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宋裁辞矜变律,王杨落笔得良朋[2]。

当时自谓宗师[3]妙,今日惟观对属能。

李杜操持事略齐[4],三才万象共端倪[5]。

集仙殿与金銮殿[6],可是苍蝇惑曙鸡[7]?

生儿古有孙征虏,嫁女今无王右军[8]。

但问琴书[9]终一世,何如旗盖仰三分[10]?

代北偏师衔使节,关东裨将建行台[11]。

不妨常日饶轻薄[12],且喜临戎用草莱[13]。

郭令素心[14]非黩武,韩公[15]本意在和戎。

两都耆旧偏垂泪,临老中原见朔风[16]。

[注释]

[1]漫成:随意而成。杨守智云:“此五首乃玉溪生自叙其一生踪迹。”

[2]“沈宋”二句:言沈佺期、宋之问裁制诗作,自矜变革了诗律;王勃、杨炯善写文章,亦不过属对精切,与卢、骆齐名,呼为“四杰”。此沈、宋、王、杨,皆以自喻。刘学锴、余恕诚笺:“‘得良朋’即《樊南甲集序》,所谓‘得好对切事’,指骈文技巧之纯熟。”可备一说。

[3]宗师:堪为人师,为众所崇仰。《汉书·朱浮传》:“博士之官,为天下宗师。”

[4]“李杜”句:操持,执笔,操亦持;句意谓李白、杜甫执笔为诗,才具不相上下。

[5]“三才”句:天地人合称三才,亦作三材。《易·系辞》:“有天道焉,有人道焉,有地道焉,兼三材而有之。”端倪,头绪,此处用作动词,有显露、呈现意。意谓李杜能使天地万物呈现于诗中。

[6]“集仙殿”句:杜甫曾受到唐明皇赏识,命待制集贤院,即集仙殿。李白因贺知章荐,玄宗召对金銮殿,论当世事,赐食,亲为调羹。事具见《唐书》本传。

[7]“可是”句:可是,却是。苍蝇惑曙鸡,《诗经·齐风·鸡鸣》:“鸡既鸣矣,朝既盈矣。匪鸡则鸣,苍蝇之声。”此以苍蝇比进谗之徒,以曙鸡喻指李杜。

[8]“生儿”二句:孙征虏,指孙权。曹操曾表孙权为讨虏将军。《三国志·孙权传》注引《吴历》云:曹公“喟然叹曰:‘生子当如孙仲谋,刘景升儿子若豚犬耳!’”“嫁女”用王羲之东床袒腹事。王羲之曾任右军将军。二句“古有”“今无”互文,“古有孙征虏”即“今无孙征虏;“今无王右军”即“古有王右军”。

[9]琴书:借指诗艺。《三国志·崔琰传》:“以琴书自娱。”陶潜《归去来兮辞》:“乐琴书以消忧。”

[10]“何如”二句:何如,何似;与相比,如何?《三国志·孙权传》注引《吴书》云:“紫盖黄旗,运在东南。”此句意谓像王羲之那样以琴书自娱终其一生,比之孙权的三分事业未必不如也。此义山沉沦下僚之愤激语,非真以为不如。

[11]“代北”二句:代北,代州以北,今山西北部代县一带。偏师,全军中之一部军队,以别于主力、主军。衔,官衔,用如动词即衔领。使节,持节之使,此指诸道防御、观察、节度之使。关东,函谷关以东地区,裨将,偏将。行台,台省之在外者,为专征讨而设。《新唐书·百官志》:“边要之地,置总管以统军,加号使持节,有行台,大行台。”二句均指石雄。石雄,徐州人,出身低微,少为牙将,故云“关东裨将”。雄曾出偏师大败回纥军于代北,升任丰州都防御使,故云“衔使节”“建行台”。

[12]饶轻薄:任人轻薄,被人看不起。石雄出身低微,又曾被诬流放,衔领使节以后仍常遭牛党之轻视。张相《诗词曲语辞汇释》:“饶,犹任也,尽也。假定之辞。”

[13]“临戎”句:临戎,临战。草莱:田野之间,借指在野之人,用如“草茅”。《仪礼·士相见礼》:“在野则曰草茅之臣。”意谓美李德裕不拘一格,拔用石雄于草莱,终建奇功。

