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天晚。坠冷枫败叶,疏红零乱[1]。冒征尘、匹马驱驱,愁见水遥山远。追念少年时,正恁凤帏[2],倚香偎暖。嬉游惯。又岂知、前欢云雨分散。
此际空劳回首,望帝里[3]、难收泪眼。暮烟衰草,算暗锁、路歧无限[4]。今宵又、依前寄宿[5],甚处苇村山馆[6]。寒灯畔。夜厌厌[7]、凭何消遣。
[注释]
[1]疏红:指稀疏的枫叶。
[2]恁:如此。凤帏:绣有凤凰图饰的帷帐。
[3]帝里:指京城。算:料想。
[4]路歧:即歧路。
[5]依前:依旧。
[6]甚处:何处。苇村山馆:水村山庄。
[7]厌厌:此指寂静貌。
[点评]
此词为宦游途中寄慨身世之作。起处三句,大笔勾勒,一派暮秋景象。“冷”、“败”、“疏”三字,都带有强烈的衰残色彩。一“坠”字,暗示了秋风凄冷之感和飘零狼藉之态。寥寥数笔,便描摹出天地间萧瑟肃杀之意,体现了柳永词写景状物的功力。同时这三句也定下了全词伤感愁苦的感情基调。“冒征尘”三句,写羁旅途程。“匹马”,见其孤独无侣,寂寞无聊。“驱驱”,见其驱驰无定,前程未卜。“水遥山远”,谓途程的漫长迢递,永无休止,以“愁见”引出,可知其山川跋涉,不堪辛劳之苦。词意至此,展现了一个在秋风中踽踽独行的天涯游子形象。“追念”以下,更深入其内心加以描述。对现实境遇的厌倦,引发了对美好往事的追忆:当初居于汴京时,年少风流,倜傥不群,千金一掷,买笑追欢,那是何等的豪兴;凤帏鸳帐,倚香偎暖,又是何等的温馨旖旎。“嬉游惯”一句,即是对这种放浪不羁生活的总结。随即却说“又岂知”,笔锋一转。“前欢云雨分散”,这既是指与佳人的分拆离散,同时也是指少年情事的一去不返,只能于记忆中追寻矣。下片以“此际”领起,“空劳回首”,承上“追念”,说明“事如春梦了无痕”,根本无法寻觅。“望帝里”句,则是写在明知无望的情境下,仍然不可抑止的恋恋之意,因为京城已经成为过往美好生活的象征,与孤单凄苦的现实相比,往日种种情事,显得愈发令人怀念。故“难收泪眼”,情难自禁,涕泪交零。“暮烟”二句,是对将来的展望,现实既是如此令人忧伤,而将来也仍不过是阻隔重重,“路歧何限”,前途依旧一片渺茫。通过昔日、现实、将来的对比,以昔日的美好反衬现实的痛苦,又以将来的黯淡迷蒙对这种痛苦进行加倍的深化,以时空的转换组织词意。类似的手法,虽在后来周邦彦词中发挥得炉火纯青,但追源溯始,却当推柳永为先声。“今宵”以下,是思前想后已毕,万般无奈之辞。“又”、“依前”,可见日日如此,宿于“苇村山馆”,独对“寒灯”无寐,漫漫长夜,不知如何挨过。一天的风尘只能在逆旅静夜之中独自去品味、去咀嚼。自伤自怜、自艾自怜之意呼之欲出。末句的反问语气也加强表达了内心愁苦的难以排遣。词句虽浅易而意境却深沉,抒情虽直抒胸臆,以尽露为快,却又情态可感,真挚动人。此词明显是柳永中年以后的作品,词人所写的羁旅词,往往把羁旅愁情与对远方佳人的思念合写,如《八声甘州》中“想佳人、妆楼颙望,误几回天际识归舟”等语,即是典型的例子。但这首《阳台路》却稍有不同,它是把往昔的情事与现实的愁苦对写,所谓“倚香偎暖”,并非是指某个特定的对象,而完全是词人少年风流生活的象征。柳永在《长相思》词中说:“名宦拘检,年来减尽风情。”《少年游》词亦谓:“狎兴生疏,酒徒萧索,不似去年时。”词人的心已经老了,生活和宦途的艰辛带给他太多的疲惫。因此,我们在这首词中所强烈体味到的,也就是那种浓郁的沧桑之感和悲凉之慨,这是中年人所独有的,而且更是像柳永这样落魄江湖、无法掌握自身命运的中年人所独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