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告辞,但德·夏尔吕先生似乎要去找莫雷尔,布里肖赶紧把我们俩都留住。这会儿我知道,阿尔贝蒂娜在家里,我回去就能见着她,正如下午那会儿我知道,阿尔贝蒂娜会从特罗卡代罗回来的,我心里有恃无恐,所以并不急于见到她——就像那天听了弗朗索瓦兹的电话以后,坐在钢琴前一样,心里很平静。正因如此,谈话中我几度起身告辞,布里肖每次执意挽留,我就从命坐下。布里肖留我,是怕我一走,就难以牵制夏尔吕,直至韦尔迪兰夫人来叫我们了。
“好了,”他对男爵说,“再跟我们待一会儿吧,过一会儿去给他个正式拥抱[198],也不算迟嘛。”布里肖边说,边把那只几近失明的眼睛直勾勾地对着我,虽说接受多次手术过后,这只眼睛恢复了一线生机,但要它灵活到能狡黠地瞟我一眼,那又谈何容易。“还说什么正式拥抱,他可真傻!”男爵兴奋地尖声嚷道。“亲爱的,您听我说,他总以为那是一次颁奖仪式,他满脑子都是那些学生。我常常想,不知道他们是不是一起睡觉?”“您是想见凡特伊小姐吧,”布里肖对我说,刚才我跟男爵说话,他大概听到了末了几句,“她要是来,我准定通知您,我会从韦尔迪兰夫人那儿知道的。”布里肖这么对我说,他大概已经预感到男爵即将被逐出韦尔迪兰夫人的小圈子了。
“怎么,您以为我跟韦尔迪兰夫人的交情比不上您,”德·夏尔吕先生说,“这两个名声不佳的女人来不来,我会不知道吗?您得知道,她俩真正是臭名昭著。韦尔迪兰夫人不该请她们来,她们干的都是些见不得人的勾当。她们这帮人只配在那种令人不寒而栗的地方聚会。”
他每说一句,我心头的苦楚就增添一分,而且变着样儿。蓦然间,我想起阿尔贝蒂娜曾经在无意间流露出来的某些不耐烦的神情举止,尽管她马上就克制住了,但我还是担心她已经准备好了离开我的计划。有了这个猜疑,我越发感到必须把我俩的共同生活延续下去,不到我找回心头宁静的那一天不能断。可是要想让阿尔贝蒂娜打消先于我提出分手的念头(如果她真有这个念头),要想让她觉得(在我能不觉痛苦地实现我的计划之前)身上的锁链变轻的最方便的(我也许受了德·夏尔吕先生在场的影响,下意识地回想起他喜欢玩的那些把戏),我是说,最方便的办法,恐怕就是设法让阿尔贝蒂娜相信,我正想离开她来着——待会儿回家,我就要跟她说再见,装出就此分手的样子。
“当然不会,我怎么会以为自己比您跟韦尔迪兰夫人更熟呢?”布里肖郑重地声明道,他唯恐男爵会生疑。他见我又要告退,便想变着法儿给我解闷,好让我留下。“男爵刚才说到那两位女士的名声时,我觉得有一点他没有考虑到,那就是一个声名狼藉的人,完全有可能背的是莫须有的罪名。就我记得起来的这类著名案例中,错判的冤案就不在少数,翻开历史记载,可以看到好些因所谓变态性行为[199]获罪、声誉扫地的名人,其实是清白的。最近有材料证实,米开朗琪罗对一个女子的热恋,全然是崇高的爱情,[200]莱翁十世的这位曾经蒙垢的朋友,冤情终于在身后得到了昭雪。米开朗琪罗案件,在我看来有其现实意义,无论是对上层社会,还是对拉维莱特区[201],都会起到鼓舞人心的作用——当然,那得等到另一个案件[202]风头过去了才行,受这个案件的影响,我们那些可爱的艺术爱好者把无政府主义的混乱状态当成了时尚,不过我毕竟不想挑明这个案件的名称,免得引起争论。”
布里肖刚开始说到男人的名声问题,德·夏尔吕先生的整张脸上就流露出一种非常焦躁不安的表情。当医学权威或军事专家碰到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外行在自己面前信口开河,侈谈医术和战术的时候,我们在他们脸上看到的,就是这种表情。
“您说的这些事情,您压根儿就不懂。”男爵终于忍不住,对着布里肖说。“您告诉我,到底有谁名声蒙冤了,说出名字来呀!行啦,这我知道,”他粗暴地打断布里肖胆怯的声辩,“以前有人这么干,是出于好奇,或者出于对死去的朋友难以割舍的感情,这种人就怕被人看破自己的行藏,您要是对他说起男性美,他就会回答您说,他对此毫无概念,不知道一个男人怎么叫美,怎么叫丑,就像没法说出两个发动机哪个好些,因为他对机械一窍不通。那全是扯淡。哎哟,我不是说虚担一个恶名声(一般人都管那叫恶名声)这情形绝对不可能。但那是例外,极其罕见,因此实际上几乎并不存在。可我是个好奇心很强、什么都想知道的人,所以再稀罕的事儿,我也能知道,而且知道得确确凿凿。对,我平生仔细观察过(我是说以科学态度认真观察,其中一点不掺假)两个虚担恶名的例子。恶名被误以为坐实,不是由于名字相近,就是因为某些外表特征,比如说手上戴满戒指,引起一些浅薄的人的猜疑,他们认定那就是您说的事儿的证据,这就像他们以为农民就该每句话夹个妈的,英国人开口就说该死一样。通俗喜剧里都这样呗。”
我感到很吃惊,德·夏尔吕先生列举同性恋者例子时,居然提到了我在巴尔贝克见到的“女演员的男友”,他是那四个男女朋友的小社团的头儿。[203]“那么这位女演员呢?”“他拿她当幌子,不过他也跟她确实有事,不比他跟别的男人,他跟他们并没啥事。”“他跟那三个朋友有事吗?”“完全没有!他们交朋友根本不是为这!其中两个,只跟女人来事。另外一个好这口,但肯定不是跟这二位,反正,他们相互之间都藏藏掖掖的。[204]有句话您听了会大吃一惊,那就是虚担的恶名,在一般人眼里往往是最无可置疑的。就说您吧,布里肖,尽管上这儿来的某人在了解他底细的人眼里,是头毛色醒目的白狼[205],您仍可以拍胸脯说此人品行端正,可要是大家都说某某名人有那种暗毛病,您大概也只能相信了吧,其实要不是只把标准定在两个苏,还真不能说人家有这毛病。我说两个苏,是因为要是定在二十五个路易,我们就会看到,称得上道德高尚的人,为数是零。[206]否则呢,一般而言,道德高尚的人——如果您觉得好这一口就算不得高尚的话——所占的比例,应该在十分之三到四之间。”
