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这个晚上起,斯万明白奥黛特对他的感情已经一去不复返,他对幸福的期望也无法实现了。有些日子她偶尔又会待他既客气又温柔,在这些日子里,只要她稍有某些亲切的表示,他就会把这些看似对他有点回心转意的表面文章,连同那种温柔而可疑的关心,连同那种照料临终朋友者无奈的欣喜,一齐记录在心间;病榻前的这班人,会絮絮叨叨、郑重其事地告诉你:“昨天他自己算账了,还查出我们加错了一个地方;他挺有兴致地吃了个鸡蛋,要是能消化的话,明天还准备给他吃块排骨呢。”尽管他们很清楚对一个行将死去的人来说,这些事情都是全无意义的。想必斯万拿准了,要是现在他在一个远离奥黛特的地方生活,她最终会在他眼里变得无足轻重,所以要是奥黛特就此离开巴黎不再回来,他会感到高兴;到那时他是会有勇气在巴黎待下去的;但是,他毕竟没有勇气自己先离开巴黎。
他过去也常有离开的想法。现在他既已重新开始弗美尔的研究工作,就感到有必要再到海牙、德累斯顿、布伦瑞克去,即使只去几天也好。前不久在戈尔施密特[205]藏画拍卖会上,有一幅《梳妆中的狄阿娜》被莫里斯宫皇家绘画陈列馆[206]当作尼科拉·马斯[207]的作品买下,斯万却坚信它出自弗美尔的手笔。他很想实地研究一下这幅画,好让自己底气更足。然而,只要奥黛特留在巴黎,甚至她不在巴黎,离开巴黎对斯万来说——一个人即使换了地方,感觉却还为习惯所累,无从得以弛缓,那么痛苦依然会再生,会发作——终究会让他心里发怵,他是明知自己下不了决心去实行这个计划,这才不停地把它盘算来盘