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特伊的乐句,使我想起了那个小乐句,我对阿尔贝蒂娜说,那曾经是斯万和奥黛特爱情的国歌:“他们是吉尔贝特的父母,吉尔贝特我想您是认识的。您对我说过她没有品位。她没跟您套过近乎吗?她可是对我说起过您的。”

她顿了顿,回答道:“是啊,碰到天气很坏,她父母会派车来学校接她,我想她有一回捎过我,还吻了我。”她边说边笑,仿佛这是个挺有趣的秘密似的。“她冷不丁地问我是不是喜欢女人。(既然她好像只记得吉尔贝特顺路捎她回家,那她又怎么能如此确切地说吉尔贝特问过她这么一个奇怪的问题呢?)当时我也不知为什么,突然起了个怪念头想要骗骗她,就回答她说是的。(看来阿尔贝蒂娜生怕吉尔贝特告诉过我这事,不想让我发现她在撒谎。)不过我们什么也没干。(这就奇怪了,她们明明连这样的体己话都说了,而且照阿尔贝蒂娜的说法,在这以前,她俩已经在车上拥吻过了,怎么还叫什么也没干呢。)她就这么顺路捎过我四五次,说不定还多些,没有别的了。”

我好不容易才克制住自己,不再向她提问,装出对这些事情都很无所谓的样子。我重新拾起托马斯·哈代小说中的石匠的话题。“您当然还记得《无名的裘德》,您有没有注意到,在《心爱的人儿》中父亲从岛上采下的石头,运到儿子的工作室堆放起来,后来也成了雕像;在《一双湛蓝的眼睛》中,墓和船的写法都是相似的,两个年轻人和他们所爱的姑娘的尸体,位于相邻的车厢里,[262]《心爱的人儿》中一个男人爱上三个女人,这跟《一双湛蓝的眼睛》中一个女人爱上三个男人也很相似,等等。总之,您注意到了吗,所有这些小说是可以相互叠合的,就像在小岛采石场上竖直堆叠的石屋。我现在不可能跟您详细评说那些最伟大的作家,但您在斯当达尔的作品中可以看到,有一种高度感是和精神生活联系在一起的,于连·索雷尔被关在高处[263],法布里斯被囚禁在塔楼顶上,布拉内斯神父在钟楼上研究星相,而法布里斯从那上面眺望美丽的景色。您说您看过弗美尔的一些画,那您一定会注意到,它们都是同一个世界的一些碎片,无论那是凭着何等的天才画出来的,那总是同一张桌子,同一块挂毯,同一个女人,同样的全新的、独特的美,如果人们不从题材上去寻找相似性,单单着眼于色彩所产生的印象,那么,由于在当时既没有跟这种全新的美相像的东西,也没有可以用来解释这种美的东西,这种美就只能是个谜。哎,这种全新的美,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作品中具有同一的特征:陀思妥耶夫斯基笔下的女性(如同伦勃朗画中的女性一样独特),神秘的脸上令人愉悦的美,转瞬间会——仿佛那种美她是装出来似的——变成一种令人惊骇的傲慢无礼(尽管她骨子里还是个善良的人),无论是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给阿格拉娅写表达爱意的信、向她承认自己恨她,还是在一次与此极为相似的造访的场景——跟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辱骂加尼亚父母的场景也很相似——中格鲁申卡(卡特琳娜·伊瓦诺夫娜原以为她性情乖戾,结果却发现她来造访时非常客气)突然露出凶狠的模样,对卡特琳娜·伊瓦诺夫娜横加辱骂(尽管格鲁申卡骨子里还是善良的),不都是这样的吗?格鲁申卡、纳斯塔西娅,她们的形象不仅有如卡尔帕乔笔下的交际花,而且有如伦勃朗笔下的拔示巴[264]一样独特,一样神秘。请注意,陀思妥耶夫斯基并没有明确地意识到,这样一张光彩照人却又说变就变的脸,这样一种刹那间让她们变得叫人认不出的傲慢无礼(‘您不是这样的。’梅什金在加尼亚父母家对纳斯塔西娅这么说,而在卡特琳娜·伊瓦诺夫娜家,阿廖沙也可以对格鲁申卡这么说)意味着什么。与之相反的是,当他追求‘画面感’的时候,那些场景往往是愚蠢的,至多就是蒙卡奇[265]想要表现某时某刻的一个死囚,或者某时某刻的圣母的那样一种场景。陀思妥耶夫斯基带给这个世界的是一种新颖的美,正如弗美尔在他的画中创造了犹如我们心灵一般的东西,让我们看到了衣料和场所的某种色彩,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作品中,不仅出现了前所未有的人物,而且出现了前人不曾这样写过的住宅,《罪与罚》中的凶屋和它的看门人,难道不是写得跟罗果静杀死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时的那座又长又高又空旷的阴暗的老宅,那座陀思妥耶夫斯基笔下经典的凶屋,同样的精彩吗?一座住宅的这种令人心悸的新颖的美,这种跟女性脸庞混合在一起的新颖的美,正是陀思妥耶夫斯基带给这个世界的独一无二的东西,文学评论家倘若把它跟果戈理,跟保尔·德·科克[266]相提并论,那是毫无意义的,只能说明他们还没有领略这种神秘的美的堂奥。而且,虽然我对你[267]说的是同一个作家在不同的小说中,写的往往是同样的场景,其实,当一部小说篇幅很长时,在同一部小说中也会反复出现同样的场景、同样的人物。我可以很容易地在《战争与和平》里找一些例子,给你说明这一点,马车上的某个场景……”

“我并不是想打断您,不过我看您这就不往下说陀思妥耶夫斯基了,生怕自己会忘记。亲爱的,有一天您对我说‘这是塞维涅夫人的陀思妥耶夫斯基意趣’,您究竟是想说什么意思呢?我承认我没听懂。我觉得他们两个是完全不同的作家。”

“过来,宝贝,让我亲亲您,您把我说过的话记得这么牢,真该好好谢谢您,您先过来,待会儿再去弹琴吧。我承认,我那么说有点傻。不过,我那么说也有两个原因:第一个原因很特别。塞维涅夫人有时会像埃尔斯蒂尔,或者像陀思妥耶夫斯基一样,不是按照逻辑顺序进行陈述,也就是说不是先说原因,而是一上来就先交代结果,而那结果往往又是一种让我们感到震撼的错觉。陀思妥耶夫斯基正是这样表现人物的。这些人物的行为,给我们一种很假的感觉,跟埃尔斯蒂尔绘画的效果很相像,在他的画里,大海仿佛悬挂在了天空上。当我们得知一个阴险的家伙原来是个非常好的男人,或者一个好人其实很坏的时候,我们会非常惊讶。”

“对啊,可是塞维涅夫人有这样的例子吗?”

