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身缝补女工所构思的新编排最后告诉我,倘若我们能够指望一个始终在伤害我们的人的所作所为并非出于他或她的本意,在这些举动之后,自有一种理性的东西,那是我们的意愿奈何不得的,那么我们就应该向它,而不是向自己的意愿发问:明天他或她会如何举措?

这些前所未闻的话,我的爱情都听见了;这些话让它相信:下一天跟以前的那些日子不会有什么两样;吉尔贝特对我的感情已经积重难返,唯余冷漠而已;我和吉尔贝特的友情中,是我在单相思。“可不是,”我的爱情应答说,“对这样的友情没什么可指望的了,它改变不了啦。”所以,等到第二天(或者等个最近的节庆日,等个生日,或者新年,总之是个有些特殊的日子,到那会儿,时间会拒绝接受逝去岁月的遗产,把往昔的忧愁抛在一边,从头开始新的进程),我就会要求吉尔贝特放弃我俩旧的友谊,奠定一种新的友谊的基础。

我经常随身带一张巴黎地图,在图上可以清楚地认出斯万先生和夫人居住的那条街,因此我觉得它是份藏宝图。出于内心的愉悦,也出于骑士风度的忠诚,我见到谁都要提到这条街,结果父亲感到奇怪了,因为他不像母亲和外婆那样知道我的爱情秘密,有一天他问我:

“干吗你老要说到这条街,它没什么特别之处啊,没错,它离布洛涅树林很近,住那儿挺惬意,可是同样的街道总还有十来条吧。”

我想方设法逮住机会就对爸爸妈妈说起斯万的名字;诚然,我在自己心里无数遍地重复着这个名字,但是我还要听到这个优雅的名字的声音,奏响光靠默念无法聆听的美妙乐声。要说呢,斯万这个名字我是早就听说了的,可是它现在对我来说,就如那些最常用的词儿对失语症患者而言,完全是个新名字。它常在我的脑际,可是我的头脑还没习惯。我把这个名字一个一个字母拆开来,再拼写起来,它的拼写法会使我感到一种意外的惊喜。而就在熟悉的同时,它在我心目中不再是那么无邪了。我一听到这个名字就会感到的喜悦,这会儿让我觉得可耻,我想把话题往这上面引的时候,人家总会岔开去,仿佛大家都猜到了我的心思。我只好再把话头扯到吉尔贝特身上,就那么几句话,给我翻来覆去地讲个没完——在离她这么远的地方说这些话,她是听不见的,何况它们说来说去总是这些话,根本改变不了什么,所以无异于废话——但在我眼里,把一切跟吉尔贝特有关的东西这么捣腾来捣腾去,没准能捣腾出个让我心生欢喜的结果来也说不定呢。我一遍又一遍地对爸爸妈妈说,吉尔贝特很喜欢她的家庭女教师,仿佛这么说上五十遍,吉尔贝特就会突然降临,就此和我们生活在一起了。我一再吹捧那位读《论坛报》的老太太(我向父母暗示她也许是位大使夫人或亲王夫人),说她有多美,多慷慨,多高贵,直到有一天我说起听吉尔贝特对她的称呼,她大概叫布拉丹夫人,妈妈不由得嚷了起来:

“噢!我知道你说的是谁了。”妈妈刚说了这一句,我就羞得满脸通红。“当心啊!当心啊!你外公知道了准会这么说。你竟然觉得她很美!她长得够难看的,而且从来也没好看过。她死去的丈夫是个看门人。你大概记不得了,你小时候我费了好些劲儿才拦住她,没让她来看你上体操课,她不认识我,可总想找借口来跟我攀谈,说你‘一个男孩俊得像姑娘似的’。她一心一意就想结识上层社会的人,要是她当真认识斯万夫人,那我可算没想错,她准是神经出毛病了。因为她虽说出身低微,可以前倒从没做过什么招人非议的事来。她这人哪,一门心思就想攀高枝。她长得难看极了,而且俗气得要命,可还要装腔作势。”

