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表哥,”德·莫特马尔夫人也压低嗓门,用探询的目光望着德·夏尔吕先生说,她倒不是怕韦尔迪兰夫人生气,而是怕表哥不高兴,“说不定她还不大懂呢……”

“可以教她啊。”

“哦!”做表妹的笑道,“她可再也找不到比您更好的老师了!她运气真好!有您指点,谁也不会太离谱。”

“至少演奏音乐作品时不会吧。”

“哦!太棒了。这种欣喜真叫人难忘。说到出色的小提琴家,”她接着往下说,她还很天真地以为德·夏尔吕先生喜欢的是小提琴本身呢,“有一位不知道您认识吗,那天我听他演奏福莱的奏鸣曲,真是棒极了,他名叫弗朗克……”

“哦,那是个讨厌的家伙,”德·夏尔吕先生回答道,全然不顾这么粗鲁地否定对方的意见,其实无异于在说他这位表妹一点儿没有品位,“要说小提琴家,我劝您听听我这位就足够了。”

德·夏尔吕先生和他表妹偷偷地对视了一眼;德·莫特马尔夫人立时涨红了脸,一个劲儿地想弥补自己说蠢话的过错,向德·夏尔吕先生提议举办一场晚会,请莫雷尔给大家演奏小提琴。其实对她来说,举办这场晚会,目的并不在于让世人了解这么一位天才,尽管她那么声称,但那其实是——确确实实是——德·夏尔吕先生的本意。她着眼于举办一次特别高雅的晚会,心里已经在盘算某某人在邀请之列,某某人必须撇开。发起聚会的人(也就是社交界的报纸不是厚着脸皮,就是愚不可及地称为精英的那些人)进行这种挑拣的当口,眼神都会改变,心思一旦专注到了这上面,目光——甚至文字——都会变得比受催眠师暗示后更入定。还没来得及考虑请莫雷尔演奏哪些曲目(这在她眼里是次要的,而且她这么想确有道理,只要看看这次晚会的来宾就可以明白,他们虽说由于德·夏尔吕先生的缘故,在乐师演奏时照例都不出声,但实际上没人存心要听音乐),德·莫特马尔夫人就暗中做了决定,德·瓦尔古夫人不能入选,她一脸策划于密室的阴谋分子神情,把社交场上那些不把别人怎么想放在眼里的女人的嘴脸,表现得淋漓尽致。

“有没有法子让我办个晚会,请您这位朋友给我们演奏小提琴?”德·莫特马尔夫人低声说,她虽然在对德·夏尔吕先生说话,可还是像受到蛊惑似的,不由自主地朝德·瓦尔古夫人(落选者)投去一道目光,为的是确认这位夫人距离够远,不会听到她说的话。“没事儿,她听不出我在说什么。”德·莫特马尔夫人瞥了一眼后,放心地对自己说。

然而这一瞥,在德·瓦尔古夫人身上却产生了迥异于它的本意的效果。“好呀,”德·瓦尔古夫人瞧见这道目光,暗自想道,“玛丽-泰蕾兹在跟巴拉梅德鼓捣什么事,准没我的份儿。”

“您是想说我的保护对象吧。”德·夏尔吕先生纠正表妹说,他对她的音乐素养固然看不上眼,对她的语言水平也评价很低。尽管这位表妹已经用上求饶的语气,赔着笑脸表示歉意,但他根本不管不顾:“当然有法子……”说话声音之响,足以让整个客厅里的人都听见,“虽说像这样折腾,把一个魅力十足的人放到一个新的环境里,实在有些危险。他到了那儿,超验能力会打折扣,说到底,他总得适应环境吧。”

德·莫特马尔夫人心想,她提问题时小心翼翼的mezzo voce[155]和pianissimo[156]都是白费心思,答话完全是极强的大声嚷嚷。不过她想错了。德·瓦尔古夫人什么也没听见,因为她一个词儿也听不懂。这位夫人的不安情绪正在缓解,眼看马上就要平息,要不是德·莫特马尔夫人又抬起眼皮,朝爱迪特[157]的方向瞥了一眼的话——她有点心虚,生怕真的撇下平时交往甚密的德·瓦尔古夫人不请,万一对方事先已经知情,事情不免有些尴尬。德·莫特马尔夫人的这一瞥,颇有些及早抽身、化潜在威胁于无形的意味。她打算第二天就给爱迪特写封信,补足这一瞥的未尽之意;她以为写这样一封信是巧妙应对,其实那无异于不打自招。她打算,比如说,这么写:“亲爱的爱迪特,一直很想念您。没想到昨晚您会来,(‘她怎么会想到呢?’爱迪特肯定会想,‘既然她都不邀请我。’)因为我知道,您最不喜欢这种聚会,觉得这是在受罪。不过您的光临使我感到很荣幸(德·莫特马尔夫人轻易不用‘荣幸’这个词,除非她写的是一封想把谎话给编圆的信),您知道,我很高兴能在这儿见到您。不过您走得很对,这晚会糟透了,两个小时的准备时间过于仓促。”等等。但就凭德·莫特马尔夫人的这一瞥,爱迪特已经明白了,德·夏尔吕先生刚才那番莫测高深的话里,究竟包含着什么意思。这偷偷的一瞥,关系颇为重大,这种把公开的秘密弄得神秘兮兮的举止,先是把德·瓦尔古夫人弄得气鼓鼓的,尔后影响又波及一位秘鲁的小伙子——此人却是德·莫特马尔夫人打算邀请的。小伙子满腹狐疑,料定他们在搞鬼名堂,却没想到人家针对的并不是他。他当即感到对德·莫特马尔夫人义愤填膺,暗自发誓要使出浑身解数来捉弄她,比如,挑个不是她接待日的日子,让人给她送五十份冰咖啡去,又挑准她的接待日,在报上登个启事,声称晚会取消,再瞎编几个举办晚会的日期,并列举一些出席者的名字,这些无人不知的人物,由于各种原因,都是谁也不会接待,甚至没人愿意把自己引荐给他们的。

德·莫特马尔夫人如此防范德·瓦尔古夫人,却是错了。对计划中的晚会,由德·夏尔吕先生出面张罗,要比让那位夫人到场参加的破坏力大得多。“哦,表哥,”她接上刚才有关环境的话头说,此刻她分外敏感的神经,让她猜出了这两个字的含义,“不用麻烦您。我请吉尔贝来打点就行了。”

“不,那不行,我没打算邀请他。大大小小的事儿,我都要亲自照料。首先,要把那些长了耳朵不会听的家伙,统统排除出去[158]。”

德·夏尔吕先生的这位表妹,原想凭借莫雷尔的魅力举办一场晚会,从而可以夸耀说她有巴拉梅德做后盾,显得不同于众多的其他女亲戚,这会儿她的思绪突然从德·夏尔吕先生的声望,跳到了他一旦操办晚会就会排除在外、弄得人家跟她反目成仇的那些亲友。想到德·盖尔芒特亲王(她不想邀请德·瓦尔古夫人,其中有个原因就是亲王不喜欢跟这位夫人交往)可能不在邀请之列,她真有些不寒而栗,目光中满是惊恐不安的神色。

“是不是光线太亮,让您受不了啦?”德·夏尔吕先生一本正经地问道,对方没有觉察到他骨子里的嘲讽意味。

“不,不是。我是在想,要是吉尔贝知道我举办一个晚会,却没有邀请他,可能会有些麻烦,当然我不是说我自己,而是说我的家人。要知道,他这人哪,就算来四只猫,也少不了……”

