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一、其二、其四、其五、其六、其七、其八)

眼见客愁愁不醒,无赖春色到江亭[2]。

即遣花开深造次[3],便教莺语太丁宁[4]。

手种桃李非无主,野老墙低还是家。

恰似春风相欺得,夜来吹折数枝花。

二月已破三月来,渐老逢春能几回。

莫思身外无穷事,且尽生前有限杯[5]。

肠断江春欲尽头,杖藜徐步立芳洲。

癫狂柳絮随风舞[6],轻薄桃花逐水流。

懒慢无堪不出村,呼儿日在掩柴门。

苍苔浊酒林中静,碧水春风野外昏。

糁径杨花铺白氈[7],点溪荷叶叠青钱。

笋根雉子无人见[8],沙上凫雏傍母眠。

舍西柔桑叶可拈,江畔细麦复纤纤。

人生几何春已夏,不放香醪如蜜甜[9]。

[注释]

[1]此组绝句作于上元二年(761)春,时是卜居成都浣花草堂的第二年。组诗之三咏燕子,之九咏柳树,已另见于咏物类中。

[2]无赖:指春色之浓郁、繁盛。以春色突然而至,惹客心生愁,故有此怨艾之语。

[3]深造次:过于匆迫。

[4]太丁宁:过于烦琐,让人心乱。

[5]“莫思”二句:用晋张翰语:“使我有身后名,不如生前一杯酒。”见《世说新语·任诞》。

[6]柳絮随风舞:晋谢道韫有咏雪之句曰:“未若柳絮因风起。”见《世说新语·言语》。

[7]糁(sǎn散):泛指散粒状的东西。糁径,指杨花铺径。

[8]雉子:雉鸡之雏。与下句“凫雏”互文见义。

[9]香醪:犹如今之酒酿、甜米酒。

[点评]

“漫兴”者,“兴之所到,率然而成”(《杜臆》语)也。此一组“漫兴”诗,可谓春之杂感,或怨春色恼人,或咏春之景物,或作春日之饮,散漫而各有意趣。老杜咏春之诗尤多,且极具个性。怨春色无赖,忿春风欺人,讥柳絮癫狂,恼桃花轻薄,所以出此言,皆为“江春欲尽”而令人“肠断”也。“道是无情却有情”,怨春皆由惜春起。老杜面对春色,其心态恰如垂暮老者面对烂漫孩童,可以嫌他聒噪、嫌他闹腾、嫌他不谙事理,然内心所珍爱的却正是孩童种种讨嫌之处背后的稚气与天真。本篇的第七首便直接表现了诗人对春的怜爱。以“糁径”“铺白氈”写杨花,以“点溪”“叠青钱”写荷叶,状物准确而生动,“糁”“铺”“点”“叠”俱用作动词,且俱是诗眼,有此四字,全诗始觉灵动。“人生几何春已夏”,正是惜春之情的自道,亦人生感慨之自道也,所以惟有以酒自遣,以酒**。老杜于自然之珍爱、于生命之珍爱,俱由此咏春之作中见出。仇注引申涵光之语曰:“绝句,以浑圆一气,言外悠然为正,王龙标(昌龄)其当行也。太白亦有失之轻者,然超轶绝尘,千古独步。惟杜诗别是一种,能重而不能轻,有鄙俚者,有板涩者,有散漫潦倒者,虽老放不可一世,终是别派,不可效也。李空同处处摹之,可谓学古之过。‘恰似春风相欺得,夜来吹折数枝花’,语尚轻便;‘莫思身外无穷事,且尽生前有限杯’,似今小说演义中语;‘糁径杨花铺白氈’,则俚甚矣。”此纯以诗法句法为论,然诗人之真心本性,当有不为诗法所囿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