至于斯万,我为了想让自己像他,整天坐在桌子旁边,一个劲地拽鼻子、揉眼睛。父亲说:“这孩子尽犯傻,再这么下去真要让人讨厌了。”我特别想像斯万一样脑门也谢顶。他在我心目中是那么了不起,所以看到有些我的熟人也认识他,而且居然随便哪天都有机会遇见他,我觉得真是不可思议。有一天吃晚饭时,母亲像平时一样讲她下午买东西的情况,顺便说了句:“哦,你们猜猜我在三区商场的雨伞柜台遇上谁了:斯万!”这句话顿时在原先我丝毫不感兴趣的叙述中催开了一朵神秘之花。得知这天下午,斯万神奇的身影出没于人群之中,就为去买把伞,这听上去真是令人既伤感又陶醉。在那么些无一与我相干的大事小事中间,这件事唤起了我心灵的震颤,那正是我对吉尔贝特的爱经常拨动的心弦啊。父亲说我对什么事情都漠不关心,因为大家都在谈论迪奥多兹国王此刻作为国宾和所谓盟友造访法国,可能对政治局势产生怎样的影响,我却根本没在听。其实,他不了解我是多么想知道,斯万当时有没有穿那件披风式的大衣!

“你们打招呼了?”我问。

“当然喽,”母亲回答说,她好像一直在担心,万一她承认了我们家对斯万很冷淡,别人就会设法来转圜,而由于她心里不想结识斯万夫人,人家出面只怕会把事情做过头,“是他过来招呼我的,我起先没瞧见他。”

“这么说,你们没有不和?”

“不和?你干吗要想我们不和呢。”她生气地回答说,仿佛我对着她和斯万关系和睦的说法戳了一枪,又仿佛我在试图让他俩重修旧好。

“你再也不邀请他,他不会不高兴吗。”

“我没有必要人人都邀请呀;他请我了吗?我又不认识他太太。”

“可在贡布雷的那会儿,他是常来的嘛。”

“没错!在贡布雷他常来,可后来到了巴黎,他有别的事情要做,我也一样。可是你放心,我们看上去完全不像两个心存芥蒂的人。趁店员给他打包的工夫,我们谈了一会儿。他问我你近来怎么样,他告诉我你是他女儿的玩伴。”母亲的最后两句话,大大出乎我的意料,斯万的心里有着我的存在,这在我已经是个奇迹了,何况他对我的情况了解得那么全面,我在香榭丽舍因对他女儿的爱而战战兢兢地站在他跟前时,他不仅知道我的名字,而且知道我母亲是谁,不仅了解我是他女儿的玩伴,而且了解我的外公外婆、他们的家族以及我们住的地方,其中有些我们家以前的情况,说不定连我都不知道呢。母亲是在三区商店的柜台邂逅斯万的,斯万看见她的那一刻,是把她作为一个和他有着共同回忆的明确对象,因而才迎上前去和她打招呼的,可是我母亲并没发觉这柜台有什么特殊的魔力。

而且,无论母亲还是父亲,好像都没发觉谈论斯万的祖父母,谈论名誉经纪人这个头衔是件最有兴味的事情。我的想象在作为社会的巴黎中把某个家庭单独抽出来,让它变得非常神圣,犹如在作为城市的巴黎中凭想象在某座宅邸宽敞的正门上精雕细刻,让所有的窗户变得华贵异常。不过这些装饰,只有我一个人能看见。在父亲和母亲眼里,斯万住的房子跟同一时期在布洛涅树林建造的房子都一个样,斯万家也跟别的证券经纪人的家没什么两样。他们对一个家庭有否好感,取决于它在公益事业中的参与程度,至于它独特与否,是全然不相干的。否则即使发现一样东西挺不错,他们也会另外找到一样东西,跟这样东西不相上下,甚至比它更好。所以在发现斯万的房子所处的位置不错以后,他们就会说起另外一座位置更佳却和吉尔贝特毫不相干的房子,或者一些实力比她祖父更胜一筹的金融家;倘若有某个时刻,他们的意见听上去跟我的意见是一致的,那肯定是个误会,而这误会很快就会澄清的。其中的原因在于,要穿透围绕着吉尔贝特周围的那些事物,得有一种在情感世界中类似于光色世界中红外线的不为人知的机能,爱情赋予了我的这种附加的、暂时的感官功能,我父母是不具备的。

