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来迎我,我俩一起转了一圈。一小时后,她回酒店去一小会儿,我在酒店门前等她。这时我瞧见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和罗贝尔·德·圣卢,还有在游乐场前盯着我看的那个陌生人,一起走了出来。他的目光闪电般地从我身上扫过,随后,就像没看见我似的,他把这目光收回到眼睛下方,凝滞着,这是那种装作对外界一无所见,对内心也一无所知的不带表情的目光,是那种仅仅表示睁圆了眼睛,为感觉到眼眶周围的睫毛而高兴的目光,是某些伪善者过分乃至做作的虔诚目光,是某些傻瓜自命不凡的目光。我注意到他换了一身衣服。现在这身衣服色泽更暗;想必这是由于真优雅总比假优雅离简朴更近些的缘故吧。但事情还不止于此;稍走近些,你就会发现,虽然这身衣服给人的感觉,是它几乎没有颜色,但其中的原因并非此人不喜欢颜色,而是由于某种缘故,他不允许自己有颜色。他所表现出来的这种节制,似乎来自恪守成规的信条,而并非由于对色彩缺乏兴趣。长裤上有暗绿色的细线,跟袜子上的条纹相呼应,精致的搭配透露出一种色彩趣味的萌动,衣着的主人在其他所有地方都把这种趣味克制了下去,仅仅在这儿,出于宽容做了让步,至于领带上几乎觉察不到的一个红点,则有一种想出格而又不敢出格的意味。
“您好,我给您介绍我的侄子德·盖尔芒特男爵。”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对我说。而那个陌生人眼睛不看我,嘴里含混不清地说了句“幸会”,接着就“嗯,嗯,嗯”地让人觉出他的客气是勉强的,同时屈起小指、食指和大拇指,伸出中指和无名指(上面都没有戒指),我隔着他的翻毛皮手套握了握这两根手指;然后他仍然不抬眼看我,朝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转过脸去。
“天哪,瞧我都昏头了!”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说,“我怎么管你叫德·盖尔芒特男爵。请让我介绍一下,这位是德·夏尔吕男爵。好在这也算不得大错,”她紧接这么一句,“你是盖尔芒特家的人嘛。”
这时外婆出来了,我们便一起散步。圣卢的舅舅一点不给我面子,非但不搭理我,连正眼也不看我一下。虽说他还肯赏脸看看路上陌生的行人(短短的一段散步路程上,他曾两三次向一些最不足道、身份最低微的路人投去吓人的深沉目光),但是,就我的感觉而言,对认识的人他是不屑一顾的——就像负有特殊使命的警探总把朋友置于监视范围之外一样。我趁外婆、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和他在说话的当口,把圣卢拉到后面:
“哎,我没听错吧?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刚才说您舅舅是盖尔芒特家的人?”
“那当然,他是巴拉梅德·德·盖尔芒特嘛。”
“就是在贡布雷附近有座城堡,据说是热纳维埃芙·德·布拉邦后裔的那个盖尔芒特家吗?”
“一点不错:没人比我舅舅更热衷于纹章学了,他会告诉您我们的喊声,战场上的喊声,起先是为了贡布雷,后来才变成了冲啊。”他说这话时呵呵笑着,以免让我觉着他矜夸,因为在战场上发这声喊,是亲近王室的贵胄子弟,或战功赫赫的各路诸侯的特权,“城堡现在的主人,是他的哥哥。”
就这样,这位多年来在我心目中一直是我小时候送我盒子上装饰着小鸭子的巧克力,住得比梅泽格利兹离盖尔芒特家那边还要远的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一下子跟盖尔芒特家联姻成了近亲,这位在我看来默默无闻、地位还不如贡布雷镇上眼镜商的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如今骤然间身价猛增,与此同时我们所拥有的其他东西,则出乎意料地大为贬值。增值也好,贬值也好,都在我们的少年时代,以及留存有少年时代印痕的各个人生阶段,引起奥维德[222]笔下那般繁多的变形。
“盖尔芒特家族历代领主的铜像,是不是都放在这座城堡里?”
“没错,真是蔚为壮观。”圣卢揶揄地说,“私下说一句,我觉得这些东西有点滑稽。不过在盖尔芒特府里有意思的东西还是有的!卡里埃尔[223]给我姨妈画的肖像画非常动人。一点不比惠斯勒或委拉斯开兹逊色,”圣卢激动地说,新教徒的热忱使他难免有点失之偏颇,“还有居斯塔夫·莫罗令人叫绝的画作。我姨妈是您朋友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的侄女,从小由她带大,后来嫁给表兄,他也是我维尔巴里西斯姨婆的侄子,现在是德·盖尔芒特公爵。”
“那您舅舅呢?”
“他是德·夏尔吕男爵。按理说,我外叔公去世时,巴拉梅德舅舅应该继承德·洛姆亲王的爵位,他哥哥成为德·盖尔芒特公爵以前就是用的这个爵号。在这个家族中,换爵号就像换衬衣一样。可我舅舅对这些事情有他自己的想法。在他看来,意大利公爵领地、西班牙王公爵位等等,都有点用滥了,所以虽然有四五个亲王头衔可以让他选,他还是保留了德·夏尔吕男爵这个爵号,一则对滥用爵号表示异议,二则以表面的淡泊显示内心的高傲。他说,‘如今人人都是亲王,可总得有点东西让自己与众不同吧。要是哪天我要隐名出游,我会用个亲王头衔的。’照他的说法,再没比德·夏尔吕男爵更古老的爵号了;蒙莫朗西家族自称是法兰西最古老的男爵,其实只是在他们的采邑法兰西岛上情况如此罢了;我舅舅为了向您解释更古老的男爵源自夏尔吕家族,可以兴致勃勃地给您讲上几个小时,因为他虽说很敏感,很有才能,但是在他看来,那是一个永远说不完的话题。”圣卢说到这儿微微一笑,“不过我可不像他,您别想让我来谈什么家谱,我不知道还有什么东西比这更烦人、更过时的,人生实在是太短暂了。”
我从刚才在游乐场旁边落在我身上的这道咄咄逼人的目光中,认出了当年在当松镇斯万夫人唤吉尔贝特时,死死盯在我脸上的那道目光。
“您跟我说过您舅舅德·夏尔吕先生有很多情妇,在那么多情妇中间,有没有斯万夫人哪?”
