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事文皇帝，叨官在谏垣[2]。

金虎知难动[5]，毛厘亦耻言[6]。

撩头虽欲吐[7]，到口却成吞[8]。

照胆常悬镜[9]，窥天自戴盆[10]。

周钟既窕槬[11]，黥阵亦瘢痕[12]。

凤阙觚棱影[13]，仙盘晓日暾[14]。

雨晴文石滑[15]，风暖戟衣翻[16]。

每虑号无告，长忧骇不存！

随行惟跼蹐[17]，出语但寒暄[18]。

宫省咽喉任[19]，戈矛羽卫屯[20]。

光尘皆影附[21]，车马定西奔[22]。

亿万持衡价[23]，锱铢挟契论[24]。

堆时过北斗，积处满西园。

接棹隋河溢，连蹄蜀栈刓[25]。

漉空沧海水，搜尽卓王孙[26]。

狐威假白额[29]，枭啸得黄昏[30]。

馥馥芝兰圃[31]，森森枳棘藩[32]。

吠声嗾国猘[33]，公议怯膺门[34]。

窜逐诸丞相[35]，苍茫远帝阍[36]。

一为名吉士[37]，谁免吊湘魂[38]？

间世英明主[39]，中兴道德尊[40]。

昆冈怜积火[41]，河汉注清源。

川口堤防决[42]，阴车鬼怪掀[43]。

重云开朗照，九地雪幽冤[44]。

我实刚肠者，形甘短褐髠[45]。

曾经触虿尾[46]，犹得凭熊轩[47]。

杜若芳洲翠[48]，严光钓濑喧[49]。

溪山侵越角，封壤尽吴根。

客恨萦春细，乡愁压思繁。

祝尧千万寿[50]，再拜揖余樽。

[注释]

[1]文皇帝：即唐文宗李昂。

[2]叨官句：谓杜牧开成三年（838）在朝为左补阙事。左补阙属谏官，掌供奉讽谏。

[3]奏章：臣下向皇帝所上的文书。得地：本指得到适宜生长的土壤，此处指才能得到所用之地。

[5]金虎：比喻国君所亲厚的小人。

[6]毛厘：犹毫厘，形容极小。

[7]撩头句：谓杜牧想给皇帝进谏。

[8]到口句：谓进谏的话到了嘴边又吞了回去。

[9]照胆句：《西京杂记》：“咸阳宫有方镜，人照之见肠胃五脏；女子有邪心，则胆张心动。”杜牧用这一典故，表示自己的正直。

[10]窥天句：比喻事不可为。语出司马迁《报任少卿书》：“仆以为戴盆何以望天？”杜牧另有《忆游朱坡》诗：“如今归不得，自戴望天盆。”

[12]黥阵：谓黥布所布之阵。黥布即英丰，汉六（今江苏六合）人，曾犯法黥面，故又称黥布。秦末率骊山刑徒起事，归附项羽，封九江王。楚汉相争时，萧何说之归汉，封淮南王。黥布用兵善布阵，故称黥阵。瘢痕：谓即使如黥布之阵，朝廷小人也在吹毛求疵，找其瘢痕。汉赵壹《刺世疾邪赋》：“所好则钻皮出其毛羽，所恶则洗垢出其瘢痕。”

[13]凤阙：本为汉代宫阙名，这里代指皇宫、朝廷。觚棱：殿堂屋角的瓦脊成方角棱形瓣之形。

[14]仙盘：即汉代建章宫前的承露盘。汉武帝为求仙，在建章宫神明台上造铜仙人，舒掌捧铜盘玉杯，以承接天上的仙露，故称。暾：太阳初出之光。

[15]文石：带有花纹的石头。这里指用文石所铺的道路。

[16]戟衣：戟的一种装饰。

[17]跼蹐：拘谨，不敢明白地表明自己的看法。

[18]寒暄：问候起居寒暖。这里指说一些无关紧要的话。

[19]宫省句：谓朝廷的官属是国家的咽喉所在。此指文官而言。

[20]戈矛句：谓宫廷的周围屯满护卫的兵士。此指武官而言。

[21]光尘句：比喻李训、郑注专权，其他宰相莫不顺成其言，如同尘随影附一样。

[22]车马句：接上句文义言，谓阿谀奉承李训、郑注者的车马，皆奔向二人之门。

[23]亿万句：谓专权者在大的方面，把持着朝廷的衡柄。

[24]锱铢句：谓专权者锱铢小事也要自己裁夺。

[25]堆时四句：谓专权者积聚财宝，堆积如山。运输财宝时，东边船只相互连接，使得运河的水都溢出来；西边的马队，络绎不绝，使得蜀中的栈道毁坏。

[26]漉空二句：谓当时的赋敛极为严重，即使是沧海之水也要汲空，富如卓王孙财产，也要搜尽。

[27]斗巧句：谓朝廷官员钩心斗角。语本《韩非子》：“卫人有以棘刺之端为母猴。”