“得,那就别让这四只光会喵喵叫的猫来呗。我看哪,周围谈话声音太响,您准是没听明白我的意思,举办一个晚会不能光讲虚礼,凡是当真搞个仪式活动,都得讲究个规矩才行。”

说完,他就转过脸去,倒不是因为考虑到后面的人等得太久,而是觉得这位表妹光想着自己的邀请名单,没把莫雷尔放在心上,对这种人不能过于优待了,于是他就像一个觉得病人就诊时间已经很长,决定打发病人的医生,示意表妹可以走了——不是跟她说再见,而是朝排在后面的那位宾客转过脸去。

“晚上好,德·孟德斯鸠夫人;棒极了,是吗?我没看见埃莱娜,请转告她,一般活动概不参加,这没错,但即便清高如她,遇上今晚这样出色的晚会,也该破个例才是。特立独行固然好,但毕竟还嫌消极,要能做到独领**,那就更好了。令妹对与她身份不相称的活动一律不出席,对此我非常欣赏,但对一次像今晚这样令人难忘的盛典,她的莅临理当备受欢迎,而且就令妹而言,她的声望只会因此而有增无减。”说完,他向第三位转过脸去。

我不胜惊讶地看到,以往对德·夏尔吕先生态度很冷淡的德·阿让库尔先生,此刻正满脸堆笑地站在男爵跟前,由他把自己介绍给夏利,并对小提琴家说希望他赏脸去他家做客。这位德·阿让库尔先生,向来有如德·夏尔吕之流的天敌[159],而如今他却生活在了这类人中间。当然,并不是说他自己成了德·夏尔吕先生那样的人。但这一阵他迷上一个社交场的年轻女子,几乎把妻子撇下不顾了。这个女子很聪明,让他分享自己对聪明人的兴趣,并巴望能把德·夏尔吕先生请到家里来。妒心很重而阳刚不足的德·阿让库尔先生,感觉到自己满足不了刚弄到手的情妇的需求,一心想既看住她,又给她找点乐子,于是觉得最稳妥的办法就是在她周围安排一些不会让她有危险的男人,在德·阿让库尔先生眼里,这些男人好比是苏丹后宫的侍卫。这些人觉察到他变得很和蔼可亲,声称他比他们原先想的聪明得多,情妇和他听了都满心欢喜。

德·夏尔吕先生的女客们很快就走了。[160]好些女客说:“我本来没想去圣器室(指男爵带着夏利接受来宾致贺的那个小客厅),不过总得在巴拉梅德跟前露个脸,让他知道我是晚会结束了才走的吧。”没人理睬韦尔迪兰夫人。有人装糊涂,把戈达尔夫人当作韦尔迪兰夫人,去向戈达尔夫人道别,还一本正经地冲我说:“这位就是韦尔迪兰夫人,对吗?”德·阿帕荣夫人站在府邸女主人听力所及的地方问我:“什么韦尔迪兰先生,到底有没有这么个人哪?”那些还没走的公爵夫人,原以为这儿大大不同于她们熟悉的地方,结果却没发现什么奇特之处,失望之余,只好拿埃尔斯蒂尔的画开涮,站在画幅前抿着嘴疯笑一通;至于其他那些她们觉着跟自己熟悉的东西并无二致的摆设布置,她们全都归功于德·夏尔吕先生:“巴拉梅德真会布置!哪怕是一个车库,一个盥洗间,他照样有办法弄得像仙境一样。”其中身份最高的,正是那几位热心地向德·夏尔吕先生祝贺晚会办得如此成功的贵夫人,她们当中不见得没有一人知道举办这次晚会的隐秘动机,但谁也没有为此感到尴尬,这些贵夫人——她们让人想起,早在历史上的某些时代,她们家族的祖先已经充分显示过这种厚颜无耻的禀性——对繁文缛节有多看重,对谨言慎行就有多看轻。有几位已经当场跟夏利说定,要请他去她们府上演奏凡特伊的七重奏,但是根本没人想到邀请韦尔迪兰夫人。

韦尔迪兰夫人气极了;可就在这当口,兴奋得忘乎所以的德·夏尔吕先生对此毫无觉察,却自以为出于礼貌应该邀请女主人一起分享他的喜悦。这位艺术聚会专家对韦尔迪兰夫人说的下面这番话,也许并非志得意满的表现,而更多出于他对文博学识的热衷:“怎么样,您高兴吗?我想您是该高兴的;您瞧,一个晚会只要有我参与筹办,就没有不成功的。我不知道您对纹章学是否在行,是否能确切地了解这次活动的分量有多重,我为您费了多少心思,花了多少力气。您的晚会上有那不勒斯王后[161],有巴伐利亚国王的兄弟,还有三位当年的元老重臣。倘若凡特伊是穆罕默德,我们就可以说,我们帮他把最难移的那几座山给移动了[162]。您想想看,为了参加您的聚会,那不勒斯王后特地从纳伊赶来,对她来说,这可要比离开两西西里还艰难得多,”他尽管对这位王后推崇备至,但还是抑制不住爱说刻薄话的冲动,“这是一件具有历史意义的事情。您想,打从加埃塔失守以后,她也许就一直深居简出。说不定词典上以后会添加两个重要的日期:一个是加埃塔失守的那一天,一个是韦尔迪兰府举办晚会的今天。她在给凡特伊鼓掌时搁下的这把扇子,跟梅特涅夫人看见有人向瓦格纳喝倒彩时撕碎的那把扇子相比,应该名声更响亮[163]。”

“她把扇子落在这儿了。”韦尔迪兰夫人指着椅子上的扇子对德·夏尔吕先生说,回想起王后对她的亲切态度,她一时气也消了。

“哦!真叫人激动!”德·夏尔吕先生大声说道,恭恭敬敬地向这件圣物走去。“正因为它样子难看,就更让人感动;这朵小小的紫罗兰真令人难以置信!”他脸上的肌肉在不停地**,其中的意味一会儿是感动,一会儿是嘲讽。“我的天哪,我不知道您对这些东西的感受是否和我一样。斯万要是看见了,准会激动得晕过去。等到王后卖这把扇子那会儿,不管价钱有多高,我是认定了要买的。她肯定会卖的,她已经不名一文了。”男爵说这些话时,最诚挚的敬意中始终掺杂着恶意中伤的狠劲儿,尽管两者出自两种截然相反的天性,但它们在他身上统一了起来。

它们甚至会在同一件事情上交替出现。德·夏尔吕先生过的是富足而舒适的生活,他从心底里睥睨王后的贫困,但同时他又经常颂扬这种贫困,当有人提起缪拉亲王夫人,这位两西西里王后[164]的时候,他回答道:“我不知道您在说谁。只有一位那不勒斯王后,她是至高无上的,尽管她没有马车。她即使坐在公共马车上,也会让那些豪华马车黯然失色,民众看见她经过,都会跪倒在尘埃中。”