“哦!没有!不错,他是斯万的好朋友,遇事总帮着斯万,可从没听说他是斯万夫人的情人。要是您让社交界的人觉着您这么想,人家会大吃一惊的。”
我没敢告诉他说,要是我不让人觉着我这么想,我在贡布雷会更加让人吃惊的。
我外婆让德·夏尔吕先生给迷住了。没错,他对所有与出身和社会地位有关的问题过于看重,外婆注意到了这一点,一般人看见别人拥有自己想要而没能得到的东西,往往会心生妒意,肝火上升,外婆却并没因此对德·夏尔吕先生严加苛责。外婆和那些人不同,她对自己的命运很满意,从来不为自己没有生活在一个更显赫的社会环境而感到遗憾,所以她只是运用自己的智慧去观察德·夏尔吕先生的怪脾气而已。她提到圣卢的这位舅舅时,用的是一种淡定的,带有笑意的,几近同情的口气,她用这样的善意来报答他,因为他作为我们全无功利色彩的观察对象,给我们带来了快乐。何况这一次,这个观察对象是个具体的人,她觉得他的自命不凡即便不说是合情合理,至少也是挺有意思的,跟她平时有机会看到的那些人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不难想见,德·夏尔吕先生完全不同于圣卢嘲笑的许多上流社会人士,他不仅极其聪明,而且异常敏感,正是这种聪明和敏感,让我外婆一下子就原谅了他的贵族偏见。不过,舅舅不像外甥,他没有为了追求更高层次的个人品质而放弃贵族偏见,他毋宁说是把两者做了个调和。作为德·纳穆尔公爵和德·朗巴尔亲王家族的后裔,他拥有档案、家具、壁毯,以及拉斐尔、委拉斯开兹和布歇为其先人绘制的肖像画,可以毫不夸张地说,浏览一下家族的回忆录,无异于参观一座博物馆、一座藏书量无与伦比的图书馆,做外甥的不放在心上的贵族家产,做舅舅的可是很看重的。也许,这还因为他不如圣卢那么崇尚空谈,不想光说空话,对人的观察更讲实际,所以他不愿小看某种在一般人眼里最有**力的东西,如果说这种东西给他的想象带来了并无利害关系的享受,那么对讲求实利的行动来说,它就往往是一种极其有效的辅助剂。
在这样的人和内心拥有理想的人之间,冲突是永远难免的。后一种人在理想驱使下,毅然舍弃那种种好处,一心寻求实现心中的理想,在这一点上,他们跟放弃炫技机会的画家、作家很相像,也跟赞成现代化的手艺人,跟主张普遍裁军的军方人员,跟施行民主、废除苛政的政府当局很相像,最常见的情形是现实并没有酬赏他们崇高的努力;艺术家丧失了才气,国家丧失了代代相传的优势,和平主义有时反而导致战争频仍,宽容有时反而导致犯罪猖獗。虽然就结果而言,圣卢挣脱束缚的真诚努力是很可贵的,但德·夏尔吕先生不为所动毕竟还是值得庆幸的,他让人把一大批精美的细木护壁板,从盖尔芒特府邸运到自己家里,而不是像外甥那样拿去换时尚款式的家具和勒布、吉约曼的油画[224]。
但即便如此,德·夏尔吕先生的理想还是很做作的——如果做作这个形容词可以和理想连用的话,它既是艺术的,同时又是世俗的。他对几位拥有非凡美貌而又学识修养过人的名媛(在两个世纪前,她们的祖母或曾祖母见证过旧王朝的辉煌与风雅)充满敬意,唯有与她们交往,才使他从心里感到愉悦。应该说,他对她们的崇拜是真心诚意的,然而她们的名字所唤起的许许多多有关历史、艺术的朦胧回忆,毕竟也在其中起了非常大的作用。这就好比贺拉斯的颂歌,其实它与当今的一些诗歌相比,也许要逊色得多。可是对一个文人来说,他可以读贺拉斯的颂歌读得津津有味,读今天的诗歌却觉得索然无味。其中的一个原因,就是前者中加进了对古罗马时代的缅怀。在他眼里,这样的名媛,比之于俊俏的布尔乔亚女子,犹如古代油画比之于画一条大路或一场婚礼的当代油画,古代油画是有自己的历史的,从订购画作的教皇或国王开始,这些画在一个又一个显赫的人物中间,经过或馈赠,或购买,或掳获,或继承的方式留存下来,唤起我们对某一重大事件的怀古之情,或至少唤起某种具有历史意味的联想,从而和我们业已获得的知识联系起来,被赋予一种全新的用途,让我们对自己所拥有的记忆和学识增添了一种丰饶感。让德·夏尔吕先生感到欣慰的是,一种与他共通的偏见,阻碍着这些了不起的女性去和血统不够纯的女人交往,因而当他对她们顶礼膜拜之时,她们依然保持着白璧无瑕的高贵,好比一座18世纪建筑的正面,依然由低矮的玫瑰色大理石柱支撑着,没有留下时代变迁的痕迹。
德·夏尔吕先生断言这些名媛的精神和心灵是真正高贵的,其实他是拿noblesse在玩儿一词多义的游戏[225],既自欺欺人,又从中透露出混淆贵族、高贵和艺术这些概念的虚伪性,但其中自有一种**力。对像我外婆这样的人而言,这种**是致命的,倘若一个贵族只盯着自己的家世,对其他的事不闻不问,这虽说也无伤大雅,但未免流于粗俗。在外婆看来这种贵族偏见过于可笑,然而,对于某些以假象出现,看似在精神上颇有优越性的东西,她就不设防了。正因如此,在她眼里凡是王子都是最值得羡慕的人,原因就是他们能有拉布吕耶尔和费纳隆这样的大家当老师。
到了大酒店门前,盖尔芒特家族的这三位成员和我们分手;他们要到德·卢森堡公主府上去用晚餐。就在外婆向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圣卢向我外婆各自道别的当口,德·夏尔吕先生落后几步,走在我边上说:“今晚用过晚餐以后,我到维尔巴里西斯姑婆的房间去喝茶。希望您能赏光和您外婆一起来。”说完,他又赶上去跟侯爵夫人走在一起。
虽说是星期天,停在大酒店门前的公共马车,并不如度假季节刚开始时那么多。公证人夫人尤其觉得,不去康布梅尔夫妇家的话,每周雇一次马车未免花销太大,她宁可待在酒店房间里。
“布朗代夫人不舒服吗?”有人问公证人,“今儿没见到她。”
“她有点头疼,天太热,又是雷雨天。一有点什么她就受不了。不过我想,今儿晚上您就会见到她。我是劝她下楼来着,这对她只会有好处。”
我以为德·夏尔吕先生邀请我们去他姑婆那儿,是想对上午散步时的失礼做个弥补,而且想必事先通知了姑婆。可是,当我走进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的客厅,要跟她侄子打招呼时,见这一位正用尖细的嗓音在讲某位亲戚的糗事,我在他身边转了几下,就是逮不住他的目光;我下决心大声向他问个好,提醒他我已经来了,但我马上明白他早就注意到我来了,就在我欠下身去,还没来得及开口之际,只见他并不朝我看一眼,照样侃侃而谈,把两根手指伸了过来让我握。他显然早就看见我了,但不露半点声色。这时我发现,他的眼睛从不正对谈话对方,骨碌碌地朝四下里转个不停,这种眼神让人想起受惊的野兽,还有街上的小贩,他们沿街叫卖,一面兜售违禁商品,一面头虽不转,目光却四处逡巡,注意着远处是否有警察的身影。让我稍稍有些惊讶的是,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似乎不知道我们也会来,但看得出她很高兴见到我们。这时,只听得德·夏尔吕先生对我外婆说:
“噢!你们想到过来,真是个好主意。这太好了,是吗,姑婆?”
这下子我更加惊讶了。显然他注意到了他姑婆见我们来觉得很意外,他作为一个惯于定调子的人,心想只要自己表现出高兴的样子,让人明白我们的来访理应让人感到高兴,那么意外就会变成开心的。这一点给他算准了,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非常看重这个侄子,而且知道要让他高兴是很不容易的,因而她仿佛突然在我外婆身上找到了新出现的可爱之处,倍加殷勤地招待她。
可是我无法理解,怎么才过了几个钟头,德·夏尔吕先生竟然就会把今天上午向我发出的邀请给忘记了呢,这邀请虽说简单,却看得出不是随口说说,而是事先经过考虑的。而且,他怎么竟然把这个完全是他自己的主意,说成外婆的“好主意”呢。我非得把事情弄个明白不可——当时我还小,后来才渐渐懂得,你想知道一个人究竟为什么要做某件事情,直接去问他是弄不清楚的,最好是别问,即使因此会留下一些误解,也总比一脸天真地揪住不放来得好,可当时我觉着非问个明白不可:
“可是,先生,您想必记得是您邀请我们今晚来的吧?”