“我承认,”我笑着回答她说,“要从她那儿举例,有些牵强附会,不过例子还是有的。请看这段描写。[268]”

“可是陀思妥耶夫斯基,他有没有杀过人呀?我读过的他那些小说,都可以叫凶杀故事。这个念头始终萦绕在他脑子里,他老是提到它,这不正常。”

“我不这么认为,我的小阿尔贝蒂娜,我不大了解他的生平,但他肯定像所有的人一样,也有过这样或那样的罪孽,有的可能还是法律所不容的罪孽。从这个意义上说,他和小说中的人物一样,多多少少是个罪人,然而他又不完全是罪人,原因是有可以减轻罪责的案情。甚至也许不必判他有罪。我不是小说家,可能小说的作者在创作中会受到某些生活方式的**,想要表现它们,但自己未必去身体力行。要是我们能按计划去凡尔赛的话,我可以让您看看肖代洛·德·拉克洛的肖像,这位典型的正人君子、模范丈夫,却是那本伤风败俗的小说的作者,而这幅肖像对面,就是德·让莉丝夫人的肖像,她写了好些道德故事,但不仅欺骗了奥尔良公爵夫人,还让她的孩子离开她,使她备受折磨。[269]不过我也注意到,陀思妥耶夫斯基对凶杀的专注包含着一种很不寻常的意味,我因此感到和他之间有一种隔膜。波德莱尔的下面这些诗句,已经把我惊呆了:

如果说**、毒药、匕首和火焰……

唉!那是我们的灵魂不够大胆。[270]

“不过我至少还可以相信,波德莱尔不是真心这么想的。而陀思妥耶夫斯基……所有那一切,都让我觉得离我遥远极了——除非我身上有些东西现在自己还不知道(我们的自我认识都是逐渐完成的)。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作品中,我发现有些深不可测的井,而那些井都打在人类灵魂的几个孤立的点上。但他是位伟大的创造者。首先,他所描绘的世界确实就像为他而创造的。所有那些小丑般的人物,他们不断地出现在小说中,列别杰夫、卡拉马佐夫、伊沃尔金、谢格列夫,这一系列令人难以置信的人物,比伦勃朗《夜巡》中的那群人更怪异。而他们的怪异,也许是用同一种方式,也就是通过光线和服装表现出来的,其实他们原本只是很普通的人。这些人物形象真实饱满,同时又深刻、独特,他们是陀思妥耶夫斯基独创的。这些丑角般的人物,几乎就像古代戏剧中某些类型的角色(今天的舞台上已经没有这一类型的角色了),他们把人类灵魂的某些侧面表现得多么淋漓尽致啊!有些人说起陀思妥耶夫斯基,或者评论他的作品时,那种一本正经的样子,真让我受不了。您有没有注意到自尊和骄傲在这些人物身上所起的作用?您不觉得吗,对他来说,爱与狂乱的恨,善良与背叛,羞怯腼腆与傲慢无礼,无非是同一个性格的两种状态而已,阿格拉娅、纳斯塔西娅、被米佳揪住胡子的中校,跟阿廖沙亦敌亦友的克拉索特金,他们本性中的那个‘自我’都被自尊和骄傲所遮蔽了。可是毕竟还有许多闪光的地方。我对他的作品了解很少。但老卡拉马佐夫把可怜的疯女人搞大肚子,而做母亲的在自己并不知晓的情况下当了命运之神的工具,令人难以理解地听从母亲的本能,怀着对施暴者的心理怨恨和肉体承认这双重情感,到老卡拉马佐夫家去分娩,老卡拉马佐夫的暴行和疯女人这种神秘的、属于动物本能的、无法解释清楚的举动,难道不是一个堪与古代艺术媲美的质朴的雕塑题材,不是一种中断后重加修饰、展现复仇与赎罪主题的檐壁雕塑吗?这是第一个片段,神秘、崇高,令人敬畏,犹如奥尔维耶托[271]大教堂雕塑群像中新添的一组女人雕像。与之呼应的是第二个片段,那是二十多年以后,老卡拉马佐夫被疯女人的儿子斯麦尔佳科夫杀死,卡拉马佐夫家族名誉扫地,接下来马上又是一个同样无法解释清楚而又堪做雕塑题材的场景,在斯麦尔佳科夫自缢身亡、了结复仇的举动中,有一种如同疯女人在老卡拉马佐夫的花园里分娩一样令人费解却又极为自然的美。我刚才说到托尔斯泰,并没如您所想的那样撇开陀思妥耶夫斯基,托尔斯泰在很多地方是模仿陀思妥耶夫斯基的。陀思妥耶夫斯基作品中那些压抑的、带有紧张感的描写,有许多到了托尔斯泰笔下都舒展了开来。陀思妥耶夫斯基身上那种文艺复兴前的艺术家的阴郁气质,在他的追随者身上消散了。”

“亲爱的,您真不该这么懒啦。瞧您谈文学谈得多有趣,学校老师哪有您说得这么好啊;您还记得吧,布置给我们的那篇写《以斯帖》的作业:‘先生’——[272]”说到这儿她笑了起来,那不全是嘲笑老师和她自己,更多的是为在回忆中找到的欢乐而笑,那是我俩共同的回忆,是一段已有些遥远的记忆。

就在她跟我说话的当口,我想起了凡特伊,于是另一种假设,即有关虚无的唯物论假设,出现在我脑际。我重又开始怀疑,心想说到底,还是有这样的可能,虽然凡特伊的乐句看似心灵某些状态——类似我品尝在茶杯里蘸过的玛德莱娜蛋糕时体验到的心灵状态——的表述,但毕竟没有任何东西可以让我确信,这种朦胧的状态已经带有它们的深刻性的印记,只是我们还不知道怎样分析这些深刻的内容而已,所以它们跟别的东西相比,并没有任何更真实的地方。我喝茶时,在香榭丽舍公园闻到木头清凉的霉味时[273]感受到的那种愉悦感,那种实实在在的幸福感,并不是幻觉呀。但怀疑精神提醒我,即使这些状态在生活中确实比别的东西内容更深刻,而且由于这个缘故,让人无从进行分析(因为它们牵涉我们还不曾意识到的许许多多能力),而凡特伊的某些乐句也因其魅力无从分析,而使我们联想起这些状态,那也并不能证明这种魅力有同样的深刻性。一个乐句的美,很容易表现为形象,或至少表现为一种类似我们曾有过的非智力印象的东西,但这仅仅是因为这种美本身就是非智力的。既然这样,我们为什么一定要认为凡特伊的某些四重奏和这部“合奏”中反复出现的神秘乐句,有多么深刻呢?

