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瑟无端五十弦[1],一弦一柱思华年[2]。

庄生晓梦迷蝴蝶[3],望帝春心托杜鹃[4]。

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5]。

此情可待[6]成追忆,只是[7]当时已惘然。

[注释]

[1]“锦瑟”句:瑟为古代弦乐器,瑟上绘纹如锦,故称锦瑟。无端,无来由,平白无故。相传上古瑟五十弦,唐世仅二十五弦。

[2]“思华年”句:柱,支弦小柱,一弦以一柱支之。思,追想,忆念。华年,盛年,年轻之美好时日。

[3]“庄生”句:《庄子·齐物论》:“昔者庄周梦为胡蝶,栩栩然胡蝶也;自喻适志与!不知周也。俄然觉,则蘧蘧然周也。不知周之梦为胡蝶与,胡蝶之梦为周与?周与胡蝶则必有分矣。此之谓物化。”诗句取妻子“物化”之义。

[4]“望帝”句:望帝,周末蜀地国君。《说文解字·隹部》:“蜀王望帝**其相妻,惭,亡去,为子鹃鸟,故蜀人闻子鹃鸣,皆起云望帝。”《蜀王本纪》:“望帝使鳖灵治水,与其妻通,惭愧,且以德薄,不及鳖灵,乃委国授之。望帝去时,子规方鸣,故蜀人悲子规鸣而思望帝。”《成都记》:“望帝死,其魂化为鸟,名曰杜鹃,亦曰子规。”春心,此谓爱恋相思之情。言己于亡妻之思忆至死不渝,有如望帝,即便化为杜鹃,亦终日夜哀鸣。

[5]“沧海”句:《博物志》:“南海外有鲛人,水居如鱼,不废绩织,其眼泣则能出珠。”又云:鲛人“从水出,寓人家,积日卖绡。将去,从主人索一器,泣而成珠,满盘而与主人”。“蓝田句:蓝田,山名,其山产玉,故又名玉山,在今陕西省蓝田县。相传伏羲氏母华胥氏陵墓即在此山。唐代士宦及女眷多埋葬此山,如郑亚归葬即在玉山,义山迎吊诗云:“此时丹旐玉山西。”意王氏坟即在蓝田。玉生烟,用《搜神记》吴王小女化烟典故:玉云:“昔诸生韩重来求玉,大王不许。重从远来,闻玉已死,故赍牲币,诣冢吊唁。感其笃终,辄与相见,因以珠遗之,不为发冢,愿勿推究。”夫人闻之,出而抱之,玉如烟然。

[6]可待:岂待。

[7]只是:犹即在、即便意。

[点评]

此诗解人最多,聚讼最繁,自宋至于清末,大别有十种解读:以锦瑟为令狐楚家青衣(婢女),义山爱恋之而未遂,是为“情诗”说;以中二联分咏瑟曲之适、怨、清、和,是为“咏瑟”说;以为锦瑟乃王氏生前喜弹之物,诗以锦瑟起兴,睹瑟思人,是为“悼亡”说;以为诗忆华年,回叙一生沉沦,是为“自伤”说。又有“诗序”说,“伤唐祚”说,“陈情令狐”说,“情场忏悔”说,“党争寄托”说,“无可解”说,等等。

近百年异说纷争,渐趋为二,即“自伤”与“悼亡”二说。然言自伤者,以为兼有悼亡之情在;言悼亡者,亦以为兼有自伤身世之感。笔者以为《锦瑟》当是悼亡之作,然身世之感在焉。

中四句则所思华年之往事。三句云己如庄生晓梦,为蝴蝶所迷,比况年轻时挚恋于王氏,而于今人事变幻,妻子竟已亡故。《庄子·齐物论》关于庄周梦为蝴蝶与蝴蝶化为庄周事云:“此之谓物化。”物化,事物向相反方面转化,引申为由生而死,向死而生。《庄子·刻意》云:“圣人之生也天行,其死也物化。”古诗《回车驾言迈》:“人生非金石,岂能长寿考;奄忽随物化,荣名以为宝。”沈佺期《伤王学士诗序》:“他日,余至来,知君物化。”三句取蝶梦“物化”,正取妻逝之义。而蝶喻妻,有《蜂》诗“青陵粉蝶休离恨,长定相逢二月中”可证。《凤》诗云“新年将有将雏乐”,则以凤喻妻,而凤亦蝶也。崔豹《古今注》云:“蛱蝶大如蝙蝠者,或黑色,或青斑,名为凤子,一名凤车。”四句取义杜鹃啼血,言己思忆亡妻,即便化为鹃鸟,亦将日夜哀鸣,此亦“春蚕到死丝方尽”之意。

五、六“月明”“日暖”互文,言沧海之中妻子亡魂日夜哭泣,祈求添寿回阳与丈夫、儿女相见;蓝田山上王氏的灵魂在日月精气之下,氤氲如小玉化烟,再无处寻觅妻子之玉魂。《谒山》云“从来系日乏长绳”,《玉山》云“何处更求回日驭”,与此同一意绪,可以同参。

末联言此情岂待今日追忆始伤心哀感,即在初婚欢会之时已预拟夫妇终有一人先逝而觉人生若梦,惘然若失矣。元稹《悼亡》云:“昔日戏言身后意,今朝都到眼前来”,“同穴窈冥何所望,他生缘会更难期”,殆近之。

诗虽为悼亡而发,然亦寓身世沦落之感,所谓“悼亡之痛,身世之感,斥外之哀,触绪纷来”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