没有一个动作、一点声音透露德·夏尔吕先生听见了我的问题。我一看是这样,便重复了一遍问话,这就像外交官或使性子的年轻人,他们一定要对方就某事做出解释,不依不饶地不肯罢休,可人家就是执意不开口。德·夏尔吕先生对我不予回答。我仿佛看见他嘴边泛起一丝笑容,那是居高临下审视对手性格、教养的人常有的冷笑。既然他拒绝做出任何解释,我就试着自己做出某种解释,但试了好几种解释,觉得没有一种是合情合理的。也许他不记得了,要不就是上午我会错了意,没听明白他的话……更可能是他出于傲气,不愿显出要跟自己看不起的人结交的样子,宁可让人觉得是人家主动来找他的。可是,既然他看不起我们,那他干吗还要我们来,更确切地说,还要外婆来呢(整个晚上他只跟外婆说话,没对我说过一句话)。他坐在外婆和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身后,仿佛置身于包厢深处,跟她俩谈得兴高采烈,只是偶尔转过脸来,把探究的犀利目光停在我脸上,瞧那副严肃而专心致志的神气,倒像我的脸是部难以辨识的手稿似的。
要是没有这双眼睛,德·夏尔吕先生的脸大概会跟许多美男子差不多。圣卢谈到盖尔芒特家族其他成员时,最后对我说:“当然,我舅舅巴拉梅德那种从头到脚无所不在的气派,那种名门贵胄的派头,他们是没有的。”听他这么说,我意识到贵族气派也好,与众不同的贵族风度也好,都并不神秘,也不新鲜,它们就是由我毫不费力就能认出,而且并没有什么特殊印象的种种细节组成的,我想必感到又一个幻想破灭了。因薄薄的一层粉而带有几分舞台色彩的这张脸,任德·夏尔吕先生怎么把它的表情隐蔽得严严实实也没用,眼睛犹如一条裂缝、一处枪眼,没法儿堵上。你在不同的位置都会感到,有个什么东西在那里面发出闪光,看上去很不安全(即使对于携带这东西,而又并不完全能控制它的那个人而言,也是如此),始终出于一种很不稳定的状态,仿佛随时会爆炸似的。这双眼睛露出谨慎小心、时时刻刻感到不安的表情,黑黑的眼圈和垂得低低的眼袋,使这张五官端正的脸显得很疲惫,让人想起隐姓埋名的要人、落难易装的权贵,或者倒霉的危险分子。对我来说,上午在游乐场旁边见到德·夏尔吕先生时,一桩秘密已经将他的目光变成了一个谜,我真想猜透这桩别的男人所没有的秘密。可是就我现在所知的他的亲戚关系而言,我没法儿相信这是一个小偷的目光,就我所听到的谈话而言,我也没法儿相信这是一个疯子的目光。这目光,虽说射向我时非常冷漠,投向外婆时却是和颜悦色、殷勤有加,这或许并不涉及个人的好恶。因为一般而言,他对女性的爱有多深(说起她们的缺点,通常他都极为宽容),对男性(尤其是对年轻男性)的恨就有多深,这种仇恨,让人想起某些厌恶女性者的态度。有两三个小白脸,或跟家族沾亲带故,或是圣卢的好友,圣卢偶尔提到他们名字时,德·夏尔吕先生大动肝火,声色俱厉地说:“两个小浑蛋!”语气表情跟平日的冷漠形成鲜明的对照。我明白,他对如今年轻人最看不惯的,就是他们的娘娘腔。“都是些娘们儿。”他轻蔑地说。
然而,在他期望从男人身上看到的活力四射、充满阳刚之气的形象相比之下,要怎样处世行事才算得上没有娘娘腔呢?(他本人在一次旅行途中,徒步走了几个小时,便浑身冒汗地纵身跳进冰冷的河水。)他甚至不能容忍男人戴戒指。不过,这种有关阳刚之气的成见,并没有妨碍他具有极为细腻、非常易感的优点。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请他给外婆描述一下德·塞维涅夫人住过的城堡,临了还说她觉得德·塞维涅夫人跟那个讨厌的德·格里尼昂夫人分别,居然会那么伤心,未免有点文学上的夸张。
“我却觉得正相反,”他回答说,“在我看来,再没比这更真实的情感了。而且,在那个时代,这种情感是普遍为人理解的。拉封丹笔下的莫诺莫塔帕居民,在梦中见到朋友有点忧伤的样子,便起身奔到朋友家里去看他,而在那只鸽子看来,最大的哀伤,莫过于另一只鸽子的离去。姑婆,您也许会觉得,他们都跟德·塞维涅夫人迫不及待要和女儿相聚一样夸张吧。她和女儿分手的时候,说得多好啊:‘这次分离刺痛着我的心灵,我感觉得到这种痛苦,就像感觉得到肉体的痛苦。在分开的日子里,我们对时光格外大方。我们已经生活在自己向往的时光之中。’”外婆听到别人像她一样地谈论《书信集》,简直高兴极了。她感到惊讶的是,一个男人竟然会对这些书信有如此深刻的理解。她觉得德·夏尔吕先生感情很细腻,像女性一样易感。后来我和外婆单独在一起,谈到德·夏尔吕先生的时候,外婆说他一定受到过某个女性——他母亲,或者,如果他有女儿的话,她女儿——的深刻影响。我在心里说:“情妇。”这时我想到的是圣卢的情妇对他的影响,我由此可以想见,生活在男人身边的女人,会把他们的情感磨炼得多么细腻。
“真到了女儿身边,她说不定就没话可说了。”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说。
“肯定有话说的,即便是些她所谓的‘只有你我才会注意到的细枝末节’。而且不管怎么说,她在她身边了。拉布吕耶尔告诉我们,这样就够了:‘在心爱的人身边,说话也好,不说话也好,都一样。’他说得有理;这是唯一的幸福,”德·夏尔吕先生语气忧郁地接着往下说,“可惜啊,人生不能如意,这样的幸福是很难得品尝到喽。总的来说,德·塞维涅夫人比起别人来,运气算是不错的。她大半辈子都是在她心爱的人身边度过的。”
“你忘了,我们说的不是爱情,而是她的女儿。”
“生活中,重要的不是我们所爱的人,”他用一种断然的、斩钉截铁的、不容置辩的口气说,“而是我们的爱。德·塞维涅夫人对女儿的感情,跟年轻的塞维涅先生和他情妇间的庸俗关系大相径庭,它更类似于拉辛在《安德洛玛克》和《费德尔》中所描写的那种**。神秘主义者对心中的天主怀有的,就是这样的爱。我们对爱的界定过于局限,原因就在于对生活太缺乏了解。”
“你很喜欢《安德洛玛克》和《费德尔》吗?”圣卢问舅舅的语气中,有些许轻视的意味。
“拉辛一出悲剧所包含的真理,比维克多·雨果的全部正剧还要多!”德·夏尔吕先生回答说。
“上流社会可真吓人,”圣卢悄悄对我说,“居然不爱雨果爱拉辛,真是闻所未闻!”舅舅的话着实伤了他的心,但能痛痛快快地说出“居然”,尤其是“闻所未闻”,对他毕竟是种安慰。
