们的自尊何在?她们对本族女性、对贞操的尊重何在?少女们还告诉我,要是不幸生在这样的部族,她们宁可发誓一辈子不嫁人。

到了我们这个时代,欧洲人已经没多少机会研习当淑女的技艺了。我倒是看过这方面的古书,但理解不了这种训练的魅力何在。现如今我才终于明白祖父和曾祖父当年究竟是如何拜倒在石榴裙下的。索马里人这套培养淑女的体系,既是天性的需要,又是精巧的技艺;既是宗教,又是谋略,更是芭蕾,以适当的热忱、谨慎与机敏全方位地磨炼而成。它的美妙源于几种彼此相反的力量:永恒的抗辩背后有着慷慨与宽宏;琐碎迂腐的背后有着俏皮的幽默感以及悍不畏死的野性。这些尚武民族的女儿精研美好的仪态,就像演练优雅的战舞。她们看似温柔娴静,实则对敌人冷酷无比,不饮尽敌人的鲜血决不罢休,像三只披着羊皮但穷凶极恶的小母狼。索马里人饱经沙漠与海洋的锤炼,本就是坚韧的民族,而生活的重负、严苛的训练、翻涌的巨浪和漫长的年月,更把他们的女人打磨成了坚硬闪亮的琥珀。

这几位少女把法拉的房子布置得很有游牧风情,四壁垂着毯子,地上铺着绣毡,仿佛随时可以拔营而走。熏香是她们生活中不可缺少的物事,很多索马里香都有一股甜味。农场里很少有女人,所以我逐渐养成了一种习惯,忙完了一天的工作就去法拉家里拜访,与老妇人和几位少女度过安安静静的一个小时。

这些女孩对一切都感兴趣,最琐碎的小事也能取悦她们。农场里的小意外、本地的八卦和笑谈让她们乐不可支,仿佛房子里有一排银铃叮当作响。我教她们织毛衣的时候,几位姑娘笑得前仰后合,好像看了一出滑稽的木偶戏。

她们天真无邪,但并不无知,这几个女孩都在分娩和临终的床榻前帮过忙,还能与她们的老母亲冷静地探讨细节。有时她们像《一千零一夜》的女主角那样给我讲神话故事,故事大多都很好笑,描写爱情的口吻很坦率,共通之处在于不论女主人公是不是守身如玉,最终总能击败故事里的男人,功成身退。而她们的老母亲微微笑着,坐在一旁聆听。

在这个与世隔绝的女性世界之中,或者说在它的高墙壁垒之后,我隐约感受到了一种伟大的理想,它的存在支撑着这片森严的壁垒。这个理想认为未来将出现一个由女性统治的千年盛世,那时这位老母亲将会换上一副新面貌,化身一尊巨大黝黑、母仪天下的大母神形象——她诞生于先知的神明存在之前的亘古时代。而这些少女永远仰望着她的面庞,但她们仍然很务实,永远着眼于当下的需求,为这个理想做好实际准备。

这几位年轻姑娘也对欧洲风俗非常好奇,专心致志地听我描述白人淑女的举止、教育和衣着,似乎在努力了解外族女人的驭夫之术,好让自己的战略知识储备完美无缺。

穿衣打扮是索马里女人生活里的一件大事,这并不奇怪,因为服装既是她们的铠甲,也是战利品和胜利的象征,像从敌人手里夺来的旗帜。索马里男人天性克己,不追求口腹之欲,也不注重生活的舒适,像故乡的土地一样朴素荒凉。而女人是他们全部的奢侈,是生命中至善至美之物,他们对女人的欲望永无餍足。骏马、骆驼、牲畜虽然也是好东西,但和妻妾相比不值一提。索马里女人鼓励丈夫残忍好色的天性,冷眼唾弃男人性格里的任何一丝软弱。她们甘愿付出极大的牺牲来巩固自己的身价——离了男人,索马里女人连一双拖鞋都买不起,更别说掌控自己的命运了,所以她们毕生都得依附男性过活,或是父兄,或是丈夫。但她们仍是男人生命中的至宝。索马里女人从丈夫那里索取的黄金、琥珀、绸缎、珊瑚多得令人咋舌,但只有这样才能让夫妻双方脸上都有光,因此,在漫长的远途贸易归来后,一切艰险、疲乏、尔虞我诈的收获全都换成了女人的华裳。那些暂时没有男人可供榨取的少女躲在帐篷似的小屋里,尽力打理着一头秀发,期待着有朝一日能征服那些征服者,勒索那些勒索者。这几个索马里女人常常把服装和首饰借来借去,已婚的几位姐姐喜欢把最美丽的小妹妹打扮起来,给她穿上自己最好的衣服,甚至嬉笑着给她披上金色的盖头,尽管未出阁的少女这样穿是违法的。