吉尔贝特事先说过她不会到香榭丽舍去的那些日子,我总是往她家的方向散步,想离她稍稍近一些。有时我领着弗朗索瓦兹前去朝圣斯万家的住处。我不厌其烦地让她一遍又一遍给我讲,她从家庭女教师那儿听到哪些有关斯万夫人的事情。“看来她对圣牌还是挺相信的。倘若听见猫头鹰的叫声,或者觉得墙壁里有摆钟似的嘀嗒声,要不在半夜里瞧见一只猫,或者木器家具发出咯啦咯啦的响声,她就决不出门旅行。哦!她是位很虔诚的夫人!”我对吉尔贝特一往情深,即使瞥见她家的老总管在街上遛狗,我也会情不自禁地驻足观望,满怀柔情地瞅着他那雪白的髯须。弗朗索瓦兹对我说:

“您这是怎么啦?”

尔后我们再往前走,来到她家那扇马车可以进出的大门跟前,那儿的看门人也不同于一般的看门人,浑身从里到外,直到号衣的饰绦,全都浸透着我在吉尔贝特这个名字里所感受到的令人黯然神伤的魅力,他看上去像是知道我这种人天生就不配进入他奉命守护的神秘生活,而中二楼[229]的所有窗户仿佛有意紧闭着,瞧着那些细布窗帘下垂而成的典雅褶裥,我只觉得它们比任何窗户都更黯然,都更不像吉尔贝特的那双明眸。还有一次我们沿着林荫道走到迪福街,我在近路口处停了下来;有人告诉过我,在这儿常常可以看见斯万去看预约好的牙医;在我的想象里,吉尔贝特的父亲绝非常人可比,他置身于芸芸众生之中,真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所以还没走到玛德莱娜教堂,想到这就要走近一条随时可能出现奇迹的街了,我心头激动不已。

但是更经常的情形是——当我肯定见不着吉尔贝特时——由于听说过斯万夫人差不多每天都要来布洛涅湖边的刺槐小道或玛格丽特王后小道散步,我就领着弗朗索瓦兹去布洛涅树林那边。在我眼里那儿就像个动物园,而且聚集着各种不同的植物群和风光迥异的景色;在一座小丘背面,映入眼帘的是一个岩洞,一片草地,几座岩石,一条河流,一道沟渠,另一座小丘,一片沼泽,然而我也知道,那儿为河马、斑马、鳄鱼、俄罗斯野兔、熊和鹭嬉戏玩耍提供了合适的环境和风景如画的背景;布洛涅树林本身,也是那么错综复杂,这儿汇集了形形色色相对封闭的小天地——走过几座种着红彤彤的美洲橡树,犹如弗吉尼亚庄园那般的农场,只见高大的松树挺立在湖边,间或在树林中会闪现几个裹在柔软的毛皮大衣里的身影,漂亮的眼睛炯炯发光,那是步履匆匆的女游客——这儿是女人的花园;而刺槐小道——犹如《埃涅阿斯纪》中的香桃木小道——为了她们的缘故,两旁只有刺槐这唯一的树种,这是一条巴黎有名的美人时常眷顾的小道。孩子们远远望见岩顶就欣喜若狂,他们知道就要看到海狮从那儿跳进水里了,而早在走到刺槐小道之前,四处飘散的芳香便隐隐传来,让我意识到自己是在走近一种有着独特个性的、坚韧而又柔和的植物;随后,走到近处了,可以瞥见顶端轻盈娇弱的簇叶显出一种轻佻的优雅,外形妖艳,纹理纤细,枝头的花儿光耀如泻,如同群蜂飞舞般发出美妙的嗡嗡声;它们阴柔、恬淡、悦耳的树名,在让我怦然心动的同时,使我萌生了一种世俗的欲念,一如戴着假发的仆人在舞会大厅门口朗声通报女宾美丽的名字时,华尔兹舞曲会惹得我们浮想联翩。我听人说过,在这条小道上,会有幸看见一些风雅的女性,她们虽然还没出嫁,人家提起她们时习惯说成是斯万夫人边上的某人某人,但是往往用的都是假名;假如她们用了个新的名字,那也还是一种隐匿真实身份的化名,别人谈起她们时,通常是心照不宣,不提这些化名的。当我想到美——就女性的优雅而言——是由一些神秘的法则所决定,而她们对此早已心领神会,而且得以身体力行的时候,我先自就把她们的穿着打扮、车辕鞍辔以及数不胜数的微末细节,全都看作一种启示,相信它们就如内心深处的灵魂,使这转瞬即逝、游移不定的一切赋有了一件艺术杰作的内聚力。可我想见的是斯万夫人呀,我等着她经过那儿,心情激动得好像她就是吉尔贝特,因为吉尔贝特的父母,就像所有在她周围的人与物一样,始终沐浴在她的魅力之中,他们在我心目中激起的是如同对她一般的爱,甚至是一种更为痛苦的激动不安(他们和她的接触,正是她的生活中我无由进入的核心部分啊),终于(由于我不久以后就知道了,读者下面也会看到,他们不喜欢我和吉尔贝特一起玩游戏)这种感情变成了一种敬畏,凡是对那些可以滥施**威伤害我们的人,我们往往会有这样的敬畏之情。