“我以后会把扇子留给博物馆。这会儿,先得差人把它给王后送回去,省得她乘出租马车来拿。鉴于这把扇子的历史意义,最聪明的做法,是干脆拿了它溜之大吉。不过,这会让她很难堪——因为很可能她已经别无长物了!”说到这儿,他放声大笑。“得,您瞧见了吧,她看在我的面上来了。我创造的可不止这么一个奇迹噢。我请来的这些人,我不相信眼下还有谁能请得动。不过,大家也都有一份功劳。夏利和其他乐师的演奏,真所谓此曲只应天上有。而您,亲爱的女主人,”他以居高临下的态度说,“这次晚会也有您的一份功劳。您的名字是不会被遗漏的。贞德出征前替她披甲戴盔的年轻侍从,他的名字不就载入史册了吗;总之,您起了连字符的作用,您使凡特伊的音乐和它天才的演奏者得以融为一体,您凭借自己的睿智认识到了一系列的环境因素的关键作用,这些因素使演奏者得以受益于一位举足轻重的人物——要不是事关我自己,我想说一位代表天意的人物——的全部影响,您明智地请来此人确保聚会的声誉,面对莫雷尔的小提琴,把一对对耳朵径直跟天籁之音系在了一起;不,不,这不是无关紧要的细节。对圆满的成功而言,不存在无关紧要的细节。细节决定成败。那个迪拉斯表现很出色。总而言之,一切都很出色;因此,”他下结论说(他一向好为人师),“我反对您邀请那些只能充当除数角色的人,这些人到了我给您带来的优秀人物中间,会像一个数字里的小数点,一下子把人家的价值缩小十倍。我对这种事情感觉很灵。您明白,举办一次聚会,一定要防止做蠢事,这样才能无愧于凡特伊,无愧于他的作品的天才演奏者,无愧于您,我还要斗胆说一句,无愧于我。您要是邀请那个莫莱,那就全都得完蛋。一滴怪味水,会坏了一锅汤。电灯会暗掉,小糕点到时会送不上来,橘子水喝了会拉肚子。这个人可请不得。否则真会像童话故事里那样,一听到她的名字,铜管乐器就吹不出声,长笛和双簧管就卡壳。至于莫雷尔,就算他能拉出声音来,节拍也拉不到点子上,结果您听到的不是凡特伊的七重奏,而是贝克梅塞尔[165]对它拙劣的模仿,好端端的演奏家弄得当场出丑。我相信,人的因素影响重大;当我满怀欣喜地沉浸在某个花儿也似怒放的广板之中,当我的陶醉感在终曲部分变得越发强烈,只觉得那段快板非同寻常,节奏之轻盈简直无与伦比的时候,我清楚地意识到,那个莫莱不在场,激发了乐师们的**,他们心中的欢愉感染了手中的乐器。再说,我们在款待贵客的日子,总不会去邀请自己的门房吧。”

德·夏尔吕先生称她为那个莫莱,意在表示对她的一种评价(正如他方才说那个迪拉斯,不过那里面有一股亲热劲儿)。因为,所有这些女人都是社交场上的演员,说实话,即便从这个角度来看,莫莱也当不起人家赋予她的聪明的殊荣,这不禁使人想起那些平庸的演员和小说家,他们一度声名大噪,被舆论捧为天才,是因为同行都很平庸,其中没有一个真正的艺术家,能向人们展示什么叫天才,要不就是因为观众和读者都很平庸,即使面前站着个杰出的艺术家,他们也认不出来。对莫莱夫人的情况,不妨采用(尽管可能并不一定完全准确)前一种解释。社交场是个虚妄之地,社交场女士的德行容止,不妨说是彼此彼此,即便有高下之分,差别也很微小,而德·夏尔吕先生的积怨,或者说他的想象,却无限放大了这种差别。当然,他刚才之所以会以这样一种将艺术与社交牵强地结合在一起的语言,说出这么一番话来,那是因为他身上老妇人式的怨怒和来自社交场的修养,使他雄辩的口才注定只能用于一些并无意义的话题。我们的感知,使地球上不同的地区都趋同了,地球上已不复存在有差异境界,社交界里自然也就不可能存在这种境界。在别的什么地方,它是否存在呢?凡特伊的七重奏似乎在告诉我,它是存在的。可它在哪儿呢?

德·夏尔吕先生还喜欢搬弄是非,收买人心,他又说:“您知道,不邀请莫莱夫人,就堵上了她的嘴,让她没法说什么:‘我不明白韦尔迪兰夫人干吗要邀请我。我搞不懂那都是些什么人,我不认识他们。’去年您主动去跟她交好的那会儿,她就说过对您觉得挺厌烦。她是个傻瓜,千万别请她。说到底,她这人没什么了不起的。有我在,她就是到您府上来了,也掀不起什么浪头。总而言之,”他总结道,“我觉得您该感谢我才是,因为,就整体来看,晚会非常成功。德·盖尔芒特夫人没来,可谁知道呢,说不定这倒更好。我们不会怪她,我们下次照样会想到她,再说,要不想到她也难哪,她那双眼睛不是在对我们说‘别忘了我’吗,那可简直是两棵勿忘草啊。(我心想,且不说我,公爵夫人身上得有多少盖尔芒特家族的睿智——决定去这一家,而不去那一家——才能克服对巴拉梅德的惧怕噢。)一次如此完满的成功,让人禁不住要像贝尔纳丹·德·圣皮埃尔[166]一样,到处都看见上帝之手了。德·迪拉斯公爵夫人非常开心。她还托我把这告诉您来着。”德·夏尔吕先生说这句话时一字一顿,仿佛韦尔迪兰夫人理当把这视为难得的荣耀才对。岂止是难得,简直是让人难以相信,所以他觉着有必要加上一句:“千真万确。”好让对方相信——这会儿他就像朱庇特决意降祸的人那样,已经精神错乱了。“她请莫雷尔去她府上演奏相同的曲目,我正想让她邀请韦尔迪兰先生参加她的晚会呢。”这种仅对丈夫一人表示的礼遇,不啻妻子的奇耻大辱(德·夏尔吕先生万万没有想到这一点),韦尔迪兰夫人按照小圈子里通行的某种莫斯科法令[167],裁定自己有权对他实施非经特许不得擅自外出演奏的禁令,暗自决定不能让他参加德·迪拉斯夫人的晚会。

就凭德·夏尔吕先生这通滔滔不绝的东拉西扯,韦尔迪兰夫人已经被大大激怒,她不喜欢有人在小圈子里另立山头。早在拉斯普利埃尔那会儿,她看到男爵不好好参加大伙儿的合唱,只管自顾自跟夏利说个没完,就不止一次地指着男爵大声说过:“这可真是张贫嘴!够贫的!哦!真是贫到家了!”而这一次,情况更糟糕。德·夏尔吕先生说得兴起,有点忘乎所以;他不明白,他一方面承认韦尔迪兰夫人起的作用,一方面又给它划定界限,这就激起了韦尔迪兰夫人的敌意,这种敌意,在她其实只是一种特殊形态的妒意,亦即社会形态的妒意。韦尔迪兰夫人从心里喜欢小圈子的那些常客、那些信徒;按她的心意,他们该把所有的一切都奉献给他们的女主人。而像她这样嫉妒心很强的人,往往会弃小节保大局,他们允许别人出轨,但那必须是在他们家里,甚至是在他们眼皮底下,也就是说,绝对不能欺骗他们,就这样,韦尔迪兰夫人做了让步,允许小圈子的成员有情妇或情夫,条件是不得在她府邸之外造成任何社会后果,搭识也好,订交也好,都必须在每星期三进行。当年奥黛特把斯万拉到一边大声嬉笑,韦尔迪兰夫人看在眼里已经老大的不舒服,如今莫雷尔和男爵有好一阵子专爱避开众人说悄悄话,她更是看了揪心;她找到的排解愁绪的不二法门,就是不让别人有快活的好心情。男爵快活的好心情,她绝对不能再容忍了。这个愣头愣脑的家伙正心中暗自得意,以为自己在女主人的地盘里抢了她的风头,全然没料到大难已经临头。她心里已经很明白,莫雷尔踏进社交圈,靠的不是她,而是男爵的保护。补救的办法只有一个,就是让莫雷尔自己在男爵和她中间做出选择,她要利用已有的优势——她叫人散布流言蜚语,好让自己在莫雷尔眼里显得确有非凡的洞察力,她不惜编造种种谎言,来使他确信原先已经半信半疑、准备一探究竟的那些事情,她布下了一张网,就等不知轻重的小子一头撞将进来——让他选她,而不选男爵。至于那些到了她府邸却不来见她的社交场女子,她明白了她们是有所顾虑或过于放肆之后,马上就说:“哦!我知道那是些什么货色,她们都是些老不要脸的**,跟我本来就不是一路人,她们以后再也甭想看见这个客厅了。”要她承认人家对她并不如她所希望的那样殷勤有礼,她宁可去死。