不过,阿尔贝蒂娜为我弹奏的并不完全是凡特伊的作品;钢琴有时就像一台很有科学性(历史上、地理上)的幻灯机,在巴黎这间设备比贡布雷更齐全的卧室里,随着阿尔贝蒂娜相继弹奏的拉莫或鲍罗丁的曲子,我会在四周的墙壁上时而看见玫瑰红底色上缀满小天使的18世纪壁毯,时而看见广阔无垠的东方大草原,乐声仿佛消失在了茫茫的大地和厚厚的积雪之中。这些稍纵即逝的壁画,也是我的卧室唯一的装饰,因为,虽然我在继承莱奥妮姑妈的遗产时,对自己承诺过要像斯万那样拥有藏品,要买油画、雕像,但后来所有的钱都用来给阿尔贝蒂娜买那几匹马、那辆汽车和那些服饰了。可是,我的卧室里不是有一件比所有那些油画雕像更珍贵的艺术品吗?那就是阿尔贝蒂娜呀。我静静地注视着她。想到那就是她,就是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一直以为没法结识的她,如今像一头驯养的野兽,像一朵靠我搭架支柱、细心照拂的玫瑰,见天在家里和我在一起,背靠着我的书橱坐在钢琴跟前——想到这儿,我总会有一种奇异的感觉。她的肩膀,当年她给我说高尔夫俱乐部时是低着的,我没能看得很清楚,这会儿它依偎在我的书旁。那双长得很美的小腿,我第一次见到她的那天,曾经设想那是这位少女专门用来蹬自行车的,如今它们却在钢琴的踏板上轮番起落,穿着金色布凉鞋的阿尔贝蒂娜俨然成了优雅的化身,我也更其感到她属于我,因为她是因我而优雅的。那些昔日惯于捏车把的手指,现在有如圣塞西尔[274]的手指那般,停落在琴键上;我从**看去,她的颈项丰满而强健,在灯光下这么稍远地望去,显得红扑扑的,不过更红扑扑的当然是她侧斜着的脸,我发自内心深处、承载着回忆、燃烧着欲望的目光,为这张脸增添了那么些光彩和活力以后,雕塑感似乎消失了,它带着一种近乎神奇的能量转动起来——那天在巴尔贝克酒店,我心心念念地想搂着她吻她,激动得视觉模糊的那会儿,领教过这种能量:我把转动中的每张脸延伸到我所能看到的脸之外,放在遮住这张脸——眼睑半合着,头发遮住了脸颊上部——的那些脸下面,这样一来,反而更清晰地感觉到这些叠放着的平面有一种生动的立体感;那双眼睛,仿佛被包裹在乳白色矿石中的两枚亮片,比金属更有光泽,但毕竟比光线坚实一些,在不透光的材质中间,看上去就像一只压在玻璃板下的蝴蝶标本的淡紫色薄翼;黑色的卷发,当她向我转过头来问我在弹什么的时候,会很协调地呈现各种形状,有时是上尖下宽的三角形,宛如羽毛丰满的美丽的黑色翅膀,有时发卷聚在一起,犹如一脉峻拔的山岭,蜿蜒起伏的山脊、分水岭和峭壁悬崖历历在目,fouetté[275]似的峰回路转,仿佛比大自然平日里丰饶的景色更妖娆,更多姿,这也许正合雕塑家之所想,他们殚精竭虑想要表现的,正是这种柔韧和**,这种色彩的融合和贯穿其中的生命力,正是在秀发掩映下,仿佛由透着漆木亚光的、光洁嫣红的脸旋转出来的这些生动的曲线。跟她浮雕般的身影形成对比,而又非常协调地出现在她旁边的,是那架有如管风琴台那般遮住她一半身影的钢琴,以及那个书橱,卧室的这一角,俨然成了光灿灿的圣殿,成了这位音乐天使的栖息地,而这位天使本身就是艺术杰作,不一会儿她就会在一种温柔的魔法作用下,走下壁龛,为我的吻注入粉红色的珍贵的养分。哦,不,对我来说阿尔贝蒂娜并不是一件艺术品。我知道什么叫用艺术的眼光去欣赏一个女人——我很了解斯万。可是我,无论遇到怎样的女人,我都无法用艺术的眼光去欣赏,我缺乏客观地进行观察的才智,并不明白自己看见的究竟是什么,有时斯万会对我称赞一个我觉得一无可取之处的女人,使她平添一种艺术气质,这真令我惊叹不已——他在我面前,正如当着她的面也会很殷勤地这么做一样,把她比作卢伊尼[276]某幅肖像画中的人物,或者觉得她的穿着跟乔尔乔涅[277]一幅画中的长裙或首饰很像。我没有这样的本领。而且说实话,只要我把阿尔贝蒂娜看作一位古意盎然的音乐天使,暗自庆幸占有了她,我很快就会对她失去兴趣,待在她身旁会让我感到很无聊,不过,这种情形一般持续的时间很短。只有当一个人或一件事物中含有某种我们求而不得的东西,只有当我们还没有占有这个人或这件事物的时候,我们才会爱这个人或这件事物,所以很快我就意识到,其实我还没有占有阿尔贝蒂娜。我看见她眼睛里时而掠过希望,时而掠过回忆,或许是对一些逝去的欢乐的惋惜,这些我无从猜测的欢乐,此刻她是宁可放弃,也绝不肯告诉我的,我看到的只是她眼眸中的这些微光,就好比一个不能进入剧场的观众,尽管把额头贴在剧场的门玻璃上往里瞧,可就是没法看清舞台上在演些什么。(我不知道她是不是这样,但反正有一种情形挺奇怪的,正如最不信神的人总会声称自己信仰真善美,凡是欺骗我们的人,总会一错再错,把说谎进行到底。你不用白费劲去劝他们,还是把真话说出来好啦,否则更让人难受啦,你说了也是白说,他们照样要说谎,因为先前他们对我们说过他们是怎样的人,或者我们在他们眼里是怎样的人,这会儿还得继续把谎话编圆了。同样,一个珍惜生命的无神论者,一旦牛皮被戳穿,为了维护自己在众人心目中英勇无畏的形象,他可以不惜一死。)在这种场合,有时她一抬眼,一噘嘴,或莞尔一笑,都会让我依稀想见她内心的活动,沉思的神情使这些夜晚的她变得不一样,因不想让我看见内心的景象而跟我疏远了。“您在想什么呢,亲爱的?”“没想什么。”有时,我责怪她什么都不跟我说,作为回应,她或者对我说些她不知道我其实知道得一清二楚的事情(就如那些政客,连最普通的消息都不会透露一点点,只会对你说些你在头天报纸上可以看到的新闻),或者做出跟我说体己话的样子,语焉不详地讲给我听,她认识我的前一年,怎么在巴尔贝克骑自行车出去游玩。看来还真让我给猜着了,我从她神秘的笑容中推断出,她那时是个自由自在、无拘无束的姑娘,有时整日整夜野在外面,当她回想起那些游玩的场景时,唇间就会漾起这种神秘的笑容,那正是最初在巴尔贝克海堤上惹得我心旌飘摇的笑容。她还告诉我,跟那些女友一起去荷兰乡间游玩,入夜很晚才回到阿姆斯特丹时,街上、运河边都挤满了欢乐的人群,而她几乎认识他们每一个人,我从阿尔贝蒂娜明亮的眼睛里仿佛看见了那些场景,犹如透过一辆疾驰而过的马车的这扇或那扇窗玻璃,瞧见里面不胜其数的、稍纵即逝的灯光。我对阿尔贝蒂娜生活过的地方,对她有可能在某个夜晚待过的地方,对她有过的笑容、眼神,说过的话,接过的吻,都充满令人痛苦的、不依不饶的好奇,所谓的审美好奇,跟这样的好奇相比之下,简直就只配用扯淡一个词来形容了!不,即使是我当初对圣卢有过的那种嫉妒,即使那份嫉妒一直持续至今,它也不会让我感受到如此痛彻肺腑的不安。女人和女人之间的情爱,是一种我完全陌生的东西,它到底能带来怎样的欢愉,它到底是怎么回事,我无法有一个可靠的、确切的想象。有多少人,有多少地方(即使这些地方跟她没有什么直接的关系,只是一些她也许去尝过滋味的身份暧昧的娱乐场所,一些人头攒动、游客摩肩接踵的去处),阿尔贝蒂娜——如同一个人站在剧场门口,让自己手下的一大帮人一一放行,带他们进入剧场——把他们或它们从我想象或回忆的门口(在那儿我并没意识到他们或它们的存在)带到了我的心间!现在,我对这些人、这些地方已经有了内在的、直接的、引起**和痛苦的认识。爱情,就是在心中变得可以感知的空间和时间。

然而,要是我对爱情从来都是忠贞的,也许我根本就不会为我全无概念的不忠感到痛苦。对阿尔贝蒂娜的想象之所以会折磨我,正是因为我自己不断地想要取悦于新结识的姑娘,想要着手写一部新的小说;那天在布洛涅树林大家围桌而坐时,她就在我身旁,可我还是情不自禁地对那几位骑自行车的姑娘多看了几眼。正如一个人只能了解自己一样,我们不妨这么说,一个人其实只能嫉妒自己。观察是没用的。一个人只有从亲身感受的欢愉中,才会得出认知和痛苦。