布里肖把恶名声的话头引向男性;我听了德·夏尔吕先生的那番话,想到的却是女性,是阿尔贝蒂娜。我知道,德·夏尔吕先生那么说,或许是心血**,或许是听信了那些喜欢来事甚至喜欢扯谎的人的说法,那些家伙瞎说一气是另有所图,而德·夏尔吕先生这么说也有自己的目的,两者加在一起,他的统计当然就准不了。尽管如此,这个统计数字还是把我吓了一跳。
“十分之三!”布里肖嚷道,“就算倒个头是十分之七,犯罪人数也得比现在增加一百倍吧。如果这真是您想说的意思,男爵,而且如果您没弄错的话,那我不得不说,您真是目光锐利非常人所及,您揭示了一个人们熟视无睹的事实真相。您堪比巴雷斯[207],他披露的议会腐败真相,事后得到了证实,正如勒维里埃[208]的那个星体,后来被证实的确存在一样。有人猜测,情报局和参谋部出于爱国热忱——这我相信,干了好些见不得人的勾当——这我至今难以想象。至于是哪些人在做此猜测,尽管韦尔迪兰夫人直言不讳,我想我还是不要指名道姓为好。您想想,共济会性质的秘密串联,充当德国间谍和染上吗啡毒瘾,等等。莱翁·都德[209]日复一日以这些题材写过多少文章,看上去简直匪夷所思,就像天方夜谭,结果却被证都确有其事。十分之三!”布里肖惊愕地重复道。诚然,德·夏尔吕先生把他这一代人的绝大多数,都归入了同性恋的范畴,但他还是把跟他有过关系的男人都排除在外的,只要这种关系中稍微掺杂一点浪漫色彩,在他眼里情况就变得比较复杂了。这就好比一个浪**公子,他认为女人一般都无贞操可言,只有他的情妇还算好一些,他会一本正经地告诉别人:“哦不,这您可说错了,她已经不干那种营生了。”他这么一说,虽然有些出乎对方意料,但这部分是出于虚荣心,情妇把贞操独独留给了他,让他感到很得意,部分是由于他的天真,凡是情妇想要让他相信的事,他全都信以为真,部分还因为一个人愈是接近别人的真实状态,就愈明白,现成的标签和分类都太简单化。“十分之三!您可得当心了,男爵,您对我们说的这些统计数字,要是您想留到后世的话,说不定您就没有被后人认可的历史学家那么幸运喽。我们的后人只承认确有根据的论断,他们要考察有关的统计资料。然而,不会有资料来佐证您的判断,仅剩的知情者考虑到利害关系,会隐瞒实情,找不到佐证的人们出于义愤,会干脆给您扣上诽谤或愚蠢的帽子。您在现世比赛论证简洁的竞逐中拔得头筹,风光得很,但在九泉之下却会惨遭淘汰,备感凄凉。照我们亲爱的波舒哀[210]的说法,愿主宽恕我,这又何苦呢。”“我才不管什么历史呢,”德·夏尔吕先生回答道,“我关心的是当下的生活,正如可怜的斯万常说的,生活本身就够有趣了。”“怎么,男爵,您认识斯万?我可一直不知道。他是不是也好这一口啊?”布里肖神色不安地问。“粗俗!您以为我认识的都是这种人吗?嗯,我看他不像。”夏尔吕说着,垂下眼帘,寻思到底是说他也是这种人好,还是说他不是这种人好。他心想,既然说的是斯万,而他并无那种倾向是众所周知的,那就不妨说一半留一半吧,这样对斯万来说无伤大雅,对自己脱此干系却大有好处。“我可不说以前在中学那会儿,也就偶尔一两次吧。”男爵这话,仿佛是随口说的,就像是在自言自语,接下去他又说:“那都是两百年以前的事了,您叫我怎么还记得起来呢?您可真烦人。”说着他笑了起来。
“反正他可不是小白脸!”布里肖说,他是个丑人,自我感觉却很好,老爱说人家难看。
“住嘴,”男爵说,“您瞎说什么呀。那会儿他脸色鲜艳。”说到这儿,连音调都变了,“漂亮得就像爱神。他现在不也挺可爱吗?当时那些姑娘爱他都爱得快发疯了。”
“那您认识他妻子吗?”
“嘿,还是我介绍他俩认识的呢。有天晚上她扮成萨克丽邦小姐,我觉得她女扮男装的模样可爱极了[211];当时我和俱乐部的同伴在一起,我们每人带一个女伴,其实我是倦得只想躺下,可是那些爱乱嚼舌头的家伙——社交场上就是这德行——硬说我跟奥黛特睡觉了。谁知道她借这由头老是来纠缠我,我想脱身,就把她介绍给了斯万。不想这一下我就给她套住了,她不懂拼写,所有的信都得由我代写。我还得带着她到处跑。您瞧,孩子,这就是所谓的好名声啦。不过,我的好名声也算不得名副其实。她老逼着我为她张罗一些有伤风化的聚会,有时五个人,有时六个人。”
奥黛特先后有过好些情人(这些天是这一个,过些天是另一个——这些男人的存在,可怜的斯万一点也不知情,他被嫉妒和爱蒙住了眼睛,不是为她寻找可能的理由,就是轻信她的赌咒发誓,但她尽管说得信誓旦旦,无意间漏出来的只言片语却泄露了天机,这种言辞上的前后矛盾,虽说不易觉察,却是关系重大,他本可以加以利用来唬一下她),德·夏尔吕先生说起这些情人,犹如历数法国国王那般,一口气报出了一串名字。其实,正如当代人由于跟正在发生的历史离得太近,反而什么也看不清一样,有关私通者的风言风语究竟是否有其历史准确性,嫉妒的情人是无从知晓的,唯有局外人才能做出判断,才能开列这些私通者的名单,这份名单对他们而言自然无关痛痒,但到了另一个像我当年那样的嫉妒的情人眼里,却成了伤心之物,他会情不自禁地把自己的情况跟听到的情况加以对比,在心里暗暗思忖,令他起疑的这个女人名下,是否真的存在这样一份名单,其中列出的都是名头挺大的角色。但他不可能弄明白究竟是怎么回事,他面对的犹如一场暗中串联的密谋,一场合伙捉弄新生的恶作剧,在他的情妇从一个人的怀抱转向另一个人之际,大家用布条蒙住他的眼睛,任他怎么挣扎也拉不开这布条,人人都希望这个可怜虫两眼一抹黑,好人出于好心,恶人出于恶意,粗人出于粗俗和鄙陋,有教养的人出于礼貌和教养,所有的人都出于同一个约定俗成的东西,就是所谓的原则。
“斯万难道一直不知道她对您有意思吗?”
