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明庙前有老柏[2]，柯如青铜根如石。霜皮溜雨四十围，黛色参天二千尺[3]。云来气接巫峡长，月出寒通雪山白[4]。君臣已与时际会，树木犹为人爱惜[5]。忆昨路绕锦亭东[6]，先主武侯同監宫[7]。崔嵬枝干郊原古，窈窕丹青户牖空[8]。落落盘踞虽得地，冥冥孤高多烈风[9]。扶持自是神明力，正直元因造化工。大厦如倾要梁栋，万牛回首丘山重[10]。不露文章世已惊，未辞剪伐谁能送[11]？苦心岂免容蝼蚁，香叶终经宿鸾凤[12]。志士幽人莫怨嗟：古来材大难为用[13]。

[注释]

[1]本篇为大历元年（766）杜甫在夔州作。

[2]孔明庙：指夔州的诸葛亮庙。

[3]“霜皮”二句：用柏树典事形容古柏之长大。赵次公注曰：“‘四十围’，则《隋均州图经》云：南阳武当南门有社柏，树大四十围。梁萧欣为郡，伐之。‘二千尺’，则巴郡有柏树，大可十围，高二千尺余。此并载乐史《太平寰宇记》中。”霜皮，苏轼诗中用作“苍皮”，“无用苍皮四十围”。或有所本。黛色，青黑色，指柏叶之色。

[4]“云来”二句：《九家注》置在“君臣”二句之后，似于文意有碍，此从仇兆鳌《杜诗详注》。巫峡，在夔峡东，居三峡之中。雪山，在四川松潘县南，为岷山主峰，此代指岷山。两句继续写古柏之高大。

[5]“君臣”二句：言刘备、诸葛亮君臣相得，又与时际会，成为时代的风云人物。而遗爱在民，古柏犹为后人所保全。《左传·定公九年》：“《诗》云‘蔽芾甘棠，勿剪勿伐，召伯所茇’。思其人犹爱其树。”

[6]“忆昨”句：由此转写成都事。锦亭：成都之锦江亭。严武有《寄题杜二锦江野亭》诗。

[7]監宫：周人祖先后稷之母姜嫄的庙。因庙门常闭，故有“監宫”之称。監，闭也。后以泛指祠堂。仇注引《成都记》曰：“先主庙西院即武侯庙，庙前有双大柏，古峭可爱，人云诸葛手植。”参见《登楼》注[7]。

[8]窈窕：深远貌。丹青：指庙内彩绘。户牖空：言虚寂无人。

[9]“落落”二句：转写夔州孔明庙之柏。言古柏生于庙前，可谓得地，但苦于地高多风，与成都祠柏之生于郊原平地不同。落落，独立不群。得地，南朝梁沈约《高松赋》：“郁彼高松，栖根得地。”孤高多烈风，三国魏李康《运命论》：“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10]“大厦”二句：言古柏是栋梁之材。以柏喻人。隋王通《中说·事君篇》：“大厦将颠，非一木所支也。”此反其意而用之。万牛回首：写古柏重如丘山，万牛都因无法拉动而回首望之。

[11]“未辞”句：言古柏虽不辞剪伐，乐为世用，但却无法送至廊庙。此句与“万牛回首”相应合。

[12]苦心：柏树木芯味苦。两句言柏树遭剪伐后的命运。

[13]材大难为用：汉王充《论衡·效力》：“或伐薪于山，轻小之木，合能束之。至大之木，十围以上，引之不能动，推之不能移，则委之于山林，收所束之小木而已。”杜诗即总括此意。

[点评]

咏孔明庙前古柏，而结之以“古来材大难为用”，一为诸葛孔明鸣不平，以其材大而未能尽用；二自寄感慨，虽不辞剪伐而无人荐至廊庙。咏柏而喻人，老杜之心志甚明。宋沈括《梦溪笔谈》曰：“子美武侯庙柏诗云：‘霜皮溜雨四十围，黛色参天二千尺。’四十围，乃径七尺，无乃太细长耶？此皆文章之病也。”胡仔在《苕溪渔隐丛话》中曰：“余游武侯庙，然后知古柏诗所谓‘柯如青铜根如石’，信然，决不可改，此乃形似之语。‘霜皮溜雨四十围，黛色参天二千尺。云来气接巫峡长，月出寒通雪山白。’此激昂之语。不如此，则不见柏之大也。文章固多端，警策往往在此两体耳。”一以实证诘之，一以夸张为释，至赵次公注出“四十围”“二千尺”典事，二说方可休战，赵注曰：“杜公必用四十围，胡不云三十围、五十围乎？必用二千尺，胡不云一千尺、五千尺乎？此皆不知公据取柏事于此，方敢用形容其高大。”赵说最可信服，一场聚讼，当可偃旗息鼓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