丙辰中秋，欢饮达旦。大醉，作此篇，兼怀子由[1]。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2]。不知天上宫阙[3]，今夕是何年[4]。我欲乘风归去[5]，又恐琼楼玉宇[6]，高处不胜寒[7]。起舞弄清影[8]，何似在人间[9]！

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不应有恨[10]，何事长向别时圆？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11]。

[注释]

[1]丙辰：熙宁九年（1076）。达旦：到天亮。子由：苏轼的胞弟苏辙，字子由。当时在齐州（今山东济南），二人已有七年没有见面。

[2]“明月”二句：李白《把酒问月》诗：“青天有月来几时，我今停杯一问之。”把酒，端起酒杯。

[3]宫阙：宫门，此处代指宫殿。阙，宫殿大门两边的望楼。

[4]“今夕”句：唐人传奇《周秦纪行》载诗：“香风引到大罗天，月地云阶拜洞仙。共道人间惆怅事，不知今夕是何年。”又：唐人戴叔伦《二灵寺守岁》诗也有“不知今夕是何年”之句。

[5]乘风归去：驾着风回到天上。李白被称作“谪仙人”（天上下到凡间来的人），这里苏轼也以此自比。乘风，语出《列子·黄帝》：“乘风而归……不知风乘我耶？我乘风乎？”

[6]琼楼玉宇：美玉砌成的宫殿楼阁。这里指月中宫殿。旧题颜师古《大业拾遗记》载：瞿乾祐与弟子在江边赏月，有人问月中何有，瞿让弟子顺他指的方向看去，只见月中“琼楼玉宇灿然”。

[7]不胜：经受不住。唐郑处诲《明皇杂录》载，中秋之夜，方士叶静能邀玄宗游月宫。及至，“寒凛特异，上不能禁”。这句暗用此典故。

[8]起舞弄清影：在月下起舞，清影摇曳。语出李白《月下独酌》：“我歌月徘徊，我舞影零乱。”

[9]何似：何如。

[10]“不应”句：语出司马光《温公诗话》：（司马光说）“李长吉‘天若有情天亦老’，人以为奇绝无对。曼卿对‘月如无恨月常圆’，人以为勍敌。”

[11]婵娟：美女之称。古代神话说月宫里住着美丽的嫦娥，故婵娟指嫦娥，用以代指月亮。唐代许浑《怀江南同志》：“惟应洞庭月，万里共婵娟。”

[点评]

熙宁九年（1076）中秋节，苏轼在超然台上饮酒赏月，怀念弟弟子由，作此词。

前人评东坡词似太白诗，有些词篇极富浪漫色彩，这首被誉为咏月绝唱的中秋词是典型一例。太白诗充满了天真烂漫的奇思异想。东坡此词开端突然把酒问天，从明月的来历问到月宫的年月，奇崛异常，句意脱胎于太白的《把酒问月》诗。以下写乘风飞升，游览月宫，月下起舞，戏弄清影，都酷似太白诗。正如郑文焯所评：“从太白仙心脱化，顿成奇逸之笔。”（《手批东坡乐府》）太白诗善于驱遣优美的神话传说，以形成绚烂多彩的色调，构造神奇瑰丽的境界。东坡此词同样写到月宫的琼楼玉宇，写到嫦娥，并引用了《酉阳杂俎》和《明皇杂录》中的故事传说。太白诗笔空灵飘逸，毫不黏滞。东坡此词通篇写月，除“转朱阁”三句实写外，都从自己问月、飞月、望月、怨月、慰月、舞月中虚笔写出，笔墨空灵洒脱。而中秋月之圆满、皎洁、清丽、高寒，月亮运行照临的动态，使人浮想联翩的神奇意趣，皆历历如在目前。近人俞陛云评此词：“全篇若云鹏天马，一片神行。”（《唐五代两宋词选释》）太白的七言歌行章法变幻不测，如“大江无风，波浪自涌；白云从空，随风变灭”（沈德潜《唐诗别裁》）。东坡此词同样笔势夭矫回折，跌宕多姿。上片写其出世与入世、退隐与进取的矛盾心理，两次转折又一气贯注；下片化景物为情思，更是一韵一意，一意一转，愈转愈深，最后化悲怨为旷达，转出一个皓月当空、美人千里、孤高旷远的境界氛围。此种清旷澄澈的风格，在太白诗中尤为常见。当然，东坡此词中表现出的善于圆通地自我解脱的达观襟怀，关于人生、自然、宇宙的睿智思考，以审美观照的态度来对待现实和人生的精神，以及结尾“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所蕴含的人的超越性的美好情感，又是太白诗中不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