我瞥见步行的斯万夫人时,就审美趣味和社交礼仪而言,我是把简朴放在首位的,那时的斯万夫人身穿镶有纽饰的呢外衣,头戴无边小帽,上面插着虹雉翎毛,胸前别着一束紫罗兰,步履匆匆地穿过刺槐小道,就像抄一条近路回家似的,坐着马车的男士们远远认出她的身影,一边向她打招呼,一边心想她真是个天生的尤物,她作为回答,朝他们眨眨眼睛。但是,在见到坐在马车上的斯万夫人后,我就以排场取代简朴作为最高准则了。那天,弗朗索瓦兹跟在我后面已经累得够呛,直嘀咕两条腿撑不住了,可我还是逼着她曳着脚步又走上一个小时,终于来到通往王太子妃城门的那条小道上,只见眼前——这等恢宏华贵的王家气派,是日后任何真正的王后留给我的印象所无法比拟的,因为我对她们的王权的概念并非如此朦胧,而是更为具体的——驶来两匹剽悍的辕马,体形有如我们在康斯坦丁·吉斯[230]的画作中看到的骏马,驭座上稳稳当当地坐着一个魁梧的车夫,装束得像哥萨克骑兵,旁边的那个小厮,相当于已故的博德诺尔的老虎[231];接着就看见——更确切地说,是感觉到它的外形在我心头印上一道清晰鲜明、疼痛难当的创痕——一辆无与伦比的四轮敞篷马车,车身特地架高一些,因而从最时髦款式的豪华中,又透出那股古典式样的味道,车厢里潇洒地坐着斯万夫人,她的秀发那时还是金黄色的,只有一绺灰发用细细的花环,通常是紫罗兰花环绾住,由此垂下长长的面纱,手上拎着一把浅紫色的阳伞,唇边挂着一抹暧昧的笑容,含情脉脉地投向那些向她打招呼的人,尽管我从中只看见了母仪天下的王后的亲切和蔼,但别人看到的恐怕是一个轻佻女子的挑逗撩拨。其实这抹笑容是对有些人说:“我记着呢,那真是美妙极了!”对另一些人说:“我是想爱您来着!只能怪运气不好喽!”对还有一些人说:“您愿意就行呗!我再随这些车驶一段路,然后抽个空子溜出来。”马车驶过一些陌生人跟前时,她唇边会漾起一丝悠然的笑容,仿佛在回应一位朋友的等候或忆旧,看到的人不禁赞叹:“她可真美啊!”只有对某些男人,这丝笑容会变得尖酸、无奈、胆怯、冷漠,其中的含义是:“哦,可恶的家伙,我知道你长着蝰蛇的舌头,管不住自己这张嘴!我难道会在乎你不成?”柯克兰[232]在一群听他夸夸其谈的朋友簇拥下走过,不时向马车上的人以舞台上的夸张姿势扬手示意。可是我只想着斯万夫人一个人,我装作没瞧见她的样子,因为我知道她的马车驶到泥鸽射击场那儿,就会离开马车的行列停到路旁,让她下车走上小道。逢到我觉得自己有勇气和她迎面而过的日子,我就拉着弗朗索瓦兹往那个方向走去。果然不一会儿,就远远地看见斯万夫人沿着行人小道朝我们走来,浅紫色的裙裾长长地拖在身后,衣着打扮之雍容华贵,恰如老百姓想象中的王家气象,绝非寻常夫人小姐的穿戴可比,她不时垂下目光瞧瞧伞柄,对过往行人看也不看,仿佛她心心念念想着的事儿就是下车来活动活动,全然没想到大家都在注视着她,所有的脑袋都在转向她。不过她偶尔回过头去唤那条猎兔犬时,也会让人难以觉察地朝四下里扫上一眼。