“哦!我亲爱的将军。”德·夏尔吕先生突然撇下韦尔迪兰夫人大声说道,原来他看见了总统府秘书德都尔将军,夏尔吕能否获得荣誉勋章,这位将军对此会起重要作用。男爵见他向戈达尔稍加咨询以后,正准备抽身离开,就冲他说道:“晚上好,亲爱而又迷人的朋友。怎么样,您打算就这么走了,也不来跟我说声再见吗?”他说这话时脸上挂着笑容,显得既憨厚又自负,他知道,人家是会高兴留下来再跟他聊一会儿的。他那股亢奋的劲儿还没过去,于是干脆掐着嗓子自问自答起来:“嘿,您还满意吧?确实很美是吗?那段行板是不?从来没人能写得这么让人感动。我看未必会有人听完了眼睛里不含泪水的。您能来真是太好了。我说啊,今儿早上我收到弗罗贝维尔的一份急件,他告诉我,荣誉勋位审核公署那头已经摆平了。”德·夏尔吕先生的声音越拔越高,非常刺耳,跟他平时的嗓音大不相同,就好比律师当庭做辩护陈词时,嗓音跟日常的说话声音迥然不同,这是一个人在神经极度兴奋,处于医学上的欣快状态时的音量放大现象,类似的情形我们在德·盖尔芒特夫人府邸的宴席上也能见到,这位夫人在目光越抬越高的同时,音域会越来越宽。

“我正打算明天派卫士给您送封短信,告诉您我听演奏时有多么激动;我倒是挺想当面对您说来着,可是瞧,您身边有这么些人等着跟您说话呢!弗罗贝维尔的支持当然不能小觑,不过我这边,可是有部长许诺过的。”将军说。

“哦!太好了。不过您也看见了,对这样的一位天才而言,这样的褒奖称得上是实至名归。霍约斯[168]非常赞赏他的演奏,哎,我怎么没见到大使夫人;不知她满意吗?反正除了那些生了耳朵不会听的家伙,还会有谁不满意呢?那些家伙只要有嘴巴能说话就行,耳朵能听不能听,他们可无所谓。”

韦尔迪兰夫人趁男爵走开去跟将军说话的机会,对布里肖做了个手势,示意他过去。布里肖并不知道韦尔迪兰夫人要对他说什么,他只想着讨好女主人,全然没想到他下面这几句话会让我多难受:“男爵看到凡特伊小姐和她的女友没有来,很高兴。他对她俩非常反感。他说过,这两个人道德败坏,令人发指。您不知道,男爵平时谈到道德品行的话题,有多腼腆,多严肃哟。”布里肖没料到,韦尔迪兰夫人不买他的账。“他是个下三烂的家伙,”她回答道,“您想办法把他引出去抽支烟,好让我丈夫悄悄地跟他的杜尔西内娅[169]说个话,劝他悬崖勒马。”

布里肖看上去还有点犹豫。

“我告诉您吧,”韦尔迪兰夫人想打消布里肖的最后一丝疑虑,“有这么个人在我家里,我总觉得不安全。我知道他不光彩的老底,也知道警方一直在监视他。”韦尔迪兰夫人一旦恶念蹿起,就自会有一种即兴编谎的本领,所以她趁势往下说,“听说他蹲过监狱。对,没错,我这是听消息灵通人士说的。我还从一个跟他住同一街区的人那儿了解到,他平时带回家的净是些不三不四的家伙。”见常去男爵家的布里肖不以为然,韦尔迪兰夫人发火了,她大声嚷道:“这事错不了!我敢担保。”平日里她脱口而出说了句什么话,想要给自己补个台,通常就会这么说。“他早晚有一天会死在别人手上,这种人都是这般下场。说不定他还活不到那一天呢,因为他让这个絮比安给攥在手心里了,亏他还有脸把这家伙送到我这儿来,这个絮比安以前是个苦役犯,对,这些我都知道,都是确切消息。听说他掌握着一些不堪入目的信,靠这个把夏尔吕攥在了手里。这是有个见过这些信的朋友告诉我的,他对我说:‘您要是见着了,准会昏厥过去。’这个絮比安,就是这么用棍子赶着他走,从他身上把钱榨出来。我宁愿死一千次,也不愿像夏尔吕这么提心吊胆地过日子。得,要是莫雷尔家里人决定起诉他,我可不想让他们指控我是同谋犯。他要是一意孤行,早晚要栽跟头的,我可不能见死不救。有什么办法呢?做好事未必轻松愉快噢。”

此时的韦尔迪兰夫人,因丈夫即将和小提琴家举行的谈话而兴奋异常,她冲我说:“您去问问布里肖看,我是不是一个爱打抱不平的朋友,我对伙伴是不是赤胆忠心,肝胆相照。”(她这是暗指自己及时出手相帮,让布里肖先是跟熨衣女工吵翻,尔后又跟康布尔梅夫人闹翻[170]——其后果是布里肖继变得几乎全瞎以后,据说又有了吗啡瘾。)

“您是一位无与伦比的朋友,目光敏锐,胆识过人。”大学教授怀着天真的**回答道。

“多亏韦尔迪兰夫人,我才没去做一件天大的傻事,”韦尔迪兰夫人走开后,布里肖对我说,“她采取了果断的措施。正如我们的朋友戈达尔所说,她是个勇于介入朋友个人事务的女人。我得说,想到可怜的男爵还蒙在鼓里,我心里难过得很。他完全被那个小伙子迷住了。要是韦尔迪兰夫人成功了,那小伙子活该倒霉。不过,她未必一定能成功。我担心她只会挑起他俩彼此不和,到头来,两人非但不会分手,反而会一起跟她闹翻。”

这样的事情,在韦尔迪兰夫人和她的信徒之间经常发生。但有一点很明显,对她而言,维护自己和信徒间友谊的需要,越来越让位于另一种需要,那就是不能让信徒之间的友谊占了上风。她并不讨厌同性恋,只要它不涉及正统观念。而一旦涉及正统观念,她就像教会一样,宁可牺牲一切,也绝不在正统性上做半点让步。我开始担心,韦尔迪兰夫人要是知道我不许阿尔贝蒂娜白天上那儿去,她会不会生我的气,我生怕她会像让她丈夫去挑拨小提琴家和夏尔吕的关系一样,准备——倘若还没着手——来挑拨阿尔贝蒂娜和我的关系。

