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天和下一天,阿尔贝蒂娜因为不想和安德蕾出去,就跟我一起出去了。我甚至都没跟她提起游艇的事;一起外出,使我的心情完全平静了下来。不过当晚她依然用那种新方式吻我,又使我憋了一肚子的火。我只能把它理解为向我表示她在赌气的一种方式,但感到在我向她献了那么多殷勤之后,她还这么做,简直太可笑了。我从她那儿已经得不到我所需要的肉体满足,觉得她发脾气的样子很丑,于是更强烈地感觉到,久违的明媚阳光在我身上唤醒了对周围女性和外出游玩的想望。那想必是早已忘却的零散记忆勾起的想望,当年,还是初中生的我,在已渐浓密的绿荫下和姑娘约会,这片春日的天地啊,我们穿越季节的居所漫游之旅刚在此驻留三天,春风和煦,条条道路仿佛都径直通往乡间的野餐、河上的泛舟和欢乐的聚会,在我心目中那儿不仅是树木葱茏的乐园,而且是令人向往的女儿国,无所不在的欢乐,帮我恢复了元气。惯于疏懒,惯于禁欲,仅尝过与一个我不爱的女人的欢情,惯于待在卧室里,不出去旅游,这一切在我们昨天还身处其中的旧世界,在冬日般空旷的世界中,都是可能的,然而在这片枝繁叶茂的新天地中就不再可能了,我在这片新天地中醒来,有如一个年轻的亚当,第一次面临有关生存、幸福的问题,而身上全无先前种种消极解决办法的负担。阿尔贝蒂娜此刻成了我的负担,我注视着她,温情而又阴郁,我感到我俩没有分手是一种不幸。我向往威尼斯,而这会儿我想去罗浮宫看威尼斯画家的画作,想去卢森堡博物馆看埃尔斯蒂尔的那两幅画,我刚听说盖尔芒特亲王夫人把它们卖给了这个博物馆,当初我在盖尔芒特公爵夫人府上不胜仰慕地欣赏过这两幅画——《舞之魅》和《×家族画像》。但我担心前一幅画中有些猥亵的姿势,会在阿尔贝蒂娜身上引起一种欲望,一种对粗俗愉悦的怀念,会使她心想,一种她当初不曾体验过的生活,一种在露天小咖啡馆看焰火、喝酒跳舞的生活,说不定还真挺棒呢。在这以前,我已经在担心七月十四日[288]她会要我让她去参加街头的舞会,巴不得能出点什么事儿叫她去不成,但又知道其实出不了什么事儿。再说埃尔斯蒂尔的那两幅画,画上郁郁苍苍的南方景色中,还有几个**的女人,也许会引起阿尔贝蒂娜某些纵欲的联想,尽管埃尔斯蒂尔——但她难道不会贬低这幅杰作的意义吗?——在她们身上看到的是雕塑美,更确切地说,是坐在绿荫丛中的女性躯体这不朽的艺术珍品之美。
于是我只得放弃这个想法,决定改去凡尔赛。阿尔贝蒂娜不愿意跟安德蕾一起出去,正穿着一件福迪尼晨衣待在卧室里看书。我问她是否愿意去凡尔赛。她的性格中有一个可爱的特点,就是答应什么事都很爽快,这或许跟她以前有一半时间寄住在别人家里的生活经历有关,这次她决定跟我们回巴黎,也不过就考虑了两分钟。她对我说:“要是我们不下车,我这么穿就行。”她打算在晨衣外面罩一件外套,犹豫片刻过后,在两件福迪尼外套中选了——仿佛是在两个朋友中间选一个带出去——一件暗蓝色的,非常漂亮,然后又在帽子上别了一枚饰针。才一分钟工夫,她就都穿戴好了,等我穿上短大衣,我们就出发去凡尔赛了。这种快捷本身,这种绝无二话的顺从,都使我更加放心(倒像我真有这个必要似的,其实我并没有任何明确的理由可以不放心的)。“反正我没什么可担心的,尽管那天晚上开窗声音响了些,但我要她做的事她都做了。