无法与心爱之人相聚的生活饱含忧伤的这一见解(我外婆听了他的那番话后对我说,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这位侄子对某些作品的理解,比他姑妈高明得多。而且他自有一种气质,非俱乐部大部分成员所能相比),让人看到了他感情之细腻,确实非一般男人所能相比。就连他的嗓音也与众不同,它就像某些中音区音色有所欠缺的女低音,听上去犹如一个小伙子和一个女歌手在唱二重唱。他在表达一些细腻的想法时,嗓音停留在高音区,显出一种让人意想不到的温柔,仿佛其中承载了未婚妻们、姐姐妹妹们的心声,把她们的温柔发挥到了极致。德·夏尔吕先生一向厌恶女性化,倘若知道人家说他的嗓音里庇荫着一群少女,他一定会感到痛心疾首。然而这群少女,不仅在他阐述带有文学性的见解,表达富于色彩变化的情感时频频出现,即便在德·夏尔吕先生和人聊天时,我们也听得见她们尖细而充满活力的笑声,感觉得到这些寄宿学校的女生、卖弄风情的姑娘正浅笑盈盈、狡黠调皮地向身边的男子抛送媚眼。
他说,他们家族以前有一幢房子,玛丽-安托瓦内特在里面下过榻,花园是勒诺特尔设计的,现在被富有的金融家伊斯拉埃尔买下来了。“伊斯拉埃尔,好歹也是人家的名字吧,可我总觉得这不像一个真正的名字,倒像一个普通名词,一个民族的名称[226]。这些人是不是干脆不用名字,就用所属集体的名称来指代自己,那我们就不得而知了。这倒也罢了!可是当年盖尔芒特家族的房产,竟然归伊斯拉埃尔家族所有了!”他大声说道,“这让人想起布洛瓦城堡的那个房间,领我参观的城堡看守人对我说:‘当年玛丽·斯图亚特就在这儿祷告;现在我把扫帚搁这儿了。’我当然不会再多看一眼这座名声败坏的城堡,就像对我那位撇下丈夫出走的堂嫂克拉拉·德·希梅,不想再知道她的情况一样。不过我保存了城堡当年气派的照片,也保存着亲王夫人当年一对大眼睛专注地望着我堂兄的照片。照片一旦不再是现实对象的复制,而是在向我们展示不复存在的事物,那它就为自己赢得了几分尊严。我可以给您一张城堡的照片,我知道您对这种建筑很感兴趣。”他对我外婆说。正在这时,他瞥见自己衣袋里的绣花手帕露出了鲜艳的滚边,满脸惊慌地赶紧把它塞回去,这种表情,我们在自作多情的女子脸上常可见到,她们顾虑重重,生怕自己的女性魅力会让人感到不得体,于是故作害羞地掩饰这种假想的魅力。
“你们想想,”他接着往下说,“这些人一上来就把勒诺特尔的花园给毁了,简直跟撕碎普桑的油画一样罪不可赦。就为这个,这些伊斯拉埃尔都该进监狱。当然喽,”在一阵静默过后,他笑盈盈地接着说,“还有好多别的事情,他们也该进监狱!不管怎么说,请你们设想一下,在这样的建筑物面前搞个英国式花园,会是个什么怪模样!”
“这幢住宅跟小特里亚侬宫是一个式样的,”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说,“玛丽-安托瓦内特不是也让人在宫里修了座英国式花园嘛。”
“那毕竟有损于加布里埃尔设计的建筑嘛,”德·夏尔吕先生回答说,“当然,要说现在把玛丽-安托瓦内特喜欢的乡下园子夷为平地,那未免太野蛮了些。不过,不管时下有多时髦,我总觉得伊斯拉埃尔夫人心血**的举动,是不能跟王后的旧迹同日而语的。”
外婆早就示意我上楼睡觉了。圣卢竭力挽留,竟当着德·夏尔吕先生的面,说了我常在入睡前感到忧郁之类的话,让我大丢面子——他舅舅肯定觉得这是很没有男子气概的。我磨磨蹭蹭的,最后还是上楼去了。让我吃惊的是,过了一会儿,有人敲房间的门,我问是谁,传来德·夏尔吕先生的声音,他语气生硬地说:
“是夏尔吕。我可以进来吗,先生?”房门在他身后关上以后,他接着说,“先生,我外甥刚才说,您入睡以前总有些郁闷,而且您又很喜欢读贝戈特的书。我箱子里有一本贝戈特的书,可能您没看过,现在我给您带来了,希望它能帮助您度过这段您觉得不太开心的时光。”
我激动地谢谢德·夏尔吕先生,对他说其实我很怕圣卢对他说了我在临近夜晚的时候感到心情不太好,会让我在他眼里显得格外愚蠢。
“没有的事,”他的语气放得温和了些,“也许您是没有什么值得称道的地方,可是又有几个人不是这样呢!至少在这一段时间里,您有青春,这本身就是很有吸引力的。况且,先生,最愚蠢的事情,便是把自己没有体验过的情感一律看作是可笑或者应受指责的。我喜欢夜晚,而您告诉我,您害怕夜晚;我爱闻玫瑰的香味,而我的一位朋友闻到这香味就受不了。难道我会因此就觉得他不如我吗?我尽力去理解一切,对任何事情都不加指责。总之,请您不要过分抱怨,我并不是说这种忧愁不让人难受,我知道一个人有时会为某些事情感到非常痛苦,而别人不理解。但至少您的感情已经在您外婆身上有所寄托了。您经常能见到她。何况这是一种被认可的温情——我的意思是说,一种能得到回报的温情。有许多温情可不是这样的哦!”
他在房间里踱来踱去,瞅瞅这样东西,拿拿那样东西。我有种感觉,似乎他有什么话要对我说,可又找不到适当的措辞。
“我还有一本贝戈特的书,我让人去给您拿来。”他说着,拉了拉铃。一个年轻侍者应声推门进来。
“去把你们领班给我找来。这儿也只有他办事机灵点儿。”德·夏尔吕先生态度倨傲地说。
“您是说埃梅先生吗,先生?”年轻侍者问。
“我不知道他叫什么,噢,我想起来了,是听人叫他埃梅来着。快去,我有急事。”
“他马上就会来的,先生,我刚在楼下看见他。”年轻侍者显得很机灵地回答说。
过了一会儿,年轻侍者回来了。
“先生,埃梅先生已经睡了。您有什么事,我可以效劳。”
“不,您只管把他叫起来就行。”
“先生,这我无能为力,他不睡在这儿。”
“那就算了,你走吧。”
“不过,先生,”待那侍者走了,我说,“您太客气了,我有一本贝戈特就足够了。”
“我看也只能这样了。”德·夏尔吕先生又踱起步来。
就这样过了几分钟,然后,他犹豫片刻,几次欲行又止,最后在原地转了个圈,嗓音重又变得尖厉地冲我甩出一句:“晚安,先生。”就出门而去。
这天晚上听德·夏尔吕先生表露了这么些高雅的情感以后,第二天早上我又在海滩遇见他。那天是他离开巴尔贝克的日子;我正要去洗海水浴,只见他朝我走来,通知我外婆在等我,让我洗好海水浴就去找她,这当口,令我大吃一惊的是,他突然伸手掐着我的脖子,带着粗俗的笑容,很放肆地对我说:
“不过你这个小滑头,外婆才不放在你心上呢,是吗?”