有时,在阿尔贝蒂娜的眼睛里,在她骤然变红的脸色中,我感到仿佛有一道暑热的闪电悄然划过远处的地平线,那片地域对我来说犹如天空一样无法企及,阿尔贝蒂娜的回忆(那都是我不知晓的)在那儿推演变换。想到这些年来,在巴尔贝克海滩,在巴黎,我跟阿尔贝蒂娜认识已经很久了,可我还是刚发现她身上有一种美,那是因为我这位女友如今在许多方面有了进展,又有许多流逝的时日留存在她身上,对我而言,这是一种令人心碎的美。在这张泛着红晕的脸后面,我觉着有个万丈深渊,阿尔贝蒂娜和我认识以前的那些夜晚,全都藏在那里面。我可以让阿尔贝蒂娜坐在我的膝上,双手捧住她的脸,我可以抚摸她,久久地在她身上摩挲,但我仿佛是在摸一块石头,其中封存着远古大海的咸味和星光的寒辉,我觉得触摸到的只是一个生命体封闭的表面,而这个生命体的内心是通往无限的。大自然在造人时考虑了男女不同之身,却没想到要让不同的心灵之间有可能沟通,大自然的这一疏忽,使我们处于如今的境地,也使我痛苦不堪!我意识到,阿尔贝蒂娜即使对我来说,也并非(因为虽然她的躯体受我的躯体所左右,她的思想却不是我的思想所能控制的)我当初设想的那个神奇女俘,我曾以为她能够既充实我的住所,又不露丝毫行藏,即便有朋友来看我,也不会想到走廊尽头的隔壁房间里,竟然有这么个谁也不知道的、藏身于瓶子里的中国公主;她急迫地、不留情地、无休无止地要我去寻找过去的踪迹,在我眼里,她俨然就是时间女神。倘若我得为她付出几年时光以及我的财产——唉,但愿我能对自己说,事情未必如此,这些财产未受损失——我也无怨无悔。也许一个人生活,会更好一些,会内容更充实而痛苦更少些。斯万曾经劝我搞些收藏,德·夏尔吕先生有一次因为我没搞收藏而责备我说:“您家里可真够丑的!”他的幽默,他的傲慢,还有他的艺术品位,都混合在这句话里了,但是,倘若我搞了收藏,那些寻觅多年才最终占有的雕像、油画,真的就会为我提供一个走出自我的出口——就像一个很快就愈合了的小创口,无意间让阿尔贝蒂娜或那些不相干的人,或者让我自己的思绪碰了一下,马上又会裂开一样——一个经由私人通道通往一条叫作“他人的生活”的大道的出口,而我们从为此感到痛苦之日起所了解的种种往事,无一不在这条大道上经过吗?

有时月色特别好,我就会在阿尔贝蒂娜躺下去大约一小时后,走到她床前,去叫她看窗外。我能肯定,我就是为了这个,而不是为了确定她在里面才去她卧室的。有什么迹象表明她可能出逃或者有这个想法呢?要出逃必须先跟弗朗索瓦兹串通,这未免太不可能了。我在幽暗的卧室里,看不大清东西,只看见雪白的枕头上有一圈薄薄的冠冕状黑发。但我听见了阿尔贝蒂娜的呼吸声。她睡得很沉,我往窗前走去时,有些犹豫;我坐在床沿上;睡眠之溪仍在潺潺流淌。她醒来时有多快活,简直无法言说。我俯身吻她,摇了摇她。她立即停住不睡了,而且几乎连个停顿也没有,就放声笑了起来,搂住我的脖子对我说:“我是在纳闷儿您怎么还不来呢。”说着温柔的笑脸绽得更开了。仿佛她刚才睡着的时候,可爱的脑瓜里装满了欣喜、温情和笑声。我叫醒她,仅仅是像掰开一个水果,让解渴的果汁喷涌了出来。

然而冬天过去了;美好的季节来临了,由于阿尔贝蒂娜到我卧室总是来道晚安的,所以在整个房间和里面的窗帘,还有窗帘上方的墙壁,都还是黑幽幽的,但我常常听见隔壁修道院花园里,有一只不知名的小鸟已经在啁啾鸣啭,在寂静中音调犹如教堂的风琴那般丰满而优雅,仿佛在用吕底亚调式颂歌晨经,把它所见的阳光的丰富而响亮的音符洒进我眼前的这片昏暗之中。

不久,夜就变短了,早晨还没到先前的时分,我就看见白昼的光线从窗帘上方透了进来。如果我依然听任阿尔贝蒂娜照老样子在生活(在这种生活中,尽管她不承认,但我能感到,她是觉得自己形同女囚的),那仅仅是因为我每天都对自己说,下一天一切都会重新开始,我会开始写作,会起床、出门,会为购置我们打算买的某个住宅做准备,有了那么个花园住宅,阿尔贝蒂娜就可以不用为我担心,更自由自在地过日子,是在乡间还是海边,是去划船还是打猎,都由她。

可是到了第二天,我又回到了当初对阿尔贝蒂娜时爱时恨的状态(因为,时至今日,我和她出于利害关系的考虑,出于礼貌或怜悯,都在编织一张谎言之网,而且都把谎言当成真话);有时回过头去看,当初的某个时刻,甚至是我自以为很清楚的一段时日中的某个时刻,会突然间撇下温情脉脉的面纱,让她以一种全然不同的面目出现在我眼前。她的某道目光背后,没有了我以前所想的温顺,而只有一种我从未想到过的欲念,此刻这种欲念暴露无遗,使得我一直以为与我二人同心的阿尔贝蒂娜,显得有异心了。举例来说,安德蕾七月离开巴尔贝克的那会儿,阿尔贝蒂娜从没告诉过我,她很快就会再跟安德蕾见面;而且我现在想来,她俩见面的时候,可能比她预想的更早些,因为九月十四日那个夜晚,她见我那么伤心,决定为我做出牺牲,不再留在巴尔贝克,马上和我一起回巴黎[278]。十五日到巴黎后,我让她去看看安德蕾,事后还问过她:“她见到您开心吗?”现在,蓬当夫人给阿尔贝蒂娜带了些东西来[279],我看了她一会儿,告诉她说阿尔贝蒂娜和安德蕾出去了:“她俩到郊外去散步了。”

“哦,”蓬当夫人回答我说,“说到郊外,阿尔贝蒂娜可真是哪儿都愿意去。这不,三年前她每天都得赶到比特-肖蒙公园去。”阿尔贝蒂娜曾经跟我说过,她从没去过比特-肖蒙公园,所以我一听见比特-肖蒙公园,呼吸顿时停了一下。真情实况,是最机灵的对手。它会朝我们心灵中最想不到会遭受打击的、完全不设防的部位,突然发起攻击。阿尔贝蒂娜当时对她姨妈说,她每天都去比特-肖蒙公园,然后又对我说她从没去过那儿,她到底对谁说了谎呢?“还好啦,”蓬当夫人接着说,“可怜的安德蕾很快就动身去一个真正的乡村了,这对她很有必要,瞧她那脸色有多苍白。这个夏天,她确实也没机会多呼吸一点新鲜空气。您想哪,她七月底离开巴尔贝克那会儿,原以为九月就能回去的,结果没想到她弟弟膝盖脱臼了,她也就回不去了。”

这就是说,阿尔贝蒂娜是在巴尔贝克等她,却把我蒙在鼓里!诚然,这毕竟要比打发我回巴黎来得客气些。除非……

“哦,我记得阿尔贝蒂娜跟我说过这事……(其实没说过)。他是什么时候出事的?事儿一多,我脑子里都有点糊涂了。”

“要说啊,这事儿还出得正是时候,要是再晚一天,别墅就得开始付租金,安德蕾的祖母就要多付一个月的冤枉钱了。他的腿是九月十四日脱臼了,她十五日一早发电报给阿尔贝蒂娜,说她不回去了,阿尔贝蒂娜就通知了房产中介所。要是迟一天,房租就得付到十月十五日喽。”

