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不作安期生[2],醉入东海骑长鲸。

犹当出作李西平[3],手枭逆贼清旧京[4]。

金印煌煌未入手[5],白发种种来无情[6]。

成都古寺卧秋晚,落日偏傍僧窗明[7]。

岂其马上破敌手[8],哦诗长作寒螀鸣[9]?

兴来买尽市桥酒,大车磊落堆长瓶[10]。

哀丝豪竹助剧饮[11],如巨野受黄河倾[12]。

平时一滴不入口,意气顿使千人惊。

国仇未报壮士老,匣中宝剑夜有声。

何当凯还宴将士,三更雪压飞狐城[13]。

[注释]

[1]长歌行:乐府古题,相和歌平调七曲之一。

[2]安期生:古代传说中的仙人,曾卖药东海边,自号抱朴子。

[3]李西平:唐代李晟(shèng剩)因平定朱泚(cǐ此)有功,封西平郡王。

[4]枭(xiāo消):斩首。

[5]金印未入手:借指功业未成。煌煌:发光的样子。

[6]种种:头发短的样子。

[7]偏傍:正傍。

[8]岂其:反诘语,难道。其,是语助词,无义。

[9]寒螀(jiāng将):寒蝉。

[10]磊落:众多而错杂的样子。

[11]哀丝豪竹:指悲凉激越的乐曲。剧饮:痛饮。

[12]巨野:古代大泽,在今山东巨野县东北,汉黄河决口,河水东南冲入巨野泽。

[13]飞狐城:古代关隘名,亦称飞狐关,在今河北涞源县。

[点评]

这是一曲借酒发泄人生苦闷的悲歌。有痛苦牢骚,但不消沉,有愤怒狂放而不失豪壮,是陆游歌行体诗中写得最有气势的作品之一。

淳熙元年(1174),陆游再次来到成都,闲居在多福院的僧舍里,过着“归来炷香卧,窗底看微云”(《雨中出谒归昼卧》)的闲淡生活。僧院环境清幽,借住僧舍读书养性,对一般人来说,也未尝不是一件雅事。陆游年轻时就常在禹迹寺、云门寺等处借读,问题是此时却属另一番心境。诗人在亲历了南郑军幕跨鞍刺虎的壮快生活后,又不得不从前线调回成都,有奔波之苦,无尺寸之功。旋又辗转于蜀州、嘉州、荣州之间,兜了一个大圈子。两年后,又回到成都,借住于多福院。这时,多福院僧舍的晨钟暮鼓再也无法平静陆游焦躁不安的心。他壮快过,所以不想在默默无闻中度过一生,更不甘平庸无为,在无所事事中打发光阴,因此感到失意、郁闷、不堪忍受。他一直在平淡的生活中寻找宣泄的机会,于是饮酒便成了惟一的突破口,借狂饮痛醉,一伸心中郁塞不平之气和怀抱的人生理想。

诗分前后两部分。

前十句非常坦率地宣称他的人生理想和自我期望,其中交织着不遂后的失意与落魄。他认为人生不能像安期生那样飘然出世,就得像李西平那样有所建树。这两种人生价值的生活目标虽相去甚远、截然不同,但都称得上轰轰烈烈、名扬天下。从诗提供的感情倾向看,诗人的选择无疑是后者,是以入世者的积极姿态出现的,但他并无意否定安期生式的人生境界。两者是共存的,是可供选择的两种生存方式,只不过前者于己不合,所以仅作为一种陪衬提出:要么像安期生那样入海骑鲸,隐遁游仙;要么像李西平那样手枭逆贼,青史留名。但现实中的陆游既不能得道成仙,也不见用于世,什么都不是,什么也没有。年过半百,白发丛生,徒然猬居在锦官城的一个古寺僧窗下,面对人生之秋,只能像寒蝉一样作痛苦的悲鸣。一个曾经气吞长虹,又在南郑前线跃马搏虎有过一番壮举的志士,竟落到这种地步,无怪乎异常憋气难堪!

诗以抒怀起兴,又以对胜利的期待收笔。中间虽有牢骚块垒,但终究不掩整首诗积极向上奋发自强的豪气——悲中见豪是这首醉歌的难能之处。

这首七言歌行充分发挥了歌行体诗的特点,大开大合,取象豪迈,气势纵横。后人推为陆游集中的压卷之作,当不为过言。可能梁启超“辜负胸中十万兵,百无聊赖以诗鸣”(《读陆放翁集》)两句诗,更切合陆游此诗的写作心态。在落日虚静的僧窗前,写出这么一篇慷慨激昂的醉歌,本身是一个让人拍案惊奇的奇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