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夏尔吕先生把莫雷尔拉到旁边,借口说要讨论一下待会儿演奏的曲目,当夏利拉给他听的时候,他只觉得如此公开地显示他俩的私密关系,实在妙不可言,心里乐开了花。而在这当口,也有东西把我给迷住了。原来,虽说这个小圈子里几乎没有年轻姑娘,但每逢举办盛大晚会的日子,总会邀请为数不少的姑娘来应景。其中有几位长得非常漂亮,我平时就认识。她们远远地对我微笑打招呼。空气中不时闪烁着姑娘妩媚的笑容。这是晚会上(白天也一样)星星点点、令人眼花缭乱的装饰。我们之所以能回忆起某种氛围,就是因为姑娘们在这氛围中微笑过。
而谁要是听到德·夏尔吕先生跟几位晚会上贵宾的悄悄话,准会大吃一惊。这几位贵宾,是两位公爵,一位名重一时的将军,一位大作家,一位名医和一位大律师。他们说的是:“哎,您是不是知道,那个仆人——不,我说的是站在马车上的那个小伙子,他会不会……在您盖尔芒特堂妹家,您不认识好这一口的小伙子?”“目前不认识。”“我说,门口停车的地方有个金发小伙子,穿着束膝短裤,我觉得他特别客气。他很殷勤地叫来了我的马车,我真想能跟他多聊一会儿。”“可也是,不过我看这人不大好弄,这种事得悠着点,慢慢来,可您总喜欢一下子就弄成功,他不会合您胃口的。再说,我看这事儿没门,我有个朋友试过。”“那太遗憾了,我觉得他条干长得挺好,那头秀发漂亮极了。”“是吗,您当真觉得他长得那么好?我相信您多看他几眼,就会感到失望了。说真的,两个月前那次冷餐会上,您倒可以看见一个真正的美男子,两米高的个头,皮肤特别细腻,而且也好这一口。可是他去波兰了。”“哦!那可远了点儿。”“谁知道呢?说不定他还会回来。人生何处不相逢嘛!”凡是盛大的社交晚会,只要我们能在具有足够深度之处,截取一个断面,那么它们无一不跟医生请病人来参加的晚会相似,那些病人说话有条有理,举止礼数周到,要不是他们指着一位走过的老先生,凑在你耳边说:“他是圣女贞德。”你根本看不出他们是疯子。
“我认为,咱们有责任把话说明白,”韦尔迪兰夫人对布里肖说,“我并不是跟夏尔吕对着干,事情正相反。他挺讨人喜欢,至于说他的名声,我可以告诉您,那一点不碍我什么事!我本人,为我们的小团体,为我们的聚餐会着想,一向反对调情卖俏,主张男士们要谈论有意思的话题,而不要躲在角落里跟女士说些不三不四的蠢话,跟夏尔吕在一起,我不用像跟斯万、埃尔斯蒂尔或别的男士在一起那么担心。跟他在一起,我是放心的,他一来坐在我的餐桌前,任凭有多少社交圈的女士在场,餐桌上的谈话绝不会受到打情卖俏、窃窃私语的干扰。夏尔吕正襟危坐,你根本不用为他操心,他就像个神父。不过他不该自说自话,对来我们这儿的小伙子发号施令,给我们的小圈子添麻烦,否则他不是比渔猎女色的男人更糟糕了嘛。”韦尔迪兰夫人如此声称她对夏尔吕举止的宽容,是真心实意的。如同所有执掌教权者一样,在她看来,人性的弱点并不可怕,可怕的是眼见在她的小教会里出现藐视权威原则,有违正统观念,企图修正固有信条的苗头。“否则,我就要不客气了。这儿有位先生不许夏利来参加排练,原因仅仅是他本人没有受到邀请。那他就该受到一次严重警告,我希望他能到此为止,否则他就别想再进我的门。他想独占夏利,就这么回事。”接下去,她又说,“夏利身边整天都有这么个身材不匀称的高个子晃来晃去,就像保镖似的。”她说的这两句话,换了任何别人,大概也都会这么说的,因为有些平时不大会说的话,遇到某个特殊的话题、某个特定的场景,几乎必然会涌进此人的记忆,他以为是在表达自己的思想,其实是在机械地复述现成的套话。
韦尔迪兰先生借口有事要问夏利,要单独跟他说一会儿话。韦尔迪兰夫人生怕他心绪被弄乱,会影响一会儿的演奏。“等他演奏完了再说,不是更好吗?哪怕改日再说,也没关系呀。”韦尔迪兰夫人说。因为,韦尔迪兰夫人一想到自己的丈夫正在隔壁房间跟夏利把话挑明,她就甭想好好享受音乐带给她的**喽,她害怕事情弄得不巧,夏利一生气,会把十六日的事儿撂下不管。
让德·夏尔吕先生在这个晚上颜面丢尽的,是他邀请的这些陆续到来的宾客的缺乏教养——这在社交圈是很常见的。这些公爵夫人上这儿来,既是买德·夏尔吕先生的账,也是怀着在这种场合一探究竟的好奇,她们一个个径直走向男爵,仿佛他是主人在接待来客似的,在离韦尔迪兰夫妇仅一步之遥、每句话都会钻进这对夫妇耳朵的地方,冲着我说:“请指给我看看,哪一位是那个韦尔迪兰大妈,您认为我非得让人把我介绍给她吗?但愿她总不至于让我的名字明天登在报纸上吧,要不然我可要在亲戚朋友面前把脸都丢光了。怎么,那个白头发的女人就是她?她看上去还可以嘛。”听到提起凡特伊小姐(不过她并不在场),不止一位女客说道:“哦!那个奏鸣曲的闺女?快指给我看看。”看到有好多熟人,她们便三五成群聚在一起,冷眼瞅着韦尔迪兰府上的常客陆续进来,好奇的目光中透着讥讽和不屑,至多指点一下某人略显奇特的发式——若干年过后,这种发式就会大行其道,时髦得很,总之,这些来客不无遗憾地发现,这个客厅跟她们所熟悉的、所预想的客厅都没有什么两样,她们感觉到的,正是前往布吕昂[132]夜总会的社交圈人士的那种失望——那些夫人小姐一心准备去让这位讽刺歌手调侃奚落一番,不料进得门来,却只见接待如仪,全然听不到预想中的那个叠句:“哦!瞧瞧这张面孔,这副嘴脸。哦!瞧瞧她这副嘴脸。”