这么看来,当阿尔贝蒂娜改变主意,对我说“咱们今晚回去吧”的时候,她在眼前看到的,想必是巴黎一处我不知道的住房,那是安德蕾祖母的房子,我们一回去,阿尔贝蒂娜就可以上那儿去跟安德蕾见面,在我毫不知情的情况下,跟那位女友在巴黎重逢。她提出和我一起回巴黎的那番善解人意的话,跟稍早些时候她断然拒绝回巴黎的态度,形成很鲜明的对比,我当时把这归因于她回心转意,重又为我着想了。其实,从那番话中反映出来的,无非是在我们不知晓的情况下发生的一种变化而已,那些不爱我们的女人之所以会有那么些让我们费解的举动,其奥秘就在于此。她们执意不肯和我们在第二天约会,因为她们累了,因为她们的祖父要留她们在家吃饭。“那就吃好饭来。”我们还要坚持。“他会把我留到很晚,说不定还会送我回家呢。”其实,她们是跟男友有个约会。突然间这一位没空了。她们就来对我们说,真抱歉,怠慢了我们,这会儿她们已经把祖父打发出去,可以待在我们身边,别的什么事都不管了。在离开巴尔贝克那天,阿尔贝蒂娜向我说的那番话里,我应该能够辨认出诸如此类的语句来。然而,我更应该做的,也许不是辨认这些语句,而是——为了解读那番话——回顾一下阿尔贝蒂娜性格上的两大特点。

阿尔贝蒂娜性格上的两个特点,此时浮现在我脑海中,一个令我欣慰,一个令我沮丧,这不奇怪,我们的记忆中什么都能找到。我们的记忆就像一个药房或者化学实验室,你随手一拿,这会儿拿到的可能是镇静剂,过会儿拿到的就可能是致命的毒药。第一个特点,令我欣慰的那个,是她每做一件事,总想同时让几个人感到高兴,这种几头讨好的习惯,是阿尔贝蒂娜身上显著的特点。她决定回巴黎,就很符合她的性格特点(安德蕾没回巴尔贝克,也许会使她留在那儿感到不舒服,但这并不等于说,离开安德蕾她就没法活下去了),这么回一次巴黎,就有机会让两个她挚爱的人受到感动:一个是我,她有机会使我相信,她是为了让我不感到孤独,为了让我别难受,才为我做出这种牺牲的;另一个是安德蕾,她有机会让安德蕾看到,得知安德蕾不回巴尔贝克,她阿尔贝蒂娜就不想在那儿多待哪怕一分钟,她留在那儿,就是为了等安德蕾,安德蕾去不了,她立马就奔安德蕾而去。阿尔贝蒂娜如此当机立断,决定和我一同离开巴尔贝克,现在看来有两个原因:一是见我满面愁容,知道我想回巴黎;二是收到安德蕾的电报,而安德蕾和我,我俩彼此不知道对方的情况,她不知道我的忧伤,我不知道她的电报,所以我俩就很自然地以为,阿尔贝蒂娜离开巴尔贝克(时隔仅仅几小时,走得那么突然),仅仅是出于我俩各自知道的那个原因。而即使在这种情形下,我依然相信,陪我同行是阿尔贝蒂娜的真实目的,只是她也不愿意错过一次赢得安德蕾感激之情的机会罢了。

遗憾的是,我几乎马上想起了阿尔贝蒂娜性格上的另一个特点,那就是一旦受了某种乐趣无法抵御的**,就会浑身是劲地说干就干。我还记得,她决定回巴黎时,是怎么急不可待地要去赶火车,酒店经理想留我们说会儿话,她又怎么一下子把他顶回去,生怕错过小火车。还有,在小火车上德·康布尔梅先生问我们能否推迟一星期,她朝我心照不宣地耸耸肩膀,我当时的那份感动,至今难忘。却不想,那时浮现在她眼前,让她变得那么急切地想要动身,那么迫不及待地想要见到的,竟然就是那套公寓。我有一次见过的这套没有主人居住的豪华公寓,是安德蕾祖母的房产,平时由一个老仆人照看,满屋阳光,但空****的,静得出奇,仿佛阳光给长沙发和扶手椅都蒙上了一层纱套,阿尔贝蒂娜和安德蕾有时吩咐老仆人回避一下,那家伙不知是反应迟钝,还是和她俩串通一气,反正就留下她俩在里面休息了。[280]

现在这套公寓时时浮现在我眼前,空****的,里面有一张床或一个长沙发,有一个上当受骗或串通一气的仆人;每当阿尔贝蒂娜脸上显出急迫而严肃的神情时,她就是要去那儿跟安德蕾相会——安德蕾因为比较自由,大概会比她早到,先等在那儿。在这以前,我一直没想到这套公寓,而现在对我而言,它具有一种可怕的美。人类生活中的未知内容,就如大自然中的未知内容,每个科学发现都只能使它缩小范围,而不能就此消除它。一个嫉妒的男人,会因剥夺他心爱的女人许许多多无足轻重的乐趣,而激怒这位心上人。那些小小的乐趣,却正是她的生活的重心所在,她把它们藏匿的地方,即使有一天他认为自己智力见长,已经变得明察秋毫,而且又有第三者提供翔实信息,他也绝对想不到去那儿找上一找。

然而不管怎么说,安德蕾这就要走了。可我不想让阿尔贝蒂娜看不起,在她眼里显得像个被她和安德蕾耍弄的傻瓜。早晚有一天,我得把这话告诉她。我要让她知道,她瞒着我的那些事情,其实我是一清二楚的,那样,她也许就不得不对我说些实话了。不过这会儿我还不想对她说这些,首先是因为,她姨妈刚来过,她很容易猜得出我的消息是从哪儿来的,她一旦截断了这个消息渠道,就可以有恃无恐了。其次是因为我还不能完全确定,是否能想让阿尔贝蒂娜留多久,她就会留多久,所以不想冒险去激怒她,那样做的后果恐怕只会是让她更想离开我。没错,假如我按照她说过的话去进行推理、寻找真相、预测未来,那么,既然她始终都在赞成我的计划,在表达她怎么喜爱这种生活,在说明幽居丝毫也没让她失去什么,我当然就会毫不怀疑地相信她会永远待在我身旁。我甚至对此很厌倦,感到自己从未体验过的那种生活,从未领略过的那片天地,就这样被舍弃了,换来的是一个我无法再在她身上发现任何新意的女人。我甚至也不能去威尼斯了,因为到了那儿,我睡在**会内心备受煎熬,担心她被贡多拉船夫、酒店伙计或那些威尼斯姑娘挑逗、勾引。可是,假如我换一个思路,按照另一种假设来进行推理,那么我就会相信,这种生活是她无法忍受的,她每时每刻都在被褫夺她的所爱,终有一天她必将离我而去,因为这另一种假设依据的不是阿尔贝蒂娜所说的话,而是那些缄口不语的时分,那些目光,那些脸颊的红晕,那些赌气的模样,甚至那些发火的情景(我完全可以向她指出,她这么发火是毫无道理的,但我宁愿做出视而不见的样子)。如果她那么做,我唯一希望的就是这个时刻可以由我来选择,我会选一个不让自己感到过分难受的时刻,选一个比较合适的季节,在那种季节里,她去不了任何一个让我想象得出她寻欢作乐的地方,既去不了阿姆斯特丹,也去不了安德蕾的家,去不了凡特伊小姐家——尽管几个月以后她和她们还是会见面的,但到那时,我的心情已经平静下来,这些事对我而言已经变得无所谓了。无论如何,既然我在得知阿尔贝蒂娜何以会在短短几个小时内,先是不想离开,尔后突然一下子离开巴尔贝克的原因后,旧病又有一阵小小的复发,那我必须先等这阵发作过去,再考虑分手这件事;要是我从此不再听到新的消息,这些病症可能会逐渐减轻,直至完全消失,但这得有一段时间;而我的痛楚还是那么鲜活,以致再动一次手术也未必会使我感到更痛苦、更难以忍受——分手就是这个现在看来无法避免的手术,当然它并非迫在眉睫,不妨等急性发作过后再施行。选择分手的时刻,这件事必须由我来做。如果她想在我做出决定之前就离开,那么在她向我宣布,这种生活她没法再过下去的那一刻,仍然来得及考虑驳回她的理由,留给她更多的自由,答应尽快给她某种她企盼已久的大乐趣,甚至如果必须求助于她的情感的话,向她诉说我的忧虑。从这个角度来看,我没有什么可担心的,尽管我的想法并不很合乎逻辑。按说,既然我以这样一个假设作为前提,就是我完全不在乎她怎么对我说,怎么警告我,但我却又认为,她决定要离开我时,会预先告诉我这样做的理由,让我可以驳回这些理由,说服她留下。

