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是空言去绝踪，月斜楼上五更钟。

梦为远别[1]啼难唤，书被催成墨未浓。

蜡照半笼金翡翠[2]，麝熏微度绣芙蓉[3]。

刘郎已恨蓬山远[4]，更隔蓬山一万重。

飒飒[5]东风细雨来，芙蓉塘外有轻雷[6]。

金蟾啮锁烧香入[7]，玉虎[8]牵丝汲井回。

贾氏窥帘韩掾少[9]，宓妃留枕魏王才[10]。

春心莫共花争发，一寸相思一寸灰。

含情春晼晚[11]，暂见夜阑干[12]。

楼响将登怯，帘烘[13]欲过难。

多羞钗上燕[14]，真愧镜中鸾[15]。

归去横塘晚，华星送宝鞍[16]。

何处哀筝随急管[17]，樱花永巷[18]垂杨岸。

东家老女嫁不售[19]，白日当天三月半。

溧阳公主[20]年十四，清明暖后同墙看。

归来展转到五更，梁间燕子闻长叹。

[注释]

[1]梦为远别：因远别而积思成梦。为，因。

[2]“蜡照”句：江淹《翡翠赋》：“糅紫金以为色。”金翡翠，以紫金丝线绣成翡翠鸟图案之罗罩。半笼，罗罩掩光之谓。

[3]“麝熏”句：麝香氤氲，轻轻飘入芙蓉帐中。庾信《灯赋》：“掩芙蓉之行帐。”白居易《长恨歌》：“芙蓉帐暖度春宵。”

[4]刘郎蓬山：用刘晨、阮肇入天台山采药遇仙女事，唐人诗中每称刘郎、阮郎。曹唐《刘阮洞中遇仙人》：“此生无处访刘郎。”元稹《春词二首》：“流出门前赚阮郎。”此以刘郎自比。蓬山，传为渤海中之仙山，屡见。此指所思女子之居处。

[5]飒飒：风雨声。《楚辞·九歌》：“风飒飒兮木萧萧。”杨师道《中书寓直》：“飒飒雨声来。”

[6]轻雷：《诗·召南·殷其雷》：“殷其雷，在南山之阳。”《集传》：“妇人其以君子从役在外而思念之。”司马相如《长门赋》：“雷殷殷而响起兮，声象君之车音。”何焯曰：“曰‘细’、曰‘轻’，盖冀望而终未能必之词。”

[7]“金蟾”句：金蟾，蟾形铜香炉。啮锁，衔着鼻钮。盖鼻钮可启而填入香料，故云“烧香入”。

[8]玉虎：井栏上之辘轳。

[9]“贾氏”句：《世说新语·惑溺》载：韩寿美姿容，贾充辟以为掾。充女于帘内窥而悦之，遂通，赠以异香。后充觉，以女妻寿。

[10]“宓妃”句：用《洛神赋》载宓妃留枕子建事。陆鸣皋曰：“义山用事，大半借意。如‘贾氏’二语，只为一‘少’字、‘才’字。”

[11]晼晚：日暮。《楚辞·哀时命》：“白日晼晚其将入兮。”

[12]夜阑干：夜色弥漫。阑干，横斜散乱。《古乐府》：“月没参横，北斗阑干。”

[13]帘烘：刘学锴、余恕诚曰：“帘内人声喧闹，灯光明亮，透出融怡热烈气息。”

[14]钗上燕：《洞冥记》：“元鼎元年，起招仙阁于甘泉宫西”“以近神女。神女留玉钗以赠帝，帝以赐赵婕妤。至昭帝元凤中，宫人犹见此钗。”“既发匣，有白燕飞升天。后宫人学作此钗，因名玉燕钗，言吉祥也。”

[15]镜中鸾：用范泰《鸾鸟诗序》孤鸾睹影悲鸣事。

[16]“华星”句：华星，明星。曹丕《芙蓉池作》：“丹霞夹明月，华星出云间。”李善注引《法言》曰：“明星皓皓，华藻之力也。”宝鞍，坐骑，自指。

[17]哀筝急管：筝声浏亮，笛音高急。魏文帝《与吴质书》：“高谈娱心，哀筝顺耳。”王维《鱼山迎送神曲》：“悲急管，思繁弦。”