在巴尔贝克,德·夏尔吕先生曾在我面前尖锐地批评过德·沃古贝尔夫人,说她虽然聪明过人,却在丈夫出其不意地发迹过后,让他犯了致命的错误,从此一蹶不振。德·沃古贝尔先生被委任为驻外大使,与所在国的迪奥多兹国王和欧多克西王后关系密切,后来国王和王后重访巴黎,逗留时间较长,而且天天都要出席宴请,王后因为十年来在自己的京城里跟德·沃古贝尔夫人过从甚密,而对法兰西共和国总统夫人以及那些部长夫人,她一个也不认识,所以撇下那些夫人,只跟大使夫人单独交谈。而德·沃古贝尔夫人自以为地位无人可以撼动——既然德·沃古贝尔先生是促成迪奥多兹国王和法国修好的元勋——见到王后如此垂爱,她不由得踌躇满志,全然意识不到危险正在临近,于是,几个月过后,这对过于自信的夫妇误以为不可能发生的事情,终于发生了,德·沃古贝尔先生突然被宣布退休离职。德·夏尔吕先生在巴尔贝克的小火车上评论儿时朋友官场失意的时候,说让他惊讶的是一个这么聪明的女人,竟然不懂得在这种情形下,她应该利用对国王、王后的全部影响来使他们明白,她本人是微不足道的,他们应该把情谊转移到总统夫人和部长夫人们身上去;而当这些夫人以为这份情谊来自国王和王后本人,而并非沃古贝尔夫妇精心安排的,她们就会更加得意,也就是说,在欣喜之余,会对沃古贝尔夫妇平添一份感激之情。然而,真所谓旁观者清,一个明白人事到临头,自己脑子一发热,照样会犯同样的错误。且说德·夏尔吕先生在他邀请的宾客纷纷走上前来,向他表示祝贺和谢意,只当他是府上的男主人的当口,并没想到应该请他们去和韦尔迪兰夫人寒暄几句。来客中唯一的例外,是那不勒斯王后[133],这位血管里流淌着与两位姐姐伊丽莎白皇后和德·阿朗松公爵夫人同样高贵的血的贵妇,一进客厅就和韦尔迪兰夫人攀谈起来,仿佛她此次前来,就是来拜访韦尔迪兰夫人,而不是来听音乐,也不是来看德·夏尔吕先生的,她对女主人无所不谈,再三说自己对女主人仰慕已久,对女主人的府邸赞不绝口,涉及话题之广泛,倒像是专程前来访谈似的。她真想把侄女伊丽莎白(就是日后嫁给比利时的阿尔贝王子的那位)也带来,她说,那姑娘准会感到非常遗憾!看到乐师纷纷上台,她打住话头,请韦尔迪兰夫人告诉她,哪一位是莫雷尔。她当然不会不知道,德·夏尔吕先生举办这个晚会的目的,就是请大家来为这位才华横溢的年轻人捧场叫好。但是素有智慧的当年的王后,身上有着欧洲最高贵的一脉血统,阅历堪称丰富,崇尚怀疑精神,又天生有股傲气,所以在她眼里,像表亲夏尔吕(他和她都是巴伐利亚公爵夫人的后裔)这样的她所最爱的人,他们的种种不可避免的缺点,都只不过是不幸而已,唯其如此,他们在她这儿得到的支持,就显得格外珍贵,因此她也就特别乐于为他们提供这种支持。她知道,自己亲临这种场合,德·夏尔吕先生一定会倍加感激。不过,她今天的善解人意,一如当初的英武骁勇,这位曾经亲手向加埃塔[134]城墙射击的英姿飒爽的女人、身先士卒的王后,随时准备不失骑士风度地站在弱者一边,如今她瞧见韦尔迪兰夫人孤单一人,受到冷落(其实韦尔迪兰夫人并不知道,她是不该撇下王后的),便要做出一副样子,让大家看到,对她——那不勒斯王后来说,这个晚会的中心,吸引她前来的人物,正是韦尔迪兰夫人。她不停地抱歉说,她得先告退,因为还要去另一个晚会(其实并无此事),还特地关照她离开时不要惊动大家,从而蠲除了韦尔迪兰夫人原本不曾想到的送别仪式。
不过也得为德·夏尔吕先生说句公道话,虽然他完全把韦尔迪兰夫人给忘了,而且任凭他请来的他那圈子里的客人们把她撂在一边,使她很难堪,但他却很明白,绝不能让这些人用对待女主人的恶劣态度,去对待音乐演出本身。莫雷尔已站在台上,乐师们也已就座,谈话声却仍不绝于耳,甚至还能听到笑声和“恐怕只有内行才听得懂噢”之类的评论。蓦然间,德·夏尔吕先生挺直腰板,仰起脖子,仿佛跟适才我见到他走进韦尔迪兰夫人客厅时那副疲沓的模样换了个人似的,他一脸先知的表情,环顾四周时的严肃神态,似乎是在告诉大家,此刻不是嬉笑的时候,顿时不止一个客人的脸在他的注视下涨红起来,就像小学生在课堂上当场挨了老师训斥一样。在我看来,德·夏尔吕先生的神态虽说高贵,却难免有几分滑稽的意味。只见他时而目光炯炯地逼视来客,把他们镇住,时而把戴着白手套的手举到俊秀的额前,意在像vade mecum[135]那般提示众人,什么是此时应该保持的宗教肃静,什么是超脱于世俗杂念之上的虔敬,为他们树立一个全身心投入,近乎心醉神迷的榜样。迟到的来客跟他打招呼,他一概不予理睬,这些人实在太失礼了,居然不明白,此时此刻可是属于伟大的艺术的。在场的人就像被催眠了似的,没人敢发出一点声响,挪动一下椅子。一群穿着高雅、举止缺乏修养的人,骤然间——拜巴拉梅德的魔力所赐——变得对音乐肃然起敬了。
瞧见小小的舞台上不仅有莫雷尔和一位钢琴家,还有其他乐师,我心想,他们先演奏的准是别的作曲家的作品,而不是凡特伊的作品。我还以为他就只写了那首奏鸣曲呢。
韦尔迪兰夫人坐在一旁,白皙而略施脂粉的前额,饱满地向前鼓起,头发朝两边分开,这既是对18世纪一幅肖像画的模仿,也出于一个不愿让人知道她正在发烧的病人对凉爽空气的需要,这位独坐一隅的主持音乐盛会的神祇、专司瓦格纳音乐和偏头痛的仙女,这位置身于乏味的听众之中的音乐守护神,让人想起有点忧郁的诺纳女神[136],在这些听众面前谛听一种她远比他们熟悉得多的音乐,她自然更不屑于表露自己对音乐的感受。音乐会开始了,我不知道在演奏什么曲目,只觉得自己置身于一片陌生的疆土。这是在哪儿?这是哪位作曲家的作品?我真想有人能告诉我,但身旁没人可问,我但愿自己能化身为《一千零一夜》中的人物,这本书我读了好多遍,每当书里的人物不知怎么办的时候,总会有一个精灵或者一位美貌无比的少女突然现身,这个少女别人看不见,但身陷困境的主人公却看得见她,她悄悄告诉他的,正是他想要知道的情况。而此刻,我突然遇到的正是这种魔幻的时刻。我好比到了一个我以为不认识的地方,没想到其实我只是换了一条新的小路进来,绕过了一条陌生小路,眼前突然见到一条熟悉的小路,这里的一草一木我都熟稔于胸,只是平时不从那条路进来,我蓦地想到:“这不就是通到我某某朋友家花园门的小道吗;我离他们家才两分钟路。”果不其然,他们的女儿正从那儿过来,顺道向我打招呼呢。就这样,我骤然间认出了这对我来说全新的音乐,原来还是凡特伊的奏鸣曲;比小说中的少女更奇妙的是,那个小乐句,裹着银装,通体焕发着辉煌的音色,有如披巾那般轻盈柔美,款款向我走来,尽管换了华丽的新装,我还是认出了她。她对我诉说时温婉而熟悉的语调,更让我增添了重逢的喜悦,这种语调那么具有说服力,那么淳朴率真,却又不时闪耀着光彩,有一种令人心动的美。然而,这次它的目的,仅仅是给我指路,而且不是先前那首奏鸣曲里的那条路,这是凡特伊尚未公开演奏过的作品,在这部新作中,他只是一时兴之所至(事先发给每个听众的节目单上,有个词暗示了这一点),让那个小乐句出现了一下。