即使那些不认识她的人,也觉得她身上有一种与众不同、颇为突出的东西——也许这是一种心灵感应的效果吧,正如拉贝玛唱到辉煌的高音时,一无乐感的观众也会掌声雷动——认定眼前的夫人是位头面人物。他们心里在纳闷:“她是谁呢?”有时他们也向某个过路的行人打听,或者暗自记住她的装束打扮,日后咨询消息灵通的朋友时好有所依据,让对方一听就明白说的是谁。还有些正在散步的男士,不由得放慢了脚步,说道:

“您知道她是谁吗?斯万夫人!您不记得啦?奥黛特·德·克雷西!”

“奥黛特·德·克雷西?我是这么琢磨来着,瞧她那忧郁的眼神……可您知道,她毕竟不像当年那么年轻了!我记得我是在麦克马洪辞职那天和她睡的觉。”

“我想您还是别跟她提起为好。她现在是斯万夫人,她这位丈夫是骑师俱乐部的会员,威尔士亲王的朋友。再说她还很漂亮呢。”

“没错,可您不知道当年她是多么光彩照人啊!那会儿她住一幢非常特别的小宅子,里面有好些中国古玩。我记得街上的报童叫卖声把我们吵醒,然后她就催我起床了。”

我没有听见他们说些什么,但我感觉得到在她周围尽是些对名人叽叽喳喳的议论。我的心按捺不住地怦怦直跳,脑子里想着还得再过一会儿,所有这些人——使我感到遗憾的是,其中没有一个黑白混血种的银行家,我一向觉得自己是被这些人看不起的——才能看见那个他们从没注意过的陌生的年轻人,上前向这位以美貌、**、风雅著称的夫人致意(说实话,我并不认识她,但我自信我可以这么做,因为我父母认识她的丈夫,我又是她女儿的同伴)。正想着,不料已经走到斯万夫人跟前了,于是我高高举起帽子,深深躬下身去,把帽子划了老大半个圈儿,她看了不禁莞尔一笑。周围的人一齐哈哈大笑。她没看到过我和吉尔贝特在一起,也不知道我姓甚名谁,我在她眼里——犹如布洛涅树林的一个保安,湖上的船夫或者她扔面包给它们的鸭群——仅仅是她在布洛涅树林散步途中遇到的好些无关紧要、随随便便的陌生人中的一个孩子,就像舞台上的一个过场角色那么不起眼。有些日子我在刺槐小道没见着她,而在玛格丽特王后小道遇上她,那是想单独待一会儿,或者看上去想这么着的女士们常去的所在;她在那儿待不了多久,很快就会有位男士来找她,这位我不认识的先生经常戴着一顶灰色的大礼帽,他和她边走边谈,两辆马车缓缓地跟在他俩身后。

布洛涅树林作为一个人造景点,作为字面意义上的动物园或神话中的花园,确实具有一种错综复杂的意味,我在那年[233]经过这儿去特里阿农的时候,再次感觉到了这一点;那是十一月初的一个早晨,我在巴黎的卧室里,近在咫尺而无缘观赏的宜人秋色,转眼就变得萧条了,都没来得及等我看上一眼,却无端勾起我对凋落秋叶的一种怀念,一种无法排遣的强烈的渴念,我为之辗转反侧难以成眠。这一个月来,我在门窗紧闭的卧室里心心念念想要看看那些枯黄的落叶,它们盘桓在我的思维和我凝神专注的每一件物事之间,如同我们有时注视一个对象时眼前跳动的黄斑那样,不停地回旋飞舞。那天早晨,耳听得淅淅沥沥下了几天的雨停歇了,眼看着晴朗的天空在拉上的窗帘的一角绽出笑容,犹如一个人闭着嘴,但嘴角情不自禁地漾起一丝笑意,透露了心中幸福的秘密,我心里有一种预感,那些秋天的落叶,我能看见它们沐浴在明亮的阳光中,能领略它们令人心驰神往的美了;我就像以前那样,听着风声在壁炉烟囱里呼啸就忍不住想出发去海边了,我没法抑制想去看看那些树的冲动,出门经布洛涅树林往特里阿农而去。这也许正是布洛涅树林最多姿多彩的季节和时间,因为此时的树林犹如分成了一个个林区,而且每个林区都是风光各异的。即使在一无遮蔽的林间空地,与远处树叶凋落殆尽,或尚留存夏日叶片的浓密幽暗的林丛遥遥相对,还是随处可以看见成双行排列的栗树橙红色鲜亮的身影,仿佛在一幅刚开始画的风景画上,画家还没来得及给其余的部位着色,洒满阳光的行径从那儿蜿蜒伸展,小径上间或会有几个散步的人物,但那得稍后再添上去了。

