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王郑二秀才听雨梦后作
初梦龙宫宝焰燃[1],瑞霞明丽满晴天。
旋成醉倚蓬莱树,有个仙人拍我肩[2]。
少顷远闻吹细管,闻声不见隔飞烟。
逡巡[3]又过潇湘雨,雨打湘灵五十弦[4]。
瞥见冯夷[5]殊怅望,鲛绡休卖海为田[6]。
亦逢毛女无憀极[7],龙伯擎将华岳莲[8]。
恍惚无倪明又暗,低迷不已断还连[9]。
觉来正是平阶雨,独背寒灯枕手眠。
[注释]
[1]宝焰燃:龙宫百宝所聚,光彩夺目,如红焰之燃烧。
[2]“旋成”二句:蓬莱山中树,亦仙境也。贾至《闲居秋怀》诗:“岂无蓬莱树,岁晏空苍苍。”郭璞《游仙诗》:“左挹浮丘袖,右拍洪崖肩。”按此蓬莱树当指代秘书省,详“点评”。
[3]逡巡:顷刻。张相《诗词曲语辞汇释》卷五:“逡巡与少顷为对举之互文,逡巡犹少顷也。”
[4]“雨打”句:《楚辞·远游》:“使湘灵鼓瑟兮,令海若舞冯夷。”言闻湘瑟之弦音。
[5]冯夷:河神。《搜神记》:“冯夷,潼乡提前人,八月上庚日死,上帝署为河伯。”
[6]“鲛绡”句:用鲛人泣珠及麻姑见沧海三为桑田事。冯浩曰:“此暗寓悲泣之情。”
[7]“毛女”句:《列仙传》:“毛女字玉姜,在华阴山中,形体生毛,自言始皇宫人。秦亡入山,道士教食松叶,遂不饥寒。”无憀,即无聊赖,心有悲恨而情怀错莫失落。
[8]“龙伯”句:《列子·汤问》:“龙伯之国有大人……至伏羲、神农时,其国人犹数十丈。”意谓华岳上莲花为龙伯擎将以去。
[9]“无倪”二句:无倪,无边无际。李白《古风》之四十一:“飘飘入无倪,稽首祈上皇。”王琦注:“倪,际也。”低迷,迷离恍惚。嵇康《养生论》:“低迷思寝。”冯浩曰:“二句摹梦态极精。”
[点评]
程梦星云:“本集又有《七月二十九日崇让宅》诗,崇让宅为王茂元居。参合两诗,则二十八、二十九两日必有一为悼亡之日无疑。”据《赴职梓潼留别畏之员外同年》云“柿叶翻时独悼亡”语,程臆说可从。诗当作于梓幕罢归任盐铁推官前后,盖晚暮逝前回顾生平之作。
起“初梦”云云,言最初(年少)之梦想、抱负。《广雅·释言》:“梦,想也。”《荀子·解蔽》注:“梦,想象也。”故“述梦即所以自寓”(何义门笺)又《广雅·解诂》:“龙,君也。”龙宫,借指朝廷宫禁。是首二云当其年少之时,切望一第,为君上赏拔而位居朝廷;光焰烛照,瑞霞满天,前景光灿无量。三、四从“初梦”到“旋成”。“旋成”,已然之词。“蓬莱树”生于蓬山,用以指代秘书省。故“旋成醉倚蓬莱树”,言未久释褐,兴致酣然而入于秘书省为校书郎矣。按《后汉书·窦章传》云:“是时学者称东观为老氏藏室、道家蓬莱山。(邓)康遂荐(窦)章入东观为校书郎。”李贤注:“言东观经籍多也。蓬莱,海中神山,为仙府,幽经秘录并皆在焉。”蓬山因此而自神仙居处又增指秘省代称。王勃《上明员外启》:“更掌蓬山之务,麟图缉谥。”孟浩然《怀王大校书》云:“永怀蓬阁友,寂寞滞扬云。”王大校书即王昌龄,王登进士第后,授秘书省校书郎。参见笔者《从蓬山意象说到古典诗歌的解读》(收入《中国古典诗词:考证与解读》)。“有个仙人拍我肩”,仙人,指朝中时有相携、援手之人如周、李二学士。然好景不长,故下接“少顷”。“吹细管”者,亦所谓“仙人”。然“闻声不见”,为“飞烟”所隔。五、六言“仙人”与己已经疏离,细管远吹,闻声不见,是以斥外,调补弘农。“逡巡”与“少顷”互文,亦顷刻、未久之意。七句言未久而过潇湘,辟昭桂;八句“雨打湘灵”亦“锦瑟惊弦破梦频”之意。两句言自秘书省而至桂幕,则“初梦龙宫”之梦想、抱负,至此完全破灭。以上八句以形象之梦境叙半生历程:自梦寐以求入挂朝籍,至释褐秘书省为郎,然援手之人“闻声不见”,弃去不顾,终至雨打梦破,经潇湘而至于昭桂,从此沉沦使府也。
九至十二,又借梦境申足“破梦”之由,抒发心中积郁。“瞥见冯夷殊怅望,鲛绡休卖海为田”,言时局变迁,冯夷吸枯海水,沧海变为桑田,再无须卖绡泣珠以谢“主人”。《历代神仙通鉴》卷二载:冯夷有神鸟,名曰商羊,“能大能小,吸则渤海可枯,施则高原可没”。是沧海变为桑田,则“鲛绡休卖”,泣珠祈求亦无可企望矣。冯夷以比牛党之执权柄如令狐绹者,故云瞥见之“殊怅望”也。“亦逢毛女无憀极,龙伯擎将华岳蓬”,此又以龙伯喻朝廷,或即指宣宗;宣宗为皇太叔(武宗之叔),故以“龙伯”称之。《列子·汤问》:龙伯国人高数十丈,“举足不盈数步而暨五山之所,一钓而连六鳌”。龙伯将华岳最高之莲华峰而去,则玉姜毛女从此无栖身之地矣。华岳莲峰即莲花宝座,喻指宣宗将去御座即位。以上两联以鲛人、毛女自喻显然。何义门云:“瞥见”句,深谷为陵;“亦逢”句,高岸为谷。要之极写武宗崩后,党局反复,时事变迁,无可奈何矣。十三、十四描摹梦态。末写梦觉,宕出远神:半生梦幻,一觉醒来,身世之感,沉沦之痛,尽在此“独背寒灯枕手”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