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侄名阿宜，未得三尺长。
头圆筋骨紧[2]，两脸明且光。
去岁学官人[3]，竹马绕四廊[4]。
指挥群儿辈，意气何坚刚[5]。
今年始读书，下口三五行。
随兄旦夕去，敛手整衣裳。
去岁冬至日，拜我立我旁。
祝尔愿尔贵，仍且寿命长。
今年我江外[6]，今日生一阳[7]。
忆尔不可见，祝尔倾一觞[8]。
阳德比君子[9]，初生甚微茫。
排阴出九地[10]，万物随开张[11]。
一似小儿学，日就复月将[12]。
勤勤不自已[13]，二十能文章。
仕宦至公相[14]，致君作尧汤[15]。
我家公相家[16]，剑佩尝丁当[17]。
旧第开朱门，长安城中央[18]。
第中无一物，万卷书满堂。
家集二百编，上下驰皇王[19]。
多是抚州写[20]，今来五纪强[21]。
尚可与尔读，助尔为贤良[22]。
经书括根本[23]，史书阅兴亡。
高摘屈宋艳[24]，浓薰班马香[25]。
李杜泛浩浩[26]，韩柳摩苍苍[27]。
近者四君子，与古争强梁[28]。
愿尔一祝后，读书日日忙。
一日读十纸，一月读一箱。
朝庭用文治[29]，大开官职场。
愿尔出门去，取官如驱羊[30]。
吾兄苦好古，学问不可量。
昼居府中治，夜归书满床。
后贵有金玉，必不为汝藏。
崔昭生崔芸[31]，李兼生窟郎。
堆钱一百屋，破散何披猖[32]。
今虽未即死，饿冻几欲僵。
参军与县尉[33]，尘土惊劻勷[34]。
一语不中治，笞棰身满疮[35]。
官罢得丝发，好买百树桑[36]。
税钱未输足，得米不敢尝。
愿尔闻我语，欢喜入心肠。
大明帝宫阙[37]，杜曲我池塘[38]。
我若自潦倒[39]，看汝争翱翔[40]。
总语诸小道，此诗不可忘。
[注释]
[1]本诗作于开成五年（840）冬至日，时杜牧三十八岁。诗言：“去岁冬至日，拜我立我旁。”“今年我江外，今日生一阳。”杜牧开成四年（839）在京任左补阙，开成五年（840）乞假往浔阳视弟眼疾，冬至日在浔阳度过，与诗吻合。
[2]紧：坚强。
[3]官人：做官的人。
[4]竹马：儿童游戏时当马骑的竹竿。
[5]意气：意志与气概。
[6]江外：谓杜牧在浔阳。古时称江南为江外。
[7]生一阳：即一阳生。冬至后白天渐长，古代认为是阳气初动，所以冬至又称一阳生。
[8]倾：干杯。觞（shāng）：酒杯。
[9]阳德：即阳气。《周礼·春官·大宗伯》：“以天产作阴德，以中礼防之；以地产作阳德，以和乐防之。”注：“阳德，阳气在人者。阳气盈纯则躁，故食植物作之使静；过则伤性，制和乐以节之。”君子：有才德的人。
[10]阴：比喻小人。九地：地下最深处。
[11]开张：开扩，展开。
[12]日就复月将：日有所得，月有所进。
[13]勤勤：勤勉的样子。
[14]仕宦：做官。公相：公侯将相。
[15]尧汤：古代的两位圣君。尧是传说中古帝陶唐氏之号；汤是商朝的开国之君成汤。
[16]公相家：因为杜牧祖父杜佑曾任德宗、顺宗、宪宗三朝的宰相，封岐国公，故称。
[17]丁当：响声。
[18]旧第二句：谓杜佑的故居非常豪华，位于长安城的中央。《长安志》卷七《唐京城》：“万年县所领朱雀门街之东从北……次南安仁门：太保致仕岐国公杜佑宅。”杜牧《长宰相求杭州启》：“某于京中，唯安仁旧第三十间支屋而已。”
[19]家集二句：谓家中有杜佑所撰的《通典》二百卷，上下驰骋，贯穿古今。家集，指杜佑所撰的《通典》，共二百卷。先是，刘秩采经史，自黄帝迄唐天宝末制度沿革设置，议论得失，撰《政典》三十五篇。佑因而广之，参以新礼，分食货、选举、职官、礼、乐、兵刑、州郡、边防八门。成书于贞元十七年（801），前后费时三十六年。所述下迄唐天宝年间，肃宗、代宗以后的重要沿革，亦附载于注中，为我国现存最早专门论述典章制度的通史。
[20]抚州：杜佑曾任抚州刺史，故称。
[21]五纪强：杜佑为抚州刺史在大历十四年（779），至开成五年（840）已有六十一年，故称五纪强。
[22]贤良：有德行的人。
[23]根本：事物的本源或关键部分。