“瞧瞧,这张嘴有多烂!把这事儿去告诉斯万!他听了准会气得头发根都竖起来。哦,老弟,他嫉妒得像头老虎,到时候他还不得把我杀了。我连奥黛特也没对她说什么,虽说她倒是不会在乎的,嗯……行了,别逼着我说傻话了。最厉害的,是她那次竟然冲着斯万开了枪,我险些挨了枪子儿。哦!跟这对夫妻在一起,可真有意思;不用说,斯万跟多斯蒙决斗,我只能答应给他当助手喽,为此多斯蒙始终不肯原谅我。多斯蒙把奥黛特拐跑了,斯万为了出这口气,让奥黛特的妹妹做了他的情妇,或者说假情妇。得,您别让我说斯万的事儿了,要不再说十年也说不完,我装着一肚子他的故事呢。奥黛特不想见夏尔的时候,总是我陪她一起出去。这事让我有点麻烦,因为我有个近亲也叫克雷西,当然这位克雷西无权干涉此事,但他总对奥黛特顶着他的名头招摇过市心存不满。她让人家管她叫奥黛特·德·克雷西,倒也是有道理的,原来她曾经是一位叫克雷西的先生的妻子,只不过后来离异了,所以她这么称呼自己也算是名正言顺,那位好好先生到头来连身上的最后一分钱,也被她刮走了。得,”他想引我说说话,“在巴尔贝克那会儿,我看见过您和他一起在小火车上,您还请他吃饭来着。这个可怜的家伙,他大概也是得让人请喽;他就靠斯万给他的那点年金过日子,我常想,等我这位朋友去世以后,就再也没人付这笔年金喽。让我不明白的是,既然您以前经常去夏尔家,刚才您为什么不让我把您介绍给那不勒斯王后呢?总之,我看您对这类珍稀人物不感兴趣,这让我觉得挺惊奇,一个认识斯万的人怎么会这样呢,这种兴趣在斯万家可是相当浓厚的噢,我自己都说不清是我影响了他,还是他影响了我。我真的很惊奇,就好比看见一个人明明认识惠斯勒,却不知道什么叫艺术趣味。嘿,更要紧的是得让莫雷尔跟她认识。他心心念念想认识她,你们要知道,他可精明着呢。很遗憾,她已经先走了。不过反正这两天我就会让他们见面的。他一定会认识她的。唯一可能的阻碍是她明天就突然死了。希望不会如此吧。”
且说布里肖,他方才被德·夏尔吕先生说的“十分之三”的比例给惊呆了,这会儿还没回过神来,思路还在那上面纠结着,但突然间,他沉着脸问了德·夏尔吕先生下面这样一句话,这种突如其来让人想起预审法官要案犯招认的伎俩,其实却是由于,一则,教授想显得自己是个明白人,什么都逃不过他的眼睛;二则,抛出一个如此有分量的指控,他不免有些慌张:“施基也是这种人吧?”他想显摆他所谓天生的直觉,所以选了施基,心想,既然十个人中间只有三个是清白的,他指认施基多半不会出错,在他看来施基这人有点怪,晚上会失眠,还往身上洒香水,总而言之不正常。
“绝对不是。”男爵大声说,嘲笑的语气中透着尖刻、专断和愠怒,“您这是瞎嚼舌头,纯粹是无稽之谈!像施基这样,最容易被那些对此一无所知的人误解。可要是他真是这种人,他是不会这么看着就像的,我这么说没有批评的意思,他挺可爱的,我甚至觉得他有些地方很吸引人。”
“那您倒说几个名字给我们听听哪。”布里肖不依不饶地说。
德·夏尔吕先生挺直身子,神情傲慢地说:“哦,亲爱的,您要知道,我这人习惯于抽象思维,我完全是从超验的观点来看这种事情的,除此之外,我对它没有任何兴趣。”这种很容易因小事而生气的敏感气质,是他这类人的特点,举止浮夸的装腔作势则是他与人交谈的习惯。“您要明白,具有普遍意义的事物才会使我感到兴趣,我对您说这档子事,就好比在说万有引力定律。”但是,男爵做出如此愠怒的反应,想要隐瞒他的真实生活,只是一会儿工夫的事情,更多的时候他是在不厌其烦地让人猜测、沾沾自喜地向人展示自己的这种生活;在他身上,倾诉心曲的需要胜过了担心真相泄露的惧怕。“我想说的是,”他继续说,“有一个蒙冤的恶名声,就有几百个浪得虚名的好名声。当然,徒有虚名的情况,数目究竟有多少,取决于跟您说话的是什么人,是本身就徒有虚名的人,还是其他的人。其实相比之下,后一种人认定的数目会少一些,因为他们实在无法相信,那些平日看上去举止优雅、心地善良的人,竟然会犯下抢劫、谋杀之类可怕的罪行。而前一种人,他们满心希望他们喜欢的人——怎么说呢——是容易接近的,这些心意相通却未能如愿的人给了他们这样的信息,甚至不妨说,这些人在社会上相对被疏离的状态,强有力地刺激了他们的这种欲望。我看见过一个人,由于有这种癖好而遭人鄙视,据说他相信有一位上流社会人士跟他有同好,而他的唯一理由竟是此人对他很客气!总之,对于推算出来的人数,”男爵一脸天真地说,“完全有理由保持乐观。局外人计算的人数,之所以跟圈内人计算的人数差距很大,真正的原因在于圈内人有意把自己的所作所为弄得神秘兮兮的,来遮人耳目,人家没法与闻其详,所以哪怕只了解四分之一的真相,也准会目瞪口呆。”
“看来,我们这时代,就跟古希腊时代差不多。”布里肖说。
“什么叫跟古希腊时代差不多?难道您以为情况没在延续吗?就说路易十四时代吧,我们知道的有大亲王[212]、小韦芒杜瓦、莫里哀、路易·德·巴登亲王、布伦维克、夏洛莱、布弗莱、孔代亲王、德·布里萨克公爵[213]。”
“我打断您一下,我知道大亲王,我读过圣西门的书,也知道布里萨克,自然还有旺多姆和别的好些人,可是圣西门这老家伙尽管常常说到孔代亲王和路易·德·巴登亲王,却从来没提起这茬儿。”
“一个索邦大学的教授,居然要我来给他上历史课,真是可悲啊。亲爱的老师,您孤陋寡闻得像条鲤鱼。”
“您说得很尖刻,男爵,但有道理。来,现在我要让您高兴高兴。这会儿我想起那年头的一首诙谐小曲,拉丁文里夹着拖拉丁词尾的法文,唱的是孔代亲王由他的朋友德·拉穆塞侯爵相伴出游,在罗纳河上遇到暴风雨,这时孔代说:
拉穆塞呀你快看,
老天不肯放过咱!