我刚说要出门,她把这件蓝外套披在晨衣外面,马上就过来了,一个怀有二心、觉得没法跟我过下去的人,是不会这样做的。”我俩去凡尔赛的途中,我心里在这么想。我们在那儿待了很久,整个天空蓝得发亮,几乎有点发白,就像仰面躺在草地上的游人看见的蓝天,但它又那么辽阔,那么深邃,让人感到这种蓝色纯净得没有一丝杂质,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是任你怎样深入其中,除了这种蓝色再也碰不到其他东西的。我想起外婆,她喜欢人类艺术和大自然中崇高的东西,当她看到圣伊莱尔教堂的钟楼在这片蓝色中刺向天空时,她内心会充满喜悦。骤然间我听到一阵起先没认出来但知道外婆也和我一样喜欢的声音,不由得又怀念起那失去的自由。那是胡蜂飞过的嗡嗡声。“看哪,”阿尔贝蒂娜对我说,“有架飞机,飞得很高很高。”我抬头环视四周,但就像躺在草地上的游人一样,只见蓝得发白的天空一尘不染,不见任何黑点。但翅翼的嗡嗡声确实在耳边响着;蓦然间,那翅翼进入了我的视野。高处,那对细小的、发亮的棕色翅翼弄皱了一碧如洗的蓝天。我终于将嗡嗡声和它的源头,和这只在大约两千米高空来回折腾的小虫子联系了起来;我听见它在嗡嗡作响。或许,由于地面上的距离在很久以前并没像今天这样被速度所缩短,所以两公里外传来的火车鸣笛声,就像现在(今后一段时间还会如此)从两千米高空传来的飞机嗡嗡声一样,使我们激动不已,给我们带来美感,让我们暗自想道,这种竖直方向上的距离,其实是跟地面上的距离一样的,但在这新的方向上,我们会觉得距离拉长了,那是因为我们知道自己到达不了那个高度,一架在两千米高空的飞机,并不比一辆两公里外的火车离我们更远,其实也许还更近些,因为在这种更纯净的介质中实现的相同距离的旅程中,旅人与其出发地点之间不存在任何阻隔,就像船只驶过平静的海面,风儿拂过辽阔的田野,在浩瀚的大海或无垠的麦田中留下一道道划痕。
我想喝个下午茶。我们来到一家门面挺大的点心店,这家店几乎已经位于城外,当时还是小有名气的。一位夫人正要离开,让老板娘给她把衣物取来。这位夫人一走,阿尔贝蒂娜就频频去看老板娘,似乎想引起她的注意,但当时已经很晚,老板娘忙于收拾杯子、盆子和剩下的糕点,只在我们点单时过来了一下。于是出现了这样一幕,老板娘身材高大,她站在我们面前等我们点单时,坐在我边上的阿尔贝蒂娜每回把金黄色的目光竖直往上移向老板娘,想要引起她的注意时,都得把头仰得高高的。——老板娘正对着我们,所以阿尔贝蒂娜没法靠侧视来减缓视线的陡度。老板娘的眼睛位置实在太高,阿尔贝蒂娜光把头抬高还不行,就只得使劲抬高视线去够那个位置。出于对我的体贴,她很快就低下了眼睛,而老板娘对她未加注意,又去干她的活儿了。整个过程,就是一个小女人向高高在上、无法企及的崇拜对象一次次投去无助的央求目光的过程。这会儿,老板娘只剩邻近的一张大桌子要收拾了。那个位置,阿尔贝蒂娜只要侧视就行了。可是老板娘的目光一次也没停在我的女友身上。这并不叫我感到惊讶,我知道这个我多少也算有点认识的女人有好几个情人,尽管她结了婚,但那些私情居然被她遮掩得严严实实——瞧着她这蠢得出奇的模样,我对这一点不禁感到大为惊讶。我们喝完茶了,我瞧了瞧这个女人。她专心地忙着手里的活儿,对阿尔贝蒂娜的态度近乎粗鲁,阿尔贝蒂娜频频看她,并无失礼之处,她却连看也不看她一眼。