我感觉到,我和阿尔贝蒂娜一起生活,不嫉妒则无聊,嫉妒则痛苦。即便有幸福,也不能长久。德·康布尔梅夫人来访的那个夜晚,尽管她走后我俩都很高兴,但我凭着在巴尔贝克曾经灵光一现的那份同样的明智,还是想和阿尔贝蒂娜分手,因为我知道再这么拖下去,对我毫无好处[281]。不过直到现在,我仍把我所保留的有关她的回忆,想象成我俩分手时刻的那个颤音的一种持续。所以我一定要选一个温情的时刻,好让它在我心中继续震颤。不能过于挑剔,不能等待过久,应该适可而止,当机立断。然而,既然已经等了这么久,如果说再多等几天,等一个合适的时刻自然来临,就等不及了,宁可眼看她离开时有如我当年——当妈妈没到床边跟我道晚安就撇下我而去,或者当她在火车站跟我道别之时——那样满腹委屈和怨愤,那就真是头脑发昏了。为防万一起见,我尽可能地向她大献殷勤。关于福迪尼的裙子,我们终于选定了一条刚制作完工的蓝金两色面料,玫瑰红衬里的长裙。不过,她因为偏爱这条长裙而忍痛割爱的另外五条裙子,我也全订购了下来。

可是,眼看春天来了,在她姨妈跟我说那番话过后两个月的一个夜晚,我却大光其火,发了一通脾气。这个晚上阿尔贝蒂娜第一次穿上福迪尼的蓝金色睡裙,裙子的颜色让我想起威尼斯,又想起我为阿尔贝蒂娜做了那么多牺牲,她却连谢也不谢一声,心头不由得感触万端。我虽然没去过威尼斯,但早就对它不胜向往,还在孩提时代,有一次爸爸说定复活节假期带我去那儿,后来没去成,甚至更早些,当斯万在贡布雷送我提香油画的镌刻版图片和乔托壁画的照片那会儿,我就对威尼斯心驰神往了[282]。阿尔贝蒂娜当晚穿的福迪尼睡裙,在我眼里犹如我无法见到的威尼斯的魅人的幽灵。她浑身上下都是阿拉伯装饰,有如威尼斯,有如像蒙着缀满宝石的面纱的苏丹后妃那般神秘的威尼斯宫殿,有如安布瓦斯图书馆[283]里精美的善本古书,有如雕刻着象征生死轮回的东方鸟的石柱,这些鸟儿此刻在睡裙的闪光中交替出现,而睡裙上的深蓝色,随着我目光的移动渐渐变为柔和的金色,宛若从贡多拉船头望出去,大运河的蔚蓝色转换成闪闪发光的金属色泽。袖口衬里的鲜红色,更是威尼斯风味十足,人称蒂埃波洛[284]玫瑰红。

这天白天,弗朗索瓦兹在我面前说漏了嘴,说阿尔贝蒂娜对什么事都不称心,无论我是让弗朗索瓦兹去告诉她我想,或不想和她一起出去,还是汽车会去,或不会去接她,她总是就那么耸耸肩膀,说话也没个好声气。到了晚上,我感觉得到她心情不佳,初起的暴热又让人很烦躁,所以我克制不住自己的怒气,开口指责她寡情薄义。“对,您可以去问问人家,问谁都行!”我完全失去了控制,使足全身的劲儿喊道,“您可以去问弗朗索瓦兹,大家都是这么说的!”但我马上想起,阿尔贝蒂娜有一次对我说过,她觉得我生气时样子非常可怕,她还引用了《以斯帖》中的台词:

这气愤的额头冲着我

搅得我灵魂**不安……

唉!您眼中喷出的怒火

有哪颗勇敢的心能不为之震颤?[285]

我为自己的粗暴感到羞愧。我想重修旧好,但不愿显得我是战败方,我要让她感到我的讲和不容小觑,是有兵力做后盾的,同时,我觉得只有让她知道我不怕和她分手,才能使她不生此念,于是我说:“原谅我,我的小阿尔贝蒂娜,我为自己的粗暴感到羞愧,我非常抱歉,但要是我们没法再相处,一定要分手的话,也不能像这样分手,我们应当有更好的做法。要是非分手不可,我们可以分手,但是我必须先向您衷心地表示歉意,谦卑地请您原谅我。”我心想,为了挽回局面,确保她接下去能再待一段时间,至少待到安德蕾走了以后(那大约还有三个星期),我不妨从明天起就给她找一些她从未体验过,而且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也不会体验到的乐趣;还有,既然我要消除自己给她带来的烦恼,也许我不妨趁这机会让她知晓,我对她平日里的一举一动的了解,比她想象的要多得多。她的坏心情,明天等我一献殷勤就会烟消云散,但这番告诫,会留在她的脑子里。“是的,我的小阿尔贝蒂娜,我的粗暴要请您原谅。可我并不像您想的那么罪不可赦。有一帮坏人想要离间我们,我不想让您心里难受,就一直没告诉您,有时候他们说的事情真叫我听了抓狂。”我想趁机向她挑明,她离开巴尔贝克的原因我是心知肚明的,“比如说,那天下午您去特罗卡代罗,是知道凡特伊小姐要去韦尔迪兰夫人家的。”

她脸红了:“是的,我知道她要去。”

“您能向我发誓说,您不是想去和她重新接上关系吗?”