郎里格郎,
大雨像来要咱的命。
拉穆塞安慰他道:
命呀命呀丢不了,
因为我们是基佬[214],
大火才能要咱命,
郎里格郎。
“我收回刚才说的话。”夏尔吕说,声音尖细而做作,“您真是学识渊博,您会给我把这首小曲写下来的,是吗?我想把它保存在家庭档案里,您知道,我的太曾祖母是亲王先生的妹妹。”
“哦,不过男爵,关于路易·德·巴登亲王我可从没听说过什么啊。再说,我认为一般而言,军事艺术……”
“又说傻话了吧!在那个年头,有旺多姆、维莱尔、欧仁亲王,还有德·孔蒂亲王,要是我再加上我们在东京湾和摩洛哥战事中的那些英雄[215]——我是指真正品格高尚、心灵虔诚的‘新一代’,准会让您大吃一惊。哦!我要把这话告诉正在研究新一代情况的人,照布尔热[216]的说法,新一代摈弃了前人无谓的纷争。我有个军队里的年轻朋友,他行事大胆,颇受人家议论;不过我可不想在这儿说他坏话,咱们还是回过头来说17世纪,您知道,圣西门在书里写了好些人,其中特别提到德·于格塞尔元帅,他说这位元帅:‘……耽于古希腊式的声色**乐,且无意掩饰行藏,不仅招引容貌俊俏的年轻仆人,而且勾留看中的年轻军官,无论在军营中,抑或在斯特拉斯堡,都是公然如此。’您想必读过大亲王夫人的书信集吧,当时人家干脆就叫他‘嫖客’[217]。这一点,大亲王夫人在书信里写得很明白。”
“她和丈夫在一起,消息最灵通也最可靠。”
“大亲王夫人真是个有趣的人物。”德·夏尔吕先生说,“根据她在书信中写的内容,我们可以对‘姨妈的妻子’做一个富有抒情色彩的概括。首先,有男子气概。一般而言,一位姨妈的妻子是个男人,所以对他来说,要给姨妈生几个孩子是小菜一碟。还有,大亲王夫人从来不说大亲王的癖习,而是以知情人的身份,大谈特谈别人的这种癖习,我们都有这样的习惯,明明知道自己家里有某种毛病,却偏偏喜欢到别人家里去找这种毛病,以此向自己表明,这种毛病既不特别,也不丢人。我说了,这种情况由来已久。不过我们说的这档子事,从这个观点来看还真有些特殊的地方。尽管我刚才援引的是17世纪的例子,但是如果我的曾祖父弗朗索瓦·德·拉罗什富科生活在我们这个时代,他说下面这段话时,想必底气会更足,哎,布里肖,您帮着看看我有没有记错:‘癖习每个年代都不少见;但是,倘若那些无人不知的人物都出生在纪元初开的年代,我们今天还会侈谈埃拉加巴卢斯[218]的荒**无度吗?’我很喜欢无人不知这几个字。我相信,我那位有远见卓识的高祖知道他同时代的名人在吹牛,正如我知道咱们同时代的名人在吹牛。而像这样的名人,如今不仅数量有所增加,而且有了新的特点。”
我知道,德·夏尔吕先生接下去要给我们讲这种风尚如何演变了。而在他往下讲述,在布里肖接口说话的当口,阿尔贝蒂娜在家里等我的场景时时浮现在我眼前,这个场景跟凡特伊爱抚、亲昵的音乐动机交织在一起,若隐若现地萦绕在我脑际。尽管待会儿我就当真要回到她身旁了,但我此刻的思绪已经在不停地回到她身上,这就好比我脚上锁着脚镣,不管我怎样努力,脚镣上拖着的铁球始终羁绊住我,我再也无法离开巴黎,而此刻,当我在韦尔迪兰沙龙里想家的时候,它让我感觉到,这个家不是一个空****的、激扬个性却又略带几分阴郁的去处,而是因一个人的存在变得很充实的所在——这一点跟巴尔贝克酒店的那个夜晚很相像——这个人在那儿静静地等着我,到时候只要我愿意,我肯定能见到她。德·夏尔吕先生一再把谈话拉回那个话题——回到那个话题,他就变得专注而机智,确实具有相当敏锐的观察力——这种执拗中,包含着某些难以言说的意味,让人感到难受。他就像一个除自己专业外一无所知的学者,令人厌烦,又像一个掌握某些隐秘急于透露的知情人,使人不快。他很像有些人,只要事关自己的短处,就翻来覆去纠缠不休,全然不顾人家有多么反感,他好比一个躁狂症患者,被强行按住在那儿,又好比一个作奸犯科的人,无法自制,非要犯事不可。这些特征,有时会变得像在疯子或罪犯身上一样显著,却给我带来了某种慰藉。我将这些特征做了必要的演绎,从中得出有关阿尔贝蒂娜的推论,我又回想起她对圣卢和对我的态度,我心想,这些回忆再怎么辛酸,再怎么忧伤,似乎还不至于像德·夏尔吕先生的谈吐和人格那样,带有明显的心理反常和偏执的兴趣取向的色彩。但遗憾的是,德·夏尔吕先生马上就让我的希望化成了泡影,而采用的恰恰是他给予我希望的方式——在不知不觉中得到的,也将在不知不觉中失去。
“对,”他说,“我不是二十五岁了,周围发生的变化,我已经见得多了,这个社会变得让我认不出,隔阂**然无存了,闹哄哄的人群把探戈跳进了我家里,连一点规矩都不懂,一切的一切,都让我看不懂,时尚、政治、艺术、宗教,都一样。但我承认,最最让我看不懂的,还是所谓的德国病[219]。嗐,在我们那年头,撇开讨厌女人的男人,还有那些其实只爱女人,却出于其他目的干其他事的男人不说,同性恋者都是家庭里的好父亲,他们找情妇,只是打个幌子而已。我如果有个女儿要嫁人,一定会在这些人中间找女婿,我可不想让她嫁出去以后受苦。唉!一切都变了。如今他们当中有些人爱女人爱得发狂。我自以为嗅觉灵敏,只要心想‘他不可能’,那就错不了。可到头来,我认栽了。我有个朋友在这方面很有名气,我嫂子奥丽阿娜给他找了个车夫,小伙子是贡布雷本地人,什么活儿都干过点儿,而最拿手的就是撩娘儿们的衬裙,我敢发誓说,他是最反对那档子事的。他身边有好些女人,其中他最爱的两个:一个是女演员,一个是啤酒店老板的女儿,为了这两个女人,他原先的情妇可遭罪喽。我表兄德·盖尔芒特亲王凭他那点讨人厌的小聪明,把什么事都看得很容易,有一天他对我说:‘×干吗不跟他的车夫睡觉呢?没准儿泰奥多尔(这是那个车夫的名字)就喜欢这档子事,见主人不来勾搭他,说不定他心里还不高兴呢!’我赶紧叫吉尔贝别再说了;最让我受不了的,一个是这种所谓的敏感,滥用这种自以为是观察力的结果,就是毫无观察力,另一个是我表兄那种让人一眼就能看穿的鬼把戏,他是想怂恿我们的朋友×去走颤悠悠的跳板,要是能走过去,他自己也跟上去。”
“这么说,德·盖尔芒特亲王好这一口?”布里肖问道,语气中交织着惊奇和不安。
“嗐,”德·夏尔吕先生得意地回答道,“这事儿早就传开了,我看我也不必在您面前有所隐瞒。是这样,第二年我去巴尔贝克,有时跟一个水手去钓鱼,他告诉我说,咱们这位泰奥多尔——顺便说一句,他的姐姐是韦尔迪兰夫人的女友皮特比斯男爵夫人的贴身女仆——经常到码头上来找水手,一会儿带这个,一会儿带那个,真不要脸,带了就到小船上去弄那话儿。”
这回轮到我发问了,我问夏尔吕先生,那个男东家——我认出他就是整天陪着情妇打牌的那位先生——是不是也像德·盖尔芒特亲王一样。
“哎呀,这可是无人不知的哟,他自己也从不隐瞒。”
“可他一直跟情妇在一起呀。”
“哦,那有什么关系?那些小伙子难道是傻子?”他说这话时,语气中含着父亲的慈祥,他当然想不到正想着阿尔贝蒂娜的我,听了他的话会多么痛苦。“她的情妇挺迷人的。”他说。
“那么他的三个朋友也像他一样吗?”
“没有的事。”他大声说道,伸手捂住耳朵,仿佛我在钢琴上弹错了音符似的。
“得,这下子又到另一个极端了。难道一个人就没有权利交朋友了?哦!年轻人啊,老是把事情搅浑了。您得好好再学学,我的孩子。不过我承认,”他接着往下说,“纵然我尽量让自己的心智保持完全开放的状态,但刚才说的那种情形,还有我知道的好些别的情形,都使我感到无所适从。我也许是老了,赶不上趟了,可我真是不能理解。”他说话的口吻,就像老牌的教会自主派人士在谈论主张教皇绝对权力的教规,自由派的保王党人在谈论法兰西行动,抑或克洛德·莫奈的弟子在谈论立体派画家[220]。“我无意指责这些标新立异的人,我羡慕他们都来不及呢,我是想理解他们,可就是没法做到。他们既然那么喜欢女人,那干吗还要找些靓仔来玩儿呢?还要到打工的人扎堆的地方去找,要知道,在那些人中间,这事儿是被人瞧不起的,干这事的人也有自尊心,他们得瞒着别人!对他们来说,这事儿另有其他含义。可那是什么呢?”
