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时,在弗朗索瓦兹头戴一顶漂亮的软帽,在众人表示的敬意中下楼到邮件部用餐的当口(她管这叫午时),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叫住她,问她我们情况怎么样。随后,弗朗索瓦兹就把侯爵夫人的话转告我们:“她说:请您代我向他们问好。”她模仿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的嗓音,自以为一字不差地复述了她的说话,其实那神气差得远了,这情形与柏拉图转述苏格拉底,或圣约翰转述耶稣的话有几分相似。这样的关心,自然让弗朗索瓦兹大为感动。但她还是不能相信外婆说的一句话,以为有钱人总是护着有钱人,外婆那是出于一种阶级利益在说瞎话,那就是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当年非常迷人。确实,在侯爵夫人身上已经看不到什么痕迹,可以让人怀想她那已被时光销蚀殆尽的美貌——除非观察者的艺术气质非弗朗索瓦兹所能同日而语。要追念一位老妇人当年的风采,不能光靠眼睛看,还得用心去想,去还原每一根脸部线条。

“我得记着哪天问问她,我到底有没有弄错,她是不是盖尔芒特家的亲戚。”外婆对我这么说,我听了不由得很愤慨。这样两个姓氏,一个是从低矮、羞辱的体验之门,另一个是从金光灿灿的想象之门进入我脑海的,我怎能相信它们竟然源于同一个血统呢?

近几天常常可以见到德·卢森堡公主的豪华出行,她身材高大,红棕头发,长得很美,只是鼻子稍稍大了些。她在这儿度假,要住几个星期。她的敞篷马车停在酒店门前,一个小厮跑来对经理讲了几句话,回到马车边上,随即送来一篮上好的水果(它犹如这港湾本身,把各个不同的季节集中在了同一个篮筐里),篮里附一张卡片:德·卢森堡公主,还有铅笔写的几个字。这些亮晶晶、圆滚滚的海蓝色的李子,让人想起此刻波浪翻滚的大海,连在枯枝上的晶莹的葡萄,有如秋日般明净,还有那些深蓝的天青石般的梨子,要哪位微服出游的王公贵族,才消受得起这些精美的水果呢?公主想要拜访的,总不会是外婆的那位女友吧。可想不到第二天傍晚,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就给我们送来了一串鲜嫩的金黄色葡萄和李子、梨子,虽然李子像我们吃饭时的大海那样,变成了淡紫色,梨子的天青色里也泛出些许粉红的云丝,可我们还是认出了它们。几天过后,上午在海滩有一场交响音乐会,散场时我们遇见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有一点我坚信不疑,就是刚才听到的作品(《罗恩格林》的前奏曲、《汤豪塞》的序曲等)表达了最高层次的真理,我对它们心向往之,尽我所能提升自己去理解它们,倾我所有把自己最美好、最深刻的东西献给它们。

且说音乐会散场,大家一起走回酒店,路上外婆和我在大堤上停了一会儿,跟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说了几句话。她告诉我们,她在酒店里给我们订了火腿三明治和奶油煎蛋,正说着话,我远远望见德·卢森堡公主朝我们走来,她侧身拄着一柄阳伞,赋予那高挑曼妙的身材一种微妙的倾斜度,勾勒出帝政时代美人儿引为自豪的阿拉贝斯克舞姿[190],这些美人儿懂得怎样垂肩拔背、收腹绷腿,让身躯沿着一条坚挺而倾斜的无形轴线,如同一块丝巾那般,轻柔地缓缓飘舞。德·卢森堡公主每天上午来海滩转一圈,这时大家差不多都洗完海水浴,上岸准备吃午饭了,她要到一点半才吃午饭,所以要到空旷灼热的大堤上早已不见洗海水浴游客的踪影了,她才回海边的别墅去。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引荐了外婆,想给我也引荐,但因忘记了我的名字,只好问我。也许,她根本就不知道我叫什么,或者说早在许多年以前,就已经忘了我外婆把女儿嫁给谁了。这个名字,好像使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留下很强烈的印象。但这时德·卢森堡公主朝我们伸出手来,还一面和侯爵夫人说话,一面时不时转过脸来向外婆和我投来柔和的目光,想亲吻似的努努嘴,一个人朝奶妈带着的婴儿微笑时,常会做出这种努嘴的姿势。尽管她的本意是不要显得和我们之间地位悬殊,但她想必没有估算好这段距离,所以当她伸手要来抚摸我们的时候,她似乎将我们当成了布洛涅动物园里冲着她把头伸出铁丝网的两只可爱的小动物。刹那间,关于小动物和布洛涅树林的这种想法,在我脑子里生了根。这时候,大堤上聚拢来好些流动商贩,叫卖糕点、糖果和小面包。公主正不知怎样让我们明白她的一片心意,于是喊住了第一个路过的小贩;他只剩一只黑麦面包了,就是游人扔给鸭子吃的那种。公主拿了这只面包,对我说:“这给您外婆。”可她把面包递给了我,笑容可掬地说,“您去给她吧。”她想必以为,在我和小动物之间没有别人转手,我一定会更加高兴。别的小贩也过来了,她把他们的东西全都买了下来,绳子扎好的小包啊,蛋卷啊,婆婆蛋糕啊,麦芽糖啊,塞得我的衣袋满满当当的。她对我说:“您自己吃一点,给外婆也吃一点。”她让贴身小厮给商贩付钱,这个身穿红色缎子衣服的黑人小厮,伴随着她四处走动,成了海滩上一道奇妙的风景。然后她跟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道别,伸手给我们时,则有意显得对我们一视同人,同样当作亲近的朋友,一点不摆架子。不过这一回,她好像没把我们放在生物进化谱系上很低的水平,她用一种温柔而充满母爱的微笑,向外婆表示了她和我们的平等关系,当你对一个孩子像对一个大人那样说再见时,你就是这样微笑的。经过一个奇妙的进化过程,外婆不再是一只鸭子或羚羊了,她已经成了斯万夫人所说的一个baby[191]。最后,公主离开我们仨,在洒满阳光的大堤上袅袅婷婷地往前走去,曼妙的腰肢绕着那柄收拢的白底蓝花阳伞扭动着,有如一条蛇绕着一根棍子在游动。她是我认识的第一位公主殿下,我说第一位,是因为玛蒂尔德公主无论从哪方面看都不像个公主殿下。至于第二位,读者稍后会看到,她到时候也照样叫我感到受宠若惊。那些自愿在君主和布尔乔亚之间充当中介的达官贵人,通常会有一副和蔼可亲的模样。第二天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对我们说话时,我就想起了那些达官贵人,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说:“她觉得你们挺可爱。她非常有眼光,心地又好,跟那些个王后、公主可都不一样。她确实有才干。”然后,她又加上一句,神情显得对自己的话很有把握,而且很高兴自己能这么说:“我相信她很乐于再和你们见面。”

这天上午跟德·卢森堡公主分手以后,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对我说了一件让我更加吃惊的事情,而且,那可是算不上受宠若惊的。

“您就是部里那位办公室主任的儿子?”她问我,“噢!听说您父亲挺招人喜欢的。他这会儿正在旅行途中。”