更远处,一片绿叶覆盖的树丛中,有一株矮小、粗壮、截去顶枝兀自挺立的小树,迎风摇晃着那头丑陋的红发。有好些地方,依然是五月树林苏醒、新叶初长的模样,灿烂似锦的五叶爬山虎一如冬日的红山楂树,笑嫣嫣的,恰从那天清晨起枝头绽满花朵。整个布洛涅树林,有一种类似苗圃或公园那样尚未完全定型、留有人工痕迹的风貌,人们或是出于研究植物特性的兴趣,或是出于装点节日气氛的需要,在尚未移株的同一品种树苗中间,刚栽下两三个名贵的树种,树叶的形状非常奇异,仿佛有意在周围留出些许间隙,供空气流通和接受光照。所以,这的确是布洛涅倾其所有地展示形形色色树种,生态各异的不同林区兼容并蓄的季节。而且我来得正是时候。在树木还保留着叶片的林区里,树叶仿佛从接触到阳光的那一刻起,就开始改变材质了,那是清晨,阳光几乎是水平射过来的,过了好几个小时,到了日落时分,斜晖又近乎平射了,它犹如点燃了一盏灯,暖融融的灯光远远地投射到树叶上,一棵大树顶端的叶片发出火焰般耀眼的光芒,而大树本身则像这支巨烛下一座不可燃的、黑黢黢的枝形大烛台。这儿,阳光厚得像砖,像绘有蓝色图案的黄色波斯砖,把栗树的树叶毛糙地砌在天空上,那儿却正相反,枝叶拳曲起金色的手指伸向天空,阳光把砌住的叶片从天空卸向它们。缠绕在树身上的五叶地锦,嫁接并催放出一大簇花儿,在炫目的阳光中看不清是什么花,但见红彤彤的一片,多半是石竹的一个变种吧。布洛涅树林的不同区域,在夏天清一色的浓密绿色中很容易混同,现在却显现出各自的特点了。在林间空地,几乎看得见每条通道的另一端,或者说一丛丛华丽的树叶如同一面面焰形装饰旗,标志着各条通道的方向。眼前宛如一幅彩色的地图,可以清楚地辨认出阿莫农维尔餐厅、卡特朗草地、马德里城堡、赛马场和布洛涅湖滨。时而还会出现一栋并无可观的建筑、一座假山或一座磨坊,它们因地制宜,筑在林间的小空地或柔软的草坪前面。我感到布洛涅树林不光是片树林,它还提供了一种与树木生长并不相干的用途,我此刻激动的心情并非仅由秋色之美而生,它还来源于一种欲念。那是一种内心喜悦用之不竭的源泉,而心灵在感受这份喜悦时却是不知它的来由,也不明白它是全然跟外界无涉的。我凝望这片树林,心中升起一种充满柔情的怅惘,它越过林梢,趁我出神之际飘向这片树林珍藏的杰作——每天到时候来散步的美丽的女性。我向刺槐小道走去,穿过沐浴在阳光中的乔木林时,只见阳光重新划分了树群,修剪了大树的枝条,把不同的幼树融合在一起,组成一个个树丛。阳光巧妙地让两棵大树合抱起来,用光和影这把锋利的剪刀将每棵树的树干和枝条裁去一半,将余下的两半拼合成一个整体,或形成一根黑黢黢的柱子,周围映衬着令人目眩的阳光,或形成一道幽幽的光束,颤颤悠悠、鬼魅似的轮廓被黑影张成的网团团围住。当一绺阳光把高高的顶枝染成金黄色时,这些吸满晶莹发亮的雾气的树枝,仿佛从整个乔木林如同海底森林那般浸沉其间的翠绿色的湿漉漉氛围中冒出头来。