“对阿尔贝蒂娜来说,女人还有什么别的含义?”我心想,说实话,使我感到痛苦的正是这个问题。
“我们说定,男爵,”布里肖说,“要是院系学术委员会考虑开设同性恋的课程,我一定首先推荐您。哦不,也许某个特殊心理生理研究院对您更为合适。我看啊,最对您路的还是到法兰西学院去任教,那样您不仅可以专心从事个人研究,而且可以像泰米尔语或梵文教授一样,把研究成果讲给为数很少的几个知音听。您估计会有两个学生和一个看门人当听众,我这么说,丝毫没有贬低庶务部门的意思,我对他们是怀有敬意的。”
“这您不懂。”男爵的语气生硬而不容置辩,“而且,您认为很少有人会对此感兴趣,也错了。情况恰恰相反。”他只管往下讲,全然没想到他本人谈话的不变取向,跟他即将指责别人的这番话之间,存在着矛盾。“可怕就可怕在情况正相反,”他以愤慨而悔恨的语气对布里肖说,“人家现在说来说去都在说这事儿。这是一种耻辱,可也印证了我的说法不错吧,亲爱的!听说前天在德·阿伊安公爵夫人府上,一连两小时大家都在谈这个话题。您想想,现在连娘儿们也谈这事儿,真是不成体统!更叫人无法容忍的是,”他越说越来劲,异常激动地说,“她们的消息来源,竟然是夏特勒罗之类的下三烂、流氓,这小子的人品简直不值一提,可他还一个劲儿地在她们面前说别人坏话。有人告诉我他讲了我很多坏话,可我根本没放在心上,我想,一个在打牌时作弊,差点儿让骑师俱乐部给撵出去的家伙,他朝我身上泼的泥浆和脏水,到头来还会落在他自己头上。有一点我很清楚,那就是倘若我是雅纳·德·阿伊安,我一定会爱惜自己的沙龙,不让人家在那儿议论诸如此类的话题,不允许有人在我家里作践我的家族。可是现如今,什么社交啊,规矩啊,礼仪啊,全都**然无存,交谈和服饰一样,都不讲究这些东西了。哦!亲爱的,这是世界末日啊。人人都变得这么歹毒。大家都在比谁能把别人说得更坏。真是灾难哪!”
我儿时在贡布雷那会儿,就已经很懦弱,看见人家给外公灌白兰地,外婆拼命央求他别喝他就是不听,我就会怕得逃走;这会儿我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就是趁夏尔吕还没大祸临头,赶紧离开韦尔迪兰夫妇家。
“我真的得走了。”我对布里肖说。
“我跟您一起走,”他说,“不过我们不能不告而别。一块儿去跟韦尔迪兰夫人道个别吧。”教授说着就往客厅走去,脸上是一副重返牌桌,看看“能不能再算我一个”的表情。
刚才我们聊天的当口,韦尔迪兰先生已经按妻子的眼色行事,把莫雷尔领了过来。韦尔迪兰夫人反复思量下来,觉得最明智的做法是暂时跟莫雷尔什么也别提,但是话虽这么说,她可已经实在按捺不住了。有的愿望,虽然被封在嘴里,但一旦任其膨胀,它就会不顾后果,非要得到满足不可。我们无法久久凝视**的香肩而无动于衷,我们会迅捷如鹰隼扑蛇地送上一吻;我们在很饿的时候,受不住蛋糕的**,会情不自禁地去咬上一口;我们难以抑制用几句出其不意的话叩开对方心扉的冲动,会渴望看见其中迸发出来的惊奇、迷惑、痛苦或欢乐。所以,陶醉于想象中的情景的韦尔迪兰夫人,刚才就吩咐丈夫去把莫雷尔带过来,而且无论如何先要跟小提琴家谈一谈。莫雷尔先是抱怨那不勒斯王后走得那么早,别人还没来得及把他引荐给她。德·夏尔吕先生不止一次告诉过他,那不勒斯王后是伊丽莎白皇后和德·阿朗松公爵夫人的妹妹,所以她在莫雷尔眼中有着非比寻常的重要性。男主人对他解释说,他不是来和他谈那不勒斯王后的,接下来他就直奔主题。“哎,”他说了一段话以后,又说,“哎,如果您愿意,我们去听听我妻子的意见吧。我发誓,我什么也没跟她说过。我们去听听她对这件事的看法。我的想法也许不一定对,可是您知道,她的眼光准得很,而且她对您非常有好感,咱们把这桩公案交给她去裁决吧。”且说这一边韦尔迪兰夫人正急不可待地想跟技艺高超的小提琴家谈一谈,品尝一下激动的滋味,并在他走了以后,听丈夫一五一十地汇报他俩交谈的内容。她一边等,一边不停地说:“他俩到底在干什么?奥古斯特[221]跟他嘀咕了这么久,总该把他**好了吧。”就在这时候,韦尔迪兰先生带着莫雷尔走过来了,后者看上去好像很激动。
“有件事他想听听您的意见。”韦尔迪兰先生对妻子说,看他的表情,像是并不知道自己的请求能否获准似的。不想韦尔迪兰夫人此刻正**满怀,她不是对着丈夫,而是冲着莫雷尔回答道:
“我完全同意我丈夫的意见,我认为这种情况您不能再容忍下去了!”她愤愤然地大声说,早把跟丈夫说好的事抛到九霄云外去了,刚才是说好她要装作不知道丈夫去和小提琴家说什么的。
“什么?不能容忍什么?”韦尔迪兰先生假装吃了一惊,结结巴巴地说道,他一时间乱了方寸,显得笨嘴拙舌的,但还想把谎给补圆了。
“我能猜出你在跟他说什么。”韦尔迪兰夫人回答道,既不管这个解释能不能自圆其说,也不管小提琴家过后回想这幕情景时,会对女主人的诚实程度做何感想。“不,”韦尔迪兰夫人接着说,“我觉得,和这么一个干瘪的家伙处在一起,只会使您蒙羞,您不该再这么折磨自己,要知道,他到哪儿都是不受欢迎的。”她说这话,根本不顾这是不是事实,而且忘了自己差不多每天都接待他。“音乐学院的人都把您当笑柄了,”她又说,心想这是最有说服力的论据,“要是再这么混上一个月,您的艺术前途可就毁了,甩掉这个夏尔吕的话,您一年可以赚十万法郎还不止呢。”
“我从来没听人说起过,我都惊呆了,我太感激您了。”莫雷尔噙着泪水喃喃地说。由于既要假装吃惊,又要掩饰羞赧,他脸涨得通红,额头沁出汗珠,即便一口气把贝多芬的奏鸣曲都演奏一遍,他也不会这么吃力,涌上眼眶的那些泪水,不用说是波恩的大师[222]无法令他抛洒的。雕塑家[223]见到这泪水,心有所动,微微一笑,丢个眼色示意我看夏利。
