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同父自东阳来过余[1]

把酒长亭说。看渊明、风流酷似,卧龙诸葛[2]。何处飞来林间鹊,蹙踏松梢残雪?要破帽、多添华发。剩水残山无态度,被疏梅、料理成风月[3]。两三雁,也萧瑟。

佳人重约还轻别[4]。怅清江、天寒不渡,水深冰合。路断车轮生四角,此地行人销骨。问谁使、君来愁绝[5]?铸就而今相思错,料当初、费尽人间铁[6]。长夜笛,莫吹裂[7]。

[注释]

[1]本词原题为:《陈同父自东阳来过余,留十日,与之同游鹅湖,且会朱晦庵于紫溪。不至,飘然东归。既别之明日,余意中殊恋恋,复欲追路,至鹭鸶林,则雪深泥滑,不得前矣。独饮方村,怅然久之,颇恨挽留之不遂也。夜半投宿吴氏泉湖四望楼,闻邻笛悲甚,为赋〈乳燕飞〉以见意。又五日,同父书来索词,心所同然者如此,可发千里一笑》。作于淳熙十五年(1188)冬,时稼轩罢居带湖。陈同父:陈亮字同父,婺州永康(今属浙江)人。南宋杰出的思想家。为人才气豪迈,喜谈兵,主抗战,与稼轩志同道合,交往甚密。鹅湖:在铅山东北鹅湖山上。朱晦庵:朱熹,南宋著名理学家、哲学家。早年主战,晚年主和,与辛、陈政见相左。追路:追陈亮于道路。《乳燕飞》:《贺新郎》的别名。

[2]此言陶渊明与诸葛亮一样风流风俗。

[3]蹙踏:踢踏。无态度:没有生气。料理:装点。

[4]佳人:指陈亮。

[5]车轮生四角:喻泥泞难行。行人:指陈亮及自己。销骨:形容极度悲伤。君:自指。来:语助词。

[6]此言极度后悔没能挽留住陈亮,如今难捺相思。典出《资治通鉴》卷二六五:唐末魏州节度使罗绍威为应付军内不协,请来朱全忠大军弹压。朱军在魏州半年,罗绍威虽然得以解危,但所有积蓄被朱军消耗一空,军力自此衰弱。他后悔地说:“合六州四十三县铁,不能为此错也。”错:明指错刀,暗指错误。

[7]此言笛声嘹亮,激起自己思友、伤国之情。

[点评]

这首追忆与陈亮的交会与抒发别情的词作,写得勃郁动**,笔力奇重,是稼轩词中的名篇。

全词主要抒写了他与陈亮之间志同道合的深挚友谊,同时在写景抒情中含有深刻的象征意味。起韵从长亭送别写起,而以一“说”字领起下文。下文中长亭送别的谈话,也是他们酌古准今的内容之一。他们都觉得,归隐田园的陶渊明和起而用世的诸葛亮,可以被看成是一体的两面,所以一样风流。但其中实有深意:词人是用不合流俗的陶渊明比拟陈亮的高洁志趣,以卧龙诸葛亮比拟陈亮的非凡才干。这两个古人,原是词人自己喜爱的,自己所欲,奉之于人,足见其诚意。飞鹊踏雪两句,即景生情,点画他送别陈亮时的长亭景色,但不是静态描绘,而是灵幻生动。“要破帽”句,则以戏谑的语言,传达年华老大的悲感,明松暗紧。“剩水”以下,也是就眼前所见,写冬日萧瑟景象和疏梅、稀雁点缀于这种景象中时所给予词人的印象。但意思不止于此,它们另有隐含作者对山河破碎、偏安一隅的南宋政局的失望,和对南宋越来越少的爱国志士无望的坚忍表示感慨之意。

下片重在抒发眷念不舍的友情,把惜别之情抒发得极为深挚动人。换头点出陈亮的别去,这就为下文写他追赶朋友、为风雪所阻的情事作准备。以下写清江冰合,陆路泥泞。水陆都不可以前行,追赶也就成了泡影。实际上,他这一次是从陆路追赶朋友的,但是特用水路为虚衬,显示出无路可通的极度失望。“车轮生四角”一语,化用典故,形象地写出了行路的困难。在这样的路途上依然想追挽朋友,其下的“行人销骨”一语,就成了顺势而下的深挚抒情了。“问谁”一句,凭空虚拟,自问自答,不仅使词意可以从无可伸展处再生波澜,而且写出了别情的不可解脱。“铸就”一韵,以极夸张的笔墨,将自己没有能够挽留住朋友而生的后悔,倾身一发,词刚气烈。“费尽人间铁”来铸就相思错,表明了作者心中异常激烈的感情。同时,就像上片后两韵的景语中包含着明显的象征意义一样,此处也颇有一语双关的妙味。它兼而谴责了南宋统治者采取投降路线,结果弄得南北分裂,山河相望而不得相合的莫大错误。这样的抒情重笔,只有包含了这种分量的内涵,才辞称其情。结韵写他在心绪不宁之夜,听笛而悲的情感,是以上感情激**后的余音,是惜别与家国之感的余痛,令人怆然惊心,可谓是余情哀切而绵远。

值得注意的是,本词前还有一篇小序。它以简洁流畅的语言,叙述了词人与陈亮相会、同游、分手和别后的追怀,是一篇完整而优美的叙事抒情散文。它不仅不与词作内容重复,还能与原词互相生发,交映生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