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洲来客(1 / 1)

恩格玛有促进邻里关系和延续传统的作用。我还记得第一批在农场的恩格玛上跳舞的土著人,但随着时间一年年过去,来农场跳舞的人先是变成了他们的兄弟姊妹,后来又变成了他们的儿女。

也有一些客人来自遥远的异乡。季风从孟买吹来:一群见多识广的睿智长者从万里之外的印度扬帆远航,抵达我的农场。

内罗毕有个贩木材的印度富商,名叫乔利姆·侯赛因,当初我在农场垦荒的时候和他做了好几笔生意。他是一名虔诚的穆斯林,也是法拉的朋友。这天,他来到我家,问我可否允许他邀请一位印度伊玛目[1]来农场访问。他告诉我:“伊玛目是为了巡视蒙巴萨和内罗毕的信众才远渡重洋来到非洲的,信众非常希望能够好好款待他,但绞尽脑汁也想不到比邀请他来农场更好的安排了。不知您可否行个方便?”我说当然欢迎,侯赛因又解释道:“这位长者身份显赫,异教徒的锅里煮出的饭食一口都不能吃——但您不必为此操心,”他马上补充道,“内罗毕的穆斯林会预先准备好饭食,按时送来,不知能否让他在您家里用餐?”我也同意了。这时侯赛因突然面露难色,停了停才继续说下去:“现在只剩最后一个请求——最后一个了:按照礼节,伊玛目所到之处都应该被赠予礼物,像您这样的人家一般不能少于一百卢比——但您不必为此操心,”他急急忙忙补充道,“内罗毕的穆斯林已经凑齐了这笔钱,只是希望您能代为转交。”我问他:“这会不会让伊玛目误认为是我送的礼物?”侯赛因听了却不回答。有色人种有时就是这样,越到节骨眼上越说不清楚。一开始我拒绝了这个安排,但当我看到侯赛因和法拉失望的神色——就在上一秒他们还满脸期待呢——我就放下了自尊,伊玛目爱怎么想都随他去吧。

伊玛目来访那天,我早把这件事忘得一干二净,跑到田里去试驾新拖拉机了。他们派卡曼提的小弟弟提提来找我。但拖拉机的轰鸣声太大,我听不见他说什么,而且机器好不容易才启动起来,我不敢半路熄火,于是提提只好像发了疯的小狗一样跟在拖拉机后面,在耕得稀松的土地上深一脚浅一脚地狂追。拖拉机扬起漫天烟尘,呛得他几乎喘不过气,直到田块尽头我们才一起停了下来。

“阿訇全到了!”他冲我大喊。

“什么阿訇?”我问。

“所有的阿訇!”他骄傲地宣布。

他告诉我,有一群阿訇分乘四辆牛车来到农场,每辆车上六个人。我跟提提一起往回走,快到家的时候,我看见草地上散站着一群白袍人影,像一群白色的大鸟落在我的房子附近,又像一队天使突然降临农场。仿佛印度为了保持非洲的信仰之火不熄,专门派来了一整个圣殿的阿訇。有一个仪态高贵、器宇轩昂的老人越众而出,向我走来,一看就是伊玛目本人。两名下属随侍两侧,侯赛因稍微落后一点,以示尊敬。伊玛目的身材非常矮小,但五官精巧至极,像用古旧的象牙雕刻而出来的。我们见面致意的时候,几名随从上前几步,肃立在我们周围,片刻之后又撤走了,看来他们希望我单独接待贵客。

但我和伊玛目完全无法交谈,他不会说英语或斯瓦希里语,我也不会说他的语言,所以我们只能打着手势向对方致意。看得出来,他已经参观过了我的房子,因为我家里所有的餐具都摆上了桌,还按照印度人和索马里人的审美品位布置了鲜花。我陪他走到朝西的石椅上坐下,在余人屏息凝神的注视下,掏出用乔利姆·侯赛因的绿手帕包着的一百卢比,递给了他。

我见伊玛目是这么一位年迈矮小的老人,就先入为主地觉得伊玛目是个过分注重礼节的人,所以这样彼此无言的场合一定让他很尴尬。现在,我们沐浴在午后的斜阳下,无法勉强攀谈,只能在一片祥和中默然对坐,我才突然意识到,其实没有什么能令他尴尬。伊玛目有一种奇异的气质,仿佛时刻处于绝对的坦然安泰之中。他的举止矜持有礼,我把远山和林木指给他看,他微笑着冲我点点头,仿佛他对一切事物都饶有兴趣,但从没有任何事物能令他感到惊奇。我很想知道这种坦然的气质究竟是源于对世间邪恶的懵懂,还是源于了悟之后的接受。无论是世上从来没有毒蛇,或者是你从小就不断给自己注射剂量越来越大的蛇毒来获得免疫,最终的效果必然是相同的。这位长者神色镇定如恒,仿佛还没学会说话的婴孩对万物充满好奇,但又天生不知何谓惊奇。午后的这一个小时,我坐在石凳上,身边似乎坐着一个幼童,一个圣婴,就像文艺复兴巨匠笔下的婴儿耶稣——我偶尔伸出精神之足碰一下摇篮,让它轻轻摇晃起来。尘世中阅尽沧桑的老妇人也有同样的表情,这不是男性化的神态——它与婴儿的襁褓和女性的罩衣相协调,与这位长者身上精美的羊绒长袍相协调。至于穿男性服装却带着这种表情的人,我只见过一个,那是马戏团里一位聪明伶俐的小丑。

侯赛因引着其他阿訇沿着河边步行前往磨坊参观,伊玛目有些倦了,仍旧留在这里。他本身就很像一只大鸟,似乎也对鸟儿特别感兴趣。那时我在房子附近养了一只驯服的鹳,还养了一群从来不宰的鹅——养它们只是为了让房子周围有几分丹麦风情。伊玛目对这群鸟儿很感兴趣,用手指着天边向我示意,想知道它们从何方而来。我的猎犬也在草地上漫步,让这个太平午后的美景完满无缺。我还以为法拉和侯赛因会把狗都关起来,因为侯赛因是虔诚的穆斯林,每次来农场谈生意都被这些狗弄得惊慌失措。但此刻它们就在白袍阿訇之间穿梭,仿佛守着羔羊的雄狮。它们就是伊斯梅尔所说的一眼就能认出穆斯林的狗。

告别之前,伊玛目送给我一枚镶有珍珠的戒指,作为来访的纪念。我心想,除了此前借花献佛的一百卢比,我还应该回赠给他一样东西,于是我吩咐法拉到仓库取来一张狮子皮,这是我们不久前才在农场里射杀的。老人带着清澈而专注的眼神拿起一只巨大的狮爪,放在脸颊上试了试锋利程度。

伊玛目离开后,我一直好奇他那清癯高贵的头颅究竟是会把农场的一草一木都铭刻其中,还是一无挂怀,什么也不记得。不过有些事情他确实注意到了。三个月后我收到了一封印度寄来的信,由于地址错得一塌糊涂,在邮局压了好一段日子。信是一位印度王子写来的,他从伊玛目口中听说了我有一群“灰狗”,想让我卖一条给他,还要我开个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