几天以前,我们收到妈妈的一封信,得知父亲和同行的德·诺布瓦先生丢失了行李。

“都找到了,其实根本就没丢,虚惊一场。”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对我们说,她看上去——我们没法儿知道其中原委——对这趟旅行的细节了解得比我们还详细,“我想您父亲下星期就要回家了,因为阿尔赫西拉斯[192]他大概是不去了。不过他挺想在托莱多[193]多待一天,好去看看提香一位弟子的作品,我记不得这位画家的名字了,他的作品只能在那儿见到。”

我心想,不知是出于怎样的机缘,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那副冷漠的眼镜——她透过这副眼镜,远远地看着她认识的那群人缩得小小的,身影模糊地活动着——怎么会在看我父亲的那一角,加上了一块神奇的放大镜,事无巨细都看得那么真切而分明。我父亲遇到的开心事儿,让他提前回家的意外事儿,在海关碰到的麻烦事儿,以及他对格列柯[194]的情有独钟,全都呈现在这块镜片前面,而且按比例放大了,让她在众多小小的人影中,唯独看清了这一个人。就像居斯塔夫·莫罗笔下的朱庇特[195],在一个瘦小的女子旁边,他显得比凡人高大许多。

外婆向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告辞,她想和我在酒店外面多待一会儿,呼吸呼吸新鲜空气,午饭准备好了侍者会隔着玻璃招呼我们的。这时传来一阵喧闹声,是那个野人国王的年轻情妇刚洗好海水浴,回来吃午饭了。

“真是害人精哟,得把他们赶出法国去!”首席律师气汹汹地喊道。

而公证人太太正瞪大了眼睛,瞧着冒牌的王后。

“我跟您说吧,布朗代夫人瞧他们的这副模样,我看了就气不打一处来,”首席律师对主审法官说,“我恨不得扇她一个巴掌。这种下等人巴不得人家瞧她,你越瞧她,她就越来劲。请您告诉她丈夫,这样做实在有失体统;要是他们对那对宝货这么有兴趣,我就不跟他们一起出去了。”

送水果来的那天,德·卢森堡公主的马车在酒店门前停过,这当然也逃不过公证人、首席律师和主审法官那三位太太的眼睛,她们早就心痒痒地想弄明白,这位备受礼遇的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到底是货真价实的侯爵夫人,还是个冒险家,她们正眼巴巴地盼着知道她是个骗子呢。当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走过大堂时,那位以打探八卦消息为己任的主审法官太太,赶紧放下手里的编织活儿,抬起头来望着她,这副神情引得那两位太太狂笑不止。

“嘿!我呀,你们知道吗?”她得意地说,“我遇事总是先往坏处想。除非把出生证和结婚公证书摆在我面前,否则休想叫我相信一个女人真是结了婚的。所以,你们不用害怕,我要做一次小小的调查。”

于是这两位太太每天笑着跑来找她:

“我们是来听新闻的。”

德·卢森堡公主来访的当天晚上,主审法官太太竖起一根手指放在嘴唇上:

“有新鲜事。”

“哇!咱们的蓬森夫人真了不起!我从没见过……哎,您说呀,到底是怎么回事?”

“听着,今儿来了个黄头发的女人,脸上抹的粉足有一英尺厚,那辆马车一英里开外就闻得到一股骚味儿,那些娘们都这德行,这女人是看这个什么侯爵夫人来了。”

“哎哟哟!您可真行!这不就是咱们看见的那位太太吗?您还记得吧,首席律师先生?咱们觉得她不对劲,可就是不知道她是来看侯爵夫人的。一个女的,带了个小黑人,对吗? ”

“正是。”

“啊!太妙了。您不知道她叫什么?”

“我知道。我假装弄错,拿了她的名片,她用的是德·卢森堡公主的名头!我当然不会相信喽!你们看妙不妙,这儿居然也跑出个天使男爵夫人[196]来了。”首席律师则向主审法官引用了马蒂兰·雷尼埃剧中玛赛特[197]的现成例子。

要说呢,这类误会还真不是一时半会儿就能消除的,这可不像一出轻喜剧中的误会,第二幕刚产生,最后一幕就消释了。德·卢森堡夫人是英国国王和奥地利皇帝的外甥女,当她来找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一起乘车出游时,她俩每次都像有温泉的旅游城市中到处都会撞见的一对宝贝儿。在大部分布尔乔亚的眼里,圣日耳曼区的人士倒有四分之三是输光赌本的无赖(不过有时候也确是这样),因此,没有人会愿意接待他们。在这一点上,布尔乔亚是太实心眼了,因为这些人士尽管毛病不少,照样受到许多府邸的热情接待,而那些府邸是布尔乔亚无法涉足的。这些人士满心以为布尔乔亚是知道这一情况的,所以他们事关自己总是做出很直爽的样子,刻意贬低那些手头特别紧的朋友,于是,误会就这么产生了。假如有这么一位人士,出身贵族世家,碰巧又非常有钱,当着某个显赫的金融机构的总裁,与他有来往的小布尔乔亚,眼看一个贵族竟然成了个大布尔乔亚,暗自在心里想,此人断然不会跟一个输光赌本的侯爵有任何交往,当侯爵的对谁都那么客气,这就先让人小看喽。要是有哪位身为大型贸易公司董事长的公爵,就冲着对方的姓氏是法国最古老的姓氏,为儿子迎娶了那个赌徒侯爵的女儿,那他就更看不顺眼了。殊不知这本来就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正如一位君主宁可儿子娶一个废黜国王的女儿,也不会让他娶一个现任共和国总统的女儿为妻。由此可见,这两个阶层彼此间的看法,好似巴尔贝克海湾这一头海滩的居民,与那一头海滩的居民相互之间的看法一样,都是虚幻而不切实际的:从里弗贝尔,多少可以看到一点号称骄傲公主的马库镇;这一来就让人上当了,住在里弗贝尔的人以为马库镇也能看到他们,其实里弗贝尔的壮丽景色,从马库镇大都是看不见的。

我发烧了,外婆请来了巴尔贝克的大夫,他认为不该让我整天在大太阳下待在海边,给我开了张药方。外婆恭恭敬敬地接过他开的方子,但我一眼就看出,她决计不会去配这些药。不过,鉴于大夫的上述建议,她接受了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的邀请,带我一起乘马车去兜兜风。我从自己的房间跑到外婆的房间,又从那儿跑到自己的房间,一直忙乎到吃午饭。外婆的房间不像我的房间那样面对大海,而是三面采光的:一面朝着大堤,另两面朝着庭院和村野,房间里的家具摆设也不一样,扶手椅上绣着金丝银线和玫瑰花朵,进门就能闻到仿佛从那儿发出清亮芬芳的香味。这会儿屋里满是阳光,它们仿佛来自不同的时刻,在墙角处折拢,紧挨着一绺海滩的反光,把衣柜上方照得五彩斑斓,宛如一个缀满从小径上采摘的野花的临时祭坛,折拢的翼翅悬在墙上,有如晨曦般温暖地颤动着,随时准备重新飞起。面朝院子的窗前,一方外省的地毯沐浴在和煦的阳光中,披满光线的院子如同葡萄园一般绚丽多彩,扶手椅上的金丝银线仿佛给拨了开来,花边和绦饰清晰地显现出来,为花样繁复的家具摆设平添了几分魅力。我准备换衣出游时穿过的这个房间,好比一个棱镜,把外面的阳光分解成色彩缤纷的各种光线;又好比一个蜂巢,我要去品尝的昼之液已在融化、流淌,让我看在眼里,醉在心里;它还好比一座花园,闪烁的银光和悸动的玫瑰花瓣在孕育着希望。可我还是先拉开了窗帘,迫不及待地想知道今天早晨拍击着海滩,犹如某位涅瑞伊得斯[198]在那儿嬉戏的大海,究竟是什么模样。每天的大海,都是面貌各不相同的。明天的另一个大海,也许会跟今天的有些相像,但绝不可能是一模一样的。

