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子来陵阳[2]，时当苦炎热。

我虽在金台，头角长垂折[3]。

奉披尘意惊，立语平生豁[4]。

寺楼最骞轩[5]，坐送飞鸟没。

一樽中夜酒，半破前峰月[6]。

烟院松飘萧[7]，风廊竹交戛[8]。

时步郭西南，缭径苔圆折[9]。

好鸟响丁丁[10]，小溪光汃汃[11]。

篱落见娉婷[12]，机丝弄哑轧[13]。

烟湿树姿娇，雨余山态活。

仲秋往历阳[14]，同上牛矶歇[15]。

大江吞天去，一练横坤抹[16]。

千帆美满风，晓日殷鲜血。

历阳裴太守[17]，襟韵苦超越[18]。

鞔鼓画麒麟，看君击狂节[19]。

离袖飐应劳，恨粉啼还咽[20]。

明年忝谏官[21]，绿树秦川阔[22]。

子提健笔来，势若夸父渴[23]。

九衢林马挝，千门织车辙[24]。

秦台破心胆[25]，黥阵惊毛发[26]。

子既屈一鸣[27]，余固宜三刖[28]。

慵忧长者来，病怯长街喝[29]。

僧炉风雪夜，相对眠一褐[30]。

暖灰重拥瓶，晓粥还分钵[31]。

青云马生角，黄州使持节[32]。

秦岭望樊川[33]，祗得回头别。

商山四皓祠，心与摴蒲说[34]。

大泽蒹葭风，孤城狐兔窟[35]。

且复考诗书，无因见簪笏[36]。

古训屹如山[37]，古风冷刮骨。

周鼎列瓶罂[38]，荆璧横抛摋[39]。

力尽不可取，忽忽狂歌发[40]。

三年未为苦，两郡非不达[41]。

秋浦倚吴江，去楫飞青鹘[42]。

溪山好画图，洞壑深闺闼[43]。

竹冈森羽林[44]，花坞团宫缬[45]。

景物非不佳，独坐如韝绁[46]。

丹鹊东飞来[47]，喃喃送君札[48]。

呼儿旋供衫，走门空踏袜[49]。

手把一枝物，桂花香带雪。

喜极至无言，笑余翻不悦[50]。

人生直作百岁翁[51]，亦是万古一瞬中[52]。

我欲东召龙伯翁[53]，上天揭取北斗柄[54]。

蓬莱顶上斡海水[55]，水尽到底看海空。

月于何处去，日于何处来？

跳丸相趁走不住[56]，尧舜禹汤文武周孔皆为灰[57]。

酌此一杯酒，与君狂且歌。

离别岂足更关意[58]，衰老相随可奈何！

[注释]

[1]池州：又名池阳郡，故址在今安徽贵池县。孟迟，字池之，平昌（今山商河西北）人，一说青阳（今安徽青阳）人。会昌五年（845）易重榜进士。事迹见《唐才子传》卷六。先辈，唐时及第之进士间互相推敬谓之先辈。

[2]陵阳：安徽宣城。宋祝穆《方舆胜览》卷十五《宁国府》：“陵阳山，在宣城，一峰为叠嶂楼，一峰为谯楼，一峰为景德寺。”此处代指宣城。杜牧大和四年（830）至七年（833）在宣州沈传师幕府为从事，开成二年（837）至三年（838）在宣州从崔郸为判官。此处指开成中事。

[3]我虽二句：谓自己虽然受辟召在宣州幕府，但并不得意。金台，黄金台的简称，又称燕台，故址在今河北易县东南。相传战国燕昭王筑台于此，置千金于台上，延请天下士，故名。后人用此典故多指招纳贤士之所。杜牧此时受崔郸辟在宣州幕府，故言金台。头角，头顶左右突出的地方，常常用来比喻青少年的气概与才华。垂折，精神不振作的样子。

[4]奉披二句：谓有幸听到孟迟的话，惊动了我的世俗之见，感到平生立即豁然开朗。奉披，有幸听说。披为披览，引申为听说。尘意，世俗的想法。立语，顷刻之间。豁，开朗的样子。

