倾家酿酒三千石[1],闲愁万斛酒不敌。

今朝醉眼烂岩电[2],提笔四顾天地窄。

忽然挥扫不自知,风云入怀天借力。

神龙战野昏雾腥,奇鬼摧山太阴黑[3]。

此时驱尽胸中愁,捶床大叫狂堕帻[4]。

吴笺蜀素不快人[5],付与高堂三丈壁。

[注释]

[1]倾家酿酒:用家里所有的资财来酿酒。用《晋书·何充传》事,何充善饮,人说见到何充饮“令人欲倾家酿”。

[2]烂岩电:形容眼光炯炯有神如岩石下的闪电。

[3]太阴:月亮。

[4]捶床:手击坐具。床:交椅之类的坐具。帻:头巾。

[5]吴笺蜀素:写字用的吴地产的纸,蜀地产的绢素。

[点评]

陆游个性狂放,嗜酒如命,也是一位斗酒诗百篇的人物,他平素最喜欢草书,草书驰骤挥洒,如狂澜奔涌龙蛟飞舞,不受束缚。他作草时,也和张旭一样必须有酒壮色,方酣畅淋漓下笔有神。这首草书歌刻画的就是诗人大醉后挥毫狂书的情态。

五十八岁的诗人落职闲居在山阴农村,一腔郁愤“闲愁万斛”无以名状,只有举杯酣饮。“倾家酿酒三千石,闲愁万斛酒不敌。”先言酒量之大、酒缘之深,后言闲愁之多,极尽夸张之能事。在此,我们除了应体会诗人纵横排宕的气势外,还应特别注意“闲愁”两字的内涵。古代诗人笔下的闲愁是一个很笼统的意象,既有“刻意伤春复伤别”的离愁,又有“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式的文人感伤,也有“一江春水向东流”无穷无尽滚滚不息的亡国之恨。陆游下笔向来大气,在写这首诗时,前后有不少诗表露心曲,如“交旧凋零身老病,轮囷肝胆与谁论?”(《灌园》)“莫倚壮图思富贵,英豪何限死山林。”(《夜闻秋风感怀》)“一身报国有万死,双鬓向人无再青。”(《夜泊水村》)从这些表白中,我们不难理解陆游此时的闲愁,是指对北伐无成的忧虑和壮士虚老的悲哀。这种强烈的感伤,使倾家而酿的三千石酒也无法浇灭,所以大醉后即形于草书。诗人提笔四顾,目光如电,风云入怀,但觉天地狭窄。醉后作书,胆粗气豪,目空一切。“神龙战野”,“奇鬼摧山”,想象独特离奇,很有李贺酒诗奇诡的风格。在此用以形容龙蛇夭矫、狂放奇崛的笔势,突出泼墨挥毫时遮天蔽日、昏天黑地的主观印象,极生动有神。笔墨酣畅处诗人索性脱帽露顶,捶床大叫,一如草圣张癫创作兴奋达到**时的模样,这淋漓醉墨岂是这小小吴笺蜀素所能容得下的?此时只有将这气吞云梦之势挥扫在高堂三丈壁上,才足以表达他过人的才情和豪兴。诗人醉后泼墨狂书的形象神态,真可写性,更宜入画!

诗以气取胜。全诗七言十二句,四句一转韵,如风云入怀一气呵成,很有李白七言歌行的神韵,精神气质也酷似太白《江夏赠韦南凌冰》诗。诗人在用韵上急促逼仄,奇崛危耸,如万丈壁立;苍莽雄健,如黑风挟浪。诗还很见描摹的功夫,“醉眼烂电”、“捶床大叫”等语,醉态可掬,豪气逼人。豪情与狂草相得益彰,快读一遍满纸都是风云。最后诗人泼墨于三丈壁上,如蛟龙出水,更能显示诗内在的热度与力度。

关于陆游的草书,诗稿中形象性的自评很多,如“老蔓缠松”、“瘦蛟出海”(《学古》),“昏鸦着壁”、“瘦蛟蟠屈”(《草书歌》)。陆游自称“草书学张癫,行书学杨风”(《暇日弄笔戏书》)。后来也有人评他“笔札精妙,意致高远”(朱熹),“草书横绝一时”(赵翼)。但陆游毕竟不是一个以书法著称的人,从传世的墨迹看,虽有《怀成都十韵》等行草的飘逸遒劲,但大多数作品都是信笔写来,比较随意。特别是陆游诗中最自负的狂草,至今不传,所以也很难评论。钱钟书先生在《谈艺录》中有一段较客观的评价,认为后人对放翁草书的印象,“徒据诗中自夸之语,遂有声闻过情之慕。”从书法评论的角度看,陆游书法可能自具特色,未必至工。但从《草书歌》形象传神超拔欲飞的笔势看,陆游的确不愧是一位笔力扛鼎的书坛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