转眼间,它又消失了,我发现自己是在一个陌生的世界里,但我现在知道,一切的一切也都在向我证实,这是一个我甚至意想不到凡特伊能够创造的世界——当我厌倦了先前那首奏鸣曲,觉得对我来说,它就像一片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空间之后,我尝试过想象一些同样美妙,却有所不同的空间,但我无非像那些诗人一样,把他们所谓的天堂里塞满草地、花朵、河流,使之成为地球的翻版而已。假如当初我不曾听到过那首奏鸣曲,那么眼前这首作品让我感受到的,将会是同样的欣喜;这就是说,它具有同样的美,但又是不同的。那首奏鸣曲开场时,我们依稀看到的是百合般洁白、散发着田野芬芳的黎明,单纯的气息悬浮在稍显紊乱的背景上,组成一片乡间忍冬和白色天竺葵的绿廊;而这首新奏鸣曲展现在我们眼前的,仿佛是一片浩瀚的大海,那是暴风雨还未降临的清晨,天空已是紫红色的,乐曲就在一片冷峻的寂静和无垠的虚茫之中开场,尔后,伴随着玫瑰色的曙光,未知的世界从静谧和黑夜中脱颖而出。这种红色非常特别,在那首充满柔情和田园气息的、天真单纯的奏鸣曲中是根本无法见到的,它有如朝霞,给整个天空抹上了带有某种神秘希望的色彩。一个优美的旋律腾空而起,它也由七个音符组成,却是我从未听到过,跟我所能想象的曲调迥然不同的旋律,它简直妙不可言,却又那么尖锐刺耳,不再像那首奏鸣曲中鸽子的咕咕叫声,而是划破长空的嘶鸣,有如方才染红天空的红色那般鲜亮,仿佛公鸡神秘的报晓,俨如永恒的早晨令人不明其意,却又尖厉无比的召唤。刚被雨水洗过,还带着电荷的冷冽的空气——跟那首奏鸣曲相比,这种空气具有全然不同的质感,气压也迥然相异,它所在的世界跟那首奏鸣曲中纯洁天真、草木茂盛的世界相去甚远——每时每刻都在变化,渐渐收起了晨曦红嫣嫣的希望之光。然而到了中午,在短暂而灼热的阳光照射下,空气好似沉甸甸地蕴含着一种乡村风味的,几乎是触手可及的幸福,教堂的大钟晃晃悠悠,钟声嘹亮而亢奋(就像贡布雷教堂热辣辣地倾泻到广场上去的排钟声,凡特伊想必经常听到,此刻也许在记忆中找到了这钟声,正如画家很趁手地在画板上找到了一种颜色),仿佛把最厚实的欢乐都表现了出来。说实话,从审美的角度看,我并不喜欢这个欢乐动机:我甚至觉得它有点难听,整个节奏像是在步履艰难地行走,你只要用两根小棒,按某种方式敲击桌子,就可以把这种节奏模仿得挺像。我觉得凡特伊到这会儿已经没有了灵感,于是,我的注意力这会儿也开始分散了。
我向女主人瞧去,只见她令人望而生畏地独自端坐在那儿,仿佛是对圣日耳曼区那些贵妇人跟着节拍摇头晃脑的傻样表示抗议。诚然,韦尔迪兰夫人并没有说:“你们要明白,这音乐我可熟悉,熟悉得很呢!我要是把自己的感受全说出来,你们就是听一个晚上也听不完!”但是她正襟危坐的姿势,毫无表情的眼神,还有那几绺披下的头发,都代她把这话说了。这种姿势和眼神,也表明了她的勇气,仿佛在说,乐师们只管往下演奏就是,她的神经不劳他们来照顾,甭说行板她能挺得住,就是快板也休想叫她讨饶。我转脸去瞧那些乐师。大提琴手双膝夹紧他的琴,头往下冲,刻意做作的时候,那张粗俗的脸会不自觉地摆出一副厌恶的表情;他俯身去按低音时,那份耐心就像仆人在择菜。在他旁边弹竖琴的姑娘,几乎还是个孩子,穿着短裙,被四边形的琴框金光灿灿地围在中央,犹如一个女预言者置身于有魔力的小屋里,那些光线习惯上象征着太空,姑娘的手上下挪动,在一些确定的点上拨出曼妙的乐音,就好比寓意画中的小女神站在天穹的金栅前,一颗一颗地采摘着星星。至于莫雷尔,一绺原先夹在头发中间的鬈发,刚才掉了下来,卷曲地挂在额头上。
我稍稍向听众的方向转过脸去,想了解德·夏尔吕先生对这绺头发做何感想。可是我的目光落在了韦尔迪兰夫人的脸上——确切地说是手上,因为她的脸完全埋在了手里。女主人保持这种冥想的姿势,究竟是要表明,她犹如置身于教堂,觉得这音乐跟神圣的祈祷并无两样,还是如同有些人在教堂里那样,想要避开旁人不知趣的目光——或是出于羞耻心,不想让人家看到她假装的虔诚,或是出于对他人的尊重,不想让人家看到她无可宽恕的走神或无法克制的睡意?起先,我由于听到一种有别于乐音的很有规律的声响,以为后一种假设是对的,但后来我发现,这打呼噜的声音并非来自韦尔迪兰夫人,而是她那条狗的鼾声。
钟声齐鸣的辉煌动机,很快就被其他动机所驱散,我的注意力又回到了乐曲上来;我意识到在这首七重奏中,不同的乐思相继出现,而最终全都汇聚在一起,这样一来,先前的那首奏鸣曲,以及我事后知道的凡特伊的其他作品,跟这首七重奏相比,都只能算是青涩的习作,在此刻我听到的这首恢宏大气的作品面前,显得柔美有余,刚强不足。作为对照,我不由得想起了,以前我总认为凡特伊所能创造的别样的世界,都是些封闭的天地,就像我的前几次恋爱一样;而其实,我应该承认,最后这次恋爱——跟阿尔贝蒂娜的恋爱——才让我尝到了爱的冲动(最先是在巴尔贝克,接着是传戒指游戏,然后是她睡在酒店里的那个夜晚,然后是巴黎有雾的星期天,然后是盖尔芒特府的晚会,然后又回到巴尔贝克,最后又是在巴黎,这时我和她的生活已经密不可分了);同样,如果现在考虑的不只是对阿尔贝蒂娜的爱情,而是我的整个一生,那么跟这次恋爱相比,其他的恋爱都只是单薄的、怯生生的尝试,只是对一种更为壮阔的爱情的准备和召唤……召唤对阿尔贝蒂娜的爱情。我的思绪又从音乐中游离开来,暗自在想,不知道这些天来阿尔贝蒂娜有没有见过凡特伊小姐,就像一个人重新在探究一种内心的创痛,刚才由于分心,他暂时忘记了这种痛苦。说到底,阿尔贝蒂娜可能做哪些事,都只是由我的心象所生。凡是我们认识的人,我们都会有一个和他一模一样的副本。不过,这个副本平时存在于我们的想象和记忆的边缘,相对而言,它还是处于我们外部,它做什么或者能做什么,对我们来说都无关痛痒,正如一个放在一定距离以外的物体,我们看见了并不会引起疼痛的感觉。使这些人感到痛苦不安的事情,我们用一种旁观的态度在感知它们,我们也许会颇为得体地说一些表示遗憾的话,让别人觉得我们很有同情心,但其实我们并不能真正感觉到它们。然而自从我的心在巴尔贝克被刺痛以后,阿尔贝蒂娜的副本就留在了我的心里,埋得很深很深,根本没法去除。她做的事情,我看在眼里,痛在心里,就好比一个人得了一种莫名其妙的毛病,感官功能发生了改变,明明看到的只是一种颜色,却会感觉到皮开肉绽般的疼痛。