[5]寺楼：即宣州开元寺楼。杜牧有《题宣州开元寺》《宣州开元寺南楼》等诗，可参看。骞轩：即轩骞，高飞的样子。此处描写楼角飞檐，如鸟之高飞。

[6]一樽二句：谓作者与孟迟饮酒至深夜，时月亮才从前面山峰上升起。

[7]飘萧：飘动的样子。

[8]交戛：竹被风吹而相击声。

[9]时步二句：谓时而到外城去散步，缭绕小路的苔藓呈现出或圆或折的形态。

[10]丁丁：象声词。本为伐木声，《诗·小雅·伐木》：“伐木丁丁。”唐人常用以形容鸟声、琴声、佩玉声等。此处指鸟鸣声。

[11]汃汃（pā pā）：原注：“普八切。”水流声。

[12]篱落：即篱笆。用竹、苇或树枝等编成起隔离作用的栅栏。娉婷（pīng tíng）：姿态美好，此处代指少女。

[13]机丝：纺织机上的线纱。哑轧：纺织机声。

[14]历阳：即和州，又称历阳郡，今安徽和县。

[15]牛矶：牛渚山在安徽当涂县西北，山脚突出长江部为采石矶，又称牛矶或牛渚矶，是古代的重要渡口。

[16]一练句：谓长江如白练一般横亘大地。练，白色丝绢，比喻长江。谢脁《晚登三山还望京邑》：“余霞散成绮，澄江静如练。”坤，八卦之一，象地。

[17]裴太守：裴俦，杜牧的姊夫，时为和州刺史。裴俦后又为大理少卿、江西观察使等职。太守，即州郡长官，唐代文人惯称刺史为太守。

[18]襟韵：情怀风度。苦：极，非常。超越：高超脱俗。

[19]鞔鼓二句：谓孟迟敲着皮革制成的画有麒麟图案的鼓，击出节奏极快的鼓点，裴俦对此非常欣赏。鞔（mán），把皮革绷紧固定在鼓框的周围做成鼓面。节，节奏，节拍。

[20]离袖二句：谓作者与孟迟分别时举手劳问，依依不舍，以至怆然泪下。飐（zhān），风吹动的样子，此指挥手。

[21]明年句：杜牧开成三年（838）冬除左补阙，四年（839）初春赴任。此指开成四年在京为左补阙时。谏官，指左补阙，掌供奉讽谏。

[22]秦川：地名。自大散关以北，达于岐雍，夹渭川南北岸，沃野千里，以秦之故国，故称秦川。此谓以京城长安为中心的关中地带。

[23]子提二句：谓孟迟赴京应试，文笔纵横，气势如夸父逐日。夸父逐日，《山海经·海外北经》：“夸父与日逐走，入日。渴欲得饮，饮于河渭。河渭不足，北饮大泽。未至，道渴而死。弃其杖，化为邓林。”

[24]九衢二句：谓孟迟乘车骑马，走遍长安大街。九衢，四通八达的大道。马挝（zhuā），马鞭子。织车辙，谓车辙如织。

[25]秦台句：谓孟迟诗精深透辟，如秦镜之照人心胆。秦台，即秦镜，传说秦宫有方镜，广四尺，高五尺九寸，表里有明，人直来照之，影则倒见；以手扪心而来，则见肠胃五脏；人有疾病，掩心而照，即知病之所在。人有邪心，照之见胆张心动。事见《西京杂记》卷三。萧统《五月启》：“草叶飘风，影乱秦台之镜。”

[26]黥阵句：谓孟迟诗如黥布之布阵，谨严整束，足以惊人毛发。黥阵，黥布所布之阵。黥布即英布，汉六（今江苏六合）人，曾犯法黥面，故又称黥布。秦末率骊山刑徒起事，归附项羽，封九江王。楚汉相争时，萧何说之归汉，封淮南王，从刘邦击灭项羽于垓下。高祖十一年，发兵谋反，为番阳人所杀。事见《史记·黥布传》。黥布用兵善布阵，故称黥阵。

[27]子既句：谓孟迟怀才不遇，应举落第，未能一鸣惊人。一鸣，《韩非子·喻老》：“虽无飞，飞必冲天；虽无鸣，鸣必惊人。”《史记·滑稽列传》：“此鸟不飞则已，一飞冲天；不鸣则已，一鸣惊人。”比喻平时默默无闻，突然做出惊人的表现。

[28]余固句：谓自己虽怀和氏之璧，而无人赏识。三刖，相传春秋楚人卞和发现了一块玉璞，先后献给楚厉王、楚武王，都被看成是石头，并认为卞和欺诈，被断去双足。等到楚文王即位，和氏又抱璞哭于荆山下，楚王使人剖璞加工，果得宝玉，称为和氏璧。事见《韩非子·和氏》。刖，古代的一种酷刑，即断足。