有时大海会把一种罕见的美呈现在我眼前,让我感到惊奇,感到心头充盈着快乐。往往在某个早晨,恰恰我的运气就是这么好,早晨推开窗子望出去,扑进我惊叹的眼帘的,正是那位海中仙女格洛戈诺梅[199],她柔美地呼吸着,那种睡意蒙眬的美,就像薄得透明的蓝宝石一样晶莹,我透过它看到了质感更为厚重的东西在涌动,在为它着色。她倦慵地笑着,用我看不见的薄雾嬉弄着阳光。这薄雾,只是在她依稀透明的表面周围留出的那点空间,有了这空间,她就整个儿变得更精练、更动人心弦了,这就好比雕塑家在一块大石头上精心雕出几位女神,在余下的地方粗粗凿几下就行了。就这样,海中仙女邀请我们欣赏这天水一色的美景,我们乘坐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的敞篷马车,整天在粗糙不平的路面上优哉游哉地往前驶去,遥看远处那可望而不可即的轻轻律动着的大海。

维尔巴里西斯夫人一大早就吩咐备车,这样时间比较充裕,可以去圣马尔斯-勒韦蒂,也可以去盖特奥姆悬崖或者别的什么地方,马车毕竟跑不快,要到这些挺远的地方去,得有一整天的工夫才行。想到马上要去很远的地方游玩儿,我心头乐滋滋的,哼着新近听来的一首曲调,不停地踱着步,等待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换装。遇到星期天,等在酒店门口的就不光是她的马车;好几辆租来的马车,有的在等应邀前往菲代纳城堡康布梅尔夫人府邸的客人,有的在等另做安排的游客——他们不愿像挨罚的孩子那样待在酒店里,嚷嚷说巴尔贝克的星期天叫人发腻,吃过午饭就要躲到附近的海滩,或者去某个景点泡上半天。而有时候,人家问布朗代夫人有没有去康布梅尔府邸,她甚至会断然答道:“没有,我们去看贝克瀑布了。”似乎她仅仅是为了这个缘故才没去菲代纳的。首席律师好心地说:

“我可是羡慕您来着,要能跟您换一换就好了,那也挺有趣的。”

我在酒店门口等着,门前停着的马车旁边,伫立着一个穿号服的年轻侍者,宛如一株长在那儿的稀有品种的灌木,他的染发色彩异常调和,跟他植物状的外形同样引人注目。酒店里的大堂,相当于罗马式教堂的前廊或教理宣讲堂,不住酒店的游客也有权入内,那个外勤侍者的同伴,干的活儿并不比他多多少,但至少得挪挪窝儿。说不定早晨他们还得帮着打扫打扫。不过,下午他们站在大堂里,就像合唱队的成员不唱歌时留在舞台上充当群众演员。让我好生害怕的那位总经理,自有一番远见卓识,打算下一年大大增加年轻侍者的数目。这个决定让酒店经理非常不自在,因为他觉得这些小子都是些碍事的家伙,意思是说他们不做事还挡道。至少在午餐和晚餐之间,在顾客的进进出出当中,他们填补了舞台情节的空白,就如德·曼特农夫人[200]的女学生披上犹太少女衣装,每次以斯帖或若阿德[201]下场时在幕间合唱配乐。而门外那位头发带有珍稀色彩、身材瘦弱细长的侍者(我在离他不远处等着侯爵夫人下来),始终保持纹丝不动的姿势,表情中有几分忧郁,那是因为比他年长的伙伴们,相继离开酒店,奔辉煌的明天去了,他留在这陌生的异乡,感到格外孤独。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终于来了。照应她的马车,搀扶她上车,按说也该是侍者职责的一部分。但他知道,一个带着仆人来的客人,自有这些仆人伺候,通常是不会在酒店里另给小费的,而且,圣日耳曼旧城区的那些贵族也是这般行事的。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同时属于这两种人。这位乔木状的侍者拿定主意,侯爵夫人那儿反正没什么花头,干脆就让侍应部领班和夫人的女仆去照应算了。他忧伤地思索着伙伴们令人羡慕的命运,一动不动地保持着植物的形态。

我们上车出发了;绕过火车站,马车驶上一条乡间小路,不一会儿它就变得像贡布雷的小路一般亲切了,刚拐弯迎面就是好些迷人的花圃,在驶离小路的拐弯处,两旁都是精耕细作的农田。在农田中间,不时可以看见一棵苹果树,诚然,花儿已经没了,只剩下一簇雌蕊,可就这样我也挺开心,我认得这些叶片,那是不会跟别的树叶弄混的,那宽宽的叶边,犹如婚礼酒阑人散时的地毯,红嫣嫣花朵的白缎裙裾刚才还在上面拖曳而过呢。

下一年五月在巴黎,我买过好多次苹果花,从花店买来了一束苹果花。我会整夜对着它,乳白依旧的骨朵儿,在叶片的芽端绽放,也仍然是那种起沫的模样,而在白色花冠的中间,花商仿佛出于对我的慷慨(或是由于搭配对比色彩的创作冲动),每边都加插了一朵粉红的花蕾;我望着它们,把它们放在灯下——我往往待得很久,直到曙光射进屋里染红了花儿,我仍然凝望着它们,心想这时候巴尔贝克的苹果花也该是红彤彤的吧——我在想象中把它们带回那条乡间小路,让它们一变十,十变百,落在现成的花圃的画框中,落在早就备下的农田的画布上。这些我天天盼着能重新见到、熟稔得可以默画出来的花圃和农田,总有一天,当春天满怀天才洋溢的**,为画上的花儿披上色彩斑斓的外衣时,我会重新见到它们的。

上车之前,我在心里憧憬着在“灿烂的阳光”下大海壮丽的景象,在巴尔贝克,我看到的只是些琐细的场景:跟我的想象对不上号的、了无诗意的飞地,洗海水浴的游人,更衣的小木屋,还有游艇。可是当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的马车驶上一片坡地的高处,我从大树的叶丛间望见了大海,也许是因为隔得太远,眼前的场景变得模糊了,那些把大海带到了大自然和历史之外的琐细场景,似乎全都消失了。我凝望着大海的波涛,肃然想起这不正是勒贡特·德·利尔在《俄瑞斯忒斯》中描绘的景象嘛,英雄埃拉斯率领他的长发勇士,“犹如食肉飞禽从曙光中掠过”,“十万支船桨搏击着咆哮的海浪”。可我毕竟又离得太近了,眼前的大海,仿佛并不是充满生机,而是凝固不动的,它的颜色,有如一幅画面上叶丛间的颜色,大海在这儿显得像天空一样邈远,只是色泽更深而已,我无法在眼前的大海中感觉到它的活力。