幸好,与阿尔贝蒂娜再次分手的念头只是一闪而过;待会儿回到家里,就又会见到她,就像她真是我深爱的女人似的,这当然有些令人烦恼,不过,相比于另一种忧虑,就是一旦真的就在这么一个时刻,在这么一个我虽说对她心存疑虑,她却还没来得及让我对她完全忘情的时刻跟她分手的忧虑,那点烦恼就算不得什么了。正当我这么在想象中仿佛看到她在家里等我,觉得时间长得难以打发,说不定还在卧室里睡了一会儿,突然间这首七重奏的一个熟悉而亲昵的乐句仿佛过来温柔地抚摸了我一下。也许——在我们的内心生活中,不正是所有的东西都交织、叠合在一起的吗——凡特伊写出这个乐句的灵感,就来自他女儿——如今我所有这些烦恼的源头——的睡眠,当作曲家在宁静的夜晚创作时,女儿的睡眠营造了一种温馨的氛围,这个乐句,以弥漫于舒曼某些梦幻曲中的静谧柔美的意蕴,使我的心平静了下来,在这样的梦幻曲里,即使“诗人如是说”,你也能猜到“孩子入睡了”[137]。只要我愿意回家,今晚我就能见到我的阿尔贝蒂娜,无论她是睡着了,还是醒着。
然而,我心想,七重奏开头那黎明的呼唤中,有一种神秘的意味,一种比我从阿尔贝蒂娜的爱情中所能得到的许诺更缥缈的东西。我尽力不让自己去想这位女友,以便只想着作曲家。他俨然就和我们在一起。看来,说作曲家会在他的作品中得到永生,此言不虚;我感觉到了他在挑选某种音色,让它跟其他音色相配的时候那种发自内心的喜悦。凡特伊除了得天独厚的天赋,还有一种音乐家中几乎没人,画家中也极少有人能有的天赋,能让所用音符的色彩不仅稳定,而且富有个性,这种鲜明的个性,不会随时间的消逝而变得黯淡,而且,模仿这位色彩大师的学生也好,音乐成就比他更高的名家也好,都无法让这种色彩上的独创性收敛它的光芒。富有个性的音色的出现,引起了一场革命,而且其成果并没有湮没在滚滚向前的时代潮流之中;只要人们重新演奏这位永恒的创新者的作品,革命就会再次爆发,重现它的光彩。凡特伊笔下的每个音色,都被赋予一种鲜明的色彩,这世上最博学的作曲家,即便精通了所有的作曲规律,也无从模仿这样的音色,因此,他尽管只属于某个特定的时代,在音乐史上只具有某个相应的位置,但每当人们演奏他的一首曲子时,他总会离开这个位置,出现在潮流的前头,因为他的曲子听上去总给人一种印象,觉得它的写作年代晚于那些更时新的作曲家,其中自有一种看似矛盾、实则迷人的常听常新的魅力。凡特伊的交响曲中的一些段落,当初我们听过它们的钢琴曲雏形,如今听到的配器后由整个乐队演奏的乐声,犹如夏日的阳光,经过窗玻璃的折射后,照进幽暗的餐室,让我们出乎意料地仿佛看到了一座《一千零一夜》中光彩夺目的宝库。但是,这种一成不变的、令人目眩的流光溢彩,如何能与生命本身,与永远在变动而又充满欢乐的生命进程相比呢?我认识的那个羞涩、忧郁的凡特伊,当他必须挑选一种音色,让它跟另一种音色匹配的时候,他变得勇气十足,浑身充满一种幸福——就这个词的全部意义而言——之感,只要听过他的作品,就不会对他的这种幸福感有丝毫怀疑。由某些乐音引起的愉悦,以及这种愉悦感所唤起的、不断激励他去发现其他乐音的精神力量,也带给听众一个又一个发现的惊喜,更确切地说,是这位创造者在亲自引领着听众,从他找到的音色中感受强烈的欢愉,而这种欢愉又给了他新的力量,去奋力寻找它们仿佛正在召唤的新音色,灵感犹如火光迸溅那般闪现,他欣喜若狂,浑身颤抖,当铜管乐器一齐奏出崇高庄严的音响之时,激动得透不过气来的作曲家,兴奋眩晕几近疯狂,描绘了一幅气势恢宏的音乐壁画,正如米开朗琪罗把身子绑在梯子上,头冲下地用满含**的画笔在西斯廷教堂的穹顶上挥洒涂抹。
凡特伊已经去世多年;但在他当年心爱的那些乐器中间,他的生命至少有一部分仍在继续,不因时光流逝而终止。那仅仅是他作为一个个人的生命吗?如果说艺术其实只是生命的一种延续,那么为艺术奉献出一切还值得吗,艺术岂不就跟生命本身一样虚幻吗?越是往下听这首七重奏,我越是感到这样想是不对的。诚然,粉红色的七重奏全然不同于那首纯白色的奏鸣曲;小乐句所回应的那声羞怯的询问,全然不同于那种企求兑现许诺的热切恳求,我们在七重奏里听到的这声奇特的许诺,尖厉、短促而不可思议,使大海上方粉红、沉寂的晨空震颤了起来。然而,如此不同的这两个乐句,却是由同样的要素构成的,因为,正如有的世界——那正是埃尔斯蒂尔看到并生活其中的世界——我们是通过随处散布的细部、碎片,诸如博物馆和私人宅邸的藏品,来感知它的,同样,凡特伊以一个又一个音符、一次又一次的触键,把种种我们所陌生的、无比珍贵的色彩,赋予另一个世界,那是一个我们意想不到的世界,由于我们在不同的时段聆听他的作品,他的这个世界也就间隔成了许多片段,而他先前的那个奏鸣曲和此刻的这个七重奏,既然所发出的询问全然不同,从而乐曲的行进速度差别很大,一个把一条绵延、纯净的声线截成短促的呼唤,另一个则把许多散乱的碎片拼合成一个牢不可分的构架;一个是安静的,怯生生的,有点像断弓的演奏,带有哲理的意味,另一个则是急迫、不安的恳求,但它们所要表达的,是同一个请求,同一个祈愿,只不过它们是心中的太阳上升到不同高度时,经由不同的介质折射出来的光线,这些不同介质反映了他在追求创新的心路历程中的思想演变,以及艺术探索的不同阶段。那是实质上相同的请求和祈愿,尽管在凡特伊不同的作品中,它们被赋予不同的面貌,但还是认得出,而且是唯有在凡特伊的作品中才能找得到的。诚然,音乐评论家可以在别的音乐大家的作品中,找到与这些乐句相似乃至渊源有自的乐句,但那只是皮相之谈,他们看到的只是外表的相似,那是由精巧的推演得出的结论,而并非直接感受到的印象。凡特伊的乐句给人的印象,不同于其他任何作曲家,这就好比,尽管科学对某些规律已有定论,但是与众不同的个体现象仍然会存在。而恰恰在他一心想要标新立异之际,我们自会在一部作品当中,在不同的表象下面,认出哪些是深层次的相似,哪些是故意做出来的相似之处,当凡特伊翻来覆去地把一个乐句用来用去,自得其乐地把节奏变来变去,最后又回到最初的形态,其中的相似性是刻意为之的,是耍聪明的结果,所以注定是肤浅的,不可能像那些深藏不露、出于无心的相似性——我们在两部杰作不同的色彩中,会同样感受到这种相似性令人眼前一亮的光芒——那样给人以深刻印象;因为这时,一心想要出新的凡特伊,始终在向自己发问,他凭借全部的创造力,触及了灵魂的深处,所以任凭别人问他什么问题,他的灵魂总会以同样的音调(accent)——他特有的音调——做出应答。