[29]慵忧二句：谓自己懒散多病，害怕与达官显者往来。慵，懒散。长者，贵显者之称。《史记·陈丞相世家》：“（张）负随平至其家，家乃负郭穷巷，以敝席为门，然门外多有长者车辙。”长街喝，谓显贵者出行，仪仗前面有开道者喝止行人避路。

[30]僧炉二句：谓风雪之夜，二人居于寺庙之中，对着炉火，共被而眠。褐，粗布制成的被子。

[31]暖灰二句：谓夜半时又在炉边饮酒，早晨起来分粥而食。暖灰，炉火至夜间的残烬。钵（bō），僧人盛饭之具。

[32]青云二句：谓自己不意之中忽然被擢拔，持节担任黄州刺史。青云，谓官高爵显。《史记·范雎传》：“段贾顿首言死罪曰：‘贾不意君能自致于青云之上。’”马生角，比喻不可能之事或极不易做到之事。王充《论衡·感虚篇》：“传书言：燕太子丹朝于秦，不得去，从秦王求归。秦王执留之，与之誓曰：‘使日再中，天雨粟，令乌白头，马生角，厨门木象生肉足，乃得归。’当此之时，天地祐之，日为再中，天雨粟，乌头白，马生角，厨门木象生肉足，秦王以为圣，乃归之。”使持节，古使臣出使，必持符节以作凭证。魏晋时，以持节为官名。唐初，诸州刺史加号持节，总管则加使持节，但实无节。此指出守黄州。按此二句乃激愤语，因杜牧出守黄州，乃是受人排挤出朝，故深为不满。

[33]秦岭：即终南山，亦称太一山、南山。樊川，水名，在长安城南，其地本杜县之樊乡，汉樊哙食邑于此，因以得名。《长安志图》卷中：“樊川，本樊哙食邑，故名。长安名胜之地。周处士敻、唐杜公牧之、祁国杜公、奇章牛公居皆在焉。唐人语曰：‘城南韦杜，去天尺五。’可见昔时之盛。”

[34]商山二句：谓赴黄州任时经商山四皓祠庙，心中想到四皓在汉初的所为就好像摴蒲之戏一样。商山四皓，《题商山四皓庙》诗有“四老安刘是灭刘”之句，其议论颇异于人，故本诗又以摴蒲之戏视之。摴蒲（chū pú），古代的一种博戏，以掷骰子决胜负，得采有卢、雉、犊、白等称，后来泛称赌博为摴蒲。

[35]大泽二句：谓黄州处于云梦泽畔，地僻城孤，风吹蒹葭，狐兔出没，一片荒凉。杜牧《祭周相公文》：“黄州大泽，蒹葭之场。”又《黄州刺史谢上表》：“黄州在大江之侧，云梦泽南，古有夷风，今尽华俗。户不满二万，税钱才三万贯。”

[36]且复二句：谓在黄州只好研读《诗》《书》，而没有办法置身朝廷。诗书，《诗经》和《尚书》。簪笏，古代笏以书事，簪笔以备书。臣僚奏事，执笏簪笔，即谓簪笏。此处指为朝官。

[37]古训：先王的遗典。《诗·大雅·蒸民》：“古训是式，威仪是力。”《正义》：“古训者，故旧之道，故为先王之遗典也。”

[38]周鼎句：谓传国宝器与普通瓶罐同列。周鼎，周朝传国的九鼎。《史记·秦始皇本纪》：“始皇还，过彭城，斋戒祷祠，欲出周鼎泗水。”后用来比喻宝贵的事物。罂（yīng），盛流质的陶制容器，大肚小口。

[39]荆璧句：谓玉璧竟然遭到抛弃。荆璧，春秋楚人卞和得璞于荆山，剖璞得玉璧。后因以荆璧比喻优秀卓异的人才。摋（sà），原注：“苏割切。”侧手以击。

[40]忽忽：失意的样子。

[41]三年二句：谓会昌二年（842）至四年（844）为黄州刺史，首尾三年，后又转池州刺史，不可谓不显贵。

[42]秋浦二句：谓自己由黄州刺史转池州刺史，乘船而赴任。秋浦，池州治所在秋浦县。今属安徽省。吴江，池州附近的江面。池州古属吴国，故称。青鹘，鸟名，此指船头所刻的青鹘鸟图案。