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见我喜欢教堂,就对我许愿说我们这次去看这座教堂,下次去看那座教堂,至于那座“掩映在古来的常春藤中间”的卡克镇教堂,那是非去不可的。她说这话时做了个手势,仿佛饶有兴味地要把远在他方的教堂包在肉眼看不见的优雅的藤蔓之中。伴着这种很有表情的小动作,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往往三言两语就准确地描绘出了一处古建筑的魅力所在和它的特色,她一般不用专业术语。然而她对描述对象之熟稔,还是会在不经意间流露出来。她自己对建筑的熟稔归因于她父亲的城堡,她自幼在那儿长大,城堡所在的地区有好些教堂,跟巴尔贝克周围的教堂具有相同的建筑风格,她要是再不对建筑感到兴趣,那可真有点说不过去了——何况那座城堡还是文艺复兴时期建筑的范本呢。不过,既然这儿就像别的一些地方一样是座名副其实的博物馆,肖邦和李斯特在这儿弹过琴,拉马丁在这儿朗诵过诗,整整一个世纪中所有著名的文人、艺术家,都在家族的纪念册上留下过箴言、曲谱和速写画像,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也就很自然地——由于从小受到的充满艺术气质的良好教育,也由于那种发自内心的谦虚,抑或哲学精神的缺乏——把她有关各种艺术的知识,全都归于这一纯物质的源头之下了。于是她给人一种印象,仿佛在她看来,绘画,音乐,文学,哲学,都成了在一座列入保护名录的著名古建筑中的某位受过严格的贵族式教育的少女的一种特权。在她眼里,恐怕除了世代相传的画作以外,就再没有什么值得一提的画作了。我外婆喜欢她戴着的那条垂到长裙上的项链,这让她很高兴。提香为她的一位曾祖母画的肖像上,就有这条项链,它从没出过家族的门槛。正因如此,谁都知道这肯定是真品无疑。要是有哪个财大气粗的买主,不知从哪儿买进了几幅油画,她连听也不要听,先就断定了那都是赝品,根本不屑于去瞧上一眼。我们知道她自己也画水彩花卉,外婆曾听人当面奉承过她的画儿,于是就说起了这些画儿。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出于谦虚转换了话题,但既不显得惊讶,也没露出高兴的神色,通常成名的画家常会这样,名气一大,别人的恭维也就不算什么了。她只是说,这也算一种有趣的消遣吧,虽说画笔下的花儿也没什么了不起的,可至少画画能让你生活在大自然的花儿的天地里,大自然中花儿的那种美,当你为了描摹这花儿而凑近细细看它的时候,你是怎么看也看不够的。不过在巴尔贝克,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给自己放了假,好让眼睛休息休息。

让外婆和我感到吃惊的是,她的自由主义色彩居然比绝大部分的布尔乔亚更浓。她对驱逐耶稣会会士引起的公愤表示不解,说什么这种做法一向有之,就是在君主制度下,就是在西班牙,也无不如此。她处处回护法兰西共和国,仅在以下一种情形才对它的反教权主义有所微词:“我要去望弥撒的时候,他们不让我去,我不想去了,又非让我去不可,这不都是扯淡嘛。”她甚至会说:“哦!如今的贵族,那算什么!”“我看呀,一个人什么事也不干,就是个废人。”她这么说,也许仅仅因为觉得这些话从她嘴里说出来,显得有趣,好玩儿,让人难忘。

因为经常听到这么一位我们都对她极为尊重,抱着谨小慎微的公正态度从不指责她观念保守的朋友,直言不讳地表示种种激进的观点——当然还没到社会主义的地步,对社会主义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是深恶痛绝的——我们几乎就相信,咱们这位可爱的夫人在一切方面都代表了真理的尺度和典范。当她评论她家提香的油画,她那城堡的柱廊,以及路易-菲利浦说话有多风趣的时候,我们对她的话真是听一句信一句。可是——正如那些谈起埃及绘画和伊特鲁里亚铭文来光彩照人的学者,话题转到现代艺术品,他们的谈吐就变得那么枯燥乏味,以致我们不禁会想,我们会不会高估了他们所擅长的学科的意义,否则怎么一谈到现代作品,他们竟然连对波德莱尔的那点浅薄研究的平庸之见都说不上来呢——我向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问起夏多布里昂、巴尔扎克和维克多·雨果,这几位当年她父亲都接待过,她本人也见过。可她听我发问,就笑了起来,笑我居然对他们这么仰慕,她对我说了些他们的趣事、糗事,就像刚才说到那些王公贵族、政坛要人时一模一样,她严词批评这些作家缺乏她从小就知道的真正出类拔萃的人所必须具备的那些优点:谦虚,礼让,深谙节制有度之道,崇尚恰如其分、不事渲染,力避授人笑柄、虚饰浮夸,遇事进退裕如,不矜不伐,自有一种标高质朴的风范;我们看到,她显然对下面那些人物更为看好,那原因,也许就在于他们恰恰具有上述种种优点,因而无论在沙龙,在科学院,还是在内阁会议上,他们都比巴尔扎克、雨果、维尼之流更胜一筹:莫莱,丰塔纳,维特罗尔,贝尔索,帕基耶,勒布兰,萨尔旺迪或达吕[202]。

“这就像司汤达的小说,您看上去挺喜欢司汤达。可您要是用这样的口气跟他谈话,他准会大吃一惊。我父亲在梅里美先生府上见过他,梅里美可真是位天才。家父常对我说,贝尔(这是司汤达的真名)是个俗不可耐的家伙,不过在餐桌上倒挺风趣,而且他对自己的书也没显得过于自信。不过,您想必也注意到,他对巴尔扎克先生那些溢美之词的回应就是耸耸肩膀。至少在这一点上,他还是个有教养的人。”

这些大人物,她都有他们的手迹,而且,凭借家庭与他们的特殊关系,她似乎认定,跟像我这样无缘与他们交往的年轻人相比起来,她对他们的评价当然是更为正确的。

“我认为我可以谈论他们,因为他们常来我父亲家里,正如风趣的圣伯夫先生所说,对这些人哪,得听听就近见过他们,能对他们做出更准确评价的人是怎么说的。”

有时候,马车行驶在两旁都是精耕细作的农田的坡道上,几株与贡布雷那儿一模一样的矢车菊尾随着我们,田野因此变得更实在,平添了一种真实的印记,有如某些古典大师在画作上用作签名的珍贵小花。很快,我们的马车把这几株矢车菊落在了后面,但没走多远,眼前又会有另一株竖立在草地上,以它那星星般的蓝色小花迎接我们;有几株更是奓着胆子来到了路边,于是这些矢车菊跟我遥远的回忆,还有那些家养的花儿融合在一起,形成一片模糊的星云。

