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苏坚伯固[1]

我梦扁舟浮震泽[2]，雪浪摇空千顷白。觉来满眼是庐山[3]，倚天无数开青壁。此生长接淅[4]。与君同是江南客。梦中游，觉来清赏，同作飞梭掷。

明日西风还挂席[5]，唱我新词泪沾臆[6]。灵均去后楚山空[7]，澧阳兰芷无颜色[8]。君才如梦得[9]，武陵更在西南极[10]。竹枝词[11]，莫傜新唱[12]，谁谓古今隔[13]。

[注释]

[1]苏坚：字伯固，苏州人。曾任杭州监税官等职，博学能诗。苏轼作此词时，苏坚由澧阳（今湖南澧县）改官武陵（今湖南常德），至九江专会苏轼。

[2]震泽：又名具区、笠泽，江苏太湖的古名。

[3]庐山：在今江西九江，风景奇秀。

[4]接淅：《孟子·万章下》：“孔子之去齐，接淅而行。”意谓孔子因急于离开齐国，带了淘过的米来不及煮饭就仓皇地出走。淅：淘过的米。这里用以比况自己平生仕途坎坷，到处奔波。

[5]挂席：指扬帆行船。

[6]泪沾臆：泪水浸湿了胸口。杜甫《哀江头》：“人生有情泪沾臆。”

[7]灵均：屈原，字灵均。

[8]兰芷：香草。《离骚》：“兰芷变而不芳兮，荃蕙化而为茅。”《九歌》：“沅有芷兮澧有兰，思公子兮未敢言。”

[9]梦得：唐代诗人刘禹锡，字梦得。曾因参加永贞革新被贬谪到南方朗州、连州、夔州等边荒远郡。

[10]武陵：唐代朗州治所，即今湖南常德市。

[11]竹枝词：是巴渝（今四川东部）民歌的一种，鼓笛伴奏，声调婉转，刘禹锡在做夔州刺史时，曾根据民歌改作新词，盛行于世。

[12]莫傜：部分傜族的古称，宋时多分布在长沙、武陵、澧阳等地。

[13]谁谓古今隔：言古今是相通的。语出晋宋诗人谢灵运《七里濑》诗：“谁谓古今殊，异代可同调。”这三句说，屈原学楚地民歌写出《九歌》，刘禹锡学民歌写出《竹枝》。苏坚今去楚地，正可继承其精神，学民间歌唱而创为新曲。

[点评]

绍圣元年（1094）七月，苏轼被远贬英州（今广东英德）途中，与阔别多年的老友苏伯固匆匆相遇又匆匆相别，作此词。词人将自己与友人宦海浮沉、屡遭贬谪、到处奔走的坎坷经历，化为遨游江山、浪迹湖海的豪情；又勉励友人追踵屈原、刘禹锡的踪迹，写出光耀古今的优美诗篇，奉献给边地人民。词人于远谪南荒、客中送客的逆境中，仍能写出如此气度高亢、情调昂扬、境界壮阔的作品，体现出其爽朗个性、浩逸襟怀，并为北宋的送别词带来一股雄健之风。

此词开篇写与友人共赏湖山胜景，从梦游太湖落笔，突兀而起，将一叶扁舟置于摇空的千顷雪浪之中，造成小与大、动与静的强烈鲜明对比，气韵极超迈；继而写梦觉后满眼是庐山，奇峰拔地，青壁倚天，蔚然深秀，更加动人心魄。这两幅图景，一虚一实，虚实交映，壮浪幽奇，瑰丽变幻，显示出浪漫的豪情异彩。下片在勉励友人中表达自己在遭贬中明确效法屈原的高尚情思。在叙事中抒情、议论，大开大合，跌宕起伏，收纵自如，笔笔奇健。

赠朝云[1]

白发苍颜，正是维摩境界[2]。空方丈、散花何碍[3]？朱唇箸点[4]，更髻鬟生彩。这些箇，千生万生只在[5]。

好事心肠，著人情态。闲窗下、敛云凝黛[6]。明朝端午[7]，待学纫兰为佩[8]。寻一首好诗，要书裙带[9]。

[注释]

[1]朝云：姓王，字子霞，钱塘人，苏轼的侍妾，事苏轼23年，忠敬如一，跟随苏轼到了惠州。绍圣三年（1096）去世。

[2]维摩境界：佛家清净无欲的境界。维摩，亦称维摩诘，毗耶离城的大乘居士，与释迦牟尼同时，曾以称病为由向释迦派来问讯的舍利弗、弥勒、文殊讲说大乘教义。

[3]“空方丈”二句：意谓朝云常在苏轼身旁服侍，不妨碍苏轼心地清净。《维摩诘经·问疾品》：“维摩诘以一丈之室”说法。“室中一天女，每闻说法，天女以天花散诸菩萨，即皆堕落，至大弟子，便著不堕：‘结习未尽，故花著身；结习尽者，花不著身。'”

[4]箸（zhù著）：筷子。傅幹《注坡词》注：“箸点，言最小也。”

[5]千生万生：即千辈子、万辈子。

[6]敛云凝黛：收拢头发，凝聚眉头。形容严肃端庄之貌。

[7]端午：即端午节，阴历五月初五日。

[8]纫兰为佩：编结兰草来佩戴。屈原《离骚》：“纫秋兰以为佩。”

[9]“寻一首”二句：裙带上书诗，是宋代妇女服饰风习。李颀《古今诗话》载：“韩续仆射请韩熙载为父撰神道碑，珍货外仍缀一姬为润笔。韩受姬，及文成，但叙谱系品秩及薨葬哀赠之典而已。续嫌之，乃封还，意其改窜。熙载丞以歌姬并珍赠还之。姬登车，书一绝于泥金双带云：‘风柳摇摆无定枝，阳台云雨梦中归。他年蓬岛音尘断，留取樽前旧舞衣。'”苏轼暗用此典故。

[点评]

这首词作于绍圣二年（1095）五月四日，时苏轼谪居惠州。词中抒写了对朝云的一片深情。上片写自己白发苍颜，已进入佛家清净无欲的境界。而朝云美丽纯真，正如散花天女，与自己的澄明心境相互映照，融为一片。“这些箇，千生万生只在”二句，更用佛教的轮回思想，表达出对朝云永恒不变的挚爱之情。下片极力描绘朝云光彩照人的容貌和纯真美好的心地，更以屈原《离骚》中“纫兰为佩”的意象，突出她的高洁品格。煞拍处妙用歌姬书诗于裙带的典故，表现朝云的才华和对自己的忠爱。词咏佳人，却无闺房脂粉气味，竟出之以佛子家风，格调高雅纯洁。既咏朝云，又兼自咏，闪射出自我之心光心声。语言雅俗结合，笔调疏落有致，在自然随意的抒写中有真情流贯。而其融铸佛典、诗话、前人成句的灵动活泼，亦令人钦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