“先生,您说什么呀,我爱她!”
“先生,您还年轻,”他松手退后一步,冷冰冰地对我说,“您应该趁年轻学会两件事。第一,要避免表露自然得不言而喻的情感。第二,别人对您说话,您在完全弄明白其中意思之前,不要急吼吼地忙于回答。您要是这么谨慎从事的话,刚才就不会像个聋子那样信口开河,也不至于在穿绣船锚的泳装之外再干蠢事了。我借给您的那本贝戈特,我现在要用。请您叫那个名字可笑而不雅的酒店领班,过一小时给我送来。我想,这会儿他总不至于还在睡觉吧。您使我感到,昨晚对您讲什么青春朝气的吸引力,真是为时太早了。我该跟您说说年轻人的少不更事,说说他们怎么毛手毛脚,怎么轻率冒失。我希望给您泼这点冷水,会比洗个海水浴对您更有好处。可您别这么站着不动啊,您会着凉的。再见,先生。”
后来他大概对自己说的话感到后悔了,过了一段时间,我收到他寄来的一本书,就是他上次借给我,我让开电梯的人(而不是埃梅,他碰巧外出了)还给他的那本书。他寄来的是皮面的精装本,摩洛哥皮的封面上还镶着一块皮雕,雕刻成一朵勿忘草的形状。
德·夏尔吕先生走了,罗贝尔和我终于可以去布洛克家做客了。我在这次家庭晚宴上明白了,原来那些引得同学们乐不可支的趣事,都是老布洛克先生常说的段子,而那位“实在有趣”的先生,也是老布洛克先生的一个朋友,是他管人家说实在有趣的。我们在儿时总会崇拜一些人:比家里其他人都聪明的老爸;一个对我们讲形而上学,在我们眼里形而上学使他感到享受的老师;一个比我们早熟的同学(布洛克就比我早熟),我们还在喜欢缪塞,他就已经看不起缪塞的《天主的希望》了,而当我们的热情转向勒贡特老爹或克洛代尔的时候,他却又醉心于:
在圣布莱兹,在拉叙埃加,
您是那么,那么自如……
还有:
帕多瓦是座美丽的城市
那儿有闻名遐迩的法学博士……
可我更爱栗子粥……
……穿着黑色风衣飘然而过
俊俏的托帕黛尔。
而在组诗《夜》中,他只喜欢这一首:
在勒阿弗尔,面临大西洋,
在威尼斯,在可怖的丽都,
苍白的阿德丽娅蒂克死去
坟上依然芳草萋萋。
对于自己从心底里喜欢的人,我们会满怀仰慕之情摘抄、引用他们的文字,其实倘若我们相信自己,让自己的才情施展出来的话,即便比那些文字高明得多的东西,我们也未必看得上眼。类似的情形是作家在一部小说中写了好些人物和他们的原话,理由据说是它们都是真实的,结果它们反而成了整体上写得很生动的作品的累赘和败笔。圣西门笔下的那些人物肖像,他本人似乎并不怎么喜欢,但颇为后人所称道,他认识一些很有才情的人,由于欣赏他们的言谈,他把他们的隽语妙句记了下来,而在后世的读者看来,这些内容平庸得很,实在难以领略其中的妙处。他笔下有关科尼埃尔夫人或路易十四的那些他自以为细致入微、鲜明生动的记述,想必他是不屑于杜撰的。再说这些内容在其他著作中也多有记载,相关的评述可谓众说纷纭,在此我们只须引述下面这一点就够了:当一个人处于观察状态时,他的才情要比他处于创作状态时的水平低得多。
所以在我的老同学布洛克这个新瓶里,其实装着比儿子年长四十岁的旧酒布洛克老爹,老爹滔滔不绝地讲着荒唐的段子,放声哈哈大笑的时候,他的声音往往和儿子的声音混在一起,难以分辨开来。因为老爹总要边笑边把最后一句话重复两三遍,好让餐桌旁的听众品出段子的味儿来,这时儿子给老子捧场的笑声就会哄然响起,跟老爹的笑声掺和在一起。就这样,小布洛克每每刚说了些挺聪明的话,接下来就要抖落家传的段子,第三十遍重复老布洛克的俏皮话。而老爹本人,倒是只有逢到重要日子,才搬出这些俏皮话(同时也穿上常礼服),这种日子通常都是小布洛克带了某个值得向他显摆的人回家:一位老师,一个屡屡得奖的伙伴,或者就像那天晚上——圣卢和我。下面是这些俏皮话的两个例子:“一位很厉害的军事评论家,根据种种迹象,以及某个毋庸置疑的理由,断言日俄战争日本必败,俄国必胜。”以及,“这位出类拔萃的人物,在政界以出色的金融家著称,在金融界以出色的政治家著称。”这些段子,还可以换成一个关于罗斯切尔德男爵的段子和一个关于鲁福斯·伊斯拉埃尔爵士的段子,老布洛克说到这两位时,语气都很暧昧,让人觉得他仿佛认识他们似的。
我就上过一次当,听老布洛克先生说起贝戈特的口气,我也以为贝戈特是他的一位老朋友了。后来才知道,所有的名人,布洛克先生都只是“并不认识”地认识他们,不是在剧场里,就是在大街上远远地瞧见过他们。不过在他想来,那些人对他本人的面容、名字和人品都不会一无所知,他们远远看见他时,常有上前跟他打招呼的冲动,只是给压在了心里而已。上流社会人士认识才华卓著、特立独行的名人,可以接待他们共进晚餐,但并不会因此增进对他们的了解。一个人在上流社交圈稍有涉足以后,圈子里那些人的虚妄就会让他感到受不了,迫切地希望生活在这些只是“并不认识”地认识别人的、默默无闻的人中间,心里热乎乎地把这些人想成聪明人。稍后谈起贝戈特的时候,我特别意识到了这一点。
老布洛克先生并不是家中唯一的亮点。我那位同学在他的妹妹中间更像个明星,他一边吃菜,一边嘟嘟哝哝不停地叫她们,把她们乐得笑出了眼泪。她们说话的声腔、句式跟哥哥活脱活像,对他的那套语汇运用得非常纯熟,仿佛那就是聪明人可以使用的唯一语言似的。
见我们到了,大姐就对一个妹妹说:“快去禀报我们审慎的父亲和可敬的母亲。”
“丫头们,”布洛克对她们说,“我给你们介绍圣卢骑士,他携着迅捷的标枪,从冬西埃尔而来,要在用打磨过的石头建造、雕着许多骏马的住处小住几天。”不过,他有多么掉文,也就有多么粗俗,所以他演说的结束语通常都是迥非荷马风格的调侃,“嘿,把你们上衣的搭扣扣上点儿,那个扭扭捏捏的家伙是谁呀?反正不是我老爸!”布洛克小姐们乐不可支。我对她们的哥哥说,他推荐我看贝戈特的书,给我带来了巨大的欢乐,我对贝戈特真是太喜爱了。