收拾好这儿,收拾那儿,收拾个没完没了,收拾得心无旁骛。把小匙和水果刀放回原位的工作,倘若不是由这个高个子的美妇人来做,而是节省一些人力,交给机器去做,阿尔贝蒂娜的关注也未必会遭到如此决绝的漠视,然而这个妇人就是不肯低下眼睛,任凭自己目光迥然、体态诱人,唯一关注的只是手里的活儿。说实话,这个老板娘要不是这么个蠢得出奇的女人(这我不仅听说,而且有亲身体验),她的冷漠堪称绝巧的应对。我很清楚,一个人即使愚不可及,平时笨得一无可取之处,一旦事关私欲和切身利益,也会一反常态,适应哪怕最复杂的情况;不过话说回来,把这样一个假设,用在老板娘这么一个傻婆娘身上,确实有点小题大做。她的愚蠢居然会用那么无礼的方式表现出来,真有点匪夷所思!她竟然连一眼也没瞧过阿尔贝蒂娜,可她是不可能没看见她的。对我这位女友来说,这自然让她很不受用,不过我在心底里暗自庆幸,阿尔贝蒂娜得到这么个小小的教训,该明白不是每个女人都会注意她了。我们离开了点心店,上车往回驶去,驶出一段路程以后,我突然想到,刚才忘了悄悄关照老板娘,请她千万别把我的名字和住址告诉我们进店时离去的那位夫人,我平时常让人来订糕点,老板娘一定知道我是谁。其实,我是不想让那位夫人由此间接地知道阿尔贝蒂娜的住址。但是车子已经开出很远了,我心想,为这点小事再折回去有点不值,落在那个又蠢又爱骗人的老板娘眼里,倒像我把这事看得忒重要似的。我打定主意,过一星期再去那儿喝茶的时候,一准这么关照她;想到我们免不了好忘事,该干的事情常会落下一半没干,结果一桩再简单不过的事情得干好几遍才完事,心里不觉生出几分烦恼。
我们很晚才回家,一路上随处可见红色长裤紧挨短裙的场景,那是夜色中的情侣。车子驶过马约门回家。巴黎的建筑失却了厚重的立体感,取而代之的是单线勾勒的巴黎建筑图,犹如一座城市被毁以后,建筑师重画的复原图;但在这幅图画的上缘,有一个极为柔美的淡蓝边框,衬托得整幅图景格外动人,让人禁不住要急切地四下张望,想弄清这极为节制而又美妙无比的色调,到底是怎么回事:那是月光。阿尔贝蒂娜对此情此景赞叹不已。我不敢告诉她,倘若我是单独一人,或者是在追逐一个陌生女子,这景色更会让我心旷神怡。我给她背诵了几段描写月光的诗和散文,给她解释月光怎样从以前的银色,到夏多布里昂笔下和维克多·雨果的《埃维拉尼斯》《泰蕾兹家的晚会》中成了蓝色,又在波德莱尔和勒贡特·德·利勒的诗中成了带有金属光泽的黄色。然后,为了提醒她回忆起《沉睡的波阿斯》[289]结尾象征新月的意象,我吟诵了整个诗篇。
当我回头去想时,我简直说不清她的生活中充斥着多少反复无常而且往往互相矛盾的欲念。谎言,无疑使情况变得更为复杂,比如说,她因为记不准以前是怎么告诉我的,那天就对我说:“哦!瞧这姑娘多漂亮,高尔夫打得真棒。”我问她这个姑娘叫什么名字,她回答我时满脸都是冷淡、随便、居高临下的神情(这种神情她想必是可以随取随用的),像她这样的说谎者,遇到一个问题答不上来,就会换上这副功效屡试不爽的神情:“哦!我可不知道(无可奉告,抱歉得很),我一直不知道她的名字,我看见她打高尔夫,可是不知道她叫什么。”但一个月以后我要是问她:“阿尔贝蒂娜,你上次跟我说起的高尔夫打得很棒的姑娘,你认识她吧?”“那当然!”她会想也不想就回答道,“艾米莉·达尔蒂耶呗,可我不知道她现在怎么样了。”