我们下坡时,不时遇见一些姑娘步行、骑车、乘坐推车或马车上坡而来——她们是这美好一天的花朵,但不同于田野里的那些花儿,因为每个姑娘身上都有一种东西,是别的姑娘所没有的,她在我们心中激起的欲念,也就无法在别的姑娘那儿得到满足——农场的姑娘赶着奶牛或侧卧在大车上,店铺掌柜的闺女悠闲地走着,衣着雅致的小姐坐在双篷马车的车厢里,对面坐着她的父母。当然,就在我独自沿梅泽格利兹那边散步的那会儿,布洛克已经为我开启了一个新纪元,让我觉得生活的价值就此变了样,当时我满脑子想的就是遇上一个乡下姑娘,让我把她揽在怀里。布洛克让我明白,我的梦想并不是跟我身外的世界靠不上谱的幻想,我们遇见的所有的女人,不管是乡村姑娘还是城里小姐,心里都做着同样的梦,随时都在准备让我们遂愿。虽然如今我生着病,不能独自出门,更不能和她们**,但我依然还是那么高兴,就像一个出生在监狱或医院中的孩子,长久以来一直以为人的机体就只派消化干面包和药物的用场,突然之间却有人告诉他,桃子、杏子、葡萄并不仅是田野的装饰,它们是味道甜美、营养可为人体吸收的食品。纵使狱卒或看护不许他采摘这些美丽的果子,世界已然变得更美好,生活已然变得更温馨。这是因为,当我们觉得一个愿望特别美好,而且知道它与我们身外的现实相符的时候,我们会对它寄予更多的信任,哪怕就我们个人而言它是无法实现的。要是我们能不去管那横在我们与这一愿望之间的那点偶然的、特殊的小小障碍,哪怕只是把它从头脑中抛开一小会儿,那我们就能称心如愿了,想到这样一种生活前景,我们就更加欣喜了。对那些从我身旁经过的漂亮姑娘,自从我知道她们的脸颊是可以被人亲吻的那天起,我就变得好奇于她们内心在想些什么了。这个世界,让我觉得更有趣味了。

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的马车行驶得很快。迎面走来的那个少女,我就不过瞥了一眼;然而——人之美不同于物之美,我们会感觉到这是某个独一无二的人儿所特有的美,是她所意识到而且愿意显示出来的一种美——她的个性,她那朦胧的心灵,她那不为我所知的意愿,刚在她那并不专注的目光中令人不可思议地缩成一个很小却很完整的形象,我马上感到从内心深处萌发出一种有如为雌蕊准备的花粉那样神秘的东西,一种尚处于雏形状态的欲念,那就是在她意识到我的存在,在她因我而放弃去和某个别人相会的念头,在我占据她的想象、抓住她的心之前,不让这个姑娘离去。可是我们的马车往前驶去,那位漂亮的姑娘落在了后面,她对我还没形成概念,所以那双仅仅瞥了我一下的眼睛,已经把我忘了。我是不是因为只瞥了她一眼,所以才觉得她非常美呢?也许是的。首先,由于不能再和一个女人相见,由于有日后找不到她的风险存在,这个女人身上顿时就被赋予了一种魅力,在一个我们因为生病或没钱而无法游历的国家身上,在那些我们一旦战死就只得舍弃的平淡日子身上,都可以找到这样的魅力。因此,要不是有习惯这东西在那儿,对于时时刻刻都受到死亡威胁的人,也就是说对于每个人来说,生活一定会变得非常甜蜜。其次,想象虽然是由我们无法实现的愿望所激起的,想象力的发挥却不受我们从这些路遇中完全可以看到的现实所限制,在这些路遇中,姑娘经过我们身旁的速度,往往直接关系到她的魅力的大小。夜色降临,马车飞快驶过田野和村落,在大路的每个拐角,在每家店铺的深处,一闪而过只来得及看见古代大理石雕像那般躯干的姑娘,以及在她身旁四合的暮色,无不宛如射进我们心田的美神之矢,我们因怅惘而格外活跃的想象力,给匆匆掠过、看不真切的姑娘添加了许多东西,有时我们会情不自禁地问自己,莫非这世上的美就是这添加的部分吗?

如果我可以下车和迎面相遇的姑娘说说话,也许她脸上的某个从车上看不清楚的疵点,就会打消我的幻想?(这时,一切试图进入她生活的努力,恐怕也就立时变得毫无意义了。美,是一系列的假定,而丑会把我们已经看见的通往未知的路堵上,从而撤销这样的假定。)也许她的一句话,一个微笑,就是给我的一把钥匙,一个解密的数字,让我可以解读她的音容举止的含义,立刻觉出它们的平庸。这是有可能的,因为我曾经有一阵和某个很严肃的人待在一起,这时刚好碰到几位可爱的姑娘,可不管我怎么千方百计找借口,就是没法儿脱身,我这一生中就再也没有遇到过如此让我心动的女人:在我第一次来巴尔贝克的几年以后,我和父亲的一位朋友在巴黎乘马车外出,突然瞥见一个女人在夜色中匆匆行走,我心想,为了礼仪的缘故而失去这份可能一生中就遇到一回的幸福,未免太不合情理。于是我连抱歉也没说一声,就跳下马车,去追这个陌生的女人,跑了两条街都没见她的踪影,直到第三条街上才好不容易追上她。结果,我就那么气喘吁吁地站在一盏路灯下,面对着平时避之唯恐不及的年迈的维尔迪兰夫人,她又惊又喜,大声地说:“哦!您真是太客气了,跑着追我就为向我问个好!”

这年在巴尔贝克路遇每个漂亮姑娘时,我都会对外婆和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说我头疼得厉害,最好让我独自走回去。她们不让我下车。于是我把这个漂亮姑娘(再要找到她,可就比寻觅一座古建筑难得多喽,她既没名字又不在固定的地方)加入我打算就近细看的姑娘之列。而其中有一个姑娘,我见到她的时候,心想这回总算可以认识她了。这是一个卖牛奶的姑娘,酒店要多进一点奶油时,她就从农场把货送来。我想她也认得我,她遇见我时总会专注地望着我,但这很可能是由于我的专注目光使她感到惊异的缘故。且说第二天,我整个上午都在休息,中午弗朗索瓦兹来拉窗帘的时候,交给我一封信,那是有人托酒店转交的。我在巴尔贝克谁也不认识,心想这准是那卖牛奶姑娘写给我的。唉,信是贝戈特写的,他路过这儿,想来看看我,知道我还睡着就留了个字条向我问好,开电梯的侍应生给它套了个信封,所以我会以为是卖牛奶姑娘写的了。我失望极了,尽管我也想到,收到一封贝戈特写的信,要难得得多,也荣幸得多,可我还是因为这封信不是那姑娘写的而忧伤不已。这个姑娘,也和我从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马车上瞥见的其他姑娘一样,我后来就没再见过。一次次见到她们,又一次次失去她们,使我的心情变得越来越骚乱,也使我觉得那些劝人节制欲念的哲学家还是明智的(当然,这是假定他们说的是人对人的欲念,因为只有这种欲念,当它以不可知却又有意识的另一个人为对象时,才会引起焦虑和不安,要是假定哲学说的是对财富的欲念,那就未免太荒唐了)。不过我想说,这种明智是有所不够的,在我心目中,这些路遇让我发现了一个更美好的世界。那儿乡间的路边开满了鲜花,这些既奇特又常见的花儿,是每天转瞬即逝的珍宝,是散步的意外收获,一些也许不会经常发生的偶然情况,妨碍了我进入这个世界,但它已经赋予生命一种全新的意味。