“要是您真没听说过,那也唯有您一人如此了。这位先生名声很臭,有好多不光彩的往事。我知道警方正盯着他,其实他要是落在警方手里,倒是他的造化,否则他早晚有一天会像那些同伙一样,落个让流氓捅死的下场。”韦尔迪兰夫人说这话时,心里想着夏尔吕,他说起德·迪拉斯夫人的那幕情景又浮现在眼前,她心潮起伏,想再给倒霉的夏利往伤口上撒把盐,为自己今晚蒙受的羞辱报仇雪恨。“何况,他在物质上也不能对您有任何帮助,打从他成为那帮流氓敲诈的对象以来,他已经完全破产,连他们都从他身上榨不出一点油水了,您哪,休想拿到他的钱喽,他的宅邸、城堡,一切的一切,早就给抵押出去了。”
这番凭空捏造的话,莫雷尔很轻易就信以为真了,因为德·夏尔吕先生把他视为知己,把自己跟那帮流氓之间的交往,一五一十都告诉过他,他虽说是一个贴身跟班的儿子,平日里也放浪成性,生活极不检点,但是对那帮流氓,却生来就有一种极度厌恶的情感——对波拿巴党人的主张有多迷恋,对那帮流氓就有多厌恶。
生性狡猾的莫雷尔,酝酿了一个类似18世纪所谓退婚的计划。他下决心不再跟德·夏尔吕先生说话,并且盘算好第二天晚上回去就跟絮比安的侄女摊牌,把事情了结。算他倒霉的是,这个计划注定要流产,因为德·夏尔吕先生当晚就约了絮比安见面,当年做背心的裁缝尽管碰上莫雷尔这档子事,可还是不敢不去跟男爵见面。而下面我们会看到,接下来发生的事就冲着莫雷尔来了。当絮比安哭哭啼啼向男爵诉说他的不幸时,自己心绪也很低落的男爵向他保证,他会收养絮比安被抛弃的侄女,并考虑给她一个名分,可能就叫德·奥洛隆小姐,让她继续接受完善的教育,体体面面地嫁个好人家。这番承诺,絮比安听得心花怒放,做侄女的听了却无动于衷,她仍然爱着莫雷尔。莫雷尔也不知是冒傻气呢,还是脸皮厚,趁絮比安不在店铺里,径直跑进来揶揄姑娘:“您这是怎么啦?眼圈都黑了。失恋了?可也是,年年岁岁不相同嘛。说到底,女人就像鞋子,我们完全有试穿的自由,要是不合脚……”他一边说,一边浪声浪气地笑,直到她哭出声来,才止住笑,发起脾气来——他说她这是卑鄙,是耍手腕。一个人把对方逼得泪流满面时,往往会在这泪水面前乱了方寸。
不过我们说得太快了,这些事都是在韦尔迪兰家晚会以后发生的,晚会的情景刚才说了一半,我们这就接着往下说。
“我从来也没想到过。”莫雷尔叹着气,回答韦尔迪兰夫人说。
“那当然,人家不会当面对您说,可您就是音乐学院那些人的笑柄。”韦尔迪兰夫人不怀好意地说,想让莫雷尔明白,事情不仅涉及德·夏尔吕先生,而且跟他也有关,“我是相信您全然不知情的,可是别人未必会这么想。您去问问施基,那天您进我包厢时,旁边的舍维拉尔包厢里,人家是怎么说您的。他们在对您指指点点呢。我想说,这事要是发生在我身上,我不会在乎,现在我在乎的是,它会使一个男人变得非常可笑,从此一辈子成为大家的笑柄。”
“我不知道该怎么感谢您才好。”夏利说。当一个牙医刚给你拔了牙,你疼痛难当却又不想让人看出来,你就是用这种口气说话的;或者,当你与人发生龃龉,旁边一个血气方刚的目击者马上对你说“这口气您可是咽不下的”,怂恿你跟对方决斗,这时你对这位目击者用的也会是这种口气。
“我相信您是个性情中人,是个男子汉。”韦尔迪兰夫人回答道,“尽管他对所有的人都说您没种,说您什么事都得靠他,可实际上您是个敢说敢做,有担当的人。”
夏利想找一句豪言壮语来遮遮羞,居然想起了一句不知是看到还是听到过的话,当即大声说道:“我宁死不吃嗟来之食。从今晚起,我跟德·夏尔吕先生一刀两断。那不勒斯王后是走了吧?
要不然,我在跟他绝交之前,不妨先让他……”
“您不必跟他绝交。”韦尔迪兰夫人说,她不想把小核心弄得一团糟,“您在这儿,在咱们这个小圈子里跟他见面,是没关系的,这儿大家都欣赏您,没人会说您坏话。但您必须坚持有自由,不能让他带到不三不四的女人家里去,那些女人当面对您客客气气,可您该知道她们背后是怎么说您的。您这么做,可没什么好后悔的,您不仅除去了一个否则要留在身上一辈子的污点,而且从艺术的角度看也完全值得,撇开夏尔吕的引荐给您带来的屈辱不说,您要是混迹于貌似上层的社交圈里,实在是自贬身价,只会落得个沙龙票友的名声,在您这样的年纪,那是非常要不得的。我明白,那些美丽的夫人乐得让您去她们的沙龙拉琴,既还了女友的情,又不用花一个子儿,可要知道,您付出的代价是艺术家的前程哪。当然,有一两个沙龙还是不妨一去的。您说起那不勒斯王后,她刚才是走了,她还有个晚会得去。她是个正派的女人,我觉得她根本没把夏尔吕放在眼里,她是看在我的分上才来的。对,对,我知道她早就想认识韦尔迪兰先生和我了。她那儿,您不妨去拉拉琴。我还觉得啊,要是我带您去,情况就完全不一样了,您知道,那些艺术家都认识我,对我都非常客气,他们已经有点把我看作自己人,看作他们的女主人了。您尤其要当心,千万别去德·迪拉斯夫人家!这种事可大意不得!我认识的艺术家跟我说起她,都是不打马虎眼的。您明白,他们知道对我是可以无话不说的。”说到这儿,她突然换了一种软款而单纯的语气,她知道这种语气会使脸上显出谦虚的神情,使眼睛添上一抹恰如其分的神采。“他们上这儿来,把自己的琐事一五一十讲给我听;有几位,被人称为闷葫芦的,到了我家却一聊就是几个钟头,我简直没法跟您形容他们有多逗。可怜的夏布里埃常说:‘只有韦尔迪兰夫人才能叫他们开口。’嗯,您知道,他们每个人,没有一个例外,都来向我诉苦,为自己到德·迪拉斯夫人家去演奏后悔不迭。那些仆人对他们冷眼相向,女主人看着还直乐,这且不说,更要命的是他们就此哪儿也揽不到聘约了。剧场经理会说:‘哦!对,他不是去德·迪拉斯夫人家演奏过吗?’就这一句话,聘约就泡汤了。您大可不必这样断送自己的前程。您知道,社交界的人对这种事都是很轻率的,一个人哪怕再有才能,一个德·迪拉斯夫人就足以让他背上个玩票的名声,这话让人听了气短,可事情就是这样。这些艺术家——您知道,哦,您得明白,我跟他们打了四十年交道,是我帮他们出名,一路在帮衬他们,嗯,您知道,这些艺术家,只要他们说某人是个‘玩票的’,那意思就都在其中了。说实话,人家已经开始在这么说您了。有时候我不得不出面给您打抱不平,担保说您不会上这种被人耻笑的沙龙去拉琴!您知道人家怎么回答我的?他们说:‘他想不去也不行啊,夏尔吕会擅自替他做主,根本不去问一下他的意见。’有人想让夏尔吕高兴高兴,对他说:‘我们非常喜欢您的朋友莫雷尔。’您知道他怎么说?他摆出那副您熟悉的趾高气扬的样子回答道:‘您凭什么说他是我的朋友?我们不是一个阶层的人,应该说他是我创造出来,是受我保护的。’”
