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无眠之夜经常浮现眼前的那些卧室中,跟贡布雷的卧室最不相像的,就是巴尔贝克海滨大酒店的那个房间了;贡布雷的每间卧室,都弥漫着尘粒、花粉、食品的气息和虔诚的氛围,而在巴尔贝克酒店的房间里,涂过瓷漆的墙壁有如碧波粼粼的游泳池光滑的内壁,给人一种清纯的、天蓝的、带点盐味的感觉。负责装潢这家大酒店的巴伐利亚家具建材商,在每个房间的装饰上都翻了花样,我住的房间里,沿三面墙壁排开带玻璃门的矮书橱,视各个书橱的不同位置,玻璃橱门起着一种意想不到的效果,犹如一幅描绘景色变幻的大海的油画环壁而立,构成一道海青色的护墙板,只是被桃花心木的橱框分割成了一小幅一小幅而已。这样一来,整个房间俨然有了一种时尚家具展上宿舍样板房的意味,那些样板房中装饰的艺术作品,据说能使睡在里面的人感到赏心悦目,作品的题材则与房舍所在地的风俗有关。
但是跟这个真实的巴尔贝克最不相像的,却是我在一些风狂雨骤的日子里经常想起的巴尔贝克,在这种天气的日子里,风刮得一阵紧似一阵,弗朗索瓦兹领着我走在香榭丽舍大街上,一边招呼我别跟墙壁靠得太近,免得屋顶砖瓦刮下来打在头上,一边声音发颤地给我讲些报上刊登的灾祸和海难事故。我最大的心愿就是看一看海上的暴风雨,不是作为一种壮丽的景观加以炫示,而是作为大自然真实面目毫无掩饰地暴露出来的那个瞬间;或者不如说在我心目中,只有那种我知道不是有意造出来让我开心,而是势所必然的,无可改变的东西——那种自然景色或杰出艺术品的美,才称得上壮丽的景观。我感到好奇,渴望去了解的,正是那些我觉得比我自己更真实的东西,它们在我眼里具有特殊的价值,能让我窥见一位伟大天才的思想,或是大自然不受人类干扰,率性表现出来的力量或风致。就好比倘若把母亲的声音孤零零地从留声机上放出来,并不能慰藉我们的丧亲之痛,同样我对一场机械模仿出来的暴风雨,只能像对万国博览会上的灯光喷泉一样地无动于衷。为了让那暴风雨是绝对真实的,我也希望那海岸本身就是天然的海岸,而不是新近由市政府兴修的一条什么堤岸。其实,大自然凭着它在我身上唤起的所有那些情感,已经使我觉着它是跟人类机械的产品截然对立的一种存在。它身上带有的人工印记愈少,可供我的心自由翱翔的空间就愈广阔。然而我记得勒格朗丹早就对我们说起过巴尔贝克这个名字,按他的说法那儿是一片海滩,就紧靠着那座“以海难事故频繁著称,一年里有半年阴雾沉沉、浪涛滚滚的不祥的海岸”。
“你踩在那儿,”他说,“甚至会比在菲尼斯泰尔[214](尽管那儿现在高楼林立,却并没有改变它远古的地质框架的结构)更清晰地感觉到脚下就是法国、欧洲,乃至古代世界疆土的尽头。这儿是以打鱼为生的古代人最后的集居地,他们跟那些从世界开创之际就繁衍生存的同类一样,面对着那个海雾和黑影的永恒王国。”有一天在贡布雷,我跟斯万先生谈起巴尔贝克的海滩,目的是从他嘴里知道,那儿是不是观看最猛烈的暴风雨的最佳地点,他回答我说:“我想我对巴尔贝克是挺了解的!巴尔贝克那些建于十二、十三世纪的教堂,一半还是罗马式[215]的,它们也许是诺曼底的哥特式[216]建筑最奇特的样本,真可谓是匠心独运!简直就像是波斯艺术。”在这以前,这些地区在我头脑里只不过是些年岁已湮没不可考,庶几跟那些重大地质变迁同时代的地块——就像大西洋或大熊星座一样先于人类历史,而那些未开化的渔人,也不见得比鲸鱼更强些,怕是压根儿就不知晓什么是中世纪——这会儿看到他们竟然经历过罗马式时期,于是一下子把他们纳入了时代的序列,我又知道了哥特式的三叶饰亦曾及时地镌刻在那些原始石块上,犹如春天来临时那些柔弱而生命顽强的花草星星点点缀满极地的雪原一般,真是欣喜异常。哥特式建筑,为这些地区和这些人提供了测定年代的依据,反过来这些地区和这些人也为它给出了一个依据。我想象着这些渔民怯生生、战兢兢地尝试着建立起群居的关系以后,在漫长的中世纪里,聚居在这死亡之崖的脚边,地狱之岸的一隅,他们究竟是怎样生活的;哥特式建筑在我眼里变得更充满生气了,因为我可以看到,除了我常想到它们存在的那些城市以外,它是怎样在一种特定的场合,在一些原始的石块上绽芽、开花并变成一座可爱的钟楼的。大人领我去看巴尔贝克最有名的雕像的复制品——鬈发塌鼻的众使徒,门廊里的圣母——当我想到有一天我将会看见它们栩栩如生地耸立在终年不散、带着咸味的阴雾上方,我高兴得几乎透不过气来了。从此之后,逢到二月里风雨交加而又暖意**漾的夜晚,当劲风拂过我的心田,让它跟我卧室里的壁炉烟囱一样颤动不已的时候,也把去巴尔贝克旅行的念头吹进了我的心扉,把我一睹哥特式建筑丰采的意愿和领略海上暴风雨的初衷搅和在一起了。
我巴不得第二天就跳上一点二十二分的那班特别够意思的列车,这班列车的发车时刻,我每回在铁路公司的时刻表,在环程旅行的广告牌上看到的当口,都禁不住会怦然心动;它就像在下午一个确定的点上,切了一道绝妙的槽口,作为一个神秘的标记,从这点往前,岔了道的时间虽说照样流逝,过了夜晚,就是翌日的早晨,但是你已经不是在巴黎,而是在列车沿途听由我们选择的某个城市;列车沿途靠站的城市有贝叶、库唐斯、维特雷、凯斯唐贝尔、蓬托尔松、巴尔贝克、拉尼翁、朗巴尔、贝诺代、阿旺桥、坎佩莱,它满载这许多地名扬长而去,我却在这些地名中间哪一个也不舍得丢掉,以致都弄不清自己究竟最喜欢哪一个。但是,倘若父母亲答应的话,我会毫不耽搁地立即穿上衣服,当天晚上就动身去巴尔贝克,当第一道曙光从波涛汹涌的海面升起的时候,我已经可以到达巴尔贝克,浑身溅满海水,躲进那座波斯风格的教堂了。快到复活节的那会儿,父母亲答应我到意大利北方去过一次节,这一来,对色彩绚丽的春天的憧憬,顿时取代了充满在心头的对暴风雨的向往,先前我一心想着的是波涛澎湃而来,卷起巨浪拍击原始的海滩,海滩边上如同悬崖绝壁那般兀立着陡峭嶙峋的教堂,教堂的塔楼上还有海鸟在鸣叫,现在,这些遐想一下子就烟消云散了,春天的憧憬使它们失去了魅力,它们由于跟这憧憬相对立,而且只会削弱它,因此就被完全排除了,我所憧憬的春天,并不是挂着霜花、寒意料峭的贡布雷的春天,而是百合花和银莲花铺满菲耶索莱[217]的田野,明媚的阳光把佛罗伦萨照耀得如同安杰利科[218]的油画里金光灿烂的底色一般的春天。从那以后,对我来说似乎只有光线、香味和色彩才是有价值的;景象的更迭在我会直接引起意愿的改变,而且——正如有时候乐曲中的调式变换来得很突然一样——会在我的感觉上引起整个色调的转变。到后来,甚至根本用不到等季节时令更换,而只要气候有些变化,就会在我脑海中引起这种色调的转变。我们常常可以在某个季节里冷不丁地遇上一个本该属于另一个季节的天气,在这种天气里我们就像生活在那另一个季节里,它把这页从另一个节令撕下的日历提前或挪后,插进那个叫作运气的日历本里,就这样,它使我们回忆起那个季节种种特有的乐趣,一心想去享受那些乐趣,同时也就中断了我们本来沉浸其间的梦想。我们的生活或健康如此这般地得益于自然现象,毕竟是带有偶然性,并不足道的,除非将来有一天,科学完全掌握了这些自然现象能够操纵自如地再现它们,从而使这些自然现象摆脱偶然性,不再听凭造化的播弄,甚至连这些大西洋和意大利之梦也能不受季节、时令变换的影响。总之,过了没多久,我只要念叨着这些名字就能重温旧梦了:巴尔贝克、威尼斯、佛罗伦萨,在这些名字里,业已积聚起了它们所代表的地方在我身上激起的愿望。即使在春天,只要在哪本书里看到巴尔贝克的名字,对暴风雨和诺曼底哥特式建筑的向往,马上就会被唤醒;即使在风狂雨骤的日子里,一听到佛罗伦萨或威尼斯的名字,我心头就会充满对阳光,对百合花,对总督府和百花圣母院[219]的憧憬。
