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觉清宵半。悄然屈指听银箭[1]。惟有床前残泪烛,啼红相伴。暗惹起、云愁雨恨情何限。从卧来、辗转千余遍。恁数重鸳被,怎向孤眠不暖[2]。
堪恨还堪叹。当初不合轻分散[3]。及至厌厌独自个,却眼穿肠断。似恁地、深情蜜意如何拚[4]。虽后约、的有于飞愿[5]。奈片时难过[6],怎得如今便见。
[注释]
[1]银箭:刻漏之箭,古代计时器漏壶之上的一种设备。
[2]恁:如此。怎向:犹言怎奈,奈何。向为语助词,无实意。
[3]不合:不应,不该。
[4]恁地:这样的。拚(pàn):舍弃。
[5]后约:将来之约。的有:确实有。于飞:《诗经·邶风·雄雉》云:“雄雉于飞,泄泄其羽。”原指鸟之比翼双飞,后用以喻指夫妻之和美。于飞愿即指结为夫妇之心愿。
[6]奈:怎奈。片时:片刻。
[点评]
《安公子》本是隋唐教坊曲,用作词调,也是在《乐章集》中首次出现。据唐崔令钦《教坊记》载,隋炀帝大业末年,炀帝将幸扬州,乐人王令言因年老不去,其子则随行。其子在家弹琵琶,王令言惊问:“此曲何名?”其子谓是宫廷中新制之曲,名《安公子》。王令言流涕悲怆,并谓:“此曲宫声,往而不返。”预示着隋炀帝将死于扬州。看来这支曲子的声情基调或是偏于感伤的,此词也正是描写一位歌伎在与情郎分手之后的怅惘苦闷之情。清宵夜半,她从睡梦中醒来,漏箭之声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响亮,一声声仿佛都击打在她的心头,令其再也无法成眠,只能屈指细数更漏,盼望着早点天明。孤栖情绪,人何以堪。相伴她的惟有床前的红烛,而红烛似知人心意,亦暗流残泪,人泪烛泪,已浑然莫辨。由此烛泪,遂惹起无限的“云愁雨恨”,夜夜皆为此辗转千回,尽管坐拥重重叠叠的“鸳被”,可仍觉清寒难耐,真正的原因则是“孤眠”单栖。并非身不暖,实是心不暖。若有情郎同眠共枕,直是“抱着日高犹睡”,而如此情状,只能是深夜的辗转了。上片叙事,下片则转为抒情,既“堪恨”,复又“还堪叹”,怪只怪当初不应轻易地与情郎分别,真该将他牢牢地锁在身边。以至于如今独自忍受着这无限的倦怠与愁闷,日日望眼欲穿,日日魂牵肠断。欲待狠下心肠,割舍这无奈的情思,可只要一想到当初那温柔旖旎的日子,那种种“深情蜜意”,又如何能割舍得断呢?尽管他临别之时,的确也曾许愿回来迎娶自己,从此双宿双飞。怎奈自己已无法再忍受这种长久而无望的企盼,只愿他立即出现在自己眼前,一切的烦忧都可一扫而空,哪怕不能天长地久,自己也是心甘情愿吧。通观全词,以透彻直露见长,不论是叙事还是抒情,都不避重复地回环描写。上片全讲孤眠,下片全讲思念,这种抓住一点,从不同的角度全力描摹的手法,正是柳词“赋笔”的特色。另外,从这首词中也可以看出当时市民阶层人生理想上追求俗世快乐的一面。词中的这位歌伎,虽然也想从良和情郎结为夫妻,但在难耐的寂寞中,她宁愿以此来换取与情郎的“如今便见”。可见在她看来,将来的幸福再美好,也总带有虚幻性,事实上她心有所属的情郎所许下的誓言就一定可信吗?“痴心女子负心汉”的例子在任何时代都屡见不鲜,又何况以她“任人攀折”的身份,那种“于飞愿”的实现显得更加渺茫。而现世的欢乐才是可以期望和掌握的,才是实实在在的。柳永的不少词作正是因为体现了这种特殊阶层的社会心态,引发了他们的强烈共鸣,因此而受到他们的欢迎并被广泛传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