此刻,唯一在音乐女神鼓起的前额里盘旋翻腾的东西,正是某些人无法为自己保留的一样东西,那就是一句从人家那儿听来,再说出口不仅可鄙而且极为冒失的话。然而把这句话说出口的欲望,毕竟比守信、谨慎来得强烈。饱满而忧郁的前额轻轻**几下之后,女主人终于向这个欲望让步了:“有人告诉我丈夫,他还说过‘我的仆人’呢。不过他到底说过没有,我吃不准。”她最后加了这么一句。当初德·夏尔吕先生向莫雷尔赌咒发誓说,他绝不会把莫雷尔的出身告诉任何人,但后来他把秘密泄露给了韦尔迪兰夫人,其实原因正是同样的欲望,他告诉韦尔迪兰夫人:“他是一个贴身跟班的儿子。”这句话一出口,同样的欲望就又让它口口相传,上家传给下家听时,郑重其事地要下家严守秘密不得外传,下家信誓旦旦答应,可到时候照说不误,跟上家的情形一模一样。这些话传来传去,就像传环游戏一样,最后又会传回韦尔迪兰夫人这儿,当事人一旦知道,自然会跟她翻脸。这些她都明白,但是那句话在烫她的舌头,不说出去着实难受。另外,说“仆人”这两个字,势必会伤害莫雷尔。可她还是说了“仆人”,虽说她最后加了一句,说这一点她吃不准,但那是为了显得她在其他地方都是吃得准的(既然她提到了在这一点上她吃不准),同时也是为了表明自己是公正的。她表明的这种公正,把她自己给感动了,她变得语气很温柔地对夏利说:“您明白吗,我这不是在责备他,他把您往泥潭里拉,算不得他的错,因为他自己就在往里面滚,在往里面滚。”她提高嗓音重复说,她觉得这个比喻太生动形象了,自己刚才脱口而出,没来得及注意到它居然这么准确,现在她得抓住它,加以发挥才是。“哦,我要责备他的,”她就像一个陶醉于自己的成功的女人,语气温和地说,“是对您不够体贴。有些事情是不能逢人就说的。就说刚才吧,他得意扬扬地告诉我们,等他向您宣布您获得荣誉勋位十字勋章的时候(他自然是在说大话,因为只要是他推荐,您就甭想得到这勋章),您准会兴奋得满脸通红。这么说说也就罢了,尽管我向来不喜欢一个人把朋友耍着玩儿。”她的语气显得既体贴又严肃,“可是您要知道,有些事看上去是不值一提的小事,可我看在眼里很不舒服。比如说,他告诉我们,您想要得个十字勋章,全是为了您叔叔的缘故,而您叔叔呢,是个用人。他一边这么说,一边捧着肚子哈哈大笑。”
“他居然这么对你们说!”夏利嚷道,从韦尔迪兰夫人不动声色地告诉他的这件事,他相信她所说的话都是真的。韦尔迪兰夫人喜不自胜,就如一个上了点年纪的情妇,险些被年轻情人甩在一边,节骨眼上却阻止了他去结婚,兴奋得意的劲儿简直无法言说。或许她这么说谎,并不是事先想好的,甚至都不是故意的。她的这些话是脱口而出,她几乎来不及核对一下它们是否属实,一种情感的逻辑,或许,一种更为原始的神经反射,驱使她在小圈子里“洗洗牌”,弄出点动静来,好活跃一下气氛,保持一个和谐的局面;这些话诚然未必准确,但它们确实是极其有用的。
“他要是只对我们俩说说,倒也无妨。”女主人接着说,“我们会拿捏分寸,有所取舍,再说在我们看来,职业不分贵贱,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价值,您用您的成绩证明了自己的价值;可是他还当个笑料去说给德·波特凡夫人听(韦尔迪兰夫人特地举出德·波特凡夫人的例子,她知道夏利喜欢这位夫人),这种做法让我们很生气。我丈夫一听说这事儿,就对我说:‘我宁可让人扇一记耳刮子,也不愿受这份气。’您知道,古斯塔夫(现在我们知道韦尔迪兰先生叫古斯塔夫了)像我一样喜欢您。他其实是个很重感情的人。”
“我从没对你说过我喜欢他,”韦尔迪兰先生嘟囔着说,做出一副性子躁但心地好的模样,“喜欢他的是夏尔吕。”
“哦!不,我现在明白你们和他的不同了,我被一个卑鄙的家伙给耍了,而你们,你们才是好人。”夏利真心实意地大声说。
“不,不。”韦尔迪兰夫人喃喃地说,她要保住这胜利(她已经感觉到,每星期三的接待日不用发愁了),就得注意留有余地,“说卑鄙言重了;他干了坏事,干了不少坏事,但他自己并没意识到。您知道,荣誉勋位那档子事,也就一会儿工夫,说过就没事了。可他说您家世的那段话,我说给您听时,还真有些不好意思呢。”韦尔迪兰夫人说——她这么编造谎言,原是该不好意思的。
“哦!一会儿工夫又怎么样呢?这只能证明他是一个出卖朋友的人。”莫雷尔大声说道。
就在此时,我们进了客厅。“啊!”德·夏尔吕先生瞧见莫雷尔在那儿,不禁喊出声来,他喜形于色地朝音乐家走去,神情快活得就像个为了跟心上人幽会,煞费苦心地办了场晚会的男人,这个男人浑身轻飘飘的,全然没想到他是给自己设了个陷阱,做丈夫的已经安排好帮手,只等着当场逮住他,狠狠揍上一顿。“嘿,时候差不多了吧,光荣的年轻人,不久以后您就是荣誉勋位获得者了,您难道不高兴吗?您很快就可以给我们看您的十字勋章了。”德·夏尔吕先生对莫雷尔说,脸色温柔而得意,然而这些关于勋章的话,让刚才韦尔迪兰夫人扯的谎占了先机,莫雷尔对韦尔迪兰夫人的谎话深信不疑,听了夏尔吕的话觉得格外刺耳。
“走开,别来碰我。”莫雷尔对男爵喊道,“我敢肯定您这不是第一次,您早就试过拉人下水了!”