这些名字时时刻刻蕴蓄着我心中那些城市的形象,但那毕竟是经过了装饰,是置于这些音节的影响下而再现在我眼前的形象;因而,那些城市的形象变得更美,但同时也变得跟这些诺曼底或托斯卡纳城市的本来面目大相径庭了,它们在激扬想象天马行空让我兴奋不已的同时,也孕育着我日后旅行中的失望。它们使地球上的有些地方变得更独特,因而也就更真实。这时我并不把这些城市、风景、建筑想象成从一幅大画上剪裁下来的,或好看或不怎么好看的画面,而是把其中每一个都想象成未知的、本质上与众不同的、我的心渴望去了解并从中得益的对象。它们一旦有了名字,像人一样有了特地为它们起的名字以后,又增添了多少个性色彩啊!语词为我们提供的是事物的一幅清楚、常用的图像,就像挂在小学校墙上的那些图画,它们作为图例,让孩子们明白什么叫钳桌,什么叫鸟儿,什么叫蚁穴,同一类事物都被看作同样的。然而人的名字——以及我们习惯于看作跟人的名字一样具有个性的、各不相同的城市的名字——提供的却是一幅很模糊的画面,它根据这些名字发音的响亮与否,从中抽象出一种色调来,一股脑儿涂抹在画面上,犹如一幅全是蓝色或全是红色的招贴画。在这种招贴画上,由于作画条件的限制,或是由于画家的兴之所至,不仅天空和大海,就连小船、教堂、行人也全都是蓝色或红色的。我读了《巴马修道院》[220]以后,巴马就成了我最想去的城市之一,它的名字在我心目中是紧致、光滑、柔美的,而且是浅紫色的,要是有谁对我讲起巴马城里某座将要接纳我的房屋,他就会引得我满心欢喜地想象一座光滑、紧致、浅紫色的柔美的住所,它跟意大利任何一座城市里的住所都不相干,因为我只是借助于巴马这个发音低沉、密不透风的名字,借助于我赋予它的斯当达尔情调和紫罗兰色泽而把它想象出来的。我想到佛罗伦萨,这座城市神奇地散发着馨香,就像一个花冠,因为它又叫百合花城,而它的教堂就叫百花圣母院。至于巴尔贝克,它是这样的一种名字,就像一件诺曼底的古陶器上还保留着它出土所在地的泥土颜色一样,我们从这种名字上可以体会到某种已经废除的习俗,某种封建的特权,以及一种地域的历史状况和形成这两个怪诞的音节的古拙的读音方式,我毫不怀疑,那位将在我到达之际给我斟牛奶咖啡的旅店主人就是用那种方式说话的,在我的想象中,那位带我去看教堂前面呼啸的大海的旅店主人,就像中世纪韵文故事里的人物那样好跟人争论,那样不苟言笑,那样古意盎然。
要是我的身体情况好些,父母亲即使不让我上巴尔贝克去小住一阵,至少也会同意让我坐一回我已经在想象中乘过好多次的那列一点二十二分的火车,去领略一番诺曼底、布列塔尼的建筑和景色,到那时我当然要在一些最美丽的城市下车喽;可是我纵然比来比去,又怎么能够挑出哪些城市是最美的呢,这简直要比从一群各领**的佳丽中间挑选一个绝色美女还困难。贝耶高高地耸立于精致典雅的淡红色城堞之上,顶端沐浴在后一个音节放出的亘古金光中;维特雷的那个闭口音符,犹如用黑木把古色古香的玻璃隔板分成了许多菱形小格;轻柔的朗巴尔,在那片乳白色的基调中,包含着从蛋壳黄到珍珠灰的各种色调;库唐斯这诺曼底的大教堂,它后面的那个二合元音沉甸甸、黄澄澄的,宛如把一座黄油的塔楼安在了教堂的顶上;拉尼翁,那是在乡村的宁谧中响起的马车和尾随其后的蜜蜂的声音;凯斯唐贝尔,蓬托尔松,既可笑又天真,让人想起沿了两个河网交错、诗意盎然的地带一路散布鹅群鸭群的白羽毛和黄扁嘴;贝诺代这个名字,仿佛用缆绳都快要系不住了,河水一个劲地要把它曳进水草丛中去;蓬达韦纳,那是一朵藓帽的翼瓣,颤巍巍地在绿莹莹的运河水面映出轻盈的身影,然后闪着粉白粉红的光斑飞扬而去;坎佩莱,则从中世纪以来就沉潜于那些溪流之中,淙淙作声地溅起珍珠似的水点,组成一幅生动的单色画,犹如粲然的阳光透过彩绘玻璃窗上的蜘蛛网,减弱成缕缕银光勾勒出的图景。这么许多城市,让我怎么选呢?[221]
这些图景之所以失真,另外还有个缘故,那就是它们势必都是些大大简化了的图景;也许,那些为我的想象所召来,而我眼下还不能完全感知它们、品尝其中乐趣的东西,被我统统关进了名字这座收容所;也许,正因为我已经在那里面积聚了许多憧憬和向往,这些名字就使我的种种愿望都磁化了;然而这个收容所并不很宽敞;我至多只能在其中放进一个城市的两到三个主要名胜,它们就这么很突兀地并列在那儿;在巴尔贝克这个名字里,如同在海滨浴场买来的蘸水笔笔杆上的放大镜里,我看到的是波斯风格教堂周围汹涌澎湃的浪涛。说不定这些图景的简单化,还正是它们能对我施加影响的一个原因呢。有一年,父亲决定我们一起到佛罗伦萨和威尼斯去过复活节,我因为没法在佛罗伦萨这个名字里找出空间,来装下通常构成城市的那些要素,所以只能依靠一种揣摩本质上能算是乔托天才的东西,再跟某些春天的芳香结合在一起,孕育出一个超自然的城市来。至多——因为一个名字里所能容有的时间长度,并不比空间情况好些——我也只能像乔托的有些油画那样,把佛罗伦萨这个名字分成两个画面,乔托在那些画面上,表现了同一个人物在两个不同时刻的情状,这一半里他还睡在**,那一半里他已经在蹬鞍上马了。在一个画面上,我正在一座建筑的穹顶下,凝神观看一幅壁画,清晨布满尘埃的阳光,斜斜的,不停地往前移动,仿佛给这幅壁画渐渐蒙上一层帷幕;在另一个画面上(由于我想到这些城市的名字时,并没有把它们当作一种可望而不可即的理想,而是看作一种我将要投身其中的现实环境,于是乎这种我还不曾经历过的生活,这种我所赋予环境的纯洁无瑕的生活,使最世俗的娱乐、最简单的场景具有了文艺复兴前期杰作的那种迷人的魅力)我正急速地穿过——为了尽快享用那顿等着我去的早餐,餐桌上摆着水果和西昂莱红葡萄酒——开满黄的、白的水仙花和银莲花的ponte vecchio[222]。这些就是(虽然我在巴黎)我心中看见的,却又并不在我跟前的景物。即使从一种很实用的观点来看,在我们的实际生活中,我们所向往的地方,每时每刻都比我们身处的地方占据着重要得多的位置。当时说“去佛罗伦萨、巴马、比萨、威尼斯”这些话时,如果我心神更专注些,想必我会意识到我所看见的根本不是一座城市,而是一种跟我所知道的任何事物都不相同的、极为美妙的东西,对一个成年累月生活在冬日向晚时分的人来说,它就是那从未知晓的奇观:春之晨。