“我当然可以发誓。但凭什么说‘重新接上’呢?我和她从来没有任何关系,我向您发誓。”

看见阿尔贝蒂娜如此当面撒谎,否认刚才脸红不啻已经招认的事实,我感到很痛心。她的谎言让我痛心。然而,由于其中包含着她为自己撇清的辩白,而我又下意识地准备相信她,所以当我听到她回答我提问的下面这番话时,她的真话却比谎话更刺痛我的心。我是这么问她的:“起码您该可以向我发誓说,您那天下午想去参加韦尔迪兰家的晚会,并不是想要享受和凡特伊小姐重逢的喜悦吧?”她的回答是:“不,这我不能发誓。和凡特伊小姐重逢,会使我非常开心。”

一分钟以前,我还怪她把自己跟凡特伊小姐的关系藏着掖着;而现在,她承认要是能跟凡特伊小姐见面会很开心,我却大为沮丧。想必当初我从韦尔迪兰夫妇家回来,阿尔贝蒂娜问我“凡特伊小姐没去吗”的那会儿她就是要向我表明,她是知道凡特伊小姐要去的,她是成心要使我难受。但我当时大概是这样推理的:“她知道凡特伊小姐要去,并没觉得有什么可高兴的,但过后她了解到,我在巴尔贝克得知她居然认识凡特伊小姐这样名声很坏的人那会儿,几乎万念俱灰,连自杀的念头都有,于是她就不想再提起这件事了。”而现在,她却被我逼得承认了凡特伊小姐去那儿使她很开心。再说,她当初想去韦尔迪兰夫妇家的那副神秘兮兮的模样,应该也能算一个佐证。可是我当时没多想。尽管现在我心想:“她为什么还说一半留一半呢?这就不只是可恶可悲,而且是愚不可及了。”但我心灰意冷,鼓不起劲再跟她多理论,因为我知道自己证据不足,多纠缠未必有好处,为了把握先机,我即刻把话题转到安德蕾身上,准备打出安德蕾的电报这张王牌,置阿尔贝蒂娜于死地。“瞧,”我对她说,“那些人搞得我不得安宁,他们缠住我说个不停,现在说的是您和安德蕾有关系。”

“和安德蕾?!”她喊道,肝火上升,脸涨得通红。由于惊讶,或是想装出惊讶的样子,双眼睁得大大的。“真,真有意思!我倒想知道,这些莫名其妙的事情是谁告诉您的?我有话要跟他们当面说,行吗?我要问问他们,凭什么这样败坏人家的名声?”她说道。

“我的小阿尔贝蒂娜,我不知道,那都是匿名信,不过您也许并不难查出信是谁写的(我要向她表明,我不怕她去查),那些人应该都是您熟悉的。最近的那封,我可以坦率地告诉您(我之所以对您[286]提起这封信,正是因为这封信写的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从中引用一些内容完全无伤大雅),让我特别生气。信中说,我们离开巴尔贝克那会儿,您之所以先是想留下,后来又决定离开,是因为在这段时间里您收到安德蕾的一封信,她在信里告诉您她去不了巴尔贝克。”

“没错,安德蕾是写信告诉我她不去巴尔贝克了,她还给我发了电报,我没法把电报拿给您看,因为我没留着。不过,这不是那天的事儿,再说,即便是那天的事,安德蕾去不去巴尔贝克,这跟我有什么相干?”

“这跟我有什么相干”表明她生气了,表明这跟她还真有点相干;可是这未必表明阿尔贝蒂娜回巴黎单单就为了能见到安德蕾。每回,阿尔贝蒂娜眼见自己做某件事的某个真实或假借的理由被人家识破,而她又曾对此人给过另外一个理由,她就会很生气——即便这件事她恰恰是为此人做的。阿尔贝蒂娜认定,有关她的这些信息,并不是有人主动写匿名信告诉我,而是我缠着人家去问出来的,她的这个想法,从她接下去对我说的那些话里是听不出的,光听那些话仿佛她完全接受了匿名信的说法,但从她怒气冲冲对着我的模样,还是可以看出来的,这股怒气简直就是先前坏心情的总爆发,这就好比,她长期以来一直怀疑我在监视她的一举一动,所以要是哪天我被牵连进了一桩间谍案,她自然就会认定我在从事间谍活动。她甚至迁怒于安德蕾,心想这样一来,以后她跟安德蕾出去,我一定会不放心了。她对我说:“安德蕾也让我生气。她真烦人。她明天回来,我可不想跟她一起出去了。那些对您说我是为她才回巴黎的人,您去告诉他们我这么说啦。我实话告诉您,我认识安德蕾这么多年了,可您要问我她长得啥模样,我还真说不上来,因为我都没怎么正眼看过她!”

可是在巴尔贝克的第一年,她对我说过:“安德蕾长得真美。”当然,这不等于说她和安德蕾有相恋的关系,那时我甚至常听她用愤慨的口吻说起这种关系。可是,难道她不会改变,不会在连自己也没意识到的情况下潜移默化,觉得就那么跟一个女友玩玩,和那些不道德的关系(尽管她指责某人和某人是这种关系,但其实她脑子里对这种关系并没有什么明确的概念)是两码事吗?既然与此相同的改变,甚至与此相同的对改变的不自知,业已发生在她和我的关系上,既然当初在巴尔贝克曾经非常愤慨地推开我,不让我吻她,后来却是自己来吻我——天天如此,而且(我希望)以后很久都会如此——待会儿就会来吻我,那么这样的改变为什么不可能发生呢?

“可是,亲爱的,您让我怎么告诉他们呀?我又不认识他们。”

回答的语气很坚定,按说应该可以消除凝聚在阿尔贝蒂娜眼眸中的那些异议和疑虑了。但是她让它们纹丝不动;我不作声了,她却依然神情专注地看着我,仿佛我还在不停地往下说似的。我再次请她原谅。她回答说我没什么要请她原谅的。她重又变得很温顺。可是瞧着她忧郁、委顿的脸,我觉得有个秘密在她心间孕育。我知道,她不会撇下我不告而别;再说此刻她既不会想要离开我(再过一个星期她就要试穿福迪尼的新裙子了),也不会真的不顾情理那么做,我母亲和她姨妈周末就要来了。那么,既然她是不可能走的,我干吗要再三问她,我想给她买的那套威尼斯玻璃器皿,我们明天一起去看看好吗,听到她说好的,我为什么又会舒出一口气呢?当她来跟我道晚安,我吻她的时候,她没像平时那样吻我,就转过身去了——而就在刚才,我还在心里想念这份她在巴尔贝克拒绝过我,而如今每天晚上都给我的温存。她似乎是在赌气,不肯对我有温柔的表示,以免过后我会觉得她既然在生我的气,那么做就是假惺惺了。她似乎是要使自己的一举一动,跟她和我闹别扭的状态相协调,但又留有余地,或是不想声张,或是因为跟我断绝肉体关系以后,仍想和我保持朋友关系。于是我再一次拥吻她,把大运河和象征死亡与复活的成对的鸟儿,把那闪光的蔚蓝色和金色紧紧地搂在怀里。可是她仍然没有吻我,带着感觉到死亡临近的动物本能的、不祥的执拗,抽出身去。她似乎在表达一种预感,我受了她的感染,心中充满焦虑和不安,阿尔贝蒂娜走到门口时,我再也没有勇气让她离开我了,我叫住了她。

“阿尔贝蒂娜,”我对她说,“我一点也不困。要是您也不想马上睡觉的话,请您再待一会儿好吗?不过我不想勉强您,更不想让您累着。”我觉得,要是能让她脱掉睡裙,就穿那件白色的衬衣,那她就会露出粉色的肌肤,看上去暖暖的,就会更刺激我的感官,我俩的和解也就会更完满。可是我犹豫了一会儿,因为睡裙的蓝边给她的脸平添了一种美,一种光感,一种来自上天的启迪,她在我眼中少了几分冷峻的意味。

她缓缓向我走来,脸上沮丧忧郁的表情依旧,但语气非常温柔地对我说:“只要您愿意,我可以留下来,我不困。”她的回答使我平静了下来,因为,只要她在,我就感到可以考虑未来,这个回答中固然有友情和顺从,更有另一种特殊的东西,我觉着这东西说到底,就是我在她忧郁的目光、异样的举止(那一半是不由自主,一半是为了事先契合某件我不知道的事情)后面感觉到的那个秘密。不过我依然觉得,只有看她在我面前穿着白衬衣,露出颈项,像在巴尔贝克时躺在**那样,我才会壮足胆子叫她不得不让步。

“既然您愿意再陪我说会儿话,那就请您把裙子脱了吧,穿着又热,又不方便,我都不敢碰您,生怕把裙子给弄皱了,再说,还有这些个会预言的鸟儿夹在我俩中间。把它脱了吧,亲爱的。”

“不,在这儿脱长裙挺不方便的。待会儿到我的卧室去脱吧。”

“那么,在我**坐一会儿行吗?”

