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支离东北风尘际[2]，飘泊西南天地间[3]。

三峡楼台淹日月[4]，五溪衣服共云山[5]。

羯胡事主终无赖[6]，词客哀时且未还[7]。

庾信平生最萧瑟，暮年诗赋动江关[8]。

二

摇落深知宋玉悲[9]，风流儒雅亦吾师[10]。

怅望千秋一洒泪，萧条异代不同时。

江山故宅空文藻[11]，云雨荒台岂梦思[12]？

最是楚宫俱泯灭[13]，舟人指点到今疑。

三

群山万壑赴荆门[14]，生长明妃尚有村[15]。

一去紫台连朔漠[16]，独留青冢向黄昏[17]。

画图省识春风面[18]，环佩空归夜月魂[19]。

千载琵琶作胡语[20]，分明怨恨曲中论。

四

蜀主窥吴幸三峡[21]，崩年亦在永安宫[22]。

翠华想象空山里[23]，玉殿虚无野寺中[24]。

古庙杉松巢水鹤，岁时伏腊走村翁[25]。

武侯祠屋常邻近[26]，一体君臣祭祀同[27]。

五

诸葛大名垂宇宙，宗臣遗像肃清高[28]。

三分割据纡筹策[29]，万古云霄一羽毛[30]。

仲伯之间见伊吕[31]，指挥若定失萧曹[32]。

运移汉祚终难复[33]，志决身歼军务劳[34]。

[注释]

[1]本篇当是大历元年（766）在夔州作，借古迹以咏怀。

[2]支离：破碎。此指流离，漂泊不定。

[3]飘泊西南：指作者流寓两川的漂泊生活。

[4]三峡：指夔州以东的夔峡、巫峡、西陵峡。此指夔峡。

[5]五溪：指今湖南贵州交界一带。《后汉书·南蛮传》：“武陵五溪蛮，好五彩衣服。”

[6]羯胡：古代北方民族。此指安禄山、史思明叛军。

[7]词客：作者自指，兼咏庾信。

[8]“庾信”二句：托庾信以自咏。庾信，南北朝诗人。《周书·庾信传》载，庾信由梁入北周，“常有乡关之思，乃作《哀江南赋》以致其意”，其赋云：“壮士不还，寒风萧瑟。”

[9]“摇落”句：语本宋玉《九辩》：“悲哉秋之为气也，萧瑟兮草木摇落而变衰。”

[10]风流儒雅：形容其品格文藻之高。

[11]江山故宅：归州（今湖北秭归）有宋玉故宅。

[12]云雨荒台：宋玉《高唐赋》写巫山神女“旦为行云，暮为行雨，朝朝暮暮，阳台之下”。

[13]楚宫：指细腰宫，故址在今湖北秭归。

[14]荆门：山名，在湖北宜都西北，与虎牙夹江对峙如门。

[15]明妃：即王昭君。名嫱，汉元帝宫人。晋避司马昭讳，改称明君，亦称明妃。村：指昭君村，在今湖北秭归。

[16]紫台：犹紫宫，帝王所居的宫殿。朔漠：北方沙漠，指匈奴所居之地。

[17]青冢：王昭君墓。在今内蒙古呼和浩特之南二十里。《太平寰宇记》：“其上草色常青，故曰青冢。”

[18]画图：指王昭君画像。《西京杂记》载，汉元帝使画工图宫女像，按图召幸。“宫人皆赂画工，昭君自恃容貌，独不肯与。工人乃丑图之，遂不得见。后匈奴入朝求美人，工按图以昭君行。及去，召见，貌为后宫第一，帝悔之，而重信于外国，故不复更人。”

[19]环佩：妇女佩戴饰物。

[20]胡语：胡音，指匈奴音乐。

[21]蜀主：指先主刘备。窥吴：公元222年，刘备率军进攻东吴，兵败退回夔州白帝城。

[22]崩年：死时。永安宫：在夔州鱼腹，故址今属四川奉节。

[23]翠华：皇帝出行的仪仗。

[24]“玉殿”句：句下原注：“殿今为卧龙寺，庙在宫东。”

[25]伏腊：伏腊之祭。伏祭在六月，腊祭在十二月。

[26]武侯祠屋：诸葛亮祠堂。诸葛亮封武乡侯，省称武侯。

[27]一体君臣：语本王褒《四子讲德论》：“君为元首，臣为股肱，明其一体，相待而成。”

[28]宗臣：重臣。

[29]三分割据：指魏、蜀、吴鼎足三分局面。纡筹策：曲尽计谋。

[30]羽毛：指鸾凤之类飞禽。

[31]伊吕：指辅佐高汤的伊尹和辅佐文王、武王的吕尚。

[32]萧曹：指汉高祖的谋臣萧何和曹参。

[33]汉祚：汉朝的帝业。

[34]志决身歼：立志坚定，以身殉职。诸葛亮鞠躬尽瘁，北伐时病死于五丈原军中。

[点评]

杜甫创七律组诗，或称“组律”，本组即其一也。借古迹以咏怀，其源盖出于左思之《咏史》，皆托古以抒情。首章未点明古迹，而借庾信以自喻，喻其平生萧瑟，而以诗赋名世。次章咏宋玉宅，借以发萧条之悲。三章咏明妃村，借以写“一去紫台”之怨，而暗寓忠荩之恳。四章咏先主庙，借以明君臣之心。末章咏武侯祠，借以自喻其“鞠躬尽瘁”之志。诚如方东树《昭昧詹言》所评：“五首皆借古迹以见己怀，非专咏古迹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