这些出于想象而又一成不变的图景,日日夜夜让我魂牵梦绕,我一生中的这段时期,就此有别于在此以前的那些时期(在一个光从外表看事情,也就是说什么也看不见的人眼里,它们可能和这段时期没什么两样),好比在剧场里听歌剧,一个富有旋律性的动机有时会给人以美妙的新鲜感,这是只读脚本所意想不到的,至于那些光知道在剧院外面等这几刻钟过去的人,就更不用说了。另外,即使单纯从数量的观点来看,在我们的生活中,这些时日也是长短不等的。就过日子而言,凡是稍有些神经质的人,比如说我吧,都像汽车一样有着各种不同的排挡。有些时日好比上坡那么没劲,你得没完没了地爬呀爬呀,而有些时日有如下坡,你尽可以唱着歌儿飞快地往前走。在那一个月里——我像在心里反复哼唱一首旋律那般,不厌其烦地整日默想着佛罗伦萨、威尼斯和比萨的景象,它们在我胸中激起的渴念,自有一种非常强烈的人性的含义,就好比那是一种爱情,一种对某个人的爱情——我始终相信,这些景象是跟一种独立于我而存在的现实相符的,这些景象使我心中充满美好的希望,早期的基督徒在进入天堂的前夜,怀抱的大概就是这样的希望。我可不去担心,想用感觉器官去观看,去触摸梦的产物会不会有矛盾,既然梦中的东西无法由感官来感知——唯其与感官所知晓的东西都不相同,对感官就更有**力——激起我愿望的,恰恰是提醒我那些景象具有现实性的事情,它们犹如一种许诺,告诉我这一愿望是可以实现的。我的兴奋起因于对艺术享受的想望,旅游指南却比美学著作更能滋养这份想望,而旅游指南和火车时刻表相比,又略逊一筹了。尽管佛罗伦萨在我的想象中可望而不可即,对横亘在心中的路途阻隔我无计可施,但是经由地面的陆路水程,我绕些圈子、兜些远路总有办法到达这个佛罗伦萨,每念及此,心头就暖融融的。我想让我有意前往的城市显得很有分量,于是不停地念叨威尼斯是乔尔乔涅学派的摇篮,提香的居住地,中世纪家居建筑保存最完整的博物馆,自己感到很幸福。遇上早春乍暖还寒的天气(这在圣周前后的贡布雷是常有的),我紧着步子前去购物——瞧见林荫道旁高大的栗树沉浸在潮湿如水的寒气之中,却依然像穿好盛装准备赴宴的宾客那样毫不自馁,兀自把结着冰的自身修裁成圆滚滚的模样,料峭的春寒再怎么着,也终究没法抑制枝头长满嫩叶,生机勃勃地渲染出一派郁郁葱葱的绿意——我心中仿佛看见,佛罗伦萨的老桥已经铺满风信子和银莲花,春天的阳光已经给威尼斯的大运河染上浓郁的碧蓝和高贵的翠绿,拍击河岸的河水在提香的油画跟前溅成浪花时,其斑斓的色调堪与大师的杰作媲美。在父亲一边看着气压计抱怨天气冷,一边查看有哪几班列车最合适的当口,我再也抑制不住心中的喜悦了;我知道,早餐过后钻进那黑乎乎的密室,躲在能让周围的一切星移斗转的魔厢里,第二天醒来就在“碧玉砌高墙,祖母绿铺路”[223]的大理石和黄金之城。于是乎,它和百合城都不再是我刻意想象出来的虚构图景,而是存在于距巴黎一段路程(如果你想看见它们,就非得逾越这段路程不可)的地球上某个确定不易之处。一句话,它们是真实的城市。这一感觉,在我听到父亲下面那几句话时变得更强烈了:“总之,你们可以在威尼斯从四月二十号待到二十九号,然后在复活节早上到达佛罗伦萨。”经他这么一说,那两个地方不仅从抽象的空间,而且从想象的时间中解脱了出来,原本在那样的时空中我们往往不只安排一次旅行,而是同时安排好几次旅行,可又并不真往心里去,因为那些旅行都是无法实现的——那样的时间是可以复制的,我们在一个城市度过一段时间以后,还可以在另一个城市度过同一段时间——父亲的话还将一些时日特地给了这两个地方,作为它们能供我们所用的确证,因为这些确定无疑的日子是用一日少一日,不会去而复返的,我们无法在此处过这几日的同时在彼处也过这几日;我觉得就在洗衣店说好星期一给我把那件溅了墨水的白背心送来的那个星期,这两座我将把它们的圆屋顶和塔楼,用令人心醉的几何构图纳入自己的生活场景的美轮美奂的城市,正从它们在其中尚不存在的想象时间中挣脱出来。可那会儿我离喜悦之巅还有一步之遥;终于到达峰巅之时(直到那一刻,我才醒悟到下一个星期,也就是复活节前的那一周,在被乔尔乔涅壁画映红、汩汩作响的街头看见的,并非如我以前不听别人再三提醒,始终在想象中挥之不去的“血红的披风下闪着甲胄青铜色寒光,犹如大海那般威严雄壮、令人生畏的”威尼斯人[224],而在人家给我的圣马克广场大照片上,教堂门前戴圆顶礼帽的那个小人儿,说不定就是我呢),是在听到父亲叮嘱我的那一刻,父亲对我说:“大运河上想必还挺冷,你还是在箱子里把冬天的大衣和那件厚外套都带上为好,以防万一嘛。”这几句话,让我兴奋得无以复加;以前我一直以为这是不可能的,可此刻我感到自己当真一头扎进了“宛如印度洋暗礁那般的紫晶岩”[225]中间;我使出浑身的力气,做了个高难度的体操动作,像挥去一个没有来由的保护层那样,挥去卧室里围绕在我身旁的空气,换上同等分量的威尼斯空气,其中我用想象注入威尼斯这个名字的大海气息,有如梦的氛围那般无法形容,那般独特别致,我体验到一种奇妙的魂不守舍的感觉;原先只是隐隐约约的想吐的感觉,顿时变得分明起来,就像喉咙非常难受时会恶心一样。我被扶到**躺下,随后几天高烧连续不退,医嘱非但现在不能让我去佛罗伦萨和威尼斯,即使痊愈以后,至少一年以内不许外出旅行,而且要避免情绪激动。
唉,大人还严禁我到剧院去看拉贝玛演出的歌剧;这位被贝戈特视为天才的杰出女演员,原本说不定还可以让我领略一些非常重要、非常美的东西,聊作我没能去佛罗伦萨和威尼斯,没能去巴尔贝克的慰藉哪。大人想出的主意是让我每天由人陪着去香榭丽舍公园,这位以不让我累着为己任的陪伴就是弗朗索瓦兹,自从莱奥妮姑妈去世以后,她就专门服侍我们了。去香榭丽舍,让我觉得苦不堪言。要是贝戈特在他的哪本书里提到过它,大概我会愿意去亲近一下这个公园,就当它跟所有先在我的想象中有个复本,然后再慢慢熟悉起来的东西一样吧。这些东西会在我的想象中变得亲切、生动起来,会被赋予一种富有人情味的个性,我愿意在现实生活中与它们再度相遇;可是香榭丽舍公园,它在我的梦中还了无痕迹呢。