[14]郭令素心:郭令,郭子仪。素心,平素之心,本心,即下之“本意”。陶潜《归园田居》:“素心正如此。”

[15]韩公:张仁愿。中宗时为朔方总管,屯边河北,使突厥不敢南侵,功封韩国公。郭令、韩公均以比李德裕。

[16]“两都”二句:两都,长安和东都洛阳。耆旧,父老。偏,副词,表示情况与心之所思不一致。朔风,北风,指代北方边地,此指河陇故地。大中三年(849)收复三州七关,河陇老幼千余人诣阙,解胡服,袭冠带。二句意谓中原父老至老始见河陇收复,言下若早用李德裕“和戎”之策,河陇早已收复,中原父老何待今日始感动垂泪?按李德裕曾纳吐蕃维州守将悉怛谋之请降,受阻于牛党。

[点评]

杨致轩笺:“此五首乃玉溪生自叙其一生踪迹。”

首章借评论沈、宋、王、杨以自寓。一、二言沈宋等自矜得律句之属对精切,正玉溪早年自我写照。《新唐书》本传谓:“义山初为文,瑰迈奇古。(令狐)楚工章奏,因授其学。义山俪偶长短,而繁缛过之。”所谓“当时自谓宗师妙”也。自此与令狐家结两世恩怨:当时自“矜”、自“得”,以为得楚之学,可借此自展抱负;未料后因结怨于令狐绹而沦落一生。末云以今日观之,唯有属对之雕虫小技耳。此义山自悟自叹之辞,非怨楚也。

次章借赞叹李、杜而寄寓己遭排斥之愤慨。一、二言李、杜才华相当,能驱使天地万象入诗。三、四则言李杜虽曾于集贤、金銮蒙受玄宗赏识,终被小人谗毁而不能久居朝廷。此诗以李、杜自况,以己之文才亦曾入秘书省任校书郎,终因婚于王氏而为牛党谗毁调补弘农。此自叹兼以怨绹,非怨茂元也。

三章借孙权、王羲之文武两道,慨己虽无王之才艺,而琴书一世亦未必不如令狐绹。一、二互文。“生儿古有孙征虏”,即“今无孙征虏”,言下唯“刘景升子若豚犬耳”。此以刘琦、刘琮比绹。然“宰相府里坐将军”(温庭筠讥令狐绹语),亦不伦不类,不文不武耳。“嫁女今无王右军”,言如王右军之才艺唯古有之,今则无有也。王右军自比,谦言己亦无右军之才。三、四言己琴书一世,与旗盖三分之孙权相比,自是不如,与刘景升子若豚犬之绹相较,则未必不如。言外慨己有才而受抑沉沦,豚犬辈则备受恩遇。朱彝尊笺云:“三章言绹不肖其父,以仲谋刺其为竤犬。右军嫁女则谓茂元。”

四章借石雄之被牛党摈弃死,寄托己之受党人排抑不遇,慨叹再无李德裕之奖拔孤寒。一、二专为石雄而发,以见李德裕之知人善任。三句云石雄出身寒微,即在德裕为相之时,牛党即“常日轻薄”之。然德裕用人,不问出身,不拘一格,于临战之时,拔石雄于草莱之中,终建奇功。相比之下,己受牛党排摈,一生沦落困顿,隐含遭党人排斥压抑之幽愤,感叹今无奖拔孤寒之李卫公也。时李德裕正叠贬崖州,当亦借此赞之。《唐摭言》载,李德裕贬崖,士子有诗云:“八百孤寒齐下泪,一时南望李崖州。”

五章借郭子仪、张仁愿事感悼、赞美李德裕,为其辩诬,鸣不平。一、二赞李德裕功在朝野,并非误开边衅。三、四言收复失地,索还边境被掠人口,使两都父老重见故地。刘学锴、余恕诚云:“义山之所以重笔特书,盖缘其时宣宗君臣,对德裕之处理与回鹘、吐蕃问题,多所攻击毁谤之故。”

《漫成五章》虽借史事、时事慨己之沉沦遭斥,显示对令狐绹之不满。然其旨非以一己之恩怨,乃会昌、大中间之政治,故当看作义山一组重要之政治抒情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