老布洛克先生只是远远地望见过贝戈特,对他的生平只是道听途说有些了解;看来他对贝戈特的作品,也只是靠那些肤浅的文学评论才间接地有所接触。他生活在一个差不多的世界里,在这个世界里人们向虚空致敬,凭假象判断。不确切,不在行,都丝毫不会使自信心有所损伤,人们照样自信满满。由于一般人都不会认识显赫的名人,也不会有精深的学识,所以这些既不认识名人也没有什么学问的人,照样可以自矜自夸,这真可以说是自尊心膨胀的奇迹。就社会阶层而言,每个阶层的人似乎都可以认为这个阶层是最好的,在他看来那些伟大的人物处境不如自己,厄运连连、叫人可怜,他可以不认识他们而指名道姓地谩骂他们,也可以不了解他们而对他们评头品足,嗤之以鼻。倘若自尊心将个人微薄的得益扩大了好几倍,仍不足以让每个人都有他志在必得的那份幸福(那总是高于给予别人的份额的),嫉妒便会来填补这个差额。诚然,当嫉妒表现为鄙夷不屑的口气时,就得把“我不想认识他”读作“我没法儿认识他”。但这是从理性的角度读出的意思。从感性的角度来看,这句话的意思确实就是“我不想认识他”。我们知道这不是真心话,但是一个人这么说,并不意味着他就想说假话,他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他这么感觉到了,更是因为这么说就能消除他与幸福之间的那段距离了。
以自我为中心的人生信条,就这样使每个人都把自己看成了凌驾于整个世界之上的国王。布洛克先生的一种奢侈享受,就是当个无情的国王,早餐喝热巧克力时,刚从打开一半的报上瞥见有篇文章下面贝戈特的署名,就不屑地当堂做出判决,非常快意地每喝一口巧克力就说一句:“这个贝戈特写的东西,越来越没法儿看了。这个蠢货准是脑子进水了。这报不能再订了。都是骗人的玩意儿!全是狗屁!”说着,又吞下一片涂了黄油的面包。
这种虚幻的重要性,已经不只是布洛克先生的自我感觉,而是稍稍有些拓展开去了。首先,他的子女都把他看作一个出众的人物。一般来说,做子女的总有一种倾向,对父母不是贬得太低,就是抬得太高,而在孝顺儿子的眼里,老爸永远是最好的父亲,这一点甚至跟他值得崇拜的那些客观理由都并不相干。不过对布洛克先生而言,这些理由一条也不缺,他受过良好教育,为人机敏能干,对家人极其亲热。在家族的近亲中间,大家之所以喜欢他,还有以下的原因:如果说社交圈中对一个人的评价标准往往很荒谬,所依据的准则不切实际却又一成不变,作为参照的是其他高雅人士的那个集合,那么,在中产阶级的生活圈子里,晚宴或家庭聚会中的核心人物,通常正是那些被大家公认为和蔼可亲、风趣幽默,但在社交圈出不了两晚风头的人。最后,在这个阶层中,虚假的贵族地位固然是不存在了,然而受到特殊礼遇的,却是一些更让人匪夷所思的东西。在家人乃至一些关系挺远的亲戚看来,布洛克先生的唇髭模样和鼻子上半部,都和奥玛尔公爵有几分相像,所以大家管他叫“假奥玛尔公爵”。(在酒店里的那些听差中间,有谁歪戴制帽,把呢子上装裹紧充外国军官的,同伴们不也把他当个人物吗?)
这几分相像是很模糊的,但那不妨说是一种称号。大家常说:“布洛克?哪个布洛克?奥玛尔公爵吗?”就好比说:“缪拉公主?哪个缪拉公主?(那不勒斯)王后吗?”某些别的细微迹象,在堂兄弟表姐妹眼里就成了所谓的与众不同。布洛克先生还买不起马车,有时候他从租赁公司里租一辆套两匹辕马的敞篷马车,穿行于布洛涅树林之中。他懒洋洋地斜靠在车座上,两个手指按在鬓角,另两个手指抵住下巴,虽说不相识的路人看了会以为这是装腔作势。但是亲戚们从心里觉着,要论潇洒,萨洛蒙大叔简直可以胜过格拉蒙·卡德鲁斯。像他这样的人,由于和《激进报》社交纪事版主编在林荫大道的一家餐馆同桌用过餐,所以去世以后,这个版面会称他们为巴黎人的老相识。布洛克先生对我俩——圣卢和我说,贝戈特心里很清楚为什么他——布洛克先生不跟他打招呼,还说贝戈特在剧院或俱乐部一看见他,就马上把目光避开。圣卢的脸红了起来,他心想,这个俱乐部不可能是他父亲当会长的骑师俱乐部。而且,这想必是一个比较封闭的俱乐部,因为布洛克先生说过,如今贝戈特要去的话,人家是不会接纳他的。圣卢唯恐低估对手,小心翼翼地问道,这个俱乐部是不是王宫街上的那家(在圣卢家里人看来,那是个不入流的俱乐部,他知道那儿接纳过一些犹太人)。
“不是那家,”布洛克先生漫不经心地回答说,神情中既透着骄傲,又带着几分羞愧,“那是个小俱乐部,不过气氛比那家活泼得多,名叫加纳什俱乐部。那儿挑选会员挺严格的。”
“会长不就是鲁福斯·伊斯拉埃尔爵士吗?”小布洛克先生向父亲问道,意在提供一个机会,让他吹个挺体面的牛皮,他当然料想不到那位金融家在圣卢眼里,根本不像在他们眼里那么显赫。其实,加纳什俱乐部里并没有鲁福斯·伊斯拉埃尔爵士,而只有他手下的一个雇员。不过这个雇员跟老板的关系特好,所以随身带着那位大金融家的名片以备不时之需。有一回布洛克先生出门旅行,那条线路所属的公司的董事长正是鲁福斯爵士,那人就给了他一张爵士的名片。这一来,布洛克老爹逢人就说:“我得去俱乐部听听鲁福斯爵士的意见。”凭着这张名片,他把列车长弄了个晕头转向。
几位布洛克小姐对贝戈特更感兴趣,便把话头从“加纳什”拉回到他身上。小妹向哥哥发问的语气严肃之极,在她想来,既然要谈论才华卓著的人,自然只能用哥哥常用的声腔:
“这个贝戈特,他真是个让人叫绝的爷们儿吗?他也算得上是大人物,就像维利埃或卡蒂尔[227]那样是个大老爷们儿吗?”