[29]狐威句：即狐假虎威之义。白额，即老虎。

[30]枭啸句：谓搞阴谋诡计。以上两句谓郑注狐假虎威，乱搞阴谋。据《旧唐书郑注传》，宦官王守澄知枢密，国政多专于守澄，郑注昼伏夜动，交通赂遗，初则谗邪奸巧之徒，附之以图进取，数年之后，达官权臣，也争凑其门。

[31]馥馥：形容芳香。芝兰：芷和兰。都是香草。

[32]森森：茂盛的样子。枳棘：枳木与棘木，因其多刺而称恶木。常用于比喻恶人或小人。

[33]吠声句：谓朝廷小人如同犬吠。国猘，即国狗，一国中之上品名狗。比喻妒贤害能之人。

[34]公议：公众的议论。膺门：李膺之门。《后汉书李膺传》：“时朝廷日乱，纲纪颓弛，膺独持风裁，以声名自高，士被其容接者，名为登龙门。”

[35]窜逐句：谓朝廷之上的宰相都放逐出去。

[36]苍茫句：谓被窜逐的宰相远离朝廷，难有回朝之日。帝阍，语本屈原《离骚》：“吾令帝阍开关兮，倚阊阖而望予。”

[37]名吉士：即名士与吉士。名士指名望高而不仕的人；吉士指官位高，而且接近皇帝的人。刘向《新序》：“事君日益，官职日益，此所谓吉士也。”

[38]谁免句：谓被放逐的命运。吊湘魂，用《汉书·贾谊传》事，贾谊既已谪去，意不自得，及渡湘水，为赋以吊屈原。

[39]间世：隔代，指年代相隔之久。谓英明的君主在历史上不是经常出现的。

[40]中兴句：谓唐文宗是唐室中兴之主，并以道德治理天下。

[41]昆冈：即昆仑山。语本《文心雕龙·诸子》：“暨于暴秦烈火，势炎昆冈，而烟燎之毒，不及诸子。”

[42]川口：河口，比喻人的言语。《国语》：“防民之口，甚于防川。”

[43]阴车：指载鬼怪之车。

[44]九地：即九泉，指地下。

[45]形甘句：谓自己甘于受劳役，为国尽力。短褐，即褐衣竖裁，为劳役之衣，又短又狭，故称短褐。髠：髠头发。

[46]虿尾：虿的尾部，有毒钩。比喻毒之所在。虿是蝎子一类的毒虫。

[47]熊轩：即熊车，有伏熊形横轼的车。汉时为公侯、列侯所用。以上两句谓自己虽然触犯过权贵，但凭借正直之士所援，不至于陷罪。

[48]杜若：香草名。语本屈原《九歌》：“采芳洲兮杜若。”

[49]严光：即严子陵，东汉人，耕钓于富春山，后人名其钓处为严陵濑。

[50]尧：传说中古代贤明的君主，这里指当朝皇帝唐宣宗。

[点评]

这首诗作于杜牧在睦州刺史任上。诗中“杜若芳洲翠，严光钓濑喧。溪山侵越角，封壤尽吴根”，均为睦州景事。故在大中元年（847）至二年间作。诗题言回忆自己在文宗时的所为，实际上集中写甘露之变事。甘露之变是由文宗做后台，李训、郑注策划谋诛宦官，而最后弄巧成拙的悲剧。杜牧对于李训、郑注等人，是持否定态度的。在甘露之变前的文宗大和年间，杜牧与李中敏、李甘等相善，文章趣向大率相类。中敏因旱上言郑注之奸，而李甘以沮注入相而卒于贬所。凡反对郑注、李训皆被斥逐。杜牧在睦州任所，追数往事而作是诗。首言同为谏官，每怀嫉恶之心，继而极言训注之恶，凡得罪者皆以罪贬逐以离朝廷。后来被贬逐者遇明言而昭雪，返归朝廷，而自己仍滞留外郡，心情颇为愁苦。故这首诗的主旨是久抑求伸，希望回归朝廷。这首诗典型地表现出杜牧甘露之变前后的心态及文宗朝的艰难处境。“每虑号无告，长忧骇不存。随行惟跼蹐，出语但寒暄”，就是当时心境的具体表现。甘露之变以前，杜牧具有经世致用的抱负，而在大和九年，刚入朝为监察御史，看到郑注、李训专权，朝廷情况对自己不利，则移疾分司东都。其年十一月，谋诛宦官失败，四宰相被杀，惨祸震惊朝野，文人的心态产生了极大的变化，杜牧也由积极用世而逐渐变为全身远祸的心态。直至宣宗时，已时隔十余年，回忆此事，尚感不寒而栗。因此，这首诗是杜牧思想发展过程中极为重要的作品，是研究杜牧的思想与创作过程时，需要深入挖掘的重要篇章。但古今的研究者对此诗并没有足够的重视，相关选本很少选入，故本书特地拈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