索马里人争讼极多,彼此间常怀宿怨,所以每逢农场召开部族会议或有诉讼提交内罗毕处理的时候,法拉总少不了要频繁出席。这些时候,如果我到他家里拜访,他的老母亲就会温和但机敏地向我打探案件的进展。其实她完全可以直接询问法拉,因为法拉很敬重她,一定会知无不言,但她却迂回施展了一套外交手腕。我觉得这样对她很有利,因为她可以视情况表现得对男人的事务一无所知,对他们谈论的话题一个字也听不懂。她如果要提出建议,就可以用神谕的方式来表达,仿佛出于先知的授意,日后也不会有人追究她的责任。

每逢索马里人在农场举办集会或宗教庆典,这些女人就得忙着安排场地,准备食物,虽然她们不能出席最终的宴会,也进不了清真寺,但她们都很在意庆典成不成功、排场宏不宏大。不过,这种念头一直被她们深埋心底,连私下交谈时也不吐露。她们每每让我想起丹麦故乡的上一代女性,她们在我记忆里的形象永远穿着裙撑,拖着狭长的裙裾。在我母亲和祖母生活的时代,每当举行由男性为主导的神圣庆典,例如猎野鸡和大型秋狩,那些斯堪的纳维亚女人——那些“善良的野蛮人家中有教养的奴隶”,就会像这些索马里女人一样,尽心尽力地扮演好女主人的角色。

索马里人世代蓄奴,他们的女人与土著人关系很好,双方以淡然的态度和平相处。而对土著人来说,伺候索马里人或阿拉伯人要比伺候白人容易些,因为全天下有色人种的生活节奏都差不多。法拉的妻子很受农场吉库尤人的欢迎,卡曼提向我夸奖过好几次,说她非常聪明。

我有几位白人朋友经常来访,也经常在农场小住,比如伯克利·科尔和丹尼斯·芬奇-哈顿。索马里姑娘对他们很友好,闲聊中常常提起他们,对他们了解之深让我很吃惊。要是在农场里遇上了,她们也会攀谈几句,双手插在大裙摆的褶皱里,态度好似姊妹间的闲聊。但这种关系有时也会变得有点复杂,因为伯克利和丹尼斯的随身男仆都是索马里人,这几位少女是无论如何也不肯和他们见面的。一旦贾马或比利这两个戴着头巾、身形瘦削、眼珠乌黑的小伙子在农场里露面,这几位索马里少女就在刹那间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当场沉入了水底,连一个气泡都不冒。如果她们刚好想来见我,就会蹑手蹑脚地从房子的角落摸过来,把其中一个姑娘的大裙摆撩起来遮住大家的脸。我这几位英国朋友嘴上表示很高兴赢得了几位姑娘的信任,但我觉得,当他们意识到自己居然被视为完全无害的男人,心底肯定吹过一阵冷飕飕的小风。

有时我会开车带几位姑娘出门兜风或者拜访客人,每次都会谨慎地征求老母亲的意见,我不想让几位姑娘如月神狄安娜一般皎洁完美的名声受到任何玷污。有几年,农场的另一端住着一位迷人的芳邻,那是一位澳大利亚少妇,不时邀请几位索马里姑娘去喝下午茶。这可是个隆重的场合,姑娘们穿戴一新,像一束束可爱的捧花。我载她们前去的时候,车厢就像一个大鸟笼,叽叽喳喳的说话声一刻不停。她们对女主人的房屋、服装,甚至她的丈夫都表现出绝大的兴趣(有几次我们远远看到他在骑马和耕田)。等到上了茶点之后,她们才知道只有已婚的姐姐和最小的女孩才能喝茶,几位少女只能吃蛋糕,因为茶的刺激性太强。她们也只好接受了,仪态万方地吃了蛋糕。我们还讨论了一下能不能给最小的姑娘喝茶,她究竟到没到喝茶比较危险的年龄。已婚的大姐主张让她喝,但这孩子给了我们深深的一瞥,眼神中有几分不悦、几分骄傲,断然拒绝了递过来的茶杯。