[43]洞壑句：谓山谷幽深，如同闺房一般。壑（hè），山谷。闺闼（tà），内室，引申为闺房。

[44]竹冈句：谓山冈上竹林森严整肃，如同羽林一般。羽林，是皇帝卫军的名称。汉武帝太初元年（前104）置建章营骑，后改名羽林骑。唐设左右羽林卫，也叫羽林军，置有大将军、将军等官，掌统北衙禁兵，督摄仪仗。此处比喻大雨，宋王观国《观林诗话》：“牧又多以竹、雨比羽林。《栽竹》诗云：‘历历羽林影。’”

[45]花坞句：谓花圃中花团锦簇，绚丽多姿。花坞（wù），四面高起而中间凹下的花圃。缬（xié），染花的丝织品或织物上的印染花纹。

[46]韝绁：束缚之物。韝（gōu），臂套，用皮制成，射箭、架鹰时缚于两臂束住衣袖以便动作。绁（xiè），绳索。

[47]丹鹊：鸟名。《拾遗记》卷二：“涂修国献青凤、丹鹊各一雌一雄。”

[48]喃喃：鸟啼声。

[49]呼儿二句：谓得到孟迟来拜访的消息后，急呼儿子快取衣服，未及穿鞋就出门迎候。旋（xuàn），原注：“去声。”

[50]翻：反而。

[51]直：就是，即使。

[52]一瞬：一眨眼，比喻时间极为短促。

[53]龙伯翁：古代神话中巨人国的人物。巨人国即龙伯国，其人长数十丈，举足不盈数步，而及于五山之所，一钓而连六鳌。事见《列子·汤问》。

[54]北斗柄：即斗杓。北斗七星，四星像斗，三星像杓。杓即柄。

[55]蓬莱：山名。古代方士传说为仙人所居。《史记·封禅书》：“自威、宣、燕昭使人入海求蓬莱、方丈、瀛洲。此三神山者，其传在勃海中。”斡（wò）：旋转。

[57]尧舜句：谓历史上的圣君贤士也皆随时光流逝而化为灰烬。周，即周公，姓姬名旦，周文王子，辅助武王伐纣，建立周朝。武王死，成王年幼，周公摄政。平定内乱，并制定了周代的礼乐制度。孔，孔子，名丘，字仲尼。我国古代伟大的思想家。他的思想经过系统化，成为我国长期的封建社会的统治思想。孔子本人也被历代统治者尊奉为至圣先师。

[58]关意：挂念，关心。

[点评]

这首诗作于会昌六年（846），时杜牧为池州刺史。孟迟及第在会昌五年（845），是由于杜牧在池州将其乡贡入京的。可见杜牧对人才的识拔之功。唐朝进士及第后，互相推敬称先辈。故杜牧也是如此。孟迟在当时很有诗名，尤其工写绝句。据诗中所说，开成三年的夏天，杜牧在宣州幕中时，孟迟曾来到宣州拜访他，二人相互游乐，相互谈笑，甚为愉快。同年八月，二人同游宣州当涂县的牛渚山，远望吞天东去的浩瀚长江，如同一条白练横亘大地，更见风帆远去，颇生豪情胜慨。当涂对岸即和州，当时的和州刺史是杜牧姊夫裴俦，杜牧与孟迟，也受到裴俦的热情招待。明年，杜牧为左补阙，孟迟也来应举，但考试失利，杜牧此时在朝中做官，沉沦下僚，也颇不得志，二人为排遣郁闷，常到寺庙同游，并在风雪之夜，住在庙中。后来杜牧做了黄州刺史，与孟迟分别。会昌四年九月迁池州，孟迟来拜访杜牧，杜牧很高兴，就将他和卢嗣立贡举入京。次年都中了进士。唐代中进士第以后，往往要回乡觐省，以后再赴长安，或应制科，或从吏部试，当孟迟赴长安时，杜牧就作了这首诗送他。诗中主要描述二人的情谊，而更值得称道的还在于结尾几句的抒情。杜牧这时在池州僻左，颇不得志，他的出守外州，是朝廷党争、人事倾轧的结果。他那经世治国的抱负远不能实现，加以衰老相催，颇生无可奈何之感，对一世看得很淡漠，认为“尧舜禹汤文武周孔皆为灰”，只有对酒狂歌，以及时行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