说谎好比构筑野战工事,名字这个工事既然被攻占了,那就不失时机地构筑新的工事,守住“怎么找到她”这道防线吧。“哦!我不知道,我没有她的地址。也想不起有谁能告诉您这事儿。哦不!安德蕾不认识她。她不是我们那伙的,再说如今那伙同伴也各奔东西喽。”另外有几次,她说的谎话简直像厚脸皮的无赖:“哦!要是我有三十万法郎年金就好了……”她咬着自己的嘴唇。“嗯,你想干什么呢?”“我要让你,”她吻着我说,“允许我和你一起住下去。哪儿还有比这儿更幸福的地方呀?”可是,即使把谎话也当真话算进去,她的生活之随意任性、心愿之说变就变,还是到了令人难以置信的地步。她可以爱一个人爱得发疯,可是三个月一过,就不肯接受此人来访。她说又要开始画画,我就让人去给她买画布和颜料,她却连一个钟头都等不及。整整两天,她心烦意乱,急得掉眼泪(但很快就干),就像给人抢走了奶妈的婴儿。她对人,对事,对平时的消遣,对艺术,对国家,情感都是这么不稳定,而唯有这种不稳定本身,却堪称始终如一,所以如果她爱金钱的话(对此我不大相信),想必也不会比对别的东西爱得更久。她说:“哦!要是我有三十万法郎就好了!”尽管说出的是不怎么好的心思,但它也长不了,她过一阵就会把这个心思抛到脑后,就像她说要去悬崖庄园[290](她在我外婆的那本塞维涅夫人书信集里看见过庄园的图片),要去找打高尔夫的女友,要去乘飞机,要去和姨妈一起过圣诞节,或者要重新开始画画一样,这些话她都是不久以后就要忘记的。
“哎,我和您都不饿,咱们不如去韦尔迪兰夫妇家吧,”她说,“今天是他们的接待日,现在去时间也正好。”
“您不是不喜欢他俩吗?”
“哦!人家说他们的闲话是挺多的,可是他们毕竟没那么坏吧。韦尔迪兰夫人一直对我挺好的。再说,总不能见谁都跟人过不去吧。他们是有些毛病,可谁没点毛病呢?”
“您穿得太随便了,得先回家去换身衣服,那样一来时间就太晚了。”
“是啊,您说得对,那咱们就干脆回家吧。”阿尔贝蒂娜回答道,这种百依百顺的态度,每次都让我看得直发愣。
这天晚上,就像温度计的温度蹿了上去一样,晴暖的天气又往前跳了一下。春天的早晨催人早醒,我躺在**,听见电车在馥郁的芬芳中穿行,空气中热量渐渐聚积,直至凝结得像南方地区那般致密浓郁。我的卧室里反倒比较凉快,稠腻的空气渗进以后,将盥洗室的气味、衣橱的气味和长沙发的气味隔离开来,形成三道泾渭分明的竖直的带子,相互并列而又彼此不同,半明半暗的珠光给窗帘和蓝缎扶手椅的折光平添一种清凉的意味,我从中依稀感到(这并非天马行空的想象,而是因为那确实是可能的)自己漫步在近郊某个新建的街区——有点像布洛克在巴尔贝克居住的街区,但在阳光照得人眼花的街道上,看见的不是了无生气的肉铺和白晃晃的方石,而是我兴许一会儿就要去造访的农舍餐厅,扑鼻而来的是高脚盘中的樱桃和杏子,以及苹果酒和格吕耶尔干酪的香味,各种香味悬浮在凝冻般闪着幽光的阴影中,给它添上有如玛瑙那般精致的纹饰,餐桌上的棱柱形玻璃餐刀架,则在幽暗中呈现出彩虹的颜色,往桌布上投下孔雀羽饰那般美丽的斑点。