不过,我这么盼着有一天,当我更为自由的时候,我能在另一些大路上遇见类似的姑娘,这本身或许就表明了,我想和某一个我认为很漂亮的女人一起生活的专一的欲念,已经变样了;我接受人为催生这种欲念的可能性,意味着我已经承认了这种欲念是虚幻的。

有一天,维尔巴里西斯夫人带我们乘车去卡克镇,她跟我们讲起过的那座覆满常春藤的教堂就在那儿的一座小山冈上,俯瞰着村庄和穿过村庄的河流,河上还保存着中世纪的小桥。外婆考虑到我会喜欢独自去看教堂,就提议和女友到镇上的点心铺去吃点东西,那铺子在小镇的广场上,可以看得很清楚,年代久远的暗金色门面,犹如一件古老文物的另一个部分。我们说好我到点心铺去找她们。我在一片绿荫跟前下了车,要在这儿认出一座教堂,真得花点工夫,紧紧抓住教堂的概念才行;这就好比学生做翻译练习时,必须把一个熟悉的句式拆开细细琢磨,才能吃透整个句子的含义。通常,站在钟楼面前,我根本无须去想教堂的概念,因为钟楼本身就让我看到了教堂,但这会儿我不得不时时重温这一概念以免忘记,这儿,一片尖尖耸起的常春藤遮掩了彩绘玻璃窗的尖拱;那儿,一簇鼓起的蔓叶下面,想必是柱头的浮雕。这时,一阵微风吹过,门廊的绿披轻轻抖动起来,有如阳光那般颤动着的旋流,一阵又一阵地掠过这片绿披;蔓叶此起彼伏地涌动着;整座攀满常春藤的墙面,连同那些立柱一起微微颤动,在微风的吹拂下漾起涟漪,随后渐渐归于平静。

离开教堂时,我看见一群村里的姑娘在那座古桥前面,大概是星期天的缘故,她们都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大声嚷嚷招呼着路过的男孩。其中有个高高的姑娘,穿得特别朴素,但看上去自有一种气度使她凌驾于其他姑娘之上——因为她几乎不搭理她们跟她说的话——神情也比别人来得严肃,来得倔强,她半坐在桥沿上,两条腿悬空垂着,面前放着一只装满鱼的小罐子,那大概是她刚钓上来的。她肤色黝黑,目光柔和,但那眼神似乎没把周围的人放在眼里,小小的鼻子,纤巧而可爱。我的目光停在她脸上,嘴唇则跟随着目光。可我想碰到的不仅是她的身体,我想触及生活在这躯壳里的那个人儿,而只有一种方式可以接触到这个人儿,那就是吸引她的注意,只有一种方式可以进入她的心灵,那就是想一个主意来唤醒它。

美丽的钓鱼姑娘的内心,似乎还对我紧闭着,我怀疑自己能否进入那里面,尽管我注意到了自己的影像悄悄从她目光的镜面中反射出来——按照的是一种我全然不懂的折光率,我犹如置身于一头牝鹿的视野之中。我的双唇从她的双唇上得到快感,这在我还是不够的,我还要给她的双唇以快感。同样,我想要让我的想法进入她的内心,在那儿扎下根,不仅给我带来她的关注,而且带给我她的钦慕和想望,让她把我牢牢记在心间,直至我和她再次见面的那一天。这时,我瞥见了不远处的小镇广场,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的马车应该在那儿等我的。时间不多了;我感觉到那些姑娘见我这么呆立着,已经在开始笑了。袋里有枚五法郎的硬币。我掏出来,没等给这位美丽的姑娘解释我要叫她做什么,先就伸手把硬币放在她眼前,为的是让她把我要说的话听仔细了:

“您看来是本地人,”我对钓鱼姑娘说,“能麻烦您帮我跑一趟吗?有辆马车在一家点心店门前等我,那店好像就在一个广场上,可我不知道究竟在哪儿,我想让您去找一下。等一等!为了别弄错,您得问一下,那是不是德·维尔巴里西斯侯爵夫人的马车。另外,您看一下是不是套着两匹马?”

我这么说,是要加深她对我的印象。但我说侯爵夫人和两匹马的时候,突然感到心头一片宁静。我感觉到这个钓鱼姑娘会记住我的,随着不能跟她重见的恐惧的消释,盼着跟她重见的欲望也部分地消释了。我觉得我刚用肉眼看不见的嘴唇吻了她,而且她喜欢这样。这种精神上的豪夺,这种非物质的占有,就如肉体上的占有一样,去除了她的神秘感。

我们下坡朝于迪梅尼尔驶去;蓦然间,我的心中充满幸福,离开贡布雷以后,我并不常有这样幸福的感觉,它和马丁镇钟楼给予我的欢愉很相像。但这一次,它是不完全的。马车行驶在路面往两侧倾斜的大路上,我远远地看见三棵树,想必是一条隐蔽小径的入口,这番场景我不是第一回见到,我想不起在哪儿见过这几棵树,但总觉得这地方我是熟悉的;于是我的思绪在遥远的某一年和眼下之间磕磕绊绊,巴尔贝克的景物摇曳了起来,我暗自寻思,这乘车出游会不会是场子虚乌有的故事,巴尔贝克是不是一个我只在想象中去过的地方,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是不是小说中的人物,那三棵老树是不是我从正在读的书上抬起眼来看见的真实场景,刚才我整个人都沉浸到书中所描写的情景中去了。

我看着这三棵树,看得很清楚,但我总觉得它们还隐藏着我的思绪没法儿把握的什么东西,就好比物件放得太远了,我们把胳臂伸过去,手指触到了一下包装袋,但什么也没能抓住。于是我们定了定神,准备使劲一下子把胳臂伸得更远。但是,要让思想也能这样集中起来往前跃,我得是独自一个人才行。我真想能撇下她俩,就像在盖尔芒特家那边散步时撇下父母一样!我甚至觉得,当时我也许真该这么做才对。我认出了那种久违的快乐,没错,要得到这种快乐是得做出一定的努力,是得好好动脑筋想想,可是在这种快乐相比之下,那种怂恿你放弃努力的惰性,那种无所事事的闲适,就太不值得一提了。这种快乐,对它的对象我只是有所预感而已,我得自己去树立这个对象;这样的快乐我只体验过很少的几次,但每次我都觉着,上次以来所发生的种种事情,全都无足轻重,只要能得到这份快乐,让它变成现实,我就可以开始一种真正的生活了。