是的,那是一种音调,凡特伊的音调,它有别于其他作曲家的音调,其间的差别,比我们听两个人说话或两头不同种的动物嘶叫,所能感觉到的差别更为明显;这种实质性的差别,正是那些作曲家的创作思想与凡特伊永恒的探问之间的差别,他以种种形式向自己提问,他习惯于抽象的思辨,然而这种思辨犹如在天使的国度中进行,摆脱了推演的分析形式,让我们可以测量它的深度,却无法把它转译成人类的语言,这就好比灵魂脱离躯壳以后,即使通灵者再把它召来,询问死亡的秘密,它也无法用人类的语言说出这个秘密。是的,那是一种音调,因为即便这个下午如此打动我的独创性是后天获得的,即便音乐评论家可以在作曲家之间找出渊源关系,但是我知道,富有创新精神的作曲家就像伟大的歌唱家,他常会不自觉地追求音色独特的音调,那是富有个性的心灵存在的一种证明。凡特伊本可以尝试写得更庄严,更宏伟,或者写得更轻快,更活泼,让他感受到的东西在听众心里留下美好的印象,然而凡特伊不由自主地让所有这一切都沉在了涌浪巨涛之下,而正是这涌浪巨涛,成就了他的歌声,使它成了一听就能辨认出来的永恒的歌声。这种歌声,这种有别于其他作曲家却跟他自己在别处的歌声都那么相像的歌声,凡特伊究竟是从哪儿学来,从哪儿听到的呢?这么看来,每个艺术家都像一个来自陌生国度的住民,那是一个他自己也已忘却的,与另一个将要登岸的大艺术家的出处并不相同的国度。这个国度,凡特伊至多只是在最后几部作品中,似乎才靠得近了一些。这些作品里的气氛,已非那首奏鸣曲所能比拟,叩问的乐句变得更为急迫,更为不安,应答也变得更深奥莫测;清晨和傍晚潮湿的空气,仿佛浸透了乐器的琴弦。纵然莫雷尔演奏得很出色,他的乐声还是让我感到格外尖锐,甚至刺耳。这种粗粝的乐声,反而使人听了很舒服,就像你听某些演唱时,感觉到其中有一种人文的情怀,一种充满理性的亲切感。当然,也有人会感觉到不舒服。当艺术家对周围世界的印象起了变化,变得更纯净,更适宜于回忆内心的那片故土时,它往往会很自然地流露出来。对作曲家而言,它体现在音乐总体风格的改变上;而对画家来说,则反映在色彩的变化上。诚然,最聪明的那些听众到头来识破了其中的奥秘,他们后来坚称,凡特伊最后那几部作品才是最深刻的作品。然而没有一份节目单,没有一个标题,可供人们做出明晰的判断。所以我们只能猜想,这想必是思想深度在音响领域的转调吧。
这片被遗忘的故土,作曲家可能会想不起它,但在无意识中始终跟它保持着某种共鸣;唱起故乡的歌,他会心中充满喜悦,但有时他也会为追求虚荣而背弃它。追逐荣誉,他便会远离它;只有厌弃荣誉,他才能找到它。这时作曲家(无论他写的是什么题材)总会唱起这支独特的歌,其中的重复和相似——因为无论他写什么题材,他总是他自己——证明了在作曲家心中,有些情结是根深蒂固的。这些情愫,这些我们非得为自己保留不可的内心的积淀,即使在朋友之间、师生之间、情人之间都是无法言传的,它们能使每个人的感受产生质的差异,却被挡在了言语的门外,言语的交流只能局限于人所共有、并无实质意义的外在层次,而凡特伊和埃尔斯蒂尔这样的艺术家,他们的艺术凭借乐音和画面的色彩,将我们内心世界的构造外化了,对这些被我们称为个体感受的内心世界,要是没有这样的艺术,我们难道还能有所了解吗?翅膀,这另一个能让我们自由呼吸的器官,即便能带着我们穿越茫茫太空,对此也无能为力。只要感觉方式依旧,我们即使到了火星和金星,所能看到的东西,也仍然和地球上的东西是一个模样的。唯一真正的旅行,唯一的青春泉[138]之浴,并不是去往新奇的地方,而是拥有另一双眼睛,以别人、成百上千个别人的眼光,来观察这许许多多人看见的成百上千个世界,所谓一人一世界,有多少人就有多少世界;埃尔斯蒂尔这样的画家,凡特伊这样的音乐家,使我们这样做到了,借助于他们的器官,我们真正做到了从一个星球飞往另一个星球。
行板结束时的那个乐句充满柔情,我听得出了神;接下来,在下一乐章开始前,有一段休息时间。乐师搁下乐器,听众交流着各自的印象。有位公爵想表明自己是内行,像煞有介事地说:“这曲子挺难拉的。”有些人比较随和,来跟我聊了一会儿。可是他们究竟说了些什么,我根本就没听进去,刚在心里跟来自天堂的乐句做过交谈,这些人间徒具外壳的话语,算得了什么呢?我俨然就是个被逐出天国的天使,从充满欢乐的天堂,坠落到了最无趣的尘世。我心想,倘若没有发明语言、形成文字,也没有对思想的分析,音乐说不定就是所谓心灵交流的唯一实例,就像某些生物是大自然所淘汰的某种生命形式的最后见证一样。音乐有如一种没能实现的可能性,人类实际上走的是其他的路,是口头和书面语言之路。音乐向非分析状态的回归实在令人如痴如醉,所以一旦从这样的天堂出来,跟一班应该说还算聪明的人接触,让我觉得兴味索然。在音乐进行的过程中,我想起了一些人,把他们和音乐糅合在一起;确切地说,我是把对某一个人的思念,亦即对阿尔贝蒂娜的思念,融合在了音乐之中。行板临结束时的那个乐句,在我听来美妙无比,我心想,可惜阿尔贝蒂娜不知道——即使知道了也不会真正懂得——自己被融合在了如此崇高的东西之中,那是多么值得庆幸的事啊,不仅我俩在一起拜它所赐,而且那感人至深的乐声仿佛就出自她之口。音乐一停,周围那些人顿时显得乏味极了。仆人端来了饮料。德·夏尔吕先生不时会招呼一个仆人:“您好吗?我给您的气压快信[139]收到了吗?您来不来?”如此打招呼,似乎显示了一位贵族老爷的随和通达,他觉得自己是在抬举那个仆人,觉得自己比布尔乔亚更平易近人,不过,这也透露出他颇有些心怀鬼胎,以为这么大大方方讲出来,人家就不会觉得其中有猫腻。他又加了一句,用的是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那种盖尔芒特家族的语气:“他是个棒小伙子,心眼儿好,我在家里就爱使唤他。”不过男爵的乖巧却害了他自己,人家都觉得他跟仆人关系这么亲密,给仆人发气压快信,实在有点蹊跷。而收到他信的仆人,在同伴眼里非但没有因此脸上贴金,反而显得很丢脸。
