蔗庵小阁名卮言,作此词以嘲之[1]

卮酒向人时,和气先倾倒[2]。最要然然可可,万事称好[3]。滑稽坐上,更对鸱夷笑[4]。寒与热,总随人,甘国老[5]。

少年使酒,出口人嫌拗。此个和合道理,近日方晓。学人言语,未会十分巧。看他们,得人怜,秦吉了[6]。

[注释]

[1]约作于淳熙十二年(1185)左右,时稼轩闲居带湖。蔗庵:信州太守郑汝谐家的宅第名。卮言:郑家小阁名。取名于《庄子·寓言》:“卮言日出。”指人云亦云、破碎支离的话。后又作自己言论的谦辞。

[2]卮:古时一种酒器。装满酒时就向人倾倒,酒空时则仰面而立。

[3]此处用司马徽口不臧否人物事。《世说新语》注引《司马徽别传》:司马徽素有鉴才之能,但怕被鉴别的当权者加害于他。当有人请他鉴评当世人物时,他每每称“好”。其妻批评他有负人意,他说:“你说得也很好。”

[4]滑稽:古代斟酒器。鸱夷:古代的一种皮制酒袋。

[5]甘国老:即甘草。它味甘性平,能调和众药,故享有“国老”之称。

[6]秦吉了:一种鸟名。善于学人言语,本领胜过鹦鹉。

[点评]

这是一篇借题发挥、辛辣犀利的讽刺小品。讽刺的是南宋官场上毫无定见、人云亦云、只求保全自己而不顾国事成败的一大批社会蛀虫。

上片以“卮”为线索,以拟人手法,连串起滑稽、鸱夷、甘国老这三种特征相同的东西,来讽刺他所唾弃的那一类官场蛀虫。酒卮空时仰头,但装上酒以后就倾斜下来的可笑模样,让他想起官场中有一种人,见到上司就点头哈腰、笑脸逢迎的可耻样儿。对他们来说,在官场中厮混,最要紧的是学会“然然可可”,即对一切是非都不发表真评价,只是一味说好。当它与滑稽和鸱夷这两样酒器(两种人的比拟)在一起的时候,显得那么融洽、般配、投缘。“滑稽”是一种斟酒的壶,酒斟完了可以接着再倒进去,倒进去后可以接着斟,圆转灵活,毫无原则。“鸱夷”是盛酒的巨大皮袋,有弹性而能容纳。酒卮与滑稽、鸱夷同处并与后者相视而笑的精彩描写,写出了南宋官场多是毫无原则、善于逢迎、八面玲珑、舒卷随人之辈。然而作者意犹未尽,忍不住在上片结句把他们苟且“随人”的特性,用一味中药“甘国老”作了比拟和强调。作者用中药的特性比拟与卮同类的酒器的特性,目的是使酒器所比拟的某类人的特性显得更集中而鲜明。所以这比中之比,有揭示主旨的用意在。

下片同样围绕着酒场来写,却容纳了自己的半生经验。他先说自己少年时喝酒任性,不懂得机变和逢迎,所以话才出口,就被人嫌不好听,自己也不讨人喜欢。近日懂得了这酒场的和合道理。所谓“近日”,是指作者因受诬陷而被罢官的日子。这里处处正话反说,以贬义的“拗”,来写自己的刚直,以正语的“和合道理”,来讽刺彼辈庸俗自保的处世哲学。以下**外溢,对自己的被罢免致以不平,说那是因为自己天性刚直,学不会彼辈的巧言佞色所致。最后嘲骂彼辈如“秦吉了”一样,专会随人学舌,专在附会权要上下大功夫,于是讨人喜爱,自保有道。作者在这里所嘲骂的,是附和投降派而造成恢复之事不得行的宦林群丑。

全词虽寄托着深沉的感慨,但基本上处在讽刺的调子里。笔锋犀利,思维活跃。他先一连以四种酒器和草药形象地绘出士林群丑图,又以博得人怜的鸟儿写出他们的春风得意。再以自己作对照,显示出他对彼辈的极度唾弃之意。

最后应该指出,被作者抨击的、在南宋官场上流行的苟且自保风气由来已久。最先是由于北宋统治者优容文人士大夫的政策,和北宋中期以后政治党争的严重性,使官场人士只顾自保而不问是非,以个人做高官、享厚禄为追求,而不关心国家的盛衰。后来到了南宋,更由于统治者推行偏安投降路线、迫害主战派人士,从而助长了一大批官僚产生保禄位、全性命的思想,他们唯唯诺诺、对当权派卑躬屈膝,不以为耻,沆瀣一气,整个官场风气显得庸俗、委顿不堪。这是志在报国有为、性格刚直不阿的辛弃疾所极为唾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