[18]永巷：深巷。

[19]“东家”句：宋玉《登徒子好色赋》：“臣里之美者，莫若臣东家之子。”《战国策·齐策》：“处女无媒，老且不嫁。舍媒而自炫，敝而不售。”

[20]溧阳公主：梁简文帝女，年十四，侯景纳而嬖之。

[点评]

“来是空言”一首。一、二倒接，言一夜辗转反侧，当此月斜更尽之时，遥想伊人一去无踪，云将复来，只是空言。赵臣瑗曰：“只首句七字，便写尽幽期虽在，良会难成种种情事，真有不觉其望之切而怨之深者。”姚培谦云：“开口便将世间所谓幽期密约之丑尽情扫去。”三句追溯昨夜积思成梦，梦中为伤别而啼哭流泪。四句言急切起身作书，不待墨浓而匆匆写就。五、六翻进一层，拟想伊人永夜罗罩掩光，麝香微度，寂寞自处。七、八言蓬山此去，可望而不可即，岂堪更隔蓬山一万重！比“蓬山”更为遥远之处，似指京华贵主府第。味此诗当亦思恋女冠宋华阳。与《代应》诗同参；《代应》当是代宋华阳答此《无题》。《代应》云：“沟水分流西复东，九秋霜月五更风。离鸾别凤今何在？十二玉楼空更空。”

“飒飒东风”一首。此首抒情主体乃一女子，应是“代应”“代言”一类，是否代女冠抒寄怀思，无可定矣。一、二糅合巫山云雨、《殷其雷》《长门赋》数事，极言其相思之苦。纪晓岚评：“起二句妙有远神，不可理解而可以意喻。”潘德舆云：“最耐讽玩。”三、四“烧香（相）”“牵丝（思）”，实谐“相思”二字。言金蟾虽啮锁，井水虽深汲，然则“烧香”可入，“牵丝”可回。言下之意，只需一往情深，志不稍懈，“相思”（香、丝）之情自可动彼之心哉！五、六言我所以相思相许，唯因其如韩寿之年少，子建之才华。七、八又自幻想跌落现实之苦痛：莫让春心如春花之怒放，愈是相思，愈是失落和痛苦。

“含情春晼晚”一首。一、二言含情相思，自日暮至于夜色苍茫。三、四则已至所思女子妆楼之下矣，本拟放胆登楼，然闻楼上响动之声则怯而作罢；稍停欲登，而闻帘内喧哗欢笑之声，又未敢贸然造次。此二句“楼响”“帘烘”“将登”“欲过”“怯”“难”互文。五、六于楼下怀思拟想，言己不如伊人钗上玉燕，镜中鸾影可伴伊人长住。七、八终于未敢登楼，失意而归，唯华星相伴矣。此男求女，冀望幽会而不可得也。

“何处哀筝”一首。此《无题》寄托显然，东家老女无媒不售，当是自比自伤。前四句寓迟暮不遇之叹。五、六言贵家之女，少小已嫁；同墙相看，则失意者以得意者相形反衬之，更显老女不售之悲哀。七、八言归来辗转长叹，无人知晓，唯梁间燕子知晓也。冯浩极赏誉“白日当天三月半”，云：“言迟暮也，神来之句。”

然此等诗亦非不可作恋诗另解。如可解为义山为一“老女”抒慨之“代言体”诗。此“老女”早年或即与之相恋者，则首云何处筝、箫如此哀苦？原来即发自彼处之樱花永巷，垂杨岸边。二云彼深处此中数十年，今已垂垂老矣，对此白日当天之春色，尤令人增迟暮之悲！忆其年少，亦曾美艳如溧阳公主，春日清明，引来无数少年登墙同窥。末则拟想其归去伤感难寐，辗转反侧，唯梁间燕子闻其长叹也。略作疏解如此。至老而未嫁，或亦女冠之流。

此《无题四首》当非一时一处之作，旨意不同，体式不一，故不可作组诗读。意杨文公、钱邓帅若水辈孜孜访求时，有得必录，随手凑合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