有一天,我在旋转木马旁边的老地方待腻了,弗朗索瓦兹就带着我——越过卖麦芽糖的女商贩几步一岗守卫着的边境线——到邻近的陌生地区去玩儿,那儿见到的尽是些陌生的脸,还有山羊拉的小车经过;随后她又回去取她的东西,刚才她把它们搁在那张背靠着月桂树丛的椅子上了;等她的这会儿工夫,我在大草坪上往前走去,这草坪稀稀拉拉的,刚轧短过,被太阳晒得都泛黄了,草坪尽头有个喷水池,池子边上耸立着一尊雕像,只见在一条小径上,有个小姑娘一边套上外衣、装好球拍,一边朝着另一个正在水池跟前玩羽毛球的红棕色头发的小姑娘,脆声脆气地喊道:“再见,吉尔贝特,我回去了,别忘了今儿晚上我们吃过晚饭要上你家去呢。”吉尔贝特这个名字从我的耳边掠过,因为它不是说一个不在场的人,而是直接招呼对方,所以更清楚地使我意识到了这个名字所代表的那个姑娘;它带着一种,不妨这么说吧,随着声波曲线延伸和目标趋近而变得更为强劲的力量,贴近我的耳边掠过——我觉得它挟带着正在喊它的那位女友(而不是我)对它所指的姑娘的熟识和了解在飞行,其中有她呼喊这个名字时在眼前看到的,或者至少是记忆中保留着的,她俩日常亲密交往、平时彼此串门的情景,有那一切在我是那么难以了解、那么令人痛苦,而在这位幸运的小姑娘却是那么熟悉、那么唾手可得的全部印象,这位幸运的小姑娘让这名字掠过了我的耳际,但我却没能参透它的含义,听任她的那声喊叫把它送上了半空——这个名字已经准确地命中了斯万小姐的某些外人无法看见的生活细节,包括晚饭后将在她家如期举行的晚会,让它们款款地散逸出来,**漾在空中——它们形成了一朵色泽绚丽的云彩,在孩子和女仆们的头顶上空飘过,犹如普桑[226]的油画里一座花园上方鼓鼓囊囊的云彩,这朵满载骏马华车的绛红色的云彩,精细地反映了神祇们的某种生活场景——最后,它们在这片凋谢的草坪上,在这位金发小姑娘下午打过羽毛球的草地上(她不停地把球打出去又捡回来,直到一个帽子上插着蓝色翎毛的家庭女教师喊她时才歇手)投下了细细的一条碧绿底色上有着红色纹理的神奇的带子,犹如一道反光那样触不到摸不着,又如一块地毯那样叠放在草地上,我拖着沉重、忧伤而又渎神的脚步,在那上面不知疲倦地踱来踱去,直到弗朗索瓦兹冲我喊道:“嗨,您还不赶紧把短大衣给扣上,咱们开路啦。”我第一次悻悻然地注意到,弗朗索瓦兹的语言居然这么粗俗,而且,唉!帽子上也没有蓝翎毛。
她会不会再上香榭丽舍公园来呢?第二天她没上那儿去;可是随后几天我都在那儿见着她了;我就那么一刻不停地围着她和伙伴们玩耍的地方转悠,结果终于有一次她们玩捉人游戏时缺个人,她就问我愿不愿意参加凑个数,从此以后,每回只要她在那儿,我总跟她一起玩。可是也并非天天都能如此;有时候她有课不能来,有时候是教理问答,或者是吃点心,所有这些生活仿佛都离我挺远的,只有两次我感觉到了她的整个生活好像浓缩在吉尔贝特这个名字里面,令人痛苦地从我身边掠过,一次是在贡布雷的斜坡上,另一次是在香榭丽舍的草坪上。碰到这些日子,她事先就告诉我们她到时候来不了;如果是读书的缘故,她就说:“真没劲,明天我不能来了;你们自己玩吧。”说话的样子灰溜溜的,多少让我感到些许安慰;但如果那是因为有人邀请她下午去做客,而我不知道,还在问她来不来玩,那她就会回答我说:“我就希望我来不了!我就希望妈妈能让我上我那位女朋友的家去。”碰到这种日子,我至少还能事先知道她不来,而有几次是她母亲临时决定带她去买东西,到第二天她就说“哎!可不是,我跟妈妈一起出去了”,仿佛那是一件再自然不过的事情,根本不是某个别人天大的不幸。也有时候是因为天气不好,她的家庭女教师怕淋着雨,所以就不带她上香榭丽舍来。
于是,遇到天气看上去不怎么好的日子,我从一大早起就老是朝天空看,注意着每一丝迹象。要是我瞧见对面的那位夫人在窗前戴帽子,我就在心里想:“这位夫人要出门了;这就是说今天的天气是可以出门的;那吉尔贝特干吗不像这位夫人一样呢?”过一会儿,天色变得阴霾下来,妈妈说,只要一线阳光露出脸来,天色还是会放亮的,不过看上去多半是要下雨了;要真是下雨的话,上香榭丽舍去又有什么用呢,所以从午饭过后,我焦急的目光始终没离开这变幻叵测、云层低垂的天空。它始终是那么阴沉沉的。窗子跟前,阳台是灰蒙蒙的颜色。骤然间,在那片晦暗的磨石地面上,我虽然没有看见,却感觉到了一丝亮色在努力着要浮现出来,那是一缕犹豫的阳光在搏动,要想放出自己的光亮。片刻过后,整个阳台变得白蒙蒙、亮闪闪的,宛如清晨的河面,栏杆的铁饰投下了星星点点的影子。一阵风吹过,这些影子就随风消散,磨石地面又晦暗起来,但稍过一会儿它们又像养驯的小动物似的,重又钻了出来;磨石的地面不知不觉地又开始泛出白蒙蒙的亮光,而且这亮光在渐渐地不断增强,就像音乐中在一首序曲的结尾,一连串渐强奏出的经过乐句,带着一个音符迅速地掠过所有过渡的音区,一直到达最强的音位,我眼见这磨石地面终于洒满了大晴天才有的持久不变的金色阳光,精雕细镂的栏杆扶手的影子,黑黢黢的在地面上清晰地显现,犹如一层匪夷所思的植被,就连最精微的细部,轮廓也勾勒得纤毫毕现,让人仿佛能想见艺术家孜孜矻矻的匠心和志满意得的神气,而整个栏杆幽暗、祥和的影子静卧在阳台地面上,呈现出一种鲜明的立体感,又仿佛天鹅绒那般柔软,是啊,这些宽绰浑厚、棱角有如枝叶般伸展的倒影,看上去就像知道自己是宁静和幸福的保证。
这瞬间的常春藤,这短暂的墙草类植物啊!在许多人眼里,它在所有可以攀缘墙壁、用来装点窗台的植物中间是最平淡、最不起眼的;而对我来说,自从那天它如同吉尔贝特的影子出现在阳台上,让我知道她也许已经到了香榭丽舍大街,一等我到那儿就要对我说“咱们这就玩捉人游戏啦,您归我这边”,我就觉着尽管它柔弱,一阵风就能把它吹跑,但它同样不受季节影响,只和时间相干;它是允许得到那即刻的幸福的承诺,它是拒绝这幸福的谶语,而在那即刻的幸福之中,甚至有着爱情的幸福;它那么柔软,那么温暖地覆盖在石头的地面上,就连苔藓也没有如许的柔软和温暖;它充满着生机,即便是在严寒的冬天,只消有一缕阳光就能让它绽出欢乐之芽,开出欢乐之花。
后来就到了那样的日子,所有其他的植被都销匿了,苍老的树身上那层新绿的树皮,被积雪遮住了,这雪虽然消停了,但是天色还是阴沉沉的,这种天气甭指望吉尔贝特会出门,正在这时,太阳倏忽露出脸来,在披满阳台的积雪上,编织起万道金光,绣出无数黑黢黢的阴影,连母亲都不由得说了句:“瞧,天气都放晴了,你说不定还是可以上香榭丽舍去。”这种日子,我碰不到一个同伴,也没有一个准备回家的女孩能肯定地告诉我说吉尔贝特不来了。往日被神情凛然但又特别怕冷的家庭女教师们坐得满满的椅子,这会儿都空****的。只有在草坪旁边还坐着一位上了点年岁的夫人,她每天都来,而且总穿同一套衣裳,款式挺好,颜色很深,在那段时间里,为了能跟她相识,倘若真能用什么东西来交换的话,我会愿意把未来所有最重要的利益全部奉献出来。因为吉尔贝特每天都去跟她问好;她向吉尔贝特打听她可爱的母亲的消息;我好像觉得,要是我跟她认识了,我在吉尔贝特眼里就会成为另一个不同的人,另一个认识她父母的亲戚的人。当这位夫人的外孙、外孙女远远地在玩耍的时候,她一直在读《论坛报》。她管这报纸叫“我的老论坛报”,而且在提到警察或租椅子的女人时,挺有贵族气派地说“我那位警察老朋友”,“那位租椅子的女人,她和我是老朋友啦”。
