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节 大爱大恨(1 / 1)

孔子这一生 鲍鹏山 3288 字 3个月前

子张问仁,孔子回答五个字:恭、宽、信、敏、惠。其实,还有五个字,与之很相似,那是子贡对孔子的个性的概括:温、良、恭、俭、让。

那是子禽对孔子超强的亲和力感到迷惑,向子贡了解:“先生每到一个国家,必能了解到那个国家的政事,是请求人告诉他的呢,还是人家自愿告诉他的呢?”

子贡说:“先生是以温、良、恭、俭、让(温和、良善、恭敬、节俭、忍让)的态度得来的。他老人家获得信息的方法总是和别人不一样!”[35]

温,为人很温和,不激烈,不尖锐,不尖刻。

良,不仅仅是善良,它是指对万事万物有善意。我们在面对这个世界的时候,面对这个世界的人和物的时候,我们是不是有善意?这是良。

恭,就是恭敬,恭敬心,敬畏心。

俭,不能简单理解为生活节俭,俭是指做事有分寸,生活有分寸感,不奢靡浪费,所以生活节俭是俭的一个方面。

俭是对一切行为的约束。比如说,恭敬很好,但是恭敬过头了那就不好了。所以,孔子反对“足恭”。你在大街上碰到老师了,你说:老师好!打个招呼,很好。你走上前去跟老师握个手也很好,给老师鞠个躬也很好。但是你趴在大街上就给老师磕头,那就不好了,为什么?过分了,老师会很尴尬。如果是有意作秀,炒作自己,那是对师长的“绑架”——那就是人品不好了。所以,对这种过分的“恭”,孔子表示“耻之”。

所以,做任何事情,哪怕是该做的、正确的事,也要有分寸感,从哲学上讲,这就是度。差之毫厘,谬以千里,所以这个“俭”,是人生中非常重要的一个概念。

最后一个字是“让”,谦让。这个社会总有竞夺,竞夺总不能以力量为唯一胜算,总不能以一切据为己有为唯一目标,那人类社会就变成丛林了。所以,人一定要学会“让”。

关于孔子的气质,《论语·乡党》有这样的记录:

走进朝廷的门,小心而恭敬,好像无地自容一样。不站在门的中间,走路时脚不踩门槛。经过国君的座位,面色庄重,脚步加快,说话小心翼翼好像气不足似的。出使外国行礼的时候,面色庄严恭恭敬敬,脚步紧张而小心,好像踩着一条看不见的线在走。举行乡人饮酒礼后,要等老人都离去,自己才走出去。

我们看,孔子在很多场合都拘谨。什么叫拘谨?就是拘束自己,恭谨待人。一个人如果在任何一个地方都不拘束,这不是一个好事情。有的时候要有适度的拘束、适度的小心,甚至要有一点适度的紧张。为什么?因为你对别人有恭敬心。

我跟我的学生说,你们到外面去应聘,面对应聘官,不要显得那么老练,那么侃侃而谈,好像什么都不在乎,那未必是好事,人家不一定觉得你这个人很能干。适度地紧张、适度地拘谨,别人反而会觉得你很老实,因为适度的紧张和拘谨,可以表明你对考官的恭敬。

恭敬的人,一定是拘谨的;

自爱的人,一定是羞涩的。

当然,孔子有他自然放松的时候。

献礼时,便满脸和悦。以私人身份会见外国君臣时,和悦而又轻松。睡觉时不四肢直挺,平日闲坐,也很放松,不像做客人一般拘谨。

《论语·子罕》有这样的记载:

子见齐衰(古代用麻布做的丧服)者,冕衣裳者与瞽者,见之,虽少,必作;过之,必趋。

孔子遇见穿丧服的人,戴礼帽穿礼服的人和盲人,只要见到他们,即使是少年,孔子也一定站起身来,等他们经过;经过他们面前的时候,一定恭敬地迈小步快快走过。

对待不幸的人或弱势群体,圣人内心一片仁慈,行为一派恭敬。

再看下面的一则。

师冕见,及阶,子曰:“阶也。”及席,子曰:“席也。”皆坐,子告之曰:“某在斯,某在斯。”师冕出。子张问曰:“与师言之道与?”子曰:“然,固相师之道也。”[36]

师冕来见孔子,走到台阶边,孔子说:“台阶到了。”走到坐席边,孔子说:“这是坐席。”大家都坐下后,孔子告诉他:“某人在这里,某人在那里。”

古代的盲人乐师都有“相”,也就是扶持他走路的人,按说不必孔子指点。但是,孔子看见盲人进来,马上眼睛就不离开他的一举一动,随时予以提醒,虽说于对方并不必要,但是,于自己,却是一种自然的关心与牵挂。生活中,我们也发现:父母似乎总是啰唆的,而子女总是厌烦啰唆的。可是子女一旦成了父母,马上又开始啰唆了。

这个盲人乐师,虽然看不见孔子的面容,但是听着孔子温和关切的提醒,他的内心,岂不感知到一种温暖!

