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蝉凄切。对长亭晚[1],骤雨初歇。都门帐饮无绪[2],留恋处、兰舟催发[3]。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4]。念去去[5]、千里烟波,暮霭沉沉楚天阔[6]。
多情自古伤离别。更那堪、冷落清秋节。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此去经年[7],应是良辰、好景虚设。便纵有、千种风情[8],更与何人说。
[注释]
[1]长亭:古代送别之所。
[2]都门:京城之门,此处指汴京东城一边的东水门。帐饮:在郊外设帐幕,宴饮饯别。无绪:心情不好,没有情绪饮酒。
[3]兰舟:木兰木所制之舟,此为船的美称,并非实指。
[4]凝噎:喉头哽塞,说不出话来。
[5]去去:去而复去,重复言之,以示远去。
[6]楚天:此指长江中下游一带,春秋时属楚国。
[7]经年:年复一年。
[8]风情:男女相悦之情。
[点评]
柳永的青年时期是在汴京度过的。在景祐元年(1034)中进士之后,就离开汴京,在江淮、两浙等地任幕职官。在这之前和此后的游宦生涯中,也多次南来北往,出入京师。这首词的写作年代虽然难以考定,但无疑是柳永离开汴京,南下江浙时写的。
《雨霖铃》这个词调,相传是唐玄宗在蜀道中思念杨贵妃时所创,从声情上来说,本即是非常哀怨之调,宋代王灼《碧鸡漫志》卷五中说:“今双调《雨淋铃慢》,颇极哀怨,真本曲遗声。”这首词用以抒发离情别绪,与词调的声情正相吻合,柳永精通音律,当非泛设。此词上片记别,从日暮雨歇,送别郊外,设帐饯行,到兰舟催发,泪眼相对,执手告别,依次层层叙述离别的场面和双方惜别的情怀举动,犹如一首带有故事性的剧曲,明白晓畅,情事俱显。“寒蝉”句,点明时令,“长亭晚”,点明离别之时间地点,同时也以这些景物渲染了离别的氛围。“都门帐饮”,是送别之地,“兰舟催发”,说明柳永这次离京南下,并非车马陆行,而是在都门坐船走的。北宋时,自汴京到江南,主要是走水路。汴京本倚汴水建成,从汴京上船,经汴水入淮,再经运河,渡江到江南。此词中写的行程,就是走的这条航线,是汴京通往东南的水运干道。词中对于离别心理的描绘也十分精细,已是“无绪”,正当“留恋”,然而“兰舟催发”。“执手”二句,可谓写尽古往今来的离别情状。“念去去”,推想别后,指明了舟行所至的方向,自汴京东水门登舟,沿汴河一路南行,即是向“楚天”进发。下片设想别后的冷落凄清景况。由别后之当晚设想到别后之次日清晨,再到别后之“经年”,总是皆因离散而令人销黯。顺势展衍,最后以情收结,余味不尽。词句清和朗畅,语不求奇而意致绵密,凄婉动人。
这首词在历来描写离情的文学作品中,称得上是负有盛誉的名篇,在宋代即天下传唱,特别是其中“今宵”二句,被人们视为可与苏轼“大江东去”相媲美的一代名句。“杨柳岸、晓风残月”这个孤舟夜泊,离心凄寂的典型环境,固然是柳永笔下的艺术创造,但也正是数百里汴河所特有的风光,隋炀帝时,在御河两岸广植柳树,这就是唐诗中常提及的“御河柳”或“隋堤柳”。白居易《隋堤柳》诗云:“西自黄河东至淮,绿阴一千三百里。”北宋承平,作为京城连接东南的主要水上通道,汴河两岸的杨柳自当也是十分繁盛的。清代刘熙载《艺概》卷四中说:“词有点、有染。柳耆卿《雨霖铃》云:‘多情自古伤离别,更那堪、冷落清秋节。