我把手遮在眼睛上,好让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看不见我闭上了眼睛。有一会儿,我什么也不想,努力把思绪集中起来,往那几棵树的方向,更确切地说是往我内心深处那几棵树的方向奋力一跃。我重又感到,它们背后藏匿着那个熟悉而又模糊的东西,我无法把它找出来。马车继续往前驶去,三棵树离我愈来愈近。以前我在哪儿见过它们?贡布雷附近的小路,路口都没有这样几棵树呀。它们让我想起的,也不是我有一年和外婆一起去过的德国温泉乡居。莫非它们来自我生活中遥远的往昔,那个年代的景象已经在记忆中全部抹去了?有时我们在读一本原以为从没读过的书,会突然读到一段熟悉的文字并被它所感动,莫非这景象就像那段文字一样,是从童年时代那本被遗忘的书中浮现出来的?或者情况正相反,它们只是梦中永远同样的景色,至少对我来说,这奇异的景色只是前一天内心的努力在梦境中的具象再现而已。我白天所做的努力,或是为探究我预感到隐匿在某个地方背后的奥秘,就像当年在盖尔芒特那边常有的情形一样。或者,我是想把这个奥秘赋予我渴望了解的一个地方,这个地方从我知道它的那天起,我就一直觉得它过于肤浅,比如说,巴尔贝克?莫非它们只是前一夜梦境中出现过的一幕新场景,既然梦已被淡忘,这场景也就恍若来自遥远的记忆了?要不然,或者我根本就没见过这几棵树,它们就如我在盖尔芒特家那边见到的那些树、那些草丛一般,藏匿在它们背后的是如同遥远的往昔那么晦涩,那么难以捕捉的一种含义,而我在前去一探究竟之时,竟把它当成了一段回忆?或者它们背后并没隐藏着什么思想,就像我们有时会看花眼,我只是内心的视觉有些疲劳,有些眼花而已?这一切我都无法回答。而它们正向我而来;或许这就是神话中的情景,就是女巫或诺恩[203]在跳轮舞,向我传达神谕。我更愿意相信,这是往昔的幽灵,是童年时代亲爱的伙伴和逝去的友人的幽灵在唤起我们共同的记忆。它们有如鬼魂,在祈求我将它们带上,还它们以生命。在它们使劲比画的稚拙动作中,我看到了一个心爱的人在他丧失了语言能力,无法把他想说的话告诉我们,我们又猜不透他的意思的时候,是多么抱憾,多么无奈。不一会儿,我们在一个路口驶上另一条路,那几棵树渐渐远去。马车带着我远离了唯有我一人相信它真实、让我真正变得幸福的东西。马车就像我的生活。

我看见那几棵树绝望地挥动着手臂远去,似乎在对我说:“你今天没从我们这儿知道的事情,以后就永远不会知道了。我们为了接近你,竭尽全力攀高了。倘若你依然什么也不管,听任我们重新坠入这条小路,我们为你带来的你自己的一部分,就会永远坠入虚无的深渊。”说实在地,虽然我刚才有一次感到的这种快乐和焦虑,我后来都经历过,虽然有一天晚上——是太迟了些,但从此以后就天天如此了——我突然怀念起这种快乐和焦虑,怀念起那几棵树。但是我始终不知道它们究竟给我带来了什么东西,也不知道以前到底在哪儿见过它们。马车转向驶上另一条车道,我背朝那几棵树,瞧不见它们了,这时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问我,为什么我看上去像有心事似的,我听了不禁悲从中来,只觉得就像刚失去了一位友人,就像我自己刚死过一场,就像抛弃了一个死者或没认出一位神祇。

得考虑回去了。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有一种亲近大自然的气质,跟我外婆相比,她要来得更冷静一些,但她即使在博物馆和贵族府邸之外,也会在某些古老的东西身上,发现质朴庄重之美。这会儿她吩咐车夫走那条颇有些年头的小道回巴尔贝克,这条道平时不大有车辆来往,但两旁种着榆树,让人看着喜欢。

我们知道有这条旧道以后,为换换走法,有时回去时会走另一条小路(只要来的时候没走这条路)穿过尚特雷纳和冈特卢的树林回巴尔贝克。树林里,无数看不见的鸟儿,在我们耳边鸣啭应答,让人有一种印象,仿佛自己正闭着眼在休憩。我坐在车厢座位上,犹如普罗米修斯被拴在山岩上,谛听着俄刻阿尼得的歌声。偶然瞥见一只小鸟从一片树叶跳到另一片树叶,看上去似乎跟这合唱全无半点关系,我真是无法相信,这场欢快的合唱居然就来自这些惊惶却不带表情的跳来跳去的小家伙。

这条路,跟我们在法国遇到的许多同类的道路没什么两样,上坡陡,下坡路却很长。在当时,我没觉得它令人流连忘返,让我高兴的是返回酒店。但后来它在我的回忆中成了欢乐之源,在那以后的短程出游也好,长途旅行也好,凡是车子行驶在跟它相像的路上,那些路都会毫无间断地立时连接起来,凭着它,即刻和我的心相通。因为马车也好,汽车也好,一旦驶上这样一条道路,就宛若在延续当年我坐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马车驶过的那条小路;如同新近的记忆那般与我此刻的意识紧紧相连的(中间的那么多年似乎都消失了),正是临近黄昏时分,马车行驶在巴尔贝克近边时的印象,那时,树叶散发着清香,薄雾升腾而起,树丛间望得见落日的下一个村落,似乎就是林中的下一个站点,只是太远了,当晚到不了。那些印象与我此刻在另一个地方,在一条相似的路上感受到的印象相衔接,围绕在它们周围的,是种种附带的感觉,诸如呼吸舒畅、好奇、懒散、胃口好、心情欢愉等等两个不同地点所共有的、让人忘却其他一切的感觉,这些感觉使那些印象变得更加强烈,变得有如一种欢乐的类型,甚至一种生活的方式那般稳定;在这种难得有机会再遇的生活方式中,唤醒的记忆在被感知的物质世界里加入了追念所及、难以把握的现实,而这一部分现实,已足以让我萌生一种狂热的冲动,那就是今生今世永远生活在此地。每当我坐在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对面的车座上,回大酒店去用晚餐,闻着树叶的清香,遇见德·卢森堡公主在迎面驶来的马车上向侯爵夫人打招呼的时候,这种冲动一阵阵地从心头升起,像这样永不磨灭的幸福,是我们无论在现在还是在将来,都无法拥有的,是一生中只能品尝一回的!

往往,在我们返回之前,太阳就已经落山了。我示意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看天上的月亮,腼腆地给她背诵夏多布里昂、维尼或维克多·雨果美丽的文句:“她将忧郁这古老的秘密洒向夜空”或“像黛安娜那样在泉边哭泣”或“暗影有如新婚之夜,庄重而圣洁”。

“您觉得这些句子很美,照你的说法,是‘天才之作’,是吗?”她问我,“我想对您说,看到现在大家把有些东西说得那么了不起,我感到很惊讶。要知道这些先生当年的朋友们,虽然对他们的才情赞誉有加,但对这些东西是当场就要拿来开玩笑的。那时可不像现在这样随便给人戴天才的帽子,如今你要是只对一个作家说他很有才情,他就会感到你是在侮辱他。刚才您给我念了德·夏多布里昂先生描写月光的句子。您要知道,我对这样的句子无动于衷,自有我的道理。德·夏多布里昂先生经常上我父亲家来。单独和他相处时,他挺讨人喜欢,又纯朴,又有趣,可是客人一多,他就端起来了,结果变得很可笑:他当着家父的面,说他曾把辞呈劈面扔给国王,还说自己主持过教皇选举会,全然忘了当年他曾央求家父去向国王求情重新启用他,而且家父亲耳听到过他胡乱预测教皇选举的结果。关于这个有名的教皇选举会,应该听听布拉加斯先生是怎么说的,他跟德·夏多布里昂先生可不是一样的人。至于德·夏多布里昂先生描写月光的那些句子,那早就成了我们家的笑柄。每逢城堡上月光明亮的时候,倘若正好来了个新客人,我们就建议他在晚餐后带上德·夏多布里昂先生一起去散散步。等他们回来,我父亲就会把来客拉到边上,问他:

“‘德·夏多布里昂先生很能说吧?’