“去吧,去支开夏尔吕,随便找个借口就行,没时间了。”韦尔迪兰夫人说,“记住,我派人来找您以前,千万不能让他回来。哦!这个晚上可真够糟的!”韦尔迪兰夫人的这句话,透露了她满腔怨气的真正原因。“居然给一批蠢货演奏这种了不起的作品!我可不是说那不勒斯王后,她很聪明,是个可爱的女人(这应该读作:她对我很客气)。我是说其他那些人!哦!真叫你没法不生气。有什么办法呢,我可不是二十岁的小姑娘了。我年轻的那会儿,大人对我说,遇到无聊的事情要学会忍耐,我就强迫自己忍住,可现在,哦,不!这已经由不得我了,到了我这年纪,我该可以想怎么做就怎么做了,人生苦短,整天耐着性子跟这些傻瓜打交道,还要假惺惺地装出觉得她们挺聪明的样子,哦,不!我做不到。去吧,快去,布里肖,不能再耽搁了。”

“我这就去,夫人,我这就去。”布里肖看德都尔将军终于走了,就应声道。不过在这以前,这位教授把我拉到边上说过几句话。“道德责任是否绝对必要,”他对我说,“问题并不像伦理学书本上写的那么清晰明了。通神学[171]的咖啡馆也好,康德哲学风靡的啤酒吧也好,都赞成道德责任绝对必要,但可悲的是,我们并不明白善的本质是什么。不怕您见笑,我在大学里相当认真地给学生讲过这个名叫艾玛纽埃尔·康德的人的哲学,对于摆在我面前的这一社会学范畴的案例,我在《实践理性批判》中看不到任何确切的论述,在这本书里,这个大名鼎鼎的不穿教士服的新教教士[172],以日耳曼人的方式,给一个感情色彩和宫廷气息都很浓的古老的德国,改写了柏拉图的哲学,为的就是宣扬某种波美拉尼亚式的神秘主义[173]。它其实还是《会饮篇》,只不过这次是在哥尼斯堡[174],按当地的风格来讲述,讲了泡菜却不讲小白脸,干干净净,却叫人难以消化[175]。就我而言,显然我得遵循传统道德的正统观念,不能拒绝我们杰出的女主人要我略尽绵薄之力的请求。是的,我们是得避免偏听轻信、上当受骗——有不少事情,我们一不当心就会说出些蠢话来。但是说到底,我们必须承认,要是让那些做母亲的来推选,男爵只怕是要落选,当不成德育教授的。令人遗憾的是,他好为人师,却难脱放浪本性。请注意,我并不是在说男爵的坏话;这个在餐桌上切烤肉的姿势那么优雅的温柔男子,虽然说起糙话来口角生风,心地却是特别善良。他能像出色的小丑那样逗人开心,而我跟一位同事,不瞒您说人家还是学院院士呢,可我跟这位同事待在一起简直腻烦透了,到了色诺芬嘴里,他准会说我是每小时花一百个德拉克马在买无聊[176]。不过,我担心男爵花在莫雷尔身上的心思有点太过,超出了道德健康的标准,尽管我不知道年轻的苦修士对这些指定的苦修项目有何反应,听话或叛逆的程度究竟如何,但无须成为出色的教士,我们就可以断言,倘若我们对于这种蔷薇十字会[177](它似乎是佩特洛尼乌斯[178]经由圣西门留给我们的东西)视若无睹,听任它妖魔化,那么我们就会犯下所谓的宽容之罪。韦尔迪兰夫人要我去稳住男爵,因为她出于对这个道德败坏的罪人的好意,想要试一试她的新疗法,待会儿她会直言不讳地把事情的原委告诉蒙在鼓里的小伙子,可这样一来,她就会夺走他的全部所爱,说不定还会给他致命的一击;我没法说我对此完全无动于衷,我觉得我是在把男爵引进一个,怎么说呢,一个事先设好的圈套,我是在对一种卑怯的行为让步。”

可是说归说,做归做,话刚说完,他就挽起我的胳膊,走到德·夏尔吕先生跟前:“嘿,男爵,咱们去抽根烟怎么样,这位年轻人还没欣赏过宅邸里的好东西呢。”我推说我得回家了。“再待一会儿,”布里肖说,“您说过带我回家的,我还记着呢。”“您真的不要我把那些银餐具拿出来给您看看吗?很方便的,”德·夏尔吕先生对我说,“您可是答应过我的噢,别跟莫雷尔说起给他授勋的事。待会儿等大家走得差不多了,我要亲自告诉他,给他一个惊喜。虽说他是艺术家,并不把这种事情看得很重,可他叔叔在盼着他拿勋章呢(我脸红了,因为韦尔迪兰夫妇从我外公那儿知道了莫雷尔的叔叔是谁)。怎么样,您不想看看那些最漂亮的银餐具?”德·夏尔吕先生对我说,“不过您是熟悉它们的,您在拉斯皮埃尔见过不下十次了。”