弗朗索瓦兹老这么待着不动,冷得都受不住了,于是我们一起往前走,一直走到了协和广场桥上去看结冻的塞纳河,这会儿随便哪个人,就连孩子也一样,走近它时一点都不害怕,好像那是一条搁了浅的、任人宰割的大鲸鱼。然后我们又回到香榭丽舍大街,我在寂然不动的旋转木马和白皑皑的草坪中间,忍受着痛苦的煎熬,纵横阡陌的小径已经扫除了积雪,黑黝黝地镶嵌在冰冻的草地上,草坪的那尊雕像,手指上挂着一条冰凌,这条冰凌仿佛解释了它之所以保持这个姿势的原因。那位老妇人折好《论坛报》,问旁边经过的一个保姆几点钟了,然后向她道谢说:“您可真好!”接着她又请那个养路工去叫她的孩子们回来,告诉他们说她冷了,她对他说:“您实在是太好了。您知道我可真有点不好意思呢!”倏地,天空坼裂开来了:在木偶剧场和马戏场中间,在远处变得分外美丽的地平线上,在那有了条罅缝的天际,我竟然瞥见了那位小姐的蓝羽翎,这可真是个神话故事般的标记哟。正当此时,吉尔贝特飞快地朝我奔了过来,方顶的皮软帽下面,红扑扑的脸蛋放着光,因为冷,因为来晚了,因为盼着玩儿而非常兴奋;在离我还有一段路的地方,她纵身在冰上滑了起来,而且,也不知她是为了保持平衡,还是觉着那样更优美动人,或是在模仿哪一位滑冰好手的姿势,总之她是张大了双臂,笑吟吟地往前飞,仿佛是想来拥抱我似的。“好啊!好啊!真是太好了,我要不是跟你们隔了一个时代,脑子里还尽是些老规矩,也真要像你们那样说一声这真棒,真带劲啦。”老妇人这么喊道,她是在代表寂静的香榭丽舍感谢吉尔贝特在这种天气还跑来。“您也跟我一样,对咱们的老香榭丽舍忠贞不渝;咱们俩都是好样儿的。我多想告诉您啊,我爱香榭丽舍,就现在这样子也爱。这雪啊,您大概要笑我了,它让我想起了白鼬皮哪!”说着她自己哈哈大笑起来。
这些日子的第一天,——这些日子里,作为一种阻止我看见吉尔贝特的力量象征的雪,使人感到一个分离乃至诀别的日子的那种伤感,我们平时唯一的见面地点变了模样,仿佛罩上了一个套子,不能用作见面地点了——这一天却让我的爱情有了进展,因为这是她和我第一次分享忧愁。咱们那伙玩伴里就只来了我们俩,像这样的单独和她在一起,不仅意味着一种亲近的开始,而且从她那方面来说——仿佛她在这么个天气赶来,就单单是为了我似的——这就像哪天有人邀请她下午去做客,她却为了到香榭丽舍跟我碰头而放弃那个机会一样叫我感动;我对我俩友谊的生命力和美好前景更充满了信心,即使在这萧条、孤寂、一片颓唐的环境中,我俩的友谊依然是生气勃勃的;当她把雪球塞到我脖子里去的时候,我心中充满温情地笑了,既感激她允许我做她在这么个崭新的冬天王国的游伴,也敬重她在逆境中始终对我保持忠诚。不一会儿,她的那些女友就像一群犹犹豫豫的麻雀似的,一个接一个地来了,雪地上黑压压的都是她们的身影。我们又玩了起来,这个开头开得那么郁闷的一天,就像注定要在欢乐中结束似的。我在捉人的游戏分队的当儿,朝着我在第一天听见她喊吉尔贝特名字的那位说话利索的女伴走去,她对我说:“不,不,我们知道您喜欢跟吉尔贝特在一队里,这不,您瞧她在对您做手势呢。”她果然在喊我上那片积雪的草坪去加入她的阵营,阳光给这营地染上玫瑰色,照得它古锦似的熠熠生辉,使它变成了一座金线锦缎之营[227]。
这个让我那么担心的一天,原来却是我难得才有的不算太不幸的一天。
因为,我一心只盼着天天都能见到吉尔贝特(以致有一次到吃晚饭的时候外婆还没回来,我忍不住会在心里对自己说,要是她给车子碾着了,我就得有好一阵不能上香榭丽舍去了;一个人只要有了爱情,就再也不爱任何别人了),然而我和她待在一起的这些时刻,尽管是我从前一晚起就焦急地期盼,让我担了那么些心,我甘愿为之牺牲一切的时刻,却全然并非是幸福的时刻;而且这一点我是清楚的,因为我有生以来,唯有对这些时刻完全投入地给予了细致而热切的关注,而这种关注并没有从中找到一丁半点的快乐。
只要是没跟吉尔贝特在一起,我就感到需要看到她,因为我老是不停地想要让她的形象浮现在我眼前,弄到后来干脆就不知道我这爱情的对象到底是怎么个模样了。何况,她还从来没对我说过她爱我呢。她反而时常说什么有好些男孩都是她的朋友,他们跟我比起来,她还是更喜欢他们,说什么我是个好伙伴,她挺愿意和我一起玩儿,可是我太心不在焉,玩起来不在行;她还时常很明显地对我流露出冷淡的神色,我原先以为我对她来说是跟旁人不一样的,这个信念当初要是来自吉尔贝特对我的爱,而不是像实际上那样来自我对她的爱,那它早就该动摇了,但现在既然这种信念来自我对她的爱,从而仅仅取决于我想念吉尔贝特的方式,而这种想念在我有时是一种发自内心的需要,因此这一信念也就变得很牢固了。不过,我对她怀有的这些感情,我自己也还没有向她表白过。诚然,在我那些练习本的每一页上,我都没完没了地写着她的名字、她的地址,可是瞧着这些潦草的字迹,这些我再怎么写她也不会因此想我,这些让她在我身旁占据了那么明显的位置而她却并没因此进一步介入我生活的名字,我感到很泄气,因为从中可以看到的并不是吉尔贝特,她甚至根本不会见到它们,从中可以看到的只是我自己的想望,它们仿佛在向我显示,这种想望纯粹是些主观的、不现实的、很乏味的、一无所用的东西。当务之急是吉尔贝特和我,得让我们见着面,彼此能倾诉我们的爱情,可是那会儿哪,这爱情可以说还没开始呢。不用说,这些把我弄得心急火燎的各种各样的理由,在一个成熟的男子眼里,大概不至于会是这样紧迫的。过一段时间,我们就会对培养我们的乐趣达到得心应手的地步,到那时候我们会满足于想念一个女人,就像我想念吉尔贝特那样的乐趣,而根本无须费心知道这个女人的形象是否跟现实中的形象吻合,我们还会满足于只管我爱她,而无须管她是否爱我的那种乐趣;或者,我们甚至会放弃向她倾诉爱恋之情的乐趣,来让她对我们的爱恋永葆活力,这样做是在模仿那些日本的园艺匠,他们是牺牲了好多别的花儿,才得到最美的那朵花儿的。可是在我爱着吉尔贝特的那个时候,我还以为爱情真的存在于我们自身之外,以为至多只要我们去排除那些障碍,爱情就会按照一种由不得我们去做任何改变的顺序,把它的幸福逐一地给予我们;我似乎觉得,倘若我有意用假装的冷漠取代充满柔情的表白,我不仅要失去一种梦寐以求的快乐,而且还会很轻率地为自己炮制一种矫揉造作、毫无价值的爱情,它跟真正的爱情是无缘的,这条神秘的、早就存在着的路,我可不愿意去走。
然而等我到了香榭丽舍——这会儿,首先我可以把我的爱情跟它那活生生的、不依赖于我存在的对象做一番对照,对它做出必要的校正——当面看到了这个吉尔贝特·斯万,尽管我原指望一见到她,就能使我那麻木的记忆无法找到的种种形象重又变得鲜活,尽管我昨天才和她玩过,而且刚刚就有一种盲目的本能使我招呼了她、认出了她(我们走路的时候,正是这种本能使我们在连想都来不及想的一刹那,把一只脚先于另一只脚跨出去的),但是看到了这个吉尔贝特·斯万以后,顷刻间一切的一切都不复存在了,仿佛她和作为我梦想的对象的那个姑娘,本来就是不相同的两个人。举个例子来说吧,如果说从头天晚上起我记忆中的那张丰满红润的脸上安着一双炯炯发光的眼睛的话,那么此刻的吉尔贝特的脸,却非要把某种我恰好想不起来的东西呈现在我眼前,那是一个渐渐削尖的鼻子,这么个鼻子,一下子就和脸上其他的线条结合在一起,形成了一些鲜明的特征,这些特征在生物学里定义了一个种族,如今则把她变成了一个属于尖嘴猴腮那种类型的小姑娘。我打算利用这个我所想望的时刻,对我上这儿来以前在脑子里想好、这会儿却怎么也想不起来的那个吉尔贝特的形象,仔仔细细地做一番修正,好让我在一人独处的漫漫时光中确信自己思念的就是她本人,而我有如写一本书那样一点一点积聚起来的,也正是我对她的爱情,就在这时,冷不防她把一个球传给了我;就如一个理智上不承认外部世界现实性的唯心主义哲学家,其身体还是意识到了这个外部世界那样,我,正是方才在认出她以前就先跟她打招呼的那个我,这会儿连忙接住她递给我的球(仿佛她就是个我来跟她一起玩儿的同伴,而不是我来和她相聚的心灵中的姐妹),而且出于礼貌,直到她离开之前对她说了许许多多毫无意义的客气话,硬是不让自己有个安安静静的时间来考虑我急于修正而又老是抓不住的那个形象,也不让自己有机会对她说些能使我俩的爱情取得决定性进展的话,对于这种进展,我每次都只能指望下一天的下午。