就是两千多年以后,我们读到这一段孔子对盲人无微不至的关照、一一指点的爱护,那种场景也还是如在眼前,那种圣人的慈祥,也还令我们感动不已!

其实,当场就有一个学生被感动了。那就是子张。

师冕走了以后,子张问:“老师,您刚才的做法,就是与乐师讲话的方式吗?”

孔子说:“是的,这本来就是帮助盲人乐师的方式。”

这就是“仁”在日常举止中的体现啊。

“仁”就该体现在待人接物的日常举止中。

岂止是对人呢,万物都沐浴着圣人的仁爱啊!

子钓而不纲,弋不射宿。[37]

孔子只用竹竿钓鱼,而不用网捕鱼;只射飞着的鸟,不射夜宿的鸟。

圣人以人道推及鸟兽之道,爱人而及物,所谓“恩及于禽兽也”(孟子语)。

钓鱼,是给鱼选择的机会,是鱼儿主动上钩;且所钓之鱼,总是有限的。网鱼,使鱼别无选择而置之死地;且往往是一网打尽,赶尽杀绝。

射飞着的鸟,是给鸟以逃生的机会;射夜宿的鸟,则是出其不意。于鸟而言,没有逃生的机会;于人而言,机心尤其歹毒。

人类为了自己的生存,不可能不杀生;但人类有灵魂,有爱心,杀生要有其道,要有节制,有游戏规则,尤其不能在滥杀、虐杀中培育恶的种子。

人类性情中的残忍,往往是在被虐杀的动物的鲜血中吸取营养的。因此,反对虐杀,既是保护相对于人类显得弱小无助的动物,更是保护人类灵魂的善。

商汤网开三面(亦作网开一面),孔子钓而不网、弋不射宿,这正是我们祖先体现人类博爱精神的典范。

在今天,在物种不断因人类活动而灭绝的今天,这种博爱精神,尤其值得我们推崇。

我们今天,很多人捕鱼,已经不用网了,用什么?用雷管,用炸药!往水边一站,雷管往水里一丢,一声闷响,一应水族,全部漂在水面上!然后,把大的捡起来,往塑料袋中一扔,转身再去别的水域。

何等有效率!

什么是最可怕的人?就是这类只讲效率不计其他的人。

什么是最可怕的文化?就是只讲效率、功利不计其他的文化。

什么是没有未来的民族?就是只讲效率,只讲利害,只讲功利,以成败论英雄的民族!

因为,这样的人、这样的民族、这样的文化,都是没有心灵的。

孔子到卫国去,在途中遇见以前住过的旅社家主人的丧事。孔子走进去,哭得很悲伤。出来,叫子贡解下驾车的马送给这户人家。子贡说:“老师,仅仅相互认识的人家的丧事,按礼的规定,不能赠送礼物。您现在要解下驾车的马送给旧时旅社人家,是不是太重了?”孔子说:“我刚才进去吊丧,悲伤得流下了眼泪。我怎么能光哭而无所表示呢?你去做吧!”

一个如此普通的人,没有什么交往的人,他的死亡也能让孔子如此悲伤,以至于不解驾相送就不足以平复心中的伤痛。

子食于有丧者之侧,未尝饱也。[38]

子于是日哭,则不歌。[39]

孔子在有丧事的人旁边吃饭,未曾吃饱过。孔子在那一天吊丧哭泣过,就不再唱歌了。对别人的悲伤感同身受,是一个人崇高人格的组成元素之一啊。

这是什么?这就是慈悲啊!

因为慈,所以悲。

因为悲,所以慈。

因为我仁慈,所以我为世上的一切不幸而悲伤。

因为我知道世道的悲凉,所以我内心充满对世界万物的仁慈。

再看看孔子如何对待一条死去的狗。

孔子的看门狗死了,孔子很难过,让子贡去埋掉它。他又不放心,交代子贡说:“马死了,用帷幔裹好了再埋。狗死了,用车盖裹好了再埋。你去把它埋了吧。我听说,破旧的帷幔不丢弃,为的是留着埋马;破旧的车盖不丢弃,为的是留着埋狗。现在,我没有车盖。你埋狗的时候,给它弄张席子吧,不要让它的头直接埋在土里啊。”[40]

你说子贡这样的一个人,埋一条狗还不会吗?还用您老人家啰啰唆唆地交代吗?这里体现的是孔子对一条狗的感情啊。他一想到狗的头直接埋在土里,他就受不了啊。

为什么有些人心地纯善?