演奏重又开始,七重奏朝着曲终的方向进行;那首奏鸣曲中的这个或那个乐句,重复出现了好多次,但每次都有所变化,不是节奏不同,就是配器不一样,听上去既是奏鸣曲中的乐句,又不完全就是原来的乐句,就好比生活中重复发生的事情一样。我们听某个作曲家的作品,有时会听到一些乐句,不明白这位作曲家的过去,到底跟这些乐句有怎样的渊源关系,以至于必须把这些乐句当作唯一的寄寓之处,而这样的乐句,只在这位作曲家的作品中才有,它们不断地出现在他的作品中,时而是仙女或林中女神,时而是我们熟悉的神祇。我在这首七重奏里,先是辨认出了在那首奏鸣曲里听到过的两三个乐句。不一会儿——乐曲沐浴在凡特伊作品最末乐段中惯有的紫色雾霭之中,尽管有个地方引进了一段舞曲,整个乐段还是沉浸在乳白色的氛围之中——我依稀认出了奏鸣曲中的另一个乐句,由于距离还很远,我没法听得很真切;它犹豫着,缓缓往前而来,随即受了惊吓似的骤然消失,然后重又返回,跟别的乐句交织在一起(我后来才知道,那些乐句来自他别的作品),召唤其他的乐句,而其他的乐句被驯服以后,也立即变得无比动人,一起投入那首轮舞曲,那首有如天籁般的、大部分听众却还无法认出的轮舞曲;这些听众蒙着一层翳蔽,所以什么也看不出,只是胡乱地不时发出些表示赞叹的声响,其实心里腻味得要死。随后,这些乐句纷纷远去,只有其中的一个又反复出现了五六次,我看不清她的容貌,但能感觉到她极其温柔,而又——大概这正是斯万对奏鸣曲中那个小乐句的感觉——跟任何女性在我身上激起过的欲念迥然不同,这个乐句以充满温情的声音赋予我一种幸福感,那是一种真正值得你去追求的幸福,也许,这个乐句——我不懂她的语言,却能对她如此了解的这个看不见的尤物——正是此生中幸福应允我有缘相遇的那位唯一的不知其名的姑娘。然后这个乐句散开,变形,正如奏鸣曲中的小乐句所做的那样,最后变成了乐曲开头那神秘的召唤。跟她相对应的,是个满含痛苦意味的乐句,痛苦深沉却又模糊,极其内敛,几近器官、脏腑之痛,它每次出现时,你弄不明白这究竟是音乐动机的重现,还是神经痛的发作。很快,这两个动机相互争斗起来,这种肉搏也似的恶斗,其结果是一方就此消遁,而随后另一方也只剩下些许残片。说实话,那只是精气神的搏斗;因为双方交锋时,都已摆脱了自己的肉体、容貌和名字,找到了我这样一个不重外表的听众——我也同样不在乎名字和外貌——为双方非物质的、生气勃勃的搏斗暗暗叫好,满含**地关注着音乐的跌宕起伏。最后欢乐的动机得胜了,那不再是从空旷的天空后面发出的近乎焦虑的召唤,而是一种仿佛来自天堂的无法形容的欢愉;这种欢乐与那首奏鸣曲中的欢愉迥然不同,就如贝利尼[140]笔下一位温柔庄重、拨奏着鲁特琴的天使,我们无法想象她披上猩红色的裙袍,就能变成曼特尼亚[141]画中吹着号角的天使长一样。
我知道,这种全新的欢愉体验,这种对超凡脱俗的欢愉的召唤,我是永远不会忘记的。可是这种欢愉,我果真能得到吗?这个问题之所以对我显得这么重要,是有缘故的,在我的生活中,曾经有过一些带有坐标意义的时刻,虽然这些时刻之间相隔很远,但我在这些时刻获得的印象,是构建一种真实生活的关键材质,而这个乐句,恰好完美地把这些印象——它们与其余的生活场景,与肉眼看见的周围世界形成了鲜明对照——展现在我的眼前:马丁镇的钟楼[142],巴尔贝克附近的那几棵树[143]。这个乐句独特的音调,使我有一个非常奇特的发现,就是我们对不同于平淡的世俗生活的另一种生活的预感,对彼世的欢乐最大胆的设想,恰恰体现在贡布雷的圣母月里常会遇到的拘礼而猥琐的小布尔乔亚身上!更让我觉得不可思议的是,如此发现一种完全陌生的欢愉,这样一种有生以来最为奇特的体验,怎么居然会是拜已经去世的他所赐?据说,他身后留下的作品中,起先只有那首奏鸣曲是完整的,其余的都不过是一些无法辨认的记号而已。说无法辨认,当然有一个人得除外,此人在凡特伊身边生活过不少时日,对他的工作方式有充分了解,并凭着自己的耐心、聪明和对逝者的敬意,终于解读出了他的配器记号:此人就是凡特伊小姐的那位女友。在这位大作曲家生前,她就深受他女儿对父亲不胜崇拜的影响。正是由于这种崇拜,这两个姑娘有一段时间产生了一种逆反心理,拼命抑制内心的真实情感,自欺欺人地以亵渎这种情感为快事,其间种种情事,我们前面已经说过[144]。对父亲的崇拜,成了女儿作践父亲的动因。的确,这种由亵渎逝者来获得某种快感的事情,她们本是不应该做的,但她俩又绝不是亵渎逝者这四个字所能论定的。何况,两人之间这种肉体上的、病态的关系,这种暧昧不清的骚乱的情感,渐渐让位于高尚、纯洁的友情,亵渎逝者的行为也随之收敛而终至绝迹。凡特伊小姐的女友有时会心中纠结不安,觉得自己对凡特伊之死恐怕难辞其咎。其实,她花费了这么些年来辨认凡特伊留下的没人能懂的记号,逐一解读这些天书般的谱纸,如今完全有资格说,对她曾在他的晚年使他伤心的这位作曲家,她用自己的行动为他赢得了不朽的荣耀,从中她也得到了救赎。由未受法律保护的关系生发出来的亲属关系,跟婚姻衍生的亲属关系相比,不仅同样纷繁,同样复杂,而且反而更为牢固。且不论这种性质比较特殊的关系,就拿婚外情来说吧,倘若这种关系建立在真正的爱情基础之上,它非但不会破坏家庭成员间的感情、让做子女的推卸应尽的责任,反而会促进这种感情、增强这种责任感,这种情况我们不是经常见到的吗?婚外情,在这种时候给婚后便失却生气的婚姻关系注入了新的活力。一个好姑娘,她仅仅出于礼仪而为母亲的第二任丈夫服丧,是不会像她为母亲真正心爱的情人一掬伤心之泪时那么动情的。何况,凡特伊小姐那么做,完全是虐恋癖使然,她虽然不能因此得以开脱,但我稍后想起此事时,毕竟有几分宽慰之感。我心想,她在和女友一起以亵渎父亲的照片为乐的当口,一定意识到那是病态,是疯癫,她真正想要的并不是这种恶意的快感。转念想到这只是在模仿一种恶行而已,她的快感是会减弱的。倘若这种念头后来还能萌生,那么就如它会减弱她的快感一样,它肯定会减轻她的痛苦。“不是我要这么做,”她会对自己说,“那时我是在犯病。现在我还是可以为父亲祈祷的,他会原谅我的。”只不过,很可能这种念头尽管在她高兴时一准会发现,在她痛苦时却根本不肯露面。我真想能把这种念头装进她的脑子里去。我知道,那肯定对她有好处,因为那样一来,我就可以在她和她对父亲的回忆之间,建立起一条充满温情的沟通渠道。