但毕竟还是有所进展的。有一天我们和吉尔贝特一起走到一个女商贩的木棚那儿,这个女商贩对我们特别和善——因为斯万先生总让人到她的铺子来买香料蜜糖面包,他患有一种异族人的湿疹和先知们的便秘,出于保健的考虑,这种面包他吃得很多——吉尔贝特边笑边指给我看两个小男孩,他俩活像儿童读物里的小着色画师和小博物学家。这么说的原因是,其中一个不肯要一块红颜色的麦芽糖,因为他喜欢紫颜色的,而另一个眼泪汪汪的不肯拿女仆给他买的那个李子,临末了他才抽抽噎噎地说:“我要另外的那个李子,因为它上面有条虫!”我买了两颗一个苏[228]的弹子。我满心羡慕地望着仿玛瑙的弹子,这些亮晶晶的被囚禁在一只木碗里的弹子,在我眼里是挺珍贵的,因为它们看上去就像笑吟吟的金黄头发的姑娘,还因为它们开价是五十生丁一颗。吉尔贝特家里给她的钱要比我的多得多,她问我觉得哪一颗最好看。它们都有如人生那样是半透明的,里面融合着淡淡的色彩。我不想叫她放弃其中的任何一颗。我巴不得她能全买下,让它们都保释出去。可我还是朝一颗颜色跟她的眼睛一样的弹子指了指。吉尔贝特拿起这颗弹子,欣赏着它那金色的亮光,用手指摸摸它,付了它的赎金,但她很快又把她解救出来的这个俘虏交给我,说了句:“拿着吧,它归您了,我把它送给您,留着做个纪念吧。”
我心心念念想听拉贝玛在一出古典歌剧中的演唱,有一回,我问吉尔贝特有没有贝戈特谈拉辛的那个小册子,它在市面上已经买不到了。她要知道确切的书名,当晚我就给她发了封蓝色急件,在信封写上吉尔贝特·斯万的名字,这个我一遍又一遍在练习本上写过无数遍的名字。第二天她把找到的小册子带来了,书用纸包好,扎着浅紫色的缎带,还盖了白蜡的封印。“您瞧,这就是您要的书吧。”她说着,从手笼里抽出我寄给她的气压信。这封气压信——昨天它还根本算不得什么,只不过是我写的一封短信而已,但经急件信差送交吉尔贝特家的看门人,再由一个仆人直接拿进她的卧室以后,它跻身于她昨天收到的蓝色快件之中,价值就变得无可估量了——信封上几乎已经看不清地址,我那微不足道、孤寂落寞的字迹上,邮局盖上了圆形的邮戳,某个邮差又用铅笔批了说明,这些是标明投递过程的记号,是外部世界留下的印戳,是生活本身象征性的紫罗兰色飘带,这是它们第一次来圆我的梦,来首肯和激励我的梦,来为我的梦添加欢欣的色彩。
还有一天她对我说:“您呢,叫我吉尔贝特就行,我呢就叫您的教名。否则太不方便了。”不过此后有一段时间,她仍然对我以您相称,我提醒她,她莞尔一笑,当即编出一个句子,以我的小名来结尾,这种句子就像外语语法练习中造的句子,仅有的意义就是拿个新词用一下。日后回想当时的感觉,我的印象是自己一度赤条条地被她衔在嘴里,毫无社会尊严可言,尽管这种尊严在她的其他同伴,或者当她说到我的姓时在我父母身上是理所当然具有的,而她的嘴唇——她努着嘴想强调某几个字时,会让人依稀想起她父亲——看上去像在剥去果皮似的剥去我的衣服,她的目光也如同她的话一样,含着前所未有的亲昵意味,伴着笑容径直(而又并不是无意识地)把欣喜乃至感激之情投向我的心间。
但当时,我没能珍视这些新的乐趣。它们并不是由我所爱的女孩给予我,给予一个爱着她的我,而是由另一个和我一起玩儿的女孩给予另一个我的,这另一个我,既没有对真正的吉尔贝特的印象,也没有一颗渴求幸福,因而懂得幸福来之不易的心。回到家里,我也没有感到这些乐趣,因为每天我都不得不克制自己的感情,把希望寄予下一天,心想第二天我会宁静而深情地久久凝视着吉尔贝特,而她就会向我表白她的爱情,向我解释她至今一直把这份爱藏在心里的原因,这种不得已的克制,迫使我不去回顾过去,一心只看以后的日子,对她给我的点点滴滴的好处,不是单纯地看作友好的表示,觉得这样就够了,而是视为新的阶梯,依凭这阶梯我就能往上登攀,最终得到从未有过的那份幸福。
虽说她有时对我挺友好,可还是会摆出一副不高兴见到我的样子让我难过,这种情形往往发生在我以为最有可能使希望变成现实的日子。那天我认定吉尔贝特会去香榭丽舍,心头洋溢着喜悦,在我这依稀是一种巨大幸福的前兆,何况早上——我走进客厅去吻妈妈,只见她早已盛装在身,黑发盘成发髻高耸着,那双美丽的手白皙、丰满,还闻得到肥皂的香味——我望见一个尘埃浮动的光柱孤零零地直立在钢琴上,又听见窗外传来手摇风琴演奏的《阅兵式归来》,不由得马上意识到,这个冬日将意外地迎来春光明媚的一天,直到傍晚前都会是光灿灿的。我们用午餐时,对面的那位夫人打开窗户,霎时间,从我椅子旁边——一下子跳过整个餐厅——一束原先在小憩的阳光倏忽不见,片刻过后重又返回依偎在我身旁。在学校上一点钟的那节课时,太阳拽着一绺闪烁的金光印在我的课桌上,弄得我焦急不安、心烦意乱,就像有人邀我去参加一个庆典,而我在三点钟以前去不了似的。好不容易等到三点钟,弗朗索瓦兹接我走出校门,两人一路沿着阳光灿烂、挤满人群的街道往香榭丽舍而去,临街房子的阳台,仿佛蒙着层薄雾飘浮在阳光之中,轻盈曼妙宛如金色的云朵。真可惜啊!我在香榭丽舍公园没找到吉尔贝特,她还没到呢。草坪上没有阳光直射,但仍受到阳光温泽的滋养,而且随处可见一点一点的草尖在闪闪发亮,栖息在草坪上的鸽群,宛如一组被园丁的十字镐从圣土下挖掘出来的古代雕像。我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眼睛直勾勾地望着远方,时时刻刻盼着看见吉尔贝特跟着家庭女教师的身影出现在那座雕像后面,雕像上的孩子沐浴在阳光中,好似被一双手托起来伸给阳光去祝福。那位上了年纪的《论坛报》女读者坐在老地方的椅子上,跟公园的一个工作人员打招呼,一边挥手致意一边大声对他说:“天气多好啊!”租椅子的女工走过来收了费,老妇人拿着十生丁的座位券扭扭捏捏地往手套口子里塞,仿佛那是给她的花束,她要为它找一个最中看的位置,来表示对送花人的谢意。一旦找到以后,她就转了转脖子,拉齐长围巾,一边让那个女工看她露在手腕处的小半截黄色座位券,一边笑容可掬地盯着对方,在一个女人指着自己的胸口叫一个小伙子看的时候,她就会带着这种笑容对他说:“您看,这就是您送我的玫瑰呀!”