“‘噢!可不是。’

“‘他对您说起月光了。’

“‘对啊,您怎么知道的?’

“‘且慢,他是不是对您说了……’于是家父念了那个句子。

“‘对,这可太神了!’

“‘他还对您说起罗马乡间的月光。’

“‘您简直是个巫师。’

“家父不是巫师,而是德·夏多布里昂先生老爱用一个段子。”

听到维尼的名字,她禁不住笑了起来。

“不就是那个爱说‘我是阿尔弗雷德·德·维尼伯爵’的主儿嘛。一个人是不是伯爵,完全是无关紧要的嘛。”

她也许觉得这毕竟还是有点要紧的,于是接着说:

“首先,我不敢肯定他就是伯爵,再说,即便是又怎么了,这位在诗中写到家族‘盾形纹徽上端饰章’的先生,血统肯定高贵不了。可是读者喜欢看他这么写,觉得兴味盎然!这就像缪塞,这位巴黎的小市民,大言不惭地说什么:‘我的头盔上饰有金色的雀鹰。’一个真正的贵族是不会这么说的。不过缪塞至少还有诗人的才情。而德·维尼先生,除了《森-马尔》[204],他写的都是些不堪卒读的东西,我一看就犯困,拿在手里的书会掉在地上。莫莱先生的聪明才智,是德·维尼先生无法企及的,他在代表法兰西学院对德·维尼先生致欢迎辞时,狠狠地把他修理了一顿。怎么,您没听说过他的演讲?那可是一篇嬉笑怒骂皆成文章的杰作。”

看到自己的侄儿居然那么崇拜巴尔扎克,她颇不以为然,按她的说法,巴尔扎克描绘的是一个他被拒之门外的社会,他对这个社会的描写,不真实的地方比比皆是。至于维克多·雨果,她告诉我们,她父亲德·布永先生认识浪漫主义青年文社的几位朋友,跟着他们一起去看《埃纳尼》的首演,可是他没等全剧演完就退场了。在她父亲看来,这位作家天分不错但过于夸张,写的诗体对白很可笑,他之所以能捞到一顶伟大诗人的帽子,靠的是一笔交易,他出于利害关系对社会主义分子危险的胡诌听之任之,那顶帽子就是对他的一种报偿。

我们已经看见酒店了,第一天晚上充满敌意的灯光,此刻显得那么柔和,那么让人有安全感,俨然是温暖家园的标志。马车驶近酒店大门,门房、大堂侍者和开电梯的侍者,全都围在台阶上恭候,我们的迟到让他们隐隐感到有些不安,人人都显得殷勤而纯朴。如今他们已经是我们的熟人,他们的形象会在我们的人生中变来变去变上很多次,正如我们自身也在不断变化一样,但在某个时期中,他们不啻我们的一面镜子,忠实而友好地映照出我们的习惯,让我们感到很亲切。比起那些好久没见面的朋友来,我们更喜欢他们,在他们身上可以更多地看到眼下的我们的影子。只有那位穿号服的侍者,是孤零零的,他白天在骄阳下晒过,此刻已经挪了进来,裹着抵御夜晚寒气的呢子制服,橘红色的头发像树丛的枝叶,红得出奇的脸颊有如两朵花儿。瞧他这么置身在四周都是玻璃的大堂里,让人想起一株被移进暖房御寒的植物。我们下车时,好几个侍者过来相帮,其实根本用不着这么多人,但他们觉得这个场面很重要,自己非在里面扮演个角色不可。我饥肠辘辘。跟往常一样,我不想错过开饭的时间,就干脆不回房间——它终于确确实实成为我的房间了,瞧着那紫色高大的窗帘和低矮的书柜,我感到自己是在和那个自我,那个由物件(和人一样)向我提供映像的自我单独在一起——和大家一起坐在大堂里,等领班过来招呼我们用餐。这时,我们又可以听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侃侃而谈了。

“我们叨您的光了。”外婆说。

“哪儿的话!我高兴还来不及呢。”她的女友笑盈盈地回答说,语调拖得长长的,声音婉转而动听,跟她平时直来直去的声气反差很大。

其实,她在这种时候是不自然的,她想到的是从小受的教育,是一个贵妇人对布尔乔亚应该显示的贵族风度,也就是说,她应该显得挺高兴和他们在一起,没有一点架子。在她身上,唯一真正失礼之处,正是她的过分客套;人家从中看到的,是圣日耳曼区贵妇人习惯成自然的做派,在这些贵妇人眼里,某些布尔乔亚就是自己日后要与之打交道的心存不满的家伙,她们不放过任何机会,想方设法在自己善待他们的这本账簿上,早早安排下一个贷方差额,以便日后在借方栏目里写上这些人不在邀请之列的正餐和晚会。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所属阶层的天性,影响着她的一生,尽管现在情况有了变化,对象已经不同,尽管她在回巴黎以后会乐于常常在家里见到我们,但这种天性全然不顾这些,仿佛留给她显示她待人如何无微不至的时间已经很仓促似的。在我们逗留巴尔贝克期间,这种天性急不可耐地驱使着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频频给我们送玫瑰和甜瓜,借书给我们,陪我们乘车出游,亲切地和我们长谈。就这样——正如令人目眩的海滩美景、色彩缤纷的灯火以及房间里海底般的幽光,甚至如同让商人儿子被尊为马其顿的亚历山大大帝的马术课——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日复一日的殷勤相待,以及外婆接受这份殷勤时那种夏日般短暂的无拘无束,都作为海滨生活的亮点留在了我的记忆中。

“把你们的外衣给他们,让他们送上楼去。”外婆把外衣递给经理,这位经理平时对我很客气,所以看到他这么被轻慢,而且好像不大自在,我心里挺不好受。

“我觉着这位先生是生气了,”侯爵夫人说,“他大概自以为高人一等,您把披肩递给他,他不乐意了。我记得德·纳穆尔公爵[205]在他还很小的时候,有一回挟着一大包信件报纸,走进家父在布永府邸顶层的房间。我觉着眼前还能看见王子穿着蓝外衣,站在我们家雕花房门跟前的情景,门上的木雕,我觉着该是出自巴加尔之手。您知道,这位木雕高手有时会用柔韧的细木条做成蝴蝶结和花儿的形状,看上去就像缎带缚着一束花似的。

“‘给您,西律斯,’他对我父亲说,‘是下面的看门人让我带给您的。他对我说:“反正您要上伯爵先生那儿去,就省得我跑一趟楼梯了,不过您得当心,别把绳子给弄断喽。”’

“好了,既然你们脱了外衣,那就坐下吧,来呀,您坐这儿。”她拉着我外婆的手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