“行啊。”

可是她离我不是很近,坐在我脚边。我们说着话儿。突然间传来一种很有节奏的哀婉的咕咕声。是鸽子开始叫了。“您看,已经天亮了。”阿尔贝蒂娜说。她眉头微皱,仿佛表明和我一起生活让她坐失了美好季节的欢愉,她说:“春天到了,鸽子又回来了。”鸽子咕咕的叫声和公鸡的啼鸣之间,有一种深刻而令人难懂的相似,在凡特伊的七重奏中,柔板的主旋律由于是建立在第一段和结尾段主旋律的基础上的,所以和它们之间也有这种相似,但调性、节奏等的不同,使它变得很不一样,不谙此道的听众倘若翻开凡特伊的乐谱,会惊奇地发现这三个旋律由同样的四个音符组成,这四个音符他也能用一个指头在钢琴上弹出来,然而根本听不出那三个乐段的味道。鸽子咕咕演奏的这一忧郁的乐段,就是公鸡的啼鸣转换成了小调的调性,它不朝高处升腾,并不一冲向天,而是平稳有如驴叫,极尽绵柔之意,在同一水平线上由一只鸽子传向另一只鸽子,从不翻高,在引子和最末乐章的快板部分反复奏出的欢快的召唤声中,不变其哀婉的本色。我知道,那时我说出了“死”这个字,仿佛阿尔贝蒂娜马上要死去一样。事情本身,似乎比它们发生的那些时刻更为宽泛,无法被那些时刻所完全包容。诚然,它们凭借我们保存的记忆蔓延到了未来,但是它们也需要在事情发生前的那些时间中有一个位置。诚然,有人会说我们那时并不能看清它们后来的面貌,但是在我们的记忆中难道它们不也在变化吗?

我见她不来吻我,明白这些时间都是在虚耗,使我宁静的、真真确确的时间只可能从亲吻开始,我对她说:“晚安,已经很晚了。”我心想,她听了这话应该会来吻我,然后一切就可以继续下去。可是,她跟前两次一样,对我说了句“晚安,好好睡觉吧”,就只是在脸颊上亲了一下。这一回我没再敢喊住她。我心头怦怦直跳,无法再睡了。就像一只小鸟不停地从笼子一头跳到另一头,我的思绪不停地跳来跳去,一会儿担心阿尔贝蒂娜要离开,一会儿又归于相对而言的平静。这份平静,来自每分钟都会重复好几遍的如下的推理:“不管怎么说,她是不会对我不告而别的,可她还没对我说过她要走呢。”这么一想,就差不多平静下来了。但我马上又对自己说:“可万一明天起来一看,她已经走了呢!我的担心是事出有因的;她为什么不好好吻我呢?”于是我心痛不止。尔后重新开始上述推理,痛苦又稍稍减轻一些,可是弄到最后,由于脑子一刻不停、非常单调地如此运动,头疼了起来。有些心理状态,尤其是焦虑不安,只给我们提供两个可能的选择,这些状态中有一种如同单纯的肉体痛苦那样极其受限的东西。我一遍遍重复那番推理,时而找理由肯定自己的不安,时而又找理由否定它,好比一个病人以内心想象的动作,不停地抚摸使他疼痛的器官,暂时减轻一下疼痛(尽管片刻过后它又会加剧),我就在那么一个狭窄的空间里,力图使自己放下那颗悬着的心。蓦然间,夜的寂静中响起一下响声,这个响声也许没什么特别之处,但它让我心头充满惊恐之感——那是阿尔贝蒂娜猛然推开窗户的声响。恢复寂静之后,我心想,这个响声为什么会使我如此害怕呢?它本身并没有异常的地方;但我可能赋予了它两种使我感到惊恐的意义。首先那是我和阿尔贝蒂娜共同生活的一个约定,我怕穿堂风,所以要求夜里谁都不打开窗子。她刚住进来时,给她解释过这事,她虽然觉得这是我的怪癖,而且不利于健康,但还是答应一定不违犯禁令。凡是她知道合我心意的事情,即便她很不喜欢,她也会小心翼翼地唯恐出岔子,所以我知道,她宁可在壁炉烟熏火燎的气味中睡觉,也不会打开卧室的窗子,正如哪怕出了天大的事情,她也不会让人一早就来叫醒我一样。这只是我俩生活中一个小小的约定,可是她在这个时候,不跟我讲一声就违背这一约定,岂不表明她已经豁出去,什么约定都不去管它了?再者,开窗声音这么响,简直可以说是粗暴,让人不难想见她推窗时满脸通红,怒气冲冲,嘴里说道:“再这么过下去,我简直要闷死了,管他呢,我得透透气!”我说不准它到底预示什么,但我总觉得阿尔贝蒂娜的这下开窗声,比猫头鹰的叫声更神秘,更不祥。我心情烦躁不安(自从那次在贡布雷,斯万去我们家吃晚饭以后,我也许就再没有这么烦躁不安过),整个晚上在走廊里走来走去,指望弄出的声响会引起阿尔贝蒂娜的注意,指望她也许会可怜我,会来叫我,可是我没听见她的卧室有任何动静。在贡布雷,我曾要求母亲去我的卧室。和母亲在一起,我就怕她生气,我知道只有让她看到我爱她,才能使她保持对我的爱。这就是我迟迟没去唤阿尔贝蒂娜的缘故。我渐渐地感觉到夜深了。她大概早就睡着了。我回到卧室躺在**。第二天一醒来,我就按铃叫弗朗索瓦兹(否则无论出了多大的事,也没人会进我的卧室)。我一边按铃一边想:“我得告诉阿尔贝蒂娜,我要给她订造一艘游艇。”接过弗朗索瓦兹送来的信件,我目光并不转向她,问道:“待会儿我有件事要告诉阿尔贝蒂娜小姐;她起来了吗?”“对,她早早就起来了。”我顿时感到,仿佛一阵狂风卷起了千层焦虑之浪,先前我竟不知道有那么多焦虑郁积在胸中呢。这阵喧嚣纷乱,让我觉得透不过气来,犹如置身暴风骤雨之中。“哦?那她此刻在哪儿?”“大概在她自己屋里。”“哦!那好,我待会儿去见她。”我松了一口气,她在那儿,我的烦躁消释了,阿尔贝蒂娜在这儿,可我几乎对她在哪儿变得漠然了。刚才还以为她可能不在了,这岂不好笑?我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虽已确认她不会离开我,但仍睡得很浅——不过,也只是事关阿尔贝蒂娜时才浅。院子里修缮工程的声响,尽管我在睡梦中还能隐隐约约听见,但我照样没醒,而从阿尔贝蒂娜卧室哪怕传来一点最轻微的声音,或者是她出去,或者是她悄悄回来时轻轻地按铃,尽管已经睡得很深,我也会立刻惊醒,轻微的声音会传遍我的全身,使我心头乱跳,这情景就像我外婆在临终前那几天一样[287],当时她已经不能动弹,对任何事情都没有反应,进入了医生所说的昏迷状态,但事后我听说,当她听见我平时唤弗朗索瓦兹的三下铃声时,她像一片树叶那样颤抖了几下——尽管我在那一个星期里,生怕干扰病室的安静,摁铃的动作特别轻,但弗朗索瓦兹肯定地说,虽然我自己不知道,但我摁铃的手势跟别人不一样,所以一听就知道是我在摁铃,绝不会和别人相混。这么说,莫非现在我也到了弥留之际?莫非死亡已经临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