就因为他常常受不了。

为什么有些人心地残忍?

就因为他常常受得了。

什么叫文明?文明就是对很多东西受不了。

什么叫野蛮?野蛮就是对很多东西受得了。

什么叫文化?文化就是软化,就是把我们的心灵柔软化。

但是,柔软不是软弱。仁慈就是一种力量。

讲到这里,我们可能会觉得:像孔子这样的人,一定是不会攻击别人的,但是,事实并非如此。

有爱的人一定有恨。有大爱的人一定有大恨。

孔子,有慈眉善目的一面,也有金刚怒目的一面。慈眉善目的一面,是“仁”;金刚怒目的一面,就是“义”。

因为这是一个善恶并存的社会,是强弱并存的社会。既然如此,善善恶恶,锄强扶弱,就是我们的道德,就是我们的正义,就是我们的良知。

而那些毫无原则的老好人,根本就不配称之为君子仁人。

孔子反对苛求别人,提倡宽容,那只局限于对人的个人私德,或自涉性品格。而对于那些伤害他人、违背公义的人和事,孔子从来都是怒目以对、恶语相加、毫不假以辞色。

所以,孔子极其厌恶的人,就被他称为“德之贼”的“乡愿”。

在孔子所骂的人之中,这种人最可恶、最该骂。

为什么“好好先生”是“德之贼”?因为他没有原则。

其实,孔子之所以成为圣人,就是因为他介入当世纷争,为正义而战——为此,他不遗余力地“攻击别人”。

比如说,他就攻击过鲁国的执政季平子:

八佾舞于庭,是可忍也,孰不可忍也![41]

这就是圣人之怒。圣人为什么怒?为原则而怒,为公道而怒,为天理良心而怒。

而且,他的这句话,在逻辑上包含着这样的意思:一切忍耐——包括圣人的忍耐——都是有限度的。这个限度就是:底线。

世间万事万物有底线,本身就说明了:

在这个世界上,总有一些东西我们不能忍,总有一些东西我们不必忍,总有一些东西我们不会忍!

只有毫无道德坚持的人,才会毫无愤怒与攻击。

孔子攻击齐景公:“齐景公有四千匹马,他死的时候,人民找不到他的什么美德来称颂,伯夷、叔齐饿死在首阳山下,人民至今还在称颂他们。”[42]

他攻击卫灵公,骂他“无道”。此公对孔子是不错的。孔子周游列国十四年,大多数时间都待在卫国,卫灵公参照孔子在鲁国当大司寇时的俸禄来安顿孔子,解决了孔子和他的弟子们的衣食住行问题。但是,即便如此,孔子还是要骂,为什么?君子不为私交害大道也。

《礼记·檀弓上》记载:孔子在宋地居住,看到司马桓魋命人为自己做石棺,三年没有做成,弄得工匠苦不堪言。夫子说:“像这样奢侈浪费,死了就该快点烂掉。”这是咒人死后早早腐烂。

后来,孔子遭到了司马桓魋的嫉恨,在过宋时,差点被他杀害。

南宫敬叔回国谋求复职,必定用车装载宝物而贿赂。孔子说:“像这样贿赂,丢了官就该彻底贫困。”这是咒人早日破产。

要知道,这个南宫敬叔还是他的学生呢。

我们看他如何骂樊迟。

樊迟来问他怎么种白菜、种庄稼,孔子很生气。在樊迟转身走了以后,他在后面破口大骂:“小人哉,樊须也!”[43]

这不算严重。

我们看孔子骂冉求。冉求在他七十二贤弟子中算是出色的,至少能排在前十名。而且,孔子晚年能体面地回国,叶落归根,还有冉求的努力。可是冉求在季氏那里做官,帮着季氏聚敛财富,盘剥百姓。孔子获悉后非常愤怒,直接宣布与他断绝师生关系:

非吾徒也!小子鸣鼓而攻之可也。[44]

是的,圣人没有私仇,但有公仇。为了公仇,他毫不犹豫地亮出他攻击的矛!

这还不算严重。

骂得最重的是谁?当然是宰予。

宰予大白天睡觉。孔子说:“朽木不可雕也,粪土之墙不可杇也。”腐朽的木头不能再雕刻了,松泡如粪土的墙壁不能再粉刷了。

你说这话骂得过分吗?可是孔子说:“对于宰予这个人,还能给他什么样的批评呢?”