“我在彩排时见过他好几次,”尼西姆·贝尔纳先生说,“他笨手笨脚的,像个施莱米尔[228]。”
援引夏米索的寓言故事不打紧,可是施莱米尔这个半是德语半是犹太方言的外号,尽管布洛克先生平日私下里是最爱用的,但当着陌生人的面这么说,他觉得太粗俗、太不得体。他狠狠地盯了这位舅舅一眼。
“他很有才气。”小布洛克说。
“噢!”他妹妹一本正经地应了一声,意思是说,这样的话我那么说也就情有可原了吧。
“当作家的,谁没有点才气?”布洛克老爹轻蔑地说。
“听说,”儿子举起叉子,眯缝眼睛做出恶狠狠的嘲讽表情,“他还想入选法兰西学院呢。”
“得了吧!他不够格,”老布洛克先生说,他对法兰西学院似乎不像儿子、女儿那样轻视,“他还嫩着点儿。”
“再说,法兰西学院是个沙龙,贝戈特在里面是吃不开的。”布洛克夫人要继承他遗产的这位舅舅又说。这个说话轻声慢气的好好先生,光凭他贝尔纳[229]的姓,也许就足以激发我外公的诊断天赋了,尽管它跟一张据说是从大流士王宫遗址发掘出来,经迪厄拉弗瓦夫人[230]复原的脸好像不大相称,何况还有尼西姆这个名字,某个收藏家一心要赋予这张来自苏萨[231]的脸浓重的东方色彩,叫人制作了一尊雕像,让一头霍尔萨巴德[232]的兽身人面公牛冲着这脸张开双翼。但是布洛克先生全然不把这个舅舅放在眼里,动不动就要骂他,或许是因为这个受气包那副窝囊的样子让他来火,或许是因为尼西姆·贝尔纳先生已经付清了别墅的款项,受益者大可表现一下自己的独立性,尤其是要让人看到,他可不想靠阿谀奉承来向这个阔佬讨遗产。
“当然啰,有什么普吕多姆[233]式的蠢话要说,总少不了你的份儿。假如他在这儿,第一个去舔他脚的准是你,”布洛克大声嚷道。尼西姆·贝尔纳先生伤心地低下头,那部萨尔贡国王的卷须冲着餐盆。我那位同学也蓄着有点发蓝的卷须,看上去跟他舅公非常相像。
“怎么,您是德·马桑特先生的公子?我跟他很熟。”尼西姆·贝尔纳对圣卢说。我心想,他说的“很熟”,想必又是布洛克老爹说他认识贝戈特的意思,那就是说,见过。可他接着说:
“令尊是我的好朋友。”
小布洛克的脸涨得通红,他父亲看上去很不高兴,几位布洛克小姐则笑得透不过气来。这是因为,尽管老布洛克先生及其子女也爱吹牛,但他们毕竟是有所节制的,而尼西姆·贝尔纳先生撒谎成性,吹牛已经成了习惯。比如说,旅途住在酒店里,尼西姆·贝尔纳先生会在吃饭的当口,吩咐贴身男仆把报纸全都拿到餐厅来,因为这样一来,整个餐厅的人就都看见了他出门旅行还带着一个贴身男仆。这种做派,布洛克先生兴许倒也做得出来;不过,做舅舅的在酒店里跟人打交道,口口声声说自己是参议员,这可是布洛克先生做不出来的了。尽管他也明白,早晚有一天人家会知道这个头衔是假冒的,但他就是无法抵挡这种**,吹牛在他已是一种需要。做舅舅的撒的谎,让布洛克先生深受其苦,平添了不少烦恼。
“您别在意,他就是好吹牛。”他低声对圣卢说。这么一说,圣卢倒对他更有兴趣了,因为他对说谎者的心理挺想一探究竟。
“雅典娜说伊塔克的奥德修斯是最会说谎的人,可他比奥德修斯还要会说谎。”我的同学布洛克补充说。
“哦!真想不到!”尼西姆·贝尔纳先生大声说,“我怎么想得到会跟我朋友的儿子共进晚餐呢!我在巴黎的家里,有一张令尊的照片,还有好些他写给我的信。不知道为什么,他一直称呼我‘叔叔’。他是个风度迷人、神采奕奕的人。我还记得我在尼斯家里的一次晚宴,那天来了萨尔杜、拉比施、奥吉埃……”
“莫里哀、拉辛、高乃依。”布洛克先生嘲讽地接着说。他儿子又接着往下加:“普洛图斯、米南遮、迦梨陀娑。”
尼西姆·贝尔纳先生自尊心受到伤害,刚说了个头的故事戛然而止。就此,他以禁欲主义者的韧劲自行剥夺一份巨大的快乐,将沉默坚持到了餐毕。
“佩戴着青铜盔饰的圣卢,”布洛克说,“请再吃点儿鸭子吧。这鸭腿挺肥的,闻名遐迩的家禽祭司又在上面浇了好些红葡萄祭酒。”
通常,儿子有尊贵的同学来,布洛克先生绘声绘色地说上几个关于鲁福斯·伊斯拉埃尔爵士或别人的段子,就算很给儿子面子,接下去就要抽身退场,免得在中学生眼里自贬身价了。但倘若有特别重要的理由,比如说儿子通过了会考,布洛克先生就会在平时常说的趣闻逸事之外,再说上这么一个专为自己朋友保留的揶揄意味挺浓的段子,这会儿小布洛克满怀自豪地听到老爸给他的朋友说的,正是这样的段子:“政府当局真是错尽错绝,居然不来听听柯克兰[234]先生的意见!人家柯克兰先生放话出来了,他很不高兴呢。”(布洛克先生自诩是保守派,打心眼里看不起那些戏子。)
老布洛克一心在儿子的两个老同学面前把架势搭足,吩咐端上香槟酒来,故作随便地宣布说,为了好好款待我们,他在游乐场订了三张票,请我们去看当晚的喜歌剧演出,他这一下可来得太突然,几位布洛克小姐和她们的哥哥都脸红到了耳根。老布洛克为没能弄到包厢票表示歉意。包厢票都卖完了。再说他虽然常坐包厢,但还是觉得正厅前座更舒服。其实呢,如果说儿子的缺点,也就是小布洛克以为别人看不见的那个缺点,是粗俗的话,那么父亲的缺点就是吝啬。他说的香槟,不过就是盛在长颈玻璃瓶里送上来的小汽酒,他说的正厅前座,其实是价钱便宜一半的正厅后座;咱们刚才说到的那个缺点,自有一种神奇的魔力,叫他心里挺踏实地相信,在餐桌上也好,在剧院(那儿所有的包厢都空着)也好,人家都看不出其中的差别。
布洛克先生让我们把嘴唇在浅口高脚酒杯——他儿子把这酒杯形容成“坡度陡峭的爵樽”——上碰了一下以后,就让我们欣赏一幅他爱不释手、随身带到巴尔贝克来的油画。他对我们说这是鲁本斯的画。圣卢天真地问他,画上有没有画家的署名。布洛克先生红着脸回答说,由于画框太小,他让人把署名的部位给裁掉了,不过这没什么关系,反正他不会把画卖掉的。然后他就匆匆打发我们上剧院去,他要集中精神阅读政府公报。家里堆着的不同期号的公报,他都是非看不可的,据他说,这是出于他在议会方面所处地位的原因,至于这究竟是怎样的地位,他没给我们详加解说。
“我戴上一条围巾,”布洛克对我们说,“西菲洛斯和波瑞阿斯[235]始终在争夺渔产丰富的大海,我们看完演出稍做逗留,就得在有着玫瑰色手指的厄俄斯[236]的第一缕晨曦中回家了。顺便问一下,”我们走出剧院后,他问圣卢(我听了不禁浑身打起战来,因为我很快就明白了,布洛克以这种讥讽口气说的正是德·夏尔吕先生),“前天早上我瞧见您在海滩上和一个穿深色上装的怪人一起散步,那是谁啊?”
“我舅舅。”圣卢不快地回答说。
可惜,看来布洛克并没有避免说蠢话、做蠢事的自知之明。他笑得弯下了腰:“我本该猜到的,真得向您表示祝贺才是,他挺有派头,长着一张有身份人家的蠢面孔!”
“您完全弄错了,他非常聪明。”圣卢怒气冲冲地反驳说。
“我很遗憾,这样的话,他的形象就不够完整了。不过我还是很想认识他,我确信,那样我就能把这位老兄刻画得惟妙惟肖。这位老兄,瞧他走过就能叫人笑痛肚子。我不会多写他滑稽可笑的一面,说到底,一个酷爱词句和脸蛋形象美感的艺术家,是不屑于写那些东西的,尽管这张脸蛋,恕我直说,让我笑得好一阵子直不起腰来。我要强调您舅舅贵族的一面,总的来说,那一面还是有一种惊人效果的,笑归笑,他那种风度还是给人印象很深的。不过,”他这会儿是对我说了,“有件事——完全是另一档子事,我一直想问你,可每回碰到你,总有某位神祇——奥林匹斯山幸福的居住者,让我全然忘记问你这件对我说不定会已经很有用,而将来肯定会更有用的事情了。那天我在动物园碰到你时,你和一位美人在一起,旁边还有一位我有些面熟的先生和一个头发长长的姑娘,你告诉我,她是谁?”