我带着弗朗索瓦兹往前走,想在半路上迎到吉尔贝特,一直走到凯旋门还没遇见她,我原路回到草坪,心里对自己说,她大概不来了,正在这时,那个说话脆声脆气的女孩从公园木马那头朝我奔来:“快,快,吉尔贝特已经到了一刻钟啦。再过会儿她就要走了。大家都等您来玩捉人游戏呢。”原来就在我沿香榭丽舍大街往前走的那会儿,吉尔贝特从布瓦西-当格拉街过来了;小姐是趁天好在给自己买东西哩;后来斯万先生又特地来找女儿。所以是我错了;我不该远离草坪的;因为谁也没法料定吉尔贝特会从哪条路来,会不会迟到,而这种等待最终会使我更为激动,不仅因为整个香榭丽舍公园以及整个下午的时间,犹如空间与时间的一种无限延伸,在其中的每个地点、每个时刻,吉尔贝特的身影都有可能出现,并且还由于她的这个身影本身,我感觉到许多原因都隐藏在这个身影后面:这个身影为什么不在两点半而是在四点钟突然出现在我眼前,为什么戴的是出客的帽子而不是贝雷帽,为什么这身影不是出现在两个木偶剧场中间,而是在使节剧场前面,我多少有点猜到了我没法和吉尔贝特在一起时,她做了些什么事情,哪些事情让她非得出门或留在家里不可,我接触到了她那陌生的生活的奥秘。而使我困惑的也正是这个奥秘,我听从那个说话利索的女孩的吩咐,奔来奔去玩起捉人游戏的当口,瞥见吉尔贝特,跟我们在一起那么活泼、说话那么随便的吉尔贝特,对着读《论坛报》的老妇人(她对吉尔贝特说:“太阳多好啊,亮晃晃的像团火球。”)行了个屈膝礼,含着羞涩的笑容,神情拘谨地在和她说话,我眼前立即浮现出吉尔贝特在家里,在朋友和父母长辈身边,在访客时,在所有我无从知晓的其他生活场景中的形象,那是一个跟吉尔贝特不同的姑娘。而我对那种生活的印象,大多来自随后来找女儿的斯万先生。他和斯万夫人,在我完全是一种无法了解的未知事物,一种令人心碎的**;这一点上,他们和吉尔贝特一样,甚至或许比吉尔贝特更有过之——因为他们的女儿住在他们家里,因为她的学习、游戏、交友都离不开他们,他们于她不啻无所不能的神祇,而那种未知的神秘、**的迷人,其源头正是这样的神祇。与他们有关的一切,在我都是萦绕于怀、挥之不去的心事,斯万先生(以前他和我父母来往时,我常见到他,可从没起过好奇心)到香榭丽舍公园,就像这次一样,来找吉尔贝特的时候,我一看见他那顶灰色礼帽和披风式大衣,心头就怦怦直跳,好不容易平静下来,我又觉得他的容貌举止活脱就是某个历史人物的模样,我刚在一套书里读到这个人物的故事,他浑身上下每个细小的特点都使我充满亲切之感。斯万先生和巴黎伯爵的过从,当初我在贡布雷听说时无动于衷,现在我却觉得这种关系简直叫人不可思议,似乎除了他,谁也甭想有幸结识奥尔良家族了;这种关系使他在香榭丽舍各色人等熙来攘往的凡俗背景中脱颖而出,而他却非常低调,对自己的身份深藏不露,全无要求人家对他另眼相看的意思——事实上确实也没有谁想到要对他另眼相看。
吉尔贝特的同伴们向斯万先生问好,他彬彬有礼地一一作答,对我也一视同人,虽说他和我们家有点过节,他却并没显出认得我的样子。(可我由此想起,他在乡间其实是常常见到我的;这段记忆我还保留着,但藏在了暗处,因为看见吉尔贝特以后,斯万在我眼里就是她的父亲,而不是贡布雷的那位斯万了;现在他的名字在我心目中引起的联想,跟它往日所属网络中的那些观念大不相同,我如今想起这个名字也不会再用到那些观念,因而他成了一个全新的人物;我满心想的尽是能让我的爱情受益的事情,此外的一切在我全无价值可言,因此一想到这会儿在香榭丽舍跟我面对面、幸好吉尔贝特大概没把我的名字告诉他的这位斯万,当初那些夜晚我在他眼里想必很可笑,因为我常常在妈妈跟他、父亲和外公外婆一起在花园里喝咖啡的时候,叫人下楼去请妈妈到我卧室来跟我说晚安,这个回忆使我羞愧难当,恨不能把那些场景全给抹去。)他对吉尔贝特说,她可以再玩一局,他等她一刻钟,说完就和其他人一样坐在铁椅上,伸出那只菲利浦七世常握的手付了钱,我们又在草坪上玩了起来,一群身子有如心形、羽毛彩虹般美丽的鸽子,宛似鸟类王国中的丁香,振翅而飞,寻找一个幽静的所在栖息下来,有的停在硕大的石钵上,看不见鸟嘴的身子动个不停,让人看得出钵里满满当当尽是它正在啄食的水果和谷粒,有的落在雕像的额头,好似一件彩釉饰物置于石雕之上,在某些古代的石雕上就有这类彩饰,用以调剂石雕灰蒙蒙的色调,当那是一座女神的雕像时,这彩饰又是一种象征,赋予女神一种特殊的修饰,犹如给凡人以另一个不同的姓氏,使这尊女神变成一个新的神祇。
又是一个阳光明媚的日子,可我还是没能实现那个愿望,我没有勇气向吉尔贝特掩饰自己的失望了。
“我还有好多话要跟您说呢,”我对她说,“我原指望今天会是对我俩友谊来说很重要的一天。可您刚一到,就又要走了!明天想法子早点来,给我个机会把话说出来好吗。”
她的脸顿时变得容光焕发,高兴地跳着回答我说:
“明天,您就别指望喽,我的小乖乖,我可来不了!明天下午有个茶话会;后天也不行,我要到一个女友家凭窗看迪奥多兹国王驾临的盛况,那场面一定气派极了,再后一天要去看《米歇尔·斯特洛戈夫》,再往后呢,马上就是圣诞节和新年了。也许家里会带我到南方去度假。那有多棒呵!即使少一棵圣诞树也值;反正我就算留在巴黎,也不会上这儿来,我得跟妈妈到朋友家去做客。再见啦,爸爸在叫我呢。”
我和弗朗索瓦兹一路往回走,夕阳斜照的街道犹如庆典散后阑珊的夜景。我浑身没劲,迈不开脚步。
“这没什么奇怪的,”弗朗索瓦兹说,“天时不对头,太热了。唉!我的主啊,这一来又该到处都是可怜的生病人了,敢情老天爷也出毛病嘞。”
我强忍呜咽,在心里重复吉尔贝特喜笑颜开地告诉我有好长一段时间她不会来香榭丽舍的那番话,然而她的魅力已然在那儿,我一想起她,它就自然而然地充满了我的心田,心理习惯的内在约束使我相对于吉尔贝特而言,势所必然地处于一种特殊而唯一的——尽管是痛苦的——境况,这种境况也已经开始给周围的一切,甚至给吉尔贝特无动于衷的表现也添上一层浪漫的色调,在我的泪水中间,漾起了一丝笑意,那是一个吻的羞涩的雏形。