这些大树自身的生命仍在延续,树叶落尽之后,生命的活力在裹住树干的那层绿色茸毛上闪着光,或者在当初撒种在杨树顶上的槲寄生开出的瓷白色的花儿上欢快地跳动着,这些浑圆如球的花就像米开朗琪罗《创世记》中的太阳和月亮。但由于多少年来这些树木一直以某种类似嫁接的方式与散步的女**在一起、结合在一起,它们自然会让我联想起神话里的林中仙女,这些尘世间的仙女动作轻盈、脸色红润地显现在树林通道上,大树们用枝条遮蔽这些通道,并让仙女也像它们一样感受到这个季节蓬勃的生机;这些树木使我回想起满怀信念的美好的青春年代,当时在我眼里,那些叶丛在某些瞬间犹如体现女性优雅的杰作,我充满渴望地来到这儿,礼赞那些本身没有意识、却又分明参与其事的叶丛。布洛涅树林的冷杉和刺槐令我心驰神往的美,比我随后在特里阿农看见的栗树和丁香更撩拨得我心绪不宁,可是这种美并不附着于我身外的事物,既不附丽于某个历史时期的回忆,也不附丽于艺术作品或阶前积满金色掌状叶片的某座小小的爱神圣殿。我走过湖滨,一直走到泥鸽射击场。我当时心中所想的美轮美奂,全归于一辆四轮敞篷马车的高度以及两匹神骏奔马的剽悍了,这两匹辕马狂野轻捷犹如胡蜂,眼睛则像狄俄墨得斯[234]的凶马那般充着血;而现在,我满心渴望再能见到当时心爱的一切,这种激动和兴奋其实跟许多年前驱使我走在同样的路上的心情是一样的,我但愿能重回那一时刻,看着斯万夫人魁梧的车夫由圣乔治般稚气未脱的小不点儿仆从督车,勒住缰绳驾驭受惊狂挣的辕马,生怕骏勇的神驹振翅而去。唉!如今可只有留着小胡子的司机驾驶汽车喽,坐在旁边的是个子高高的跟班。我多想再亲眼看一看,那些低得就像花环的小巧女帽,是不是真有我回忆中那么迷人啊。现在的女帽大而无当,上面又是果子,又是花儿,又是鸟儿,真是五花八门。当年斯万夫人穿上俨然像个王后的美丽长裙不复可见了,弥望的是希腊-撒克逊式的仿古紧身女装,打着塔纳格拉人的褶裥[235],间或还有督政府时期式样的服饰,浅底碎花的衣料就像糊墙纸。那些早生十几年也许有幸陪斯万夫人在玛格丽特王后小道上散步的先生们,我根本看不见他们头上有灰色的礼帽或是别的什么帽子。他们就光着脑袋出门。对眼前这一幕幕场景,我对它们是否可靠,是否协调,甚至是否存在,都已毫无信念可言;它们只是偶尔散乱地从我眼前掠过,全然不像过去那样能让我在心中感受到它们的真实性和蕴含着的美。对这样的女人,我没法指望在她们身上看到优雅的风度,对她们的装束打扮我更是不敢恭维。然而,就在一种信念消失之时,接踵而至的——而且会变得愈来愈根深蒂固,从而遮掩一种现状,即我们业已丧失给新事物以现实意义的能力——是对曾由这种信念赋予活力的前尘往事的盲目崇拜,仿佛所有这些旧事都是神圣的,而我们身上只剩些凡俗的东西,仿佛我们现在的怀疑自有一个偶然的原因,那就是诸神死了。