我不敢对他说,能让我感兴趣的,并不是这些布尔乔亚家庭质量平平的银餐具(即使看上去很华美),而是巴里伯爵夫人[179]藏品中的某件精品,哪怕我只是在一张精美的镌版画上见到它。我忧思太重,而且——即便没有发现凡特伊小姐也来参加晚会——在社交场合总是太容易分心,太容易激动,没法去关注那些人家说漂亮的物件。我的注意力,往往会集中在某个唤起我想象的现实的东西上,比如说,今天下午我刚想念威尼斯来着,要是晚上真能见到它,我的注意力就会完全被它所吸引;能让我全神贯注的,还有某种可以称作共性的东西,在好些现象中都能见到这种共性的存在,但它比这些现象更真实,它会在我身上唤醒一种内在的精神活动,这种被唤醒的精神活动一旦上升到意识的表层,就会让我感到欣喜万分。且说我跟着布里肖和德·夏尔吕先生,走出人称演艺厅的大客厅,穿过别的客厅,来到一个客厅,我发现其中的有些家具是在拉斯普利埃尔见过的,当时我没怎么在意,此刻我却被这座宅邸和拉斯普利埃尔城堡内布置格局的某种相似的东西吸引住了,那是一种家常的氛围,一种内在的个性,当布里肖笑吟吟地对我说下面这几句话时,我明白他的意思,他说:“瞧,您看见客厅那头的布置了吗,那也许能让您对当年蒙塔利维街的府邸有个确切的印象,一晃已经二十五年了,grande mortalis aevi spatium[180]。”布里肖将这一笑献给重又见到的消逝的沙龙,我从这一笑中明白了,昔日的客厅让布里肖动心的(也许他自己还没有意识到),并不是高敞的窗户,也不是客厅主人和常客们活泼的青春气息,而是那部分非现实的东西(我刚从拉斯普利埃尔和孔蒂河畔[181]的某些相似中,感受到了这种非现实的东西),客厅如同其他任何事物一样,外部的、时下的、人人都可检验的那一部分,无非是这个非现实部分的延伸而已,这个部分已经变成纯粹精神的东西,它的色彩仅存在于我当年那位伙伴的心中,他无法让我看到这种色彩,这个非现实部分超脱于外部世界,躲进我们的心灵,让我们的心灵平添了一份新的价值,并在我们的心灵中与它惯常表现出来的实体融合,在那儿转换——倾圮的房屋,往日的人们,留在记忆中的夜宵桌上的水果盘——最后变成晶莹光洁的回忆,这回忆的色彩,唯有我们才能看见,而且我们无法向人转述,但我们可以如实告诉别人,这些逝去的事物,是他们无法想象的,因为它们与他们见过的事物都毫无相像之处,我们回想起这些事物时,心头也会漾起些许涟漪,我们想到,它们之所以还能有一定的生命力,已经熄灭的灯盏之所以还有余光,花事阑珊的树篱之所以还会飘香,正是因为有我们的思念存在的缘故。对布里肖来说,蒙塔利维街客厅的回忆,想必使韦尔迪兰夫妇如今的宅邸失却了几分光彩。但是另一方面,在教授的眼里,当年的客厅又为而今的宅邸增添了一种美感,那是初来乍到者无法体会的。从当年的客厅搬到这儿的老家具,不时还保留着的布置格局(我能觉着在拉斯普利埃尔见过同样的格局),把旧日林林总总的内容,整合在眼前的客厅里,唤起我们对往昔的回忆,有时回忆甚至会成为幻觉,在现实的环境中回忆一个倾圮的世界的残迹,似乎显得很不真实,让人觉得那个世界像是在别处看见似的。长沙发从遐想中浮现在异常真实的新扶手椅中间,一张张靠背椅蒙上了玫瑰色的丝绸,牌桌上的镂花台毯俨然有着人的尊严,跟人一样有自己的过去,有自己的记忆,此刻它在孔蒂河堤客厅阴冷的角落里,重温着蒙塔利维街的长窗和多维尔的彩绘玻璃门透进来的暖黄色的阳光(它对时间的概念,不会输给韦尔迪兰夫人),而当年它曾被带到多维尔,每天在鲜花盛开的花园里,眺望远处的***深谷[182],等候戈达尔和小提琴家来玩牌;一幅水粉画上,画着紫罗兰和三色堇的花束,这是一位很有才气的画家朋友的礼物,不久以后他就去世了,这幅画便成了一个业已消失、几乎不曾留下痕迹的生命仅存的残片,画上凝聚着一份卓越的才能,一段久远的友谊,让人想起画家专注而温柔的目光,还有那双长得很好看,但在画室里弄得油腻而邋遢的手;信徒们送的礼物随手堆放,杂乱而可爱,女主人把宅邸挪到哪儿,这可爱的场景就跟到哪儿,性格和命运都在那上面留下恒久而鲜明的印记;数量众多的花束、巧克力盒,仿佛无论到哪儿,都会按照统一的开花模式,绽放出喜气洋洋的花儿:稀奇古怪、毫无用处的物品,莫名其妙地夹杂其间,看上去就像刚从礼盒里拿出来似的,终年不改其貌,始终保持新年礼物的本色;所有这些物品,到后来我们已把它们混同于其他东西,但在布里肖眼里,它们却是古色古香、珠圆玉润,因内在的精神而平添一种深刻的意味;这些散乱的物品,宛似错落有致的琴音,唤醒了他心爱的相似景象和模糊的记忆,在眼下这个由它们点缀的客厅里,犹如从窗口涌入的阳光那般,剪裁、切割家具和地毯,从椅背的靠垫到墙上的花插,从脚凳的位置到香水的余味,从照明的效果到色彩的基调,都有它们的踪影,它们在雕镂、展示韦尔迪兰夫妇多处宅第的理想形态,让这种内在的形态具有灵性,充满生机。

“我们来试试,”布里肖凑在我耳边说,“让男爵谈谈他最喜欢的话题吧。说起这个话题,他准能妙语如珠。”一方面,我想从德·夏尔吕先生这儿了解有关凡特伊小姐及其女友要来参加晚会的情况,我可是特地为此撇下阿尔贝蒂娜的啊;另一方面,我又不想让她独自待的时间太长,这倒不是担心她会趁我不在,干出什么蠢事来(她无从确定我何时回家,再说,这个时候有人来看她,或者她自己出门去,都会太引人注目),我只是不想让她觉得我离开她的时间过长。所以我对布里肖和德·夏尔吕先生说,我只能和他们稍待一会儿。

“来吧。”男爵对我说,他那股社交场的兴奋劲儿已开始消退,但他感到一种需要,想让谈话延续下去,持续得愈久愈好,这种需要,我不仅在他身上,而且在德·盖尔芒特公爵夫人身上也曾注意到过。有的人的聪明才智,唯有在谈话中才能得以表现,也就是说,唯有这样一种并不完备的表现方式,即使人家已经陪他谈了几个小时,他仍会意犹未尽,缠住对方不放,一厢情愿地以为自己未能尽兴的社交乐趣,能从对方得到餍足;在这种人身上,通常也能看到刚才所说的盖尔芒特家族的那个特点。“来呀,瞧,”他接着说,“这可是晚会上最好的时刻,客人们都走了,唐娜·索尔[183]的时刻到了,希望这个时刻不至于那么悲惨吧。可惜啊,您这么匆忙,大概是匆匆赶去做一些您其实最好别做的事情。人人都匆忙,该是来的时候却急着要走。我们现在就像库蒂尔[184]画中的哲学家,该是回顾一下这个夜晚,像军事术语所说的那样,进行一下战况分析的时候了。不妨让韦尔迪兰夫人给我们送点夜宵来,不过得当心别让她过来,我们可以请夏利——又回到《艾那尼》来了[185]——单独为我们再演奏一遍那段绝妙的柔板。怎么样,那段柔板挺美吧!咦,我们年轻的小提琴家哪儿去了?我还要向他表示祝贺呢,这会儿我心头充满感动,真想好好抱抱他。布里肖,您也得承认吧,他们的演奏简直出神入化,尤其是莫雷尔。他有一绺头发挂下来那会儿,您注意到了吗?啊!得,我亲爱的,敢情您什么也没看见。那个升fa,真会叫埃内斯库、加贝和蒂博[186]羞愧而死;我竭力保持镇定,可还是没用,坦白地说,听到如此美妙的声音,我的心激动地收紧,只觉得哽噎难忍。整个客厅都在屏息凝听;布里肖,我亲爱的,”男爵晃着大学教授的胳臂大声说,“那真是个崇高的时刻。只有年轻的夏利,只有他一个人镇定得有如一尊石像,你甚至看不出他在呼吸,他那模样,正如泰奥多尔·卢梭[187]所说,很像世间那些没有生命的东西,自己没有思想,却能发人深省。然后突然一下子,”德·夏尔吕先生做了个夸张的手势,就像在模仿一个舞台动作,大声说道,“一下子……那绺头发挂了下来!这时他正拉到优美的四组舞曲,那段活跃的快板。您知道,这绺头发是一种启示的标志,启示的对象甚至可以是头脑最迟钝的人。德·塔奥米纳亲王夫人直到那会儿,始终像个聋子——长了耳朵却听不见的人,难道还不是聋子吗,且说德·塔奥米纳亲王夫人,她亲眼见到这绺头发的奇迹,终于明白这是演奏音乐,而不是在玩扑克牌。哦!那真是个庄严的时刻。”

“对不起,先生,请允许我打断一下您的话,”我对德·夏尔吕先生说,想把谈话引到我感兴趣的话题上来,“您对我说过,作曲家的女儿也要来这儿。这让我很感兴趣,您能肯定她会来吗?”