当天傍晚邮差来送信的时候,我像往常一样心想:“我会收到一封吉尔贝特的信,她会对我说她从来没有停止过对我的爱,还会向我解释她为什么要把这份爱一直瞒着我,装出不见到我也挺高兴的样子,为什么她要显得只是和我玩游戏的同伴,她会把其中原因都告诉我的。”
每天傍晚我都陶醉于想象这封信的乐趣之中,我觉得当真读了这封信,在心里默念信中的每字每句。蓦然间,我怔怔地停了下来。其实我明白,倘若我真的收到吉尔贝特的信,那封信无论如何也不会是这封信,要知道这封信是我刚才杜撰的呀。从此以后,我就尽量克制自己的思念,不再去想我盼着她给我写的那些话,生怕这么一挑明,反而会把这些话——我最珍贵、最渴望的话——逐出了有可能实现的范畴。即使退一万步说,纯然出于巧合,吉尔贝特写给我的信恰好就是我杜撰的那封信,那一旦认出这是自己炮制的东西,我的印象就不会像收到一件并非出于我的手的东西,一件实在而新鲜的东西时那么好,我也未必会感受到一种存在于我的意念之外、不依赖于我的意愿、确确实实由爱情赋予的幸福。
此刻我在重读一页文字,它不是吉尔贝特写给我的,但至少是她交给我的,这就是贝戈特评论激发过拉辛灵感的古老神话之美的文字,我一直珍藏着这本小册子,放在那颗仿玛瑙的弹子旁边。这位女友特地为我去找出这本书,这份情意使我感动;每个人都需要为自己的**寻找缘由,他会为最终在他所爱的人儿身上发现某些品质而欣喜,因为他从文学作品或与别人的谈话中了解到,这些正是值得激发爱情的品质,他会通过模仿来领会它们,使之成为爱情的新缘由,哪怕这些品质跟爱情自发产生时所寻找的品质是截然对立的——正如以前斯万所寻找的奥黛特之美的美学特性——我从贡布雷那时起就爱上吉尔贝特,为的就是她那陌生的生活,我心心念念要置身其中,要让它变成我的生活,而我自己的生活无足轻重,弃之也不足惜;现在我觉得对自己这样的生活已经熟稔到了无视的地步,但想到吉尔贝特说不定有一天会成为我谦恭的仆人、随伺左右的助手,晚上帮我一起工作,查对引文的出处,若能这样那真是妙不可言。至于贝戈特,这位无比睿智近乎神明的老人,我起初是因他而在见到吉尔贝特之前就爱上她的,现在我却是因吉尔贝特而爱他了。读完他谈拉辛的那几页文字,我怀着同样欣喜的心情望着那张盖有硕大的白蜡封印、扎着浅紫色缎带的纸,当初吉尔贝特就是用它包装小册子的。我吻了吻那颗仿玛瑙的弹子,它是我这位女友心灵中最美好的部分,绝无轻浮唯有真诚的部分,它虽然有着吉尔贝特生活的神秘魅力,却留在了我的身边,住在我的卧室里,睡在我的**。然而这颗弹子的美以及贝戈特这几页文字的美,我很高兴能和自己对吉尔贝特满怀爱情的思念联系在一起的这两种美,仿佛在我觉着这思念已化为乌有之时,给了这思念一种确定性,我意识到这两种美是先于我的爱情而存在的,与这爱情并无相似之处,它们的要素早在吉尔贝特认识我以前就已由作家的天才和矿物学的原理所决定,如果吉尔贝特不曾爱过我,这本小册子和这颗弹子也不会是别的样子,因而没有任何东西会让我在它们中间读到或看到幸福的信息。每天晚上,我的爱情一边苦苦等待下一天吉尔贝特的爱情表白,一边拆除白天所做活计的线脚,但与此同时,内心深处有一个我不认识的织补女工,就是不肯让这些针脚脱线的活计报废,既不管我乐意不乐意,也不为我的幸福想一想,径自把这些活计按她习惯的编排方式重织一通。她对我的爱情没有多少兴趣,也不从我被爱着这一前提出发,一个劲儿地搜集吉尔贝特种种在我看来无法解释的举动,以及我早已谅解的种种过错。这一来,这些举动和过错就别有一番意味了。这一新的编排似乎告诉我,倘若我看见吉尔贝特不来香榭丽舍,而去看下午的演出,跟家庭女教师一起去购物,为新年外出度假做准备,我不该在心里想:“这是因为她轻浮,因为她听话。”那样想是错的。要是她真爱我,她就不会那么轻浮,也不会那么听话,要是她是出于无奈勉强服从的,她就该像我在见不到她的日子里那样,感到沮丧才是。这个新的编排还告诉我,既然我爱吉尔贝特,那就该懂得什么叫爱;它提醒我注意,我时时刻刻在操心,想在她眼里显得更有面子些,为此我劝说母亲给弗朗索瓦兹买一件胶布雨衣和一顶有蓝羽翎的帽子,要不干脆别让这个叫我脸红的女仆陪我去香榭丽舍(听到这儿,母亲对我说,我对弗朗索瓦兹不公平,她为人正直,对我们一直忠心耿耿),它还提醒我注意,看见吉尔贝特成了我唯一的心愿,否则我不会早在几个月前就急于打听她何时离开巴黎,去哪儿度假,哪怕最舒适宜人的旅游胜地,只要她不去,那儿就是个流放地而已,我只想永远留在巴黎,经常在香榭丽舍见到她;而且,这一新的编排轻而易举地说服了我,让我相信如此这般的操心,如此这般的心愿,从吉尔贝特的言谈举止中是休想找到的。她呀,只喜欢那个家庭女教师,对我想些什么根本没放在心上。在她看来,如果和小姐一起去买东西,不来香榭丽舍是挺自然的,如果是和母亲一起出门,那就更开心了。就算她允许我和她到同一个地点去度假,她至少会挑选一个既能顺着父母心意,又能享受听人说过的许许多多乐趣的地方,而那绝不可能是我家里打算送我去度假的地方。她有好几次对我说,她更爱的不是我,而是另外一个男生,或者她不像前一天那么爱我了,因为我随随便便地让她输了一局,我跟她说对不起,问她我该怎么做她才能重新爱我,才能爱我胜过爱别人;我希望她回答我说本来就是这样么,我在心里央求她这么说,仿佛她只要看我做坏了还是做好了,随便说上一句话,就能使她对我的感情顺她的意,或者顺我的意而改变,让我沮丧或者高兴。莫非我当时真的不知道,我对她的感觉是由不得她怎样做,也由不得我的意愿来决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