正如一位天才化学家不知道死亡正在降临,于是把研究的成果随手记录在笔记本上,字迹潦草得几乎无人能够看清,凡特伊也把心中的乐谱,写得像楔形文字一样难懂,多亏了凡特伊小姐的这位女友,那些纸莎草纸文稿般难以解读的记号,才终于还原了,那是永恒而丰赡的全新欢愉体验,是身着红袍的天使在清晨神秘的召唤。对我来说,她曾经是我痛苦的根源(比起凡特伊来,也许这痛苦还算不得什么),她今晚重又唤起了我对阿尔贝蒂娜的嫉妒,而今后她想必还会让我备尝痛苦的滋味,但又多亏了她,我才能听见,并就此时时都能听见,那神奇的召唤——我从中看到了一种希望,在发现欢乐,甚至爱情都是过眼烟云以后,看到还有别的东西存在,而只有艺术才能使它得以实现。我也看到,即便生活看上去毫无意义,至少生命还在延续,离尽头还远呢。
多亏了她的努力,我们才能真正了解凡特伊,了解他的全部作品。跟这首七重奏相比,听众以前听过的那首奏鸣曲中的一些乐句,就显得非常平庸,我们简直无法理解,这样的乐句怎么居然会使我们赞赏不已。同样让我们感到惊讶的是,“星空颂”和“伊丽莎白的祈祷”[145]之类毫无价值的唱段,多少年来竟会在音乐会上盛演不衰,狂热的听众拼命地鼓掌,在曲终时声嘶力竭地齐喊“再来一遍”,其实我们听过《特里斯当》《莱茵的黄金》和《名歌手》[146],理应知道这些唱段只是些曲调平庸的选段而已。但我们要想到,这些缺乏个性的旋律中,其实已经含有日后杰作中某些富有独创性的内容,虽然含量极小,但也许正因如此,才容易被听众所接受,如今在我们眼里,唯有那些杰作才有其价值,但在当时,这种炉火纯青的美,也许是听众所难以领会的;正是最初的这些作品,为听众接受日后的杰作做了铺垫,让他们有了心理准备。话又说回来,虽然这些旋律使人影影绰绰预感到了未来之作的绚丽多姿,但是单凭它们,还完全无法窥见未来之作的面貌。凡特伊的情形正是如此;假如他去世前仅仅留下了——除了那首奏鸣曲的部分乐段——他能写完的那些作品,那我们就不可能了解他的伟大之处,这就好比,以维克多·雨果为例,倘若雨果在写了《约翰王之战》《鼓手的未婚妻》[147]和《浴女萨拉》[148]以后就去世了,未曾来得及写出《历代传说》和《静观集》,那么他在我们心目中的形象便不可能如此高大:我们今天所看到的杰作,也许就只是一块璞玉,其中的美是潜在的,一如我们的认知无法企及、我们的观念无法参透的这片宇宙。
况且,天才(一般的才华,甚至德行,也是如此)与癖习之间有着看似矛盾、实则一致的依存关系;音乐一结束,我置身于宾客之中,而宾客众多的聚会,恰似一幅俚俗的寓意画,从中清晰可见上述的依存关系。这种聚会大同小异,尽管这次仅限于韦尔迪兰夫人的沙龙,但跟通常一样,绝大多数公众并不了解其内涵究竟何在,爱耍小聪明的报社记者——只消他们对时局稍稍有所了解——把这些聚会称作巴黎沙龙、巴拿马沙龙[149]或德雷福斯沙龙,全然不想一想,彼得堡、柏林和马德里在任何时代的沙龙,其实都跟它们如出一辙。今晚韦尔迪兰府邸的宾客中,有一位主管艺术事务的副国务秘书——此人确实很有艺术鉴赏力,教养极佳而且风度翩翩,几位公爵夫人,还有三位偕夫人同来的大使先生,这些贵宾莅临的近因,或者说直接的原因,就是存在于德·夏尔吕先生和莫雷尔之间的那层关系,正是由于这层关系,男爵希望他年轻的宠儿能在艺术上大获成功,声名鹊起,赢得一枚荣誉勋位十字勋章;举办这次晚会,还有个稍远一些的原因,就是一位与凡特伊小姐的关系类似夏利和男爵关系的年轻姑娘,使一批天才的作品重见了天日,此事关系重大,国民教育部当即出面筹款为凡特伊竖立塑像,部长亲自带头捐款。就这些作品而言,不仅凡特伊小姐和女友的关系至关重要,而且男爵和莫雷尔的关系也派上大用场,这些关系好比通道,有如捷径,让公众可以便捷地走近作品,否则他们难免要走弯路,即便不说跟这些作品从此无缘,至少也要在多年以后才会慢慢地接触到它们。一旦发生一个事件,连爱耍小聪明的记者仅凭自己平庸的心智也力所能及——可见这通常是政治事件,这些记者就会认定,法国一定会发生变革,此类的晚会以后不会再有,人们也不会再欣赏易卜生、勒南、陀思妥耶夫斯基、邓南遮、托尔斯泰、瓦格纳和施特劳斯。因为,这些记者总爱从官方举办的活动中,挖出种种令人生疑的内情,声称官方褒扬的艺术作品有颓废的意味——其实这些作品,往往是最严肃的艺术作品。要知道,爱耍小聪明的记者所推崇的名人,几乎无一例外,都很自然地举办过这类稀奇古怪的聚会,尽管稀奇得不那么明显,古怪得比较隐晦。而这一次的晚会,来宾身份之混杂,又从另一个角度使我感到吃惊;当然,由于我对他们每个人都有所了解,因此若要找个人把他们的关系梳理一下,没人会比我更合适了;不过,跟凡特伊小姐和她女友有关的那些人,在让我想起贡布雷的同时,也使我想起了阿尔贝蒂娜,也就是说想起了巴尔贝克,因为我先在蒙舒凡见到凡特伊小姐,后来得知她的女友[150]跟阿尔贝蒂娜——就是我待会儿回家,将见到她在等我,让我不再孤独的这个阿尔贝蒂娜——关系很亲密[151];而跟莫雷尔和德·夏尔先生有关的那些人,不仅使我想起巴尔贝克(我在那儿的冬西埃尔站台上亲眼看见这两个人是怎么搭识的),也让我想起贡布雷和贡布雷附近的两边,因为德·夏尔吕先生还是盖尔芒特家族的成员,还是德·贡布雷伯爵[152],他虽然在贡布雷没有宅邸,却在那儿居住,顶天立地就像教堂彩绘玻璃上的坏东西吉尔贝,而莫雷尔是当年让我有幸认识粉衣女郎的那个老仆人的儿子,我又在多年以后从他那儿得知了粉衣女郎就是日后的斯万夫人[153]。
“拉得不错,嗯?”韦尔迪兰先生问萨尼埃特。
“我就是,”这一位结结巴巴地回答道,“就是怕莫雷尔技巧太好,反而会有点冲淡作品的整体感觉。”
“冲淡!您这是什么意思?!”韦尔迪兰先生大声吼道,周围的宾客都转过身来,犹如狮子一般,准备伺机扑向这个吓得不敢动弹的倒霉家伙。
“哦!我不是专门针对他……”
“瞧瞧,他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了。你针对什么?”