“哦!我不知道。”

大多数人有个心照不宣的约定,就是不能把事实的真相告诉嫉妒的情人,看来,德·夏尔吕先生虽说本意或许并非如此,但也未能免俗。这些人之所以要这样做,有好几种可能的原因:一是所谓的讲义气,尽管讨厌激起此人妒意的女人,但不肯在背后说她坏话;二是对这个女人心怀鬼胎,觉得万一把事情告诉了她的情人,他反而会因为嫉妒加倍爱她;三是出于一种有意跟人过不去的心理,事情的真相别人都可以告诉,偏偏对这个嫉妒的情人要守口如瓶,要让他蒙在鼓里备受折磨(至少他们这么想)——而要想让别人受罪,他们往往以己度人,拿自己觉得最痛苦(其实未必如此)的事情,加到对方身上去。

“您知道,”他接着说,“大家在这儿说话,都有点不实在。这些人都很可爱,可就是喜欢攀附名人,一会儿说这个要来,一会儿说那个要来。哎,您看上去脸色不好,准是让这个潮湿的房间给弄得着凉了,”他说着,把一张椅子推到我跟前,“您不舒服了,就该自己当心,我去给您把大衣拿来。哦不,您别自己去拿,您找不着地方,又会着凉的。您瞧您,这么不知道爱惜身体,您已经不是四岁的孩子了,可还得有个像我这样的老保姆照料您不是。”“您别动,男爵,我去。”布里肖说完,拔腿就走。他也许并不真正明白,德·夏尔吕先生对我的这种友好态度,完全是真心实意的——那股妄自尊大、以折磨别人为乐的无名火发泄过后,他又回归到爽直、热诚的可爱本色了。布里肖生怕德·夏尔吕先生(韦尔迪兰夫人可是把这位先生当作囚犯一样交给他看管的)会以帮我取大衣为借口,趁机去跟莫雷尔碰头,坏了女主人的大事。

我对德·夏尔吕先生说,让布里肖先生这么跑来跑去,我实在于心不安。“没事,他乐意,他可喜欢您了,大家都喜欢您。那天还有人在说呢:‘咦,怎么好久没见他了,敢情他是躲起来了!’要说呢,布里肖可真是个好人。”德·夏尔吕先生这么说,想必是看到布里肖对他说话时显得既亲热又坦率,根本想不到这位伦理学教授会在背后嘲笑他。“他是一个很了不起的人,学问很大,可头脑一点不僵化,不像有的人浑身墨水味儿,成了书库里的耗子。在他这种人中间,能像他一样视野宽阔、胸襟豁达的,已经不多见了。有时候,瞧着他对生活理解得那么透彻,对每个人都不失优雅地照顾得那么恰如其分,我心里会纳闷儿,这么一个索邦大学再普通不过的教授,当年的一个中学教师,他究竟是从哪儿学到这些东西的?我对此感到惊讶。”

男爵称赞布里肖的这些话,更让我感到惊讶。这个布里肖,就连德·盖尔芒特夫人府上最不高雅的客人,都觉得他愚蠢、迟钝,想不到最挑剔的德·夏尔吕先生却会对他赞赏有加。造成这个情况,有多方面的因素,其中有的跟斯万的情况很相像(当然,二者毕竟还是不一样的),当年斯万爱上奥黛特时,有很长一段时间一直在小圈子里很受欢迎,可他在结婚以后,居然觉得蓬当夫人特别和蔼可亲,这位夫人装出非常喜欢斯万夫妇的样子,见天来跟斯万夫人聊天,专爱听做丈夫的讲的逸事,但跟人说起他们时却露出不屑的神气。德·夏尔吕先生觉得布里肖比所有其他的朋友都聪明,就好比一个作家不把聪明的桂冠给最聪明的人戴上,却去戴在一个浪**公子的头上,原因是此人曾就一对爱得死去活来的男女,做过一番大胆而宽容的评论,听了这番评论以后,作家和他的才女情妇一致认定,上她家来的这些人中间,就数那个堪称恋爱老手的风流老头儿最少傻气。在德·夏尔吕先生眼里,布里肖不仅对莫雷尔很客气,而且常会适时地找一些希腊哲学家、拉丁诗人、东方讲故事人的篇什,摘录下来,作为一本挺奇怪、挺可爱的作品精选集,供他点缀趣味[188]之用。到了德·夏尔吕先生这样的年龄,像维克多·雨果那样的作家,就喜欢有瓦克里、默里斯[189]那样的年轻人陪伴在身旁。男爵最喜欢的,就是欣赏他的生活态度的朋友。“我经常见到他,”他以一种频率很高、有节奏的语音往下说,犹如戴着搽上白粉的、严肃的面具的脸上,教士般的眼睑半垂着,除了嘴唇在翕动,其他部位几乎都纹丝不动,“我去听他讲课,拉丁区的氛围可以让我换一下心情,周围那些洋溢着青春气息的年轻的布尔乔亚,又勤奋又有思想,比起我当年来自另一个阶层的同学来,他们更聪明,更有知识。这是两个不同的阶层,这您可能比我更清楚,他们是年轻的布尔乔亚。”他一字一顿地吐出这几个字,仿佛前头有好几个“布”字,而他按照某种发音习惯把它吐得特别清晰似的,他这么咬文嚼字,想必是要显示他喜欢一种对他特别合适的细腻的思维方式,但也说不定是克制不住一时冲动,想在我面前摆出一股傲慢劲儿。这种傲慢无礼,丝毫没有削弱他在我心中(自从韦尔迪兰夫人向我透露了她的意图之后)激起的深切的同情,我只是觉得挺有趣的,而且,即便我对他没有如此深切的同情,我也不会为此生气。我从外婆身上继承的禀性,使我对自尊心非常漠视,结果往往就很容易缺乏尊严。当然我自己并不怎么意识到这一点,上中学以后,见惯了我最崇拜的同学容不得半点轻慢,对人家的行为不当毫不姑息,久而久之,我也在谈吐和行为中表现出了我的第二天性,也就是,表现出了我的傲骨。在别人眼里,我这人桀骜不驯——一旦变得什么都不怕了,就会轻易发火,动辄跟人决斗,不过到后来,我自己都感到不屑,觉得这种做法在道德上一无可取之处,至于在别人眼里,那自然就更显得荒唐可笑了。不过,一个人的天性,靠压抑是压抑不住的。所以有时候,我们在读一位天才的新作品时,会欣喜地发现,其中的想法是我们以前有过并为我们所轻视的,其中的欢乐和忧伤是我们所体验过的,那整个曾经被我们所不屑的感情世界,当我们在书中重新遇见它的时候,我们突然领悟到了它的意义所在。生活终于教会了我,当有人嗤笑我的时候,倘若我毫无怨怼,反而对他笑脸相迎,那就不正常了。这种缺乏自尊、不懂记恨的状态,尽管不再有所表现,我甚至几乎意识不到它在我身上存在过,但我毕竟本性难移,依然浸润在这种心理状态中。愤怒和出口恶气的冲动,在我身上以一种全然不同的方式表现出来,那就是乱发脾气。正义感也好,道德观念也好,我都顾不上。我只知道同情弱小的、不幸的人,发自内心地站在他们一边。对莫雷尔和德·夏尔吕先生的关系应该做何评价,我全无概念,既分不清其中的善恶,更不明白这种善恶到了何等程度,但是,想到有人给德·夏尔吕先生下套,要让他吃苦头,我就义愤填膺。我想提醒他,可不知道怎么做。