骂完了,还不解气,又说:“开始时,我对于人,是听了他的话便相信他的行为;现在,我对于人,是听了他的话还要观察他的行为。宰予这个人使我改变了观察人的方法。”

《论语》里,孔子张口小人,闭口鄙夫,这都是骂人的话。

“吾未见好德如好色者也”——骂尽天下好色人。

“吾未见刚者”——骂尽天下多欲人。

“吾未见好仁者”——骂尽天下不仁人。

“未闻好学者也”——骂尽天下懒惰人。

一部《论语》,骂尽天下人。

这样的骂还算客气的。

孔子甚至还骂人断子绝孙。这种近乎泼妇的骂法,竟然也出自孔子之口。

子游问孔子:“丧葬的时候,用泥土做车,用草扎动物来殉葬,自古有之。然而现在有人用木偶人来殉葬,我觉得这对丧事没有什么好处。”孔子说:“用草扎动物很好。用木偶人殉葬,是不仁。这不就近于用活人来殉葬吗?”[45]

于是,孔子骂道:“始作俑者,其无后乎!”[46]

我们知道中国在古代有一种非常野蛮的活人殉葬制度。后来,人们渐渐地认识到这个制度是野蛮的,于是就用泥俑替代人,埋在坟墓里面,算是殉葬,但是就算是这样,孔子依然忍无可忍。

因为虽然泥俑不是真人了,但是这个形式本身,包含着一种罪恶的观念。这种罪恶而反人道的观念让孔子忍无可忍。

事实上,孔子不仅骂人,他还会打人,而且打的还不是一般人,竟然是一位老人!

孔子有一位老朋友,叫原壤,一辈子**不羁,不像样子。举一个例子就知道了:原壤的母亲去世了,孔子去吊唁。可是原壤一点悲痛的神情也没有、高高兴兴,连丧事都没有料理。孔子是一个料理丧事方面的行家,对殡葬之礼非常熟悉。于是他就和弟子们留下来帮他料理丧事。孔子亲自帮原壤的母亲整治棺材,在棺材板上画图案。这时候原壤在干什么呢?他在旁边唱歌,唱到最后,甚至跳到棺材板上去唱了。而且唱的还是那种靡靡之音:“你的粉脸好狐媚,你的小手好柔软。”

弟子们看不下去了,但孔子还是看在原壤死去的母亲面上,把这个丧事给办了。[47]

这一次孔子算是忍了。后来,两人都到了晚年,有一天孔子拄着拐杖到原壤的家里。原壤看到孔子来了,是一个什么样的态度呢?一屁股坐在地上,两腿伸得老远。这是非常傲慢、非常粗野的坐姿,孔子对他破口大骂:“你这个人,少年不努力,中年没建树,晚年一事无成还老而不死!你就是一个贼!”拿起拐杖就敲打他的腿:“把你的狗腿给我缩回去!”[48]

孔子这个时候年纪很大了,但是,火气还是很大。

我们不要以为修养的最高境界是心平气和。心平气和当然是一种境界,但未必是最高的境界,更不是唯一的境界。

对个人的得失,心平气和是一种境界,对公共问题也心平气和就不是什么境界。面对邪恶时有道德愤怒,面对善良遭到邪恶的侵害时有道德痛苦,这才是道德的最高境界。道德的最高境界不是道德感的麻木,相反,是道德感的更加敏锐。一个人的道德愤怒和道德痛苦越是强烈,他的道德境界就越高。道德愤怒和道德痛苦的强烈程度是一个人道德意识高低的天然标尺。

很多人,没有了良知,没有了正义感,把麻木当成修养,这是自我阉割。这类自我堕落的小文人,在中国历代都很多,他们津津乐道、沾沾自喜于自己的“心平气和”,把这看作最高的境界。我在觉得他们可悲的同时,也觉得可笑:难道孔子还没有他们的境界高吗?

而更有一些心地险恶之人,总是劝诱别人:面对不平要心平,面对不和要气和。鲁迅先生曾经告诫我们,这类人,千万不要相信他!

孔子说过这样的一句话:唯仁者能好人,能恶人。[49]

“好人”,是喜爱人;“恶人”,是厌恶人。仁德的人一定具有两个特点:那就是对于正义的,对于善良的,他爱;对于邪恶的,对于残暴的,他恨。这种爱和恨才是一个人内心高贵的体现。

有爱有恨是正常人,大爱大恨可能就是圣人。

我们要小心什么样的人?

孔子说:“众人都厌恶他,一定要仔细考察这个人;众人都喜欢他,一定要仔细考察这个人。”[50]

一个人,人人都厌恶他,可能是大恶;

一个人,人人都喜欢他,往往是大奸。

子贡曾经问老师:“君子也有憎恶吗?”

孔子大声回答说:“有!”[5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