我早就看出,斯万夫人并不记得布洛克的名字,因为她对我说的是另一个名字,而且以为我这个同学是某部的随员(后来我从没想到打听一下他是否在那个部里待过)。但是,斯万夫人告诉过我,布洛克曾经请人把他介绍给她,既然这样,他怎么会不知道她的名字呢?我一下子惊呆了,没能回答他的问题。
“反正不管怎么说,”他对我说,“我祝贺你,看来你跟她玩得挺开心。就在那前几天,我在环城列车上遇到她。蒙她垂青你的仆人,亲自为他宽衣解带,让我享受了一段无比美妙的时光。我们正在安排怎样再见面,碰巧她有个熟人很不识相,在倒数第二站上了车。”
布洛克见我一声不吭,好像不大高兴。
“我是想问问你她的住址,”他对我说,“以后好每星期去个几次,尽情享受这连神祇也难得享有的厄洛斯[237]之欢乐。不过,既然你看样子非要为一个干这营生的女人保守秘密不可,那我也可以不问。可你得知道,她曾经在巴黎到班迪茹尔的火车上,一连三次委身于我,爱得我死去活来。总有一天晚上,我会找到她的。”
这次晚餐过后,我又去看过布洛克。他来回访我,可我不在家,他问讯时,弗朗索瓦兹瞥见了他,虽说他在贡布雷也来过我们家,但碰巧弗朗索瓦兹没见过他。所以她只知道有位我认识的先生来看我,但不知道他有何贵干,他衣着很普通,弗朗索瓦兹没留下多大印象。弗朗索瓦兹的某些社会观念,我一直搞不大懂,其中的一部分,可能建立在混淆一些词语或名字的基础之上,这些词语或名字,她一旦搞错了一回,以后就一直那么错下去了。我早就知道这一点,所以遇到这种情形从不多费心思去一探究竟,可这一次我还是情不自禁地想要弄明白(其实还是白费力气),对弗朗索瓦兹来说,布洛克这个名字究竟意味着什么了不起的东西。
我之所以这么想,是因为弗朗索瓦兹刚听我说她看见的那个年轻人就是布洛克先生,就愣怔、失望地倒退几步,惊恐万分地喊道:“怎么,他就是布洛克先生!”似乎在她看来,一个名声这么大的人物,理应有一副令人肃然起敬、一眼就认得出的仪表。她就像一个人发现某个历史名人盛名之下其实难副时那样,用一种无比激动的、让人感到怀疑论的种子终将在她身上萌芽的口气翻来覆去地说:“怎么,这就是布洛克先生!哦!真想不到他是这个模样。”她看上去对我满怀怨恨,好像我什么时候在她面前过分吹捧过布洛克似的。不过,她还是很大度地又说了一句:“好吧,要是他就是布洛克,先生您就可以说自己跟他一样棒啰。”
对她起先喜欢得不得了的圣卢,她很快有了另一种性质、持续时间也较短的失望:原来他是共和主义者。虽然弗朗索瓦兹,举例来说,提到葡萄牙王后时,用的是一种很不敬的口吻(其实对老百姓来说,这就是无上尊敬的口吻):“阿梅莉,菲利普的妹妹。”她可是个保王党。一个侯爵,一个让她着了迷的侯爵,居然是个共和党人,她简直觉得不可思议。她憋了一肚子气,就像我送她一个盒子,她起先以为是金的,对我千谢万谢,后来听首饰店老板说了,才知道那是包金的。她当即收回了对圣卢的那份敬意,但没过多久就又还给了他,因为她琢磨,人家可是德·圣卢侯爵,不可能是共和党,他只是出于利害关系的考虑,装装样子而已,就凭如今这政府的德行,他这么做准能捞到不少好处。打从这一天起,她对圣卢的冷淡以及对我的气恼,全都烟消云散了。提到圣卢,她就说:“他在作秀呢。”那咧着嘴的和善笑容,让人一看就明白,她已经原谅他,又跟第一天一样看重他了。
其实,圣卢是绝对真诚,全然不计利害关系的,这种高尚的道德情操,由于无法在诸如爱情这样自私的情感中完全得到满足,又不曾在他身上遇到过(比如说在我身上存在的)无法从自身之外获得精神养料的问题,于是就使他真正能够——正如我之不能——接受和给予友情。
弗朗索瓦兹说圣卢那模样,看上去不像是个瞧不起老百姓的主儿,可这不是真的,这只要看看他生气时对车夫的态度就可以了。可她也还是没有说对。有时候罗贝尔确实也会粗声呵责车夫。不过,按他的说法,这表明的并非他头脑里的阶级差异意识,而恰恰是阶级平等的意识。“请听我说,”他见我责备他对车夫态度有点生硬,便回答说,“干吗我要对他装斯文呢?他不是跟我一样的人吗?他不是就像我的叔伯舅舅、堂兄表弟一样,跟我很接近吗?听您的意思,您是觉着我该把他当作一个不如我的人,对他客客气气才对!您说这话,活像一个贵族。”最后一句话,他是用不屑的口气说的。
诚然,如果说他对哪个阶级抱有成见或偏见的话,那就是贵族。你很难叫他相信一个上流社会的人有出众之处,正如你很容易叫他相信一个平民百姓确实不同凡响。有一次我提起德·卢森堡公主,说我曾见到她和他姨婆在一起,他说:
“一个蠢女人,跟别人没什么两样。说起来她还算是我表姐呢。”
他对自己常有来往的人抱着一种偏见,所以很少涉足社交界,而他这种轻视乃至敌视的态度,更让他的近亲们为他和一个女戏子的暧昧关系感到忧心忡忡。他们认为,这种暧昧关系使他一蹶不振,尤其是在他身上滋长了一种贬低一切的思想倾向,这种坏思想已经将他引入歧途,发展下去会完全毁了他。圣日耳曼区的好些轻薄子弟,说起罗贝尔的情妇来也一点不留情面。
“娼妓干她们的营生,”他们说,“倒也情有可原;可是对这一位,没门儿!咱们不能原谅她!她把咱们的一个哥们儿害惨了。”
当然,情妇不光是他一个人有。不过在别人眼里,情妇只是上流社会男子玩儿的对象,玩儿过以后,他们照样按上流社会的眼光去看政治,去看一切问题。圣卢的家人觉得他变酸了。他们没有意识到,对于上流社会众多原本脑子还没开窍,对待友情态度粗糙,既不解风情又没有品位的年轻人而言,他们的情妇,往往就是他们真正的老师。这种类型的男女关系,就是他们唯一的启蒙学校,他们在其中接受一种更高层次的文化洗礼,学会欣赏没有利害关系的交情。即使在地位低微的民众(在粗俗这一点上,他们与上层社会的男女往往很相像)中间,女人也总是更敏感、更细腻、更有空闲,她们对某些风韵雅事满怀好奇,对某些情感和艺术上的美充满敬意,尽管不懂,但她们把这些事物放在了似乎最令男人神往的金钱、地位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