我满怀欣喜地听着窗外的汽车声,它们犹如风声一阵比一阵来得响。我仿佛闻到了汽油味。在爱挑剔的人眼里,这味儿让人讨厌(这些人看重的是物质的东西,对他们来说,这味儿污染了洁净的空气);在某些爱思考的人(他们也看重物质的东西,只是用的方式有所不同)眼里,同样也是如此,这些人注重事实,一心以为我们要是眼睛能看到更多的色彩,鼻子能闻到更多香味,那么我们就会更加幸福,就会生活得更有诗意。这无非是一种披上了哲学外衣的不切实际的想法,这种想法天真地认为,要是大家都脱下黑色的衣服,换上艳丽的服装,生活就会更美好。而对我来说(有些气味本身也许并不好闻,比如樟脑丸和香根草的气味,但它们会唤起我对到达巴尔贝克当天那片湛蓝的大海的回忆),在当初我上古尔镇的圣让拉埃兹教堂去的那些大热天里,这种汽油味,和着机器里冒出的烟气,消散在蓝得发白的天空中,在那些下午,它仿佛陪伴着我散步,而阿尔贝蒂娜在那儿画画,现在虽然我身处幽暗的卧室,但它在我身边催开了朵朵花儿——矢车菊、虞美人、绛车轴草,它很像乡间的一种令我陶醉的香味,这种香味不像山楂树前凝聚的香味那样稠密,那样经久不散地飘浮在树篱跟前,而是一种流动不居的香味,大路随它逸向远方,泥土因它改换容貌,它令城堡趋前,让天空失色,使精力倍增,它是跃动和活力的象征,它重新激发了我在巴尔贝克时对登上玻璃和钢铁的吊舱的想望,但这一次并不是携着一个熟稔之极的女人去拜访旧友,而是去新的地方和一个陌生女子幽会。与这种香味时时相伴的,是路经的汽车的喇叭声,我像为军营起床号那样为它填了词:“巴黎人,起来,起来,去乡间用餐,到河上泛舟,在美丽姑娘身旁,享受树荫的凉快,起来,起来。”这些遐想使我心里感到很爽,我暗自庆幸多亏有“严刑峻法”,才能让那些“战战兢兢的子民”,任她是弗朗索瓦兹,还是阿尔贝蒂娜,未经我的召唤,谁也不敢擅入“深宫内院”来打扰我,真所谓——
君命威严,
不准臣民在此露面。[291]
蓦然间布景换了;那不复是昔日印象的回忆,而是早年一个愿望的重现,近日福迪尼的蓝金长裙唤醒了这个愿望,它在我眼前延展成另一个春天,那是一个不复有青葱翠绿的春天,树木、花草骤然间都消失了,从中显现的是我适才念叨的那个名字,“威尼斯”,这个渐次清晰起来的春天,浓缩成了它的精华,春日的绵延、趋暖和花儿般的绽放,转化成了漫长岁月的孕育,孕育的并非污浊的泥土,而是纯洁的蓝色活水,它虽没有花蕾,却同样春意盎然,用碧波**漾的倒影回应五月的召唤,水光潋滟的暗宝蓝色湖面,犹如横陈的胴体,拥抱着美好的五月。季节嬗变不曾改变运河没有绿荫的面貌,时代变迁也没有给这座哥特式城市带来任何变化;这是我知道,却又无法想象,或者说是竭力要去想象的,这个儿时就有的愿望,在我热切地盼着动身的那会儿,却被病魔给摧毁了。我渴望能置身向往已久的威尼斯,凝神看那被分割的海面怎样蜿蜒曲折地,宛如迤逦而行的海河[292]那样,紧拥这精致的城市文明,它精致而高雅,但蔚蓝色的河道让它与世隔绝,它在孤傲中发展,自立绘画和建筑学派——这美妙的彩石水果、禽鸟之苑,大海时时给它带来蓬勃的生机,拍击着那些石柱的柱身,向雕刻精美的柱头投去蔚蓝色的忧郁目光,光影斑驳,流动变幻。