“我……我得……再听一次……才能做出严谨的判断。”
“严谨的!他疯了!”韦尔迪兰先生双手捧住头说,“得叫人把他带走。”
“我的意思是准确,您……您说过……结论要准确,要严谨。我是说,我不能做出准确的判断。”
“我说?我说你给我出去!”韦尔迪兰先生气急败坏地大声说,手指着门,两眼冒火,“我不允许有人在我家里这样说话!”
萨尼埃特像个醉汉一样,踉踉跄跄地两腿打着圈,走了出去。
有的客人暗自在想,这想必是个不请自来的家伙,所以人家要把他赶出去。有位夫人一向跟他关系很好,前一天他刚借给她一本很珍贵的书,第二天她却把书随手用纸一包,不写任何附言,就光让府邸总管在上面写了个地址,差人送了回去;对于一个显而易见不招小核心待见的家伙,她可不想欠他什么东西。不过,萨尼埃特一直不知道她有过如此无礼的举动。因为,韦尔迪兰先生大发雷霆后不出五分钟,就有个仆人来禀告主人,萨尼埃特先生突然发病,摔倒在了宅邸的院子里。但晚会并没因此结束。“叫人把他抬回家里去,没事儿。”这座私家宅邸的主人说这话时,口气活像巴尔贝克酒店的经理,要知道,大饭店里一旦有人猝死,他们都赶忙先把人藏起来,生怕吓跑了客人,通常尸体临时就搁在食品储藏室里,甭管死者生前事业有多辉煌、为人有多慷慨,临了一律从专供洗碗工和卖调料汁的小贩进出的小门悄悄地运出去。不过,要说死,萨尼埃特还没到这份上。他又再活了几个星期,只是一直没有完全恢复知觉。
演出结束,宾客告辞的时候,德·夏尔吕先生又犯了宾客莅临时同样的错误。他没让他们去跟女主人道别,不想把人家对他表示的谢忱跟她和她丈夫联系起来。告别队伍排得很长,但全都排在男爵一人跟前,连他自己都注意到了这一点——几分钟过后,他对我说:“真有趣,音乐会弄得像望弥撒了。”有的人没话找话说,故意拖延致谢的时间,为的就是在男爵跟前多待一会儿,还没能排上前来祝贺他的晚会大获成功的那些宾客,急得待在队伍后面直跺脚。(不止一个做丈夫的想干脆一走了事;可是做妻子的端着公爵夫人的架子对他说:“不,别走啊,哪怕要等上一个小时,也得等谢过巴拉梅德以后才能走,他可花了不少心血噢。眼下也只有他才能把晚会办得这么出色了。”没有一个人想到要去韦尔迪兰夫人跟前寒暄几句,就好比一个贵妇人带了一帮子显贵名流进了剧场,不会想到要把自己介绍给引座的女郎一样。)
“昨晚上您去艾丽亚娜·德·蒙莫朗西府上了吗,表哥?”德·莫特马尔夫人问男爵,意在跟他多攀谈一会儿。
“哦,我没去;我挺喜欢艾丽亚娜的,可是我不明白她的请柬是什么意思。也许我是有点不开窍。”他咧开嘴笑着说。听他这么说,德·莫特马尔夫人如获至宝,心想这可是来自巴拉梅德的第一手消息,正如她不时获得的来自奥丽阿娜[154]的消息。“两星期前可爱的艾丽亚娜差人送来一张名片。在蒙莫朗西这个颇有争议的名字上方,客客气气地写着这么一行字:亲爱的小叔,务请赏脸在下星期五的九点半想着我。下面却不怎么客气地有这么五个字:捷克四重奏。这几个字写得很潦草,而且好像跟上面那行字压根儿没关系,这就好比有些嗜好写信的人,在写给你的信的背面,写了个称呼:亲爱的朋友,没有写下去,却翻过来又用了,也不知是粗心,还是节约纸张。我喜欢艾丽亚娜,所以我不怪她,也没把捷克四重奏这几个莫名其妙的字放在心上;我是个做事有条理的人,于是把星期五九点半要想着德·蒙莫朗西夫人的这份邀请,搁在壁炉架上面。尽管大家知道,我的天性就像布封评价的骆驼一样,驯服,温和,又守时。”说到这儿,聚在德·夏尔吕先生身边的宾客全都笑了起来,男爵自己也明白,他在大家的心目中可不是骆驼,而是个极难相处的主儿,“可我还是晚了几分钟(我得脱掉白天的衣服),心里却不怎么感到愧疚,心想九点半的意思,敢情就是十点吧。钟敲十点,我身穿质地上好的睡袍,脚蹬又厚又软的拖鞋,端坐在炉火旁边,按照艾丽亚娜的请求,开始想她,想念之情直到十点半才渐渐消退。请劳驾转告她,我严格遵从她勇敢的请求,照做不误。我想她听了会高兴的。”
德·莫特马尔夫人笑得前仰后合,德·夏尔吕先生也乐不可支。“那么明天,”她又找了个话题,全然不想她已经说了这么久,人家早觉得她超时了,“您去咱们的族亲拉罗什富科家吗?”
“哦!这我可去不了,他们邀请我——我看到您也在邀请之列——去做的,是一桩没法想象、更没法做到的事情,照请柬的说法是:茶舞会。我年轻的那会儿,算得上是四肢很灵活的,可是现在,要我一边跳舞一边喝茶,就难免会有失风度了。吃东西也好,喝茶也好,我都喜欢讲个规矩。您也许会说,那我甭跳舞就是了。可是,即便舒舒服服地坐在那儿喝茶——既然名字里有个舞字,我怀疑茶的质量好不到哪儿去——我也怕那些比我年轻,但也许不如我年轻时灵活的客人,会把手里的茶泼翻在我的衣服上,那就扫了我喝茶的兴喽。”
德·夏尔吕先生谈锋正健,一时把韦尔迪兰夫人抛在了脑后(他就喜欢把话题越拉越长、越扯越远,让那些耐足性子等着轮到自己的朋友无休无止地排着队,他似乎从中感到了自己向来喜欢的那种残忍的快感)。但东拉西扯地说了一通以后,他仍然意犹未尽,于是就批评起晚会上韦尔迪兰夫人操办的事项来了:“就说咖啡杯吧,这些似碗非碗的怪东西,可不就像我年轻时布瓦雷布朗什餐厅盛冰糕的玩意儿吗?刚才有人对我说,那是冰咖啡杯。不过要说冰咖啡,我可是既没看见咖啡,也没看见冰噢。这些劳什子真有点来路不明!”
说这话时,德·夏尔吕先生举起两只戴着白手套的手遮在嘴上,小心翼翼地睁大双眼,富有表情的眼神仿佛在说,他生怕让府邸主人听见或看见。可这都是装出来的,不一会儿,他就把这番批评对着女主人讲了,稍后干脆颐指气使地教训起她来:“这些冰咖啡杯最要不得!您爱让哪个朋友的家格调降低些,就把这些杯子送给她去。可要记得关照她,千万别放在客厅里,要不然人家会以为走错房间呢——这些劳什子明明就是便壶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