佳人
飞琼伴侣[1],偶别珠宫[2],未返神仙行缀[3]。取次梳妆[4],寻常言语,有得几多姝丽。拟把名花比。恐旁人笑我,谈何容易。细思算、奇葩艳卉[5],惟是深红浅白而已。争如这多情[6],占得人间,千娇百媚。
须信画堂绣阁,皓月清风,忍把光阴轻弃。自古及今、佳人才子,少得当年双美[7]。且恁相偎依。未消得[8]、怜我多才多艺。愿奶奶、兰心蕙性[9],枕前言下,表余深意。为盟誓。今生断不孤鸳被[10]。
[注释]
[1]飞琼:指仙女许飞琼,据说是神话中西王母的侍女。
[2]珠宫:指仙女所居之宫。
[3]行缀:行列。
[4]取次:犹言随便,草草。
[5]奇葩:奇花。
[6]争如:怎如。
[7]当(dàng)年:指年纪相称。
[8]未消得:犹言抵不得,比不上。
[9]奶奶:宋代俗语,对妇人的尊称。兰心蕙性:兰、蕙皆为香草,用以形容其心性之聪慧温柔。
[10]孤:同辜负,负恩。
[点评]
这首词可谓是一首代表了市民阶层人生理想的恋歌。全词以一男子的口吻向一位歌伎发出真心相爱的倾诉,有人认为这就代表了柳永自己生活经历的一个侧面,不过我们宁愿把它视作代言体,因为这些词都是写出来让歌伎们去演唱的,其中固然不乏词人之生活和情感体验的影子,但更主要是反映了一个阶层的心态和理想,这是读柳永的这一类作品所应该注意的。
上片是对这位女子的热烈赞歌。唐代以来,文人们就常常以女仙来比拟歌伎,这首词起笔三句亦是如此,谓其本与许飞琼一样,同为珠宫仙女,偶别仙界,来到人寰,便“未返神仙行缀”,这很容易让我们想起七仙女下凡这个动人的古老故事,同时无形中也提升了这位女子的身份标格,让人不由自主地须与词中的男子一样仰视她了。她只需草草梳妆,已是神韵天成,明艳不可方物;只需寻常言语,已是动人心魄,从此梦系魂牵。她的美迥出流俗,无人能比。那只好以国色天香的名花来相比吧,可又怕别人笑我唐突佳人,因为不论是牡丹还是芍药,要想与她相比,又谈何容易!细细想来,那些争奇斗艳的奇花异草,只不过是靠着点“深红浅白”自相夸耀而已,怎及得这多情的人儿,直是占断了人间的千娇百媚!自“拟把名花比”以下,大段铺叙,然而词意于透彻之中又仍有婉转。清代沈谦在《填词杂说》中云:“‘云想衣裳花想容’,此是太白佳境。柳屯田‘拟把名花比,恐旁人笑我,谈何容易’,大畏唐突,尤见温存,又可悟翻旧为新之法。”李白在《清平调》中以牡丹比杨贵妃,而此词却透过一层,以花拟人,尚畏唐突,则人之美艳,已超出想像之外了。
下片是对这位女子的感情倾诉。画堂绣阁,清风明月,这般良辰美景,怎忍轻弃?这是与佳人同赏。古往今来的才子佳人中,又有几人能像你我这样年纪相称又郎才女貌呢?这是以自身条件打动对方。你我如此相偎相依,虽是情深,但实是抵不得你怜我才艺之情尤深也。本是要说自己如何情深,却偏偏去说你对我情深意真、慧眼识才,而我自知你这一番心意所在,则自己之心意遂不言而喻。这是用“诛心”之法来感动对方。在如此强大的攻势下,自是两情相悦,情投意合了。然而尚不止此,他还要在“枕前言下,表余心意”,就以合欢共枕之“鸳被”为誓,天长地久,永不相负。感情的炽热、对爱的专注,无不表达得淋漓尽致,令人感动。不过在有正统观念的后世词评家看来,这种词就显得很不雅观了,如清代沈雄《古今词话·词品下卷》中即认为“愿奶奶”三句是“谀媚之极,变为秽亵”,王国维在《人间词话删稿》中也说:“屯田轻薄子,只能道‘奶奶兰心蕙性’耳。”但在当时市井民间的人们心里,“才子佳人”、“当年双美”,这是人生最为幸福的境界;今生今世,永相偎依,这是他们追求的目标。柳永的词正集中地反映了这种理想,竟谓其为“轻薄子”,未免不公。而词意之透彻直露,多用俗语,本为柳词面目,倒也无可厚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