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八点钟了,理发师来了,我让他过一小时再来。”

然而这几句话,在穿越斯万层层浓郁的睡意,进入他的意识之前,游离了开去,如同使一绺阳光在水底看去像个太阳似的,刚才使铃声在深沉的睡意中变成了警钟声,幻化出火灾的情景。但梦中的场景顷刻间烟消云散了,他睁开眼睛,耳边最后一次传来远去的海涛声。他伸手碰碰脸颊。是干的。但他还记得海水的凉意和咸味。他起身穿衣。昨天吩咐理发师一大早来,是因为他写了封信告诉我外公,得知德·康布尔梅夫人——原先的勒格朗丹小姐——要去贡布雷小住几天,他今儿下午也去贡布雷。在斯万的记忆中,这位少妇娇艳的脸庞使人联想起久违了的乡间景色,秀色美景都**难挡,他终于下决心要离开巴黎几天。命运让我们偶然和有些人相遇的时刻,往往与我们爱她们的那段时间并不一致,而可能出现在这段时间开始之前,并在它结束之后重又出现,因此事后回想起来,在这一生中我们注定要爱的人的最初出现,自有一种预示、征兆的意义。斯万回忆在剧场最初遇见奥黛特的情景,常有这样的感慨,那晚他根本没想过以后还会再和她相见——现在他回想起德·圣厄韦尔特夫人府上的晚会时,亦然感慨系之,他就是在那个晚会上把德·弗罗贝维尔将军介绍给德·康布尔梅夫人的。生活中的利害得失千头万绪,有时在同一个场合,就在忧伤让人悲痛欲绝之时,迄未露头的幸福却已悄然来到你的身旁,这种情形难道还少见吗?那晚斯万倘若不去德·圣厄韦尔特夫人府上,想必也会在别处遇见这种情形。有谁能知道,那天晚上要是他去了另一个地方,是否会有别的幸福、别的忧伤降临到他身上,而且让他以为那些都是不可避免的呢?不过现在他感到不可避免的事,都是业已发生的事,而他几乎觉得那晚决定去参加德·圣厄韦尔特夫人的晚会,其中有点天意如此的意味,他渴望欣赏生活无穷无尽的创造力,却又无法让思绪长久地停留在一个诸如弄清楚自己最想要什么之类的艰难问题上,于是他想,那天晚上他遭受的痛苦与虽已萌生但还意想不到的欢愉——尽管两者之间很难建立一种平衡——一定有着某种必然的联系。

但一个小时后,就在他指点理发师怎么修剪平顶头,好让头发在旅途中不致弄乱的当口,他又想起了方才的梦,仿佛奥黛特就在身旁,只见她面容瘦削,脸显得很长,眼圈黑黑的,所有这些——绵绵不断的柔情蜜意,把他对奥黛特持久的爱变成了一种长期的遗忘,忘却的正是他初见她时的第一印象——自从他俩相好以来,他就不再去注意了,而在刚才的梦中,他的回忆想必又在那段初恋中寻觅着真切的感受。当他不复感到不幸时,粗鄙的念头不时涌上心头,道德水准也一下子降低到了这份上,他在心里大声喊道:“谁能想得到吗,我浪费了那么多年,甚至恨不能去死,却把我一生中最真挚的爱情给了一个我不喜欢的、不合我口味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