[24]屈宋艳：指屈原和宋玉的词藻。
[25]班马：指班固和司马迁。一说为班固和司马相如。清翁方纲《石洲诗话》卷二：“小杜‘浓薰班马香’，对屈宋说，自指班固、司马相如，此二句谓诗赋也。上文已拈‘史书阅兴亡’，此不应复及马史、班史。杜诗‘以我似班扬’，班与扬可合称，则马亦可合称，不必定指马迁也。今人但因《班马异同》书名熟在人口，因以此句指二史，其实非也。”
[26]李杜：李白与杜甫，盛唐时期两位伟大的诗人。浩浩：水大的样子。比喻李杜的诗歌气势浩如江海。
[27]韩柳：韩愈与柳宗元，中唐时期两位杰出的散文家。苍苍：天空。比喻韩柳的文章高接云天。
[28]争强梁：谓争高下。
[29]朝庭：即朝廷。文治：以文教施政治民。
[30]驱羊：清冯集梧《樊川诗集注》卷一引《帝王世纪》：“黄帝梦人执千钧之弩，驱羊万群，寤而叹曰：千钧之弩，异力者也，驱羊数万群，能牧民为善者也。于是依占而求之，得力牧于大泽，进以为将。”宋洪迈《容斋随笔》卷十一《符读书城南》条：“《符读书城南》一章，韩文公以训其子，使之腹有《诗》《书》，致力于学，其意美矣。然所谓‘一为公与相，潭潭府中居。不见公与相，起延自犁锄’等语，乃是觊觎富贵，为可议也。杜牧之《寄小侄阿宜诗》亦云：‘朝庭用文治，大开官职场。愿尔出门去，取官如驱羊。’其意与韩类也。”
[32]披猖：分散，飞扬。此言钱财用尽。
[33]参军：即参军事，职责是参谋军务。唐时王府及节府使、州郡属官都有参军事。县尉：县衙的属官。
[34]劻勷（kuāng ráng）：劻，原注：“音匡。”勷，原注：“音穰。”急迫不安的样子。
[35]一语二句：谓唐朝参军与县尉的微职，受人轻视，一不小心，就会受到鞭打。
[36]官罢二句：谓任参军与县尉等微职，收入极少，官罢后所得，仅可买百株桑树。丝发，毫发，喻收入极少。
[37]大明：唐宫殿名。唐贞观八年（634），建永安宫，九年（635）改为大明宫。高宗龙朔二年（662）增建，改名蓬莱宫，长安元年（701）复称大明宫。亦谓之东内。内有含元、宣政、紫宸三殿；宣政左右为中书、门下二省，弘文、史二馆。自高宗后，皇帝常居其内。故址在今陕西西安大北门外东北三里许。
[38]杜曲：在今陕西长安县东少陵原东南。唐时为大姓杜氏聚居处。杜曲称北杜，杜固称南杜。其西为韦曲，为韦氏聚居之处。以地近宫阙，又世多贵官，故当时语曰：“城南韦杜，去天尺五。”
[39]若：一作“苦”。潦倒：蹉跎失意，形容衰颓。
[40]翱翔：本指鸟飞，比喻飞黄腾达。
[点评]
这首诗作于开成五年（840）冬至日，时杜牧三十八岁。前一年，杜牧在京任左补阙，本年乞假赴浔阳看望患眼病的弟弟，冬至日在浔阳度过。这时杜牧的家人和子侄都在京城，故杜牧在节日之中，寄诗于小侄阿宜，勉励其读书与成长。其时阿宜很小，“未得三尺长”，但非常聪明，以至于学着官人，骑着竹马，指挥群儿，意气洋洋。今年开始读书，至于“下口三五行”。这首诗勉励其侄，主要有两个方面内容，一是读书，以杜牧的祖父杜佑作为典范。杜佑是中唐时的名相，很有经世治国的大略，更以著书立说为己任，他在为抚州刺史时，写了一部《通典》，前后费时三十六年，成为我国现存最早的专门论述典章制度的通史。到杜牧写这首诗时，已有六十多年了，杜牧一直藏于家中。对于祖宗的事业，堪为典范的有两个方面，一是经世致用的巨著，二是官至宰相的位置。他勉励小侄阿宜的也主要在这两个方面。当然，关于读书，除了家著之外，诗中还说：“经书括根本，史书阅兴亡。高摘屈宋艳，浓薰班马香。李杜泛浩浩，韩柳摩苍苍。近者四君子，与古争强梁。”主要是经史和文学书籍。对于本朝的作家，特别推重李杜韩柳，可见杜牧主张读书应当全面发展，不可偏执一隅。读书的目的是为了做官，故诗又说：“朝庭用文治，大开官职场。愿尔出门去，取官如驱羊。”这种思想是当时的社会背景所决定的。在唐代，读书与人的价值实现的中介主要是应科举考试，以至于做官。杜牧就是走的这条路，因此可以说是切身体会之言。今人往往对杜牧的这种思想进行批评，实则是对古人的苛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