小堂妹是位多愁善感的女孩,有一对红褐色的眸子。她懂阿拉伯语,能背诵不少《古兰经》的篇章。她很有神学头脑,我经常和她讨论宗教问题,也谈论过世上的诸多奇事。我从她那里才明白了约瑟和波提乏之妻[5]这个故事的真正含义。她承认耶稣基督诞生于童贞之躯,但不承认他是上帝之子,因为上帝不可能有肉身的子嗣。她说,圣母玛利亚这位最美好的童贞少女在花园漫步的时候,上帝派来的大天使用羽翅轻触了她的肩,她就怀了孕。有一天,我在讨论时给她看了一张明信片,上面印着哥本哈根大教堂那尊托瓦尔森[6]的耶稣圣像,不料她一见倾心,温柔而狂热地爱上了这位救世主。她缠着我听他的故事,一边听一边叹气,神色不住变幻。她很关心犹大是个怎样的人,世上怎么会有他这种人——她自己倒是非常乐意亲手把犹大的眼珠子挖出来。这种澎湃的**就像索马里人家中用远山乌木制成的熏香,奇异而甜美,令人沉醉。

我问法国神父可不可以带几位年轻的穆斯林姑娘去天主教堂参观。他们秉承着一贯友善的态度欣然同意了——高兴地期待着会有一些好事发生。于是,我在某个下午开车载她们来了法国天主教会。我们屏气凝神,鱼贯走入凉爽的大教堂,姑娘们从来没见过这么宏伟的建筑,一边抬头仰望,一边情不自禁地伸手护住头顶,生怕穹顶突然砸落。教堂里那些雕像是她们平生未见的新奇事物,在此之前她们只见过明信片上的雕像。其中有一尊真人大小的圣母像,身披蓝白相间的长袍,手捧百合;旁边站着圣约瑟,怀里抱着婴儿耶稣。这两尊雕像让姑娘们目瞪口呆,圣母之美让她们不住叹息。她们之前已经听说过圣约瑟的事迹,知道他是圣母忠贞不渝的丈夫和守护人,对他印象很好。现在又看到圣约瑟正在为妻子抱着孩子,更向他投去了无比感激的目光。法拉的妻子当时正怀有身孕,进了教堂就一直在神圣家族的雕像附近徘徊不去。法国神父一直对教堂的窗扇引以为豪,都是模仿彩色玻璃的纸制品,做成了耶稣受难的情景。小堂妹在窗扇前面流连忘返,失魂落魄般绕着教堂走了一圈,眼睛一刻都没离开过那些窗扇。她绞着手,膝盖微屈,仿佛肩上也承受着十字架的重负。回家的途中她们都默不作声,似乎担心一张嘴就会暴露无知,过了几天才敢来问我:法国神父能不能让圣母玛利亚或圣约瑟从雕像的底座上走下来?

小堂妹后来也是在农场成婚的。当时农场里刚好空出来一间很漂亮的小房子,我就让索马里人在那里给她办了婚礼。婚礼非常盛大,一直办了七天七夜,我出席了最重要的那场典礼。仪式上有一队女人唱着歌,引新娘入场,另有一队男人唱着歌,把新郎引来,让二人相见——直到那一刻,他们才第一次见面。我很好奇,她是不是一直幻想他有着基督圣像的模样,抑或她心中本来就有两个理想的爱人:一个是神圣之爱,一个是从浪漫的骑士小说中生发而来的世俗之爱。婚礼举办的那个星期,我开车去过好几次,那里从早到晚洋溢着喜庆的气氛,弥漫着婚礼的馨香。喧闹的乐曲终日不歇,不是看到男人在舞剑,就是看到女人在场下列队起舞;老人敲定了一单又一单牲畜交易,鸣枪一声接着一声,从内罗毕来的骡车川流不息。夜里,借着阳台上的防风灯,还能看到阿拉伯和索马里兰出产的缤纷染料——胭脂红、苏丹棕、孟加拉玫瑰红、藏红花红……一车一车地送到房子里。

法拉的儿子也出生在农场,取名叫艾哈迈德,索马里人称他“Saufe”,大概是“锯子”的意思。他生来就不像吉库尤小孩那么腼腆羞怯。他还是个小婴儿的时候,就像一颗橡果严严实实地包在襁褓里,只露出一颗圆滚滚的小黑脑袋,身体小得几乎不存在。把他抱在手里,他就坐得笔直,眼神一动不动地盯着你的脸,仿佛是你手中的小隼、膝上的幼狮。他继承了母亲活泼开朗的性子,等到他会跑了,就开始勇敢地四下探索,给人们带来很多欢乐,在农场的土著小孩里还是个小领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