我心想,马上就会看到莫雷尔和韦尔迪兰夫人被德·夏尔吕先生骂得抬不起头来,这是唯一让我感到宽慰的念头。已经有过好多次,为了比这小得多的事情,德·夏尔吕先生对我大发雷霆,他发起火来,谁也别想躲得过,就算国王来了,他也不怕。然而,让人意想不到的怪事发生了。只见德·夏尔吕先生闭着嘴,满脸惊愕,掂量着眼下的尴尬局面,不明白起因是什么,找不到一句该说的话,挨个看着在场的每一个人,目光中充满探究、愤慨和央求的神色,似乎并非想了解发生了什么事,而是想问他该怎么回答才好。也许,他之所以沉默无语,不仅因为(眼看着韦尔迪兰夫妇转过脸不看他,其他人也没一个出来帮他)当下感受到痛苦,更是由于对即将遭受的痛苦感到恐惧;也可能是因为,他事先缺乏想象的铺垫,怒气还没升至脑际成形,一时还没准备好要发的雷霆(因为,他虽然容易生气,神经质,歇斯底里,是个十足的冲动型神经疾病患者,却不是真正的勇者,甚至——我始终这么认为,并因此对他有相当的好感——也不是真正的恶人,所以他并没有做出一个名誉受辱的男人通常会做出的反应),别人在他没来得及拿起武器之时,一把抓住了他,猛地击倒了他;还有可能他是因为到了一个与平日所处环境不同的地方,不如在熟悉的街区里那么应付自如,那么浑身是胆。而无论是什么原因,在这个被他轻视的沙龙里,这位爵爷(在他身上,对平民的优越感,并不像在大革命时期法庭上惊恐万状的祖先们那么根深蒂固)在四肢和舌头都动弹不得的情况下,唯有惊惶四顾的份儿,目光中既有恐惧,也有受到粗暴对待激起的愤慨,同时还有亟须明白究竟的央求。然而德·夏尔吕先生的才能是全方位的,不仅有雄辩的口才,而且在一定的场合会有过人的胆量,当针对某人的怒意翻腾了一段时间,他就会措辞辛辣地破口大骂,把对方骂得哑口无言、抬不起头来,也让周围的社交场人士看得惊愕不已,暗自心想怎么竟会有人说话如此出格。在这种场合,德·夏尔吕先生热血沸腾,奋力发起的凌厉攻势,会把全场都给镇住。但这种场合有个前提,那就是必须由他主动挑起事端,他要主动出击,他要说他想说的话(正如布洛克动辄取笑犹太人,但有人在他面前说起那些犹太人的名字时,他却会面红耳赤)。他厌恶的人之所以让他厌恶,是因为他感到他们看不起他。要是他们能对他和颜悦色,他非但不会怒不可遏,而且会伸出双臂去拥抱他们。眼下身处这种意想不到的困境,这位能言会道的德·夏尔吕先生说起话来变得结结巴巴:“这是什么意思?出什么事了?”而且谁也听不出他在说些什么。惊慌失措的表情是亘古不变的,这位在巴黎的沙龙里遭遇不幸的上了年纪的先生没有意识到,他做出的正是古希腊雕塑中表现林中仙女被潘神[224]追逐时惊慌不安的典型姿势。
失宠的大使,被迫退休的办公室主任,遭到冷遇的上流人士,求爱被拒的恋人,有时会把令自己希望破灭的这件事细细思量几个月;他们翻来覆去地琢磨它,好比琢磨一个不知何人何处掷来的,有点像陨石的玩意儿。他们一心想了解落在他们头上的这个奇怪东西的组成成分,弄清楚其中到底包含怎样的恶意。而真要是遇上这种事,化学家至少可以做个分析试验,受伤却不知缘何受伤的病人至少可以请个医生,即便是出了人命的无头公案,好歹也会有预审法官查个究竟。可是我们同胞的这种令人费解的举动,我们鲜有弄清其中缘由的可能。所以德·夏尔吕先生——我们且将晚会过后几天的事先说一下,详情下文还会交代——觉得夏利的态度中只有一件事是他想得明白的。夏利平日里经常威胁男爵说,他要把男爵对他如何情深意浓张扬出去,他现在一定是觉得自己“翅膀硬了”,可以单飞了。忘恩负义的夏利,一定把事情都抖搂给韦尔迪兰夫人听了。可是,韦尔迪兰夫人怎么就会轻信他的话呢(男爵已经拿定主意不认账,结果连自己都相信人家对他的指控是无稽之谈了)?韦尔迪兰夫人的那些朋友,他们没准儿就是对夏利存了非分之想,所以才先发制人。这么一想,德·夏尔吕先生就在以后几天里,给好几个完全无辜的信徒写了措辞激烈的信,收到信的人都以为他疯了。尔后他又去跟韦尔迪兰夫人做了一次长谈,极其动情地向她叙述了事情的前因后果,但并没收到他预期的效果。因为一方面,韦尔迪兰夫人一再对男爵说:“您就别去为他操心了,不用把他放在心上,他还是个孩子。”而男爵一心但求重归于好。另一方面,他又请求韦尔迪兰夫人不要再让夏利上门,以此断了他的念想,让他本以为稳稳到手的东西不翼而飞,韦尔迪兰夫人拒绝了这个请求,德·夏尔吕先生马上写了火气很大、冷嘲热讽的信回敬她。德·夏尔吕先生东猜西猜,始终没猜对路,也就是说始终没有猜到,攻击其实并不是莫雷尔发起的。是的,他本可以要求跟莫雷尔好好谈上几分钟,把事情弄弄明白。可是在他看来,这样做有损他的自尊,也有违他对爱情所抱的原则。他是受到冒犯的一方,应该由对方来做出解释。一般而言,每当我们起念跟人当面谈一次话来消除误会,同时总会有另一个念头——无论起因是什么——来阻止我们跟对方好好谈一谈。一个曾先后在二十个场合低首下心、谦恭有加的人,会在第二十一次一反常态,表现得傲气十足,殊不知这一次要是不取骄矜之态,原是可以尽释前嫌的,结果这样一来,误会无法消除,双方的怨怼反而愈积愈深。出了这档子事以后,社交圈里风言风语,传说德·夏尔吕先生想要非礼年轻的音乐家,被韦尔迪兰夫妇撵了出去。听到这个传闻,有人便说,怪不得在韦尔迪兰夫妇家见不到德·夏尔吕先生的身影了,要是男爵哪天碰巧在某个地方遇见一位遭他怀疑、辱骂过的信徒,此人自然还耿耿于怀,而他又不会去主动跟人打招呼,于是大家便说,原来一点不假,小圈子的成员已经不搭理男爵了。
就在德·夏尔吕先生被莫雷尔刚才的话和女主人的态度弄得目瞪口呆,摆出惊恐的林中仙女的姿势之际,韦尔迪兰先生和夫人双双退入下一个客厅,让德·夏尔吕先生独自留在那儿,以此作为断绝外交关系的信号,而此时莫雷尔正在台上把提琴放入匣中。“你快给我们说说刚才的情形。”韦尔迪兰夫人急切地对丈夫说。
“我不知道您对他说了些什么,他看上去很激动,”施基说[225],“他眼眶里满是泪水。”
韦尔迪兰夫人装糊涂说:“可我觉得,他对我说的话根本就无动于衷。”她这是在耍花招(其实当然骗不过所有的人),想叫雕塑家再说一遍夏利哭了,夏利的眼泪让女主人心花怒放,满怀骄傲,唯恐有哪个信徒没听清雕塑家的话,不知道这回事。
“哦不,正相反,我看见他眼眶里含着泪水,亮晶晶的。”雕塑家一脸坏笑地悄声说,从眼角里往台上望去,吃准莫雷尔还在那儿,听不见他们的谈话。可是有一个人却听了个正着,而且,莫雷尔要是看见此人在场,方才丧失的希望准会重新燃起火苗。此人就是那不勒斯王后,她把扇子忘在这儿了,从另一个晚会出来以后,心想还是亲自来取为好,就又折回了韦尔迪兰府邸。她不好意思似的悄悄走进客厅,眼见已经没有什么客人,打算稍做逗留表示一下歉意就告辞。但由于刚才那档子事,谁也没有听见她进来,她听了一会儿,马上明白是怎么回事,一股怒火腾地蹿了上来。
“施基说他眼眶里含着泪水,你看见了吗?我可没看见。哦!我想起来了,是有点泪水。”她生怕别人不信她没看见泪水,就又改口说,“可你们瞧瞧夏尔吕那颤颤巍巍的样子,他站都站不稳,该坐下才是,要不真得摔倒了。”她说着,狠狠地冷笑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