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上二句,点出离别冷落。‘今宵’二句,乃就上二句意染之。”有点缀有渲染,本是中国画用于衬托背景,加深层次的画法,此词中“多情”二句是点意,“今宵”二句是造境,以景色渲染来表达和体现“多情”二句所点明的情意,融情入景,以景赋情,从而创造了一个凄清冷落的怀人境界。它们既是景语,又是情语。残月寒柳、孤舟野泊的画面,沉浸在深深的离愁别恨之中,从一片寂静中传达出离人内心的无限哀怨。同时“今宵”句,以设问出之,除了含有与昨夜之欢聚对比的意味,主要也是为了顿笔蓄势,使下面推出的句子更显得惊心醒目,倍见警策。在声情上,这首词前呼后应的句法也别具摇曳顿挫之美。不仅如此,这两句居然还成了佛道中人参禅悟道的偈语真言,如宋江少虞《皇朝事实类苑》卷四四载,邢州开元寺僧法明,落魄不检,嗜酒好赌,每饮至大醉,惟唱柳永词,其临终偈语云:“平生醉里颠蹶,醉里却有分明。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金代全真教祖师王喆也爱看柳词,其《解佩令》词云:“《乐章集》,看无休歇。”又云:“词中味,与道相谒。一句分明,便悟彻,耆卿言曲:杨柳岸,晓风残月。”这些都足以说明此词对当时及后世的巨大影响。
当日相逢,便有怜才深意。歌筵罢、偶同鸳被。别来光景,看看经岁[1]。昨夜里、方把旧欢重继。
晓月将沉,征骖已鞴[2]。愁肠乱、又还分袂[3]。良辰好景,恨浮名牵系[4]。无分得、与你恣情浓睡[5]。
[注释]
[1]看看:转眼,形容极短的时间。经岁:经年,整年。
[2]征骖:远行的车马。鞴(bèi):本指车马上的装备物。此句谓车马已准备好了。
[3]分袂:指离别。
[4]牵系:牵绊。
[5]无分:犹言无缘,无此福分。恣情:纵情。浓睡:酣睡。
[点评]
这首词描写一位男子迫于“浮名牵系”,而不得不在与情人的短暂重逢之后,便又离别的情事。词句平淡而实精警,带有强烈的叙事性。起笔三句,交代当日初见之倾情,这是在一次歌筵之上,她娇美的歌喉吸引了他的注意,并且更进一步引发了他的“怜才深意”,故曲终席散之后,他们便相携相伴,同衾共枕了,这也表明此女子的身份是一位歌伎。“别来”二句,写初见之后,便是长久的离别,转眼间就是经年了。“昨夜”句,则谓此次重逢,再续旧欢。整个上片,层次十分明晰,由当年之相识写到相隔,再到重逢。而下片则由重逢说到再次离别。“昨夜”方“重继旧欢”,清晨就将分别,“晓月”句,点明时间,“征骖”句,出发在即。此时此刻,令人愁肠百折,无奈中只得黯然“分袂”。“良辰”以下直至篇末,都是男子情感的迸发。如此良辰美景,可恨被那些虚浮的功名利禄所牵绊,不得不四处游宦,江湖漂泊。以至于竟无缘与意中佳人享受一个完整的夜晚,更不用说能够纵情酣睡、日高犹眠了。柳永的另一首词《慢卷??》中云:“怎生得依前,似恁偎香倚暖,抱著日高犹睡。”意思实际上和此词类似,都反映了当时市民阶层的人生理想,在他们看来,追求功名利禄还不如追求现世的快乐与幸福。然而在这首词中,主人公尽管也想要与情人“恣情浓睡”,但最终还是选择了远行,这或许暗示了柳永作为一个文人,虽然在市井青楼中长期混迹,但仍然还是保有着士人的人生理想,与纯粹的市民阶层有所不同。事实上,柳永的生活轨迹与创作轨迹,都介于上层雅文化与下层俗文化之间,他的作品可谓是两个文化圈交叠的部分,这也是使其词得以雅俗共赏的根本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