是的,到了该动身的时候了。阿尔贝蒂娜看上去对我不再生气了,而从那以后,对她的占有似乎就不再是我心心念念想要得到、甘愿以其他的一切去换取的东西了。或许这是因为,我当初之所以要得到它,是为了摆脱一种忧伤,一种焦虑,而现在忧伤不再,焦虑也缓释了。当初曾以为无法迈过的那道坎儿,现在已经跨过去了。暴风雨平息了,安详的笑容重又回到我们脸上。由一种看似无缘无故甚至漫无尽头的仇恨所引起的莫名的焦躁,终于消解了。于是,原先被暂时撇在一边的那个问题,那个关于我们知道不可能有的幸福的问题,又摆在了我们面前。现在,跟阿尔贝蒂娜继续生活下去有了可能,而我感到,既然她不爱我,我在这种生活中得到的只能是不幸;那还不如趁她能同意的时候早点分手,这样至少我还可以有机会回味这段温情的时光。是的,该是时候了;我应当弄清楚安德蕾离开巴黎的确切日期,通过蓬当夫人采取断然措施,确保到时候阿尔贝蒂娜无法去荷兰或蒙舒凡。要是我们善于分析爱情的话,我们就会发现,我们爱一个女人往往只是因为有一个作为平衡块的男人存在,让我们想去和他比个高下;一旦平衡块撤除,这个女人的魅力就会一落千丈。对此有一个令人痛心而又不无裨益的例子,就是有的男人专爱在认识他以前失过足的女人,尽管这样的女人使他感到充满风险,他爱她一天,就得担一天风险。另一个恰恰相反,而且毫无戏剧性的例子是,一个男子一旦感到自己对所爱的女人的吸引力有所减退,就不容分说地把当初曾帮她解脱的那些约束,统统重新加在她身上,而且为了向自己证实仍爱着她,特地把她放在一个非常危险的环境中,让自己非得天天都去保护她不可。(有的男人正相反,他不许他所爱的女人去剧院,原因仅仅在于他是在舞台上看到她时爱上她的。)
于是,当分手已成定局之时,我就得挑选这样一个春光明媚的日子——这样的日子当然有的是——这天我应当对阿尔贝蒂娜毫无牵挂,心中自有成百上千的欲求;应当不和她见面,让她先出门,我再起身准备停当,留个字条给她,既然在这段时间里她去不了让我不放心的地方,我即使外出旅游,也不用担心她会做什么出格的事情(何况那会儿我对她做些什么已经不在乎了),那我就该趁这机会,不再跟她相见,直接去威尼斯。
我按铃叫弗朗索瓦兹,想让她去给我买旅游手册和火车时刻表,就像我小时候准备要去威尼斯度假那会儿一样,当时心情之急切,并不输于此时此刻。我忘了其实有过另外一个愿望,去巴尔贝克的愿望,我实现了,却并不感到开心;而威尼斯,既然也是一个出名的旅游胜地,说不定也跟巴尔贝克一样,未必能让一个难以形容的美梦成真——这个在春意盎然的大海上打造的哥特式艺术瑰宝之梦,不时以它那欢快、温柔、不可捉摸、神秘朦胧的景象在轻叩我的心扉。弗朗索瓦兹听到铃声进来,她看上去在担心,不知道我听到她即将说的话、知道她刚才做的事以后,会有怎样的反应。她对我说:“今天先生这么晚才按铃,我真是急死了。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办了。早上八点钟那会儿,阿尔贝蒂娜小姐吩咐我把她的箱子都拿出来,我不敢说不拿,我怕来叫醒您,您会骂我哪。我心想您不一会儿准会按铃的,就叫她再等一个钟头,可我说了没用哪。她不肯等,只说叫我把这封信交给先生,九点钟就走了。”听她说完——一个人对自己心里到底在想什么,还真可能并不知道,我还满心以为我对阿尔贝蒂娜已经根本不在意了呢——我差点儿接不上气来,我双手捂住胸口,一阵燥热袭来,手心里全都是汗,自从阿尔贝蒂娜在小火车上把她跟凡特伊小姐的事告诉我以后,我已经很久没有这样大汗淋漓了,我好不容易才勉强说出下面这几句话:“哦!很好,弗朗索瓦兹,谢谢您,您没来叫醒我当然做得很对。请让我一个人待一会儿,过后我会按铃叫您的。”
(本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