多丑啊!我心想,在这些汽车身上难道能找到当年马车鞍辔的那份优雅吗?我大概真的已经老了——女人绷在身上的裙子竟然不是用上好衣料做的,这样的世界,我和它是格格不入了。既然玲珑剔透的红叶下早已物是人非,既然俗物蠢事取代了林间优美的景致,那何必再去那些大树下呢?多丑啊!我能安慰自己的,唯有对往年认识的那些女性的追想,如今已是无处可觅优雅了。这些对帽子上顶着个鸟笼或菜圃的丑女人看得出神的男人,我怎么能指望他们有那份灵性,感觉得到斯万夫人戴一顶平常的浅紫色系带女帽或者仅仅竖插一朵鸢尾花的有檐小帽,那风采有多迷人啊。难道我真能让他们明白,我在冬日早晨遇见步行的斯万夫人时,为什么心情那么激动吗。——她穿着水獭皮短大衣,戴一顶普通的贝雷帽,上面笔直插着两根山鹑翎毛,然而扣在胸口的那束紫罗兰就足以发人遐思,让人感觉到家居时她周围温暖舒适的氛围,生意盎然的浅蓝花儿,在灰色的天空、冷冽的空气、枝头光秃秃的树林映衬下,如同窗外下着雪,室内兀自在丝织面料长沙发跟前、挨着烧得正旺的壁炉的花盆和花箱里绽放的花儿那般,自有一种只把季节时令当作背景,生活在富有人情味的氛围、亦即这位夫人身旁氛围之中的魅力。何况,令我心向往之的又何止是当年的装饰打扮呢。既然有关当年的回忆的不同片断是交织牵连的,我们现在的记忆亦然如此,它们已在一个整体中达到平衡,既不能从中抽取这个片断,也无法拒绝其中的那个片断,我就心心念念想在一位这样的夫人府上度过向晚时分,面前放着一杯茶,深色墙壁的套间让我想起斯万夫人的家(在这个故事的第一部分结束之后的那一年),夕阳的斜晖给墙壁抹上橙黄色,炉火红嫣嫣地蹿着火苗,**闪烁着粉红和白色的亮光,可在那些十一月的黄昏时刻(读者下面就会看到),我还不懂怎样去发现我所渴望的欢乐。现在,即使这样的时刻已不能为我带来任何欢乐,它们在我眼里依然有着自身的魅力。我多想能寻到和回忆中一样的那些时刻啊。唉!如今剩下的只有那些路易十六式样的雪白的套间,墙上点缀着蓝色绣球花图案。况且,如今人们回巴黎越来越迟了。倘若我写信给斯万夫人,请她就似乎变得非常遥远、属于我无从追溯的年代的回忆,就显得那么不可企及、有如它曾徒然追觅的欢乐一般付诸流水的向往提供一些细节,她想必会从某个城堡回信给我,说她要到二月份才能回巴黎。可到那时**都凋谢了啊。我怀念的只是当年遇见的那些女性,那些让我对她们的服饰感兴趣的女性,因为在我的信念尚未破灭之时,我在想象中为她们每人配上各自的特征,赋予她们每人一个传奇故事。可惜啊!在刺槐林荫道——就是那条香桃木小道呀——我重又见到了其中的几位,但她们都已老得不成样子,只是当年风姿绰约的女性的幽灵而已,她们步履蹒跚地走来走去,在维吉尔的树丛中无望而茫然地寻寻觅觅。她们早已消失了,可我还在空落落的道路上追怀旧事。太阳被云层遮蔽了。大自然重又君临布洛涅树林,这儿曾是妇女乐园的遐想早已风流云散;作为景点的磨坊上方,真实的天空是灰色的;风吹皱大湖的水面漾起涟漪,它这就有了湖的风致;大鸟振翅掠过树林,它这就有了树林的况味;鸟儿发出尖厉的鸣声,依次栖落在高大的橡树上,橡树的树冠形如德鲁伊特祭司[236]圆帽,树干有如在多多纳圣殿[237]那般庄严挺拔,它仿佛在宣告这座另有所用的森林已然杳无人迹,让我更清楚地意识到,在现实生活里寻找记忆中的景象,这本身就是矛盾的,记忆中的图景不可能再有来自记忆本身、不通过感官而被感知的那份魅力。我所熟悉的现实,现在不存在了。只要斯万夫人不在同样的时刻,和当年一模一样地来到这儿,这条林荫道就不复是昔日光景。我们一度熟悉的那些地方,都是我们为方便起见,在广袤的空间标出的一些位置。它们只不过是我们有关当年生活的无数相邻的印象中的一个薄片;对某个场景的回忆,无非是对某个时刻的惋惜罢了;而那些房舍、大路、林荫道,亦如往日的岁月那般转瞬即逝。

(本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