“像我这么个老古董,瞧见这些孩子勤奋好学,真是打心眼里高兴。这些孩子,我不认识他们。”他举起一只手,做出提请注意的样子,表示他说这话是很严肃的,而且在为自己撇清的同时,打消听者对那些学生的怀疑,不让纯洁的年轻人沾上半点污渍,“可是他们非常有礼貌,常常主动给我留座位,因为我老了嘛。哎,您可别不相信啊,亲爱的[190],我都四十出头了。”男爵对我说——其实他已经六十出头了,“布里肖讲课的阶梯教室里有点闷热,不过待在里面挺有趣。”

尽管男爵喜欢跟大学生混在一起,宁愿让他们挤来挤去,但有时候,布里肖不想让他久等,请他跟自己一起进教室。按说布里肖进了索邦大学,就该像到了自己家里,可是当佩戴链饰的庶务走在前面为他开道时,这位深孚众望的教授却流露出腼腆的神色,尽管他很想趁这个自我感觉特别好的机会,向夏尔吕表示一下情谊,但他还是不由自主地感到有点发窘。为了让那个庶务放行,他匆匆对夏尔吕说:“请跟着我,男爵,有人会给您安排座位的。”一副看上去很忙的样子,声音也显得很不自然,说完以后就自顾自在走廊中间疾步往前走,再也不管男爵。走廊两侧的年轻教师纷纷向教授打招呼;布里肖明白,在这些年轻人眼里,他早已是名重一时的权威,他不想让他们觉得自己在摆谱,连连向他们点头示意,频频对他们递去心照不宣的眼色。刻意保持的利索的军人步态,使他的神情显示出一种真诚的鼓励,一种sursum corda[191]的意味,仿佛一个拿破仑麾下近卫队的老兵在说:“妈的!我会好好打的。”一进教室,学生热烈鼓掌。布里肖有时趁德·夏尔吕先生来听课的机会讨好他,或者不妨说还他的礼。他对着某个家长,或者某个中产阶级的朋友说:“如果您的妻子或女儿听了会高兴的话,您不妨告诉她们说,德·夏尔吕男爵、阿格里让特亲王和孔代家族的后裔都会来听课。对一个孩子来说,亲眼看见一位真正的末代贵族,是一个值得珍藏的回忆。她们要是进了教室,一准能认出他来了,我会安排他坐在我的讲坛旁边。那儿就他一个人,他身材魁梧,白头发,黑唇髭,胸前挂着军功章。”“哦,谢谢您。”做父亲的说。他妻子有事要忙,可他不想让布里肖生气,硬是把她拽来了,而那女儿,挤在闷热的教室里,睁大眼睛好奇地盯着孔代的后裔,心里挺纳闷儿,怎么他不戴皱领,看上去跟现在的人没什么两样。那位孔代的后裔,可没闲心瞧上她一眼,不止一个大学生不认识他是谁,看他坐在台上笑容可掬的,不知是怎么回事,心里有些瞧不起他,表情也就显得很冷淡,男爵走出教室时却满怀遐想和忧思。

“请原谅我又提起这个话头,”我听见了布里肖的脚步声,急忙对德·夏尔吕先生说,“哪天您得知凡特伊小姐或是她女友要来巴黎的消息,麻烦您发个气压快件给我,告诉我她们到底在巴黎待几天,另外,请别把我问您这事告诉别人,行吗?”我想,她俩今晚是不会来巴黎了;但我还得防备日后有一天她们会来。

“行,这事我会做的。首先因为,我还欠您很大的一个人情。当初您没接受我的提议[192],宁愿自己受累,帮了我很大的忙,把自由留给了我。没错,后来我以另一种方式放弃了自由。”他语气忧郁地加上一句,其中流露出亟须吐露心曲的意味,“我一直认为这里面自有天意。有大把大把的机会,您都错过了,没为自己用上,也许就是因为老天爷在节骨眼上提醒您,别来挡我的道。老话说得好:‘谋事在人,成事在天。’谁知道呢?我俩一起从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府上出来那会儿,要是您接受了我的提议,后来发生的好些事情,说不定就都不会发生了呢。”

我正感到很窘,赶紧趁机把话头引到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身上,说我对她的去世感到很悲痛。[193]“哦!是吗?”德·夏尔吕先生冷冷地低声说,语气颇为高慢,看来我这么说,他压根儿就不相信是真诚的。看到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这个话题并没勾起他伤心,我想向这位再合适不过的人选打听一下,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生前,为什么贵族社会始终对她保持着距离。不料对这么个小小的社交圈问题,他非但没有作答,而且似乎根本一无所知。这时我明白了,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身后固然在后人心目中地位崇高,即便在她生前,这位侯爵夫人在懵懵懂懂的平民百姓眼中也是非常显赫的,不仅如此,在与平民阶层相对的那一阶层,亦即在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所属的那个阶层,在盖尔芒特家族成员的眼中,她的地位也是不容小觑的。她是他们[194]的姑妈,他们看重的是她的出身、联姻以及对家族中某位权贵姑嫂的影响。他们不是从社交的角度,而是从家族的角度来看待这一切。而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的家世,其实比我先前想的更显赫。当我听说维尔巴里西斯并非真名之时,我曾经非常吃惊。[195]然而这正是贵妇下嫁能够保持显贵地位的又一例证。德·夏尔吕先生这会儿告诉我,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是大名鼎鼎的***公爵夫人[196]的侄女,这位公爵夫人是七月王朝贵族中最有名望的人物,却不肯跟开明君主[197]及其家族有所往来。我多想听听这位公爵夫人的故事啊!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送过我那么多礼物,我平日想见就能见到的,脸颊红扑扑,看上去就像个布尔乔亚太太的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竟然是公爵夫人的侄女,是在她家,在***府邸由公爵夫人亲自抚养长大的。

“有一天说起这三姐妹,”德·夏尔吕先生对我说,“她问德·杜多维尔公爵:‘三姐妹中,您最喜欢哪一个?’杜多维尔说:‘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公爵夫人回他一句:‘夯货!’您知道,公爵夫人是很风趣的。”德·夏尔吕先生说风趣二字时,咬字特别清晰,这正是盖尔芒特家族成员说话的腔调。他觉得这两个字本身很风趣,并不使我感到奇怪,我已在好些别的场合注意到这种客观的离心倾向,一些向来以严肃自诩的先生,一旦觉得别人说话风趣幽默,就会把严肃瞥在一边,竖起耳朵仔细听那些平日根本不屑去想的词语,像煞有介事地记下备用。

“瞧他是怎么啦?他居然把我的大衣拿来了。”他见布里肖去了这么久,结果还拿错了大衣,这么说道。“早知道还不如我自己去呢。好吧,您先披上。您知道吗,亲爱的,这样很容易引起误解。这就好比两个人用同一个杯子在喝水,我可猜得出您是怎么想的。哦不,别这样,得,让我来吧。”他说着,接过自己的短大衣替我披在肩上,朝脖子前拉了拉,把领子翻起来,用手掠了一下我的下巴,随即道了个歉,“像他这样大小的孩子,连被子都盖不好呢,是得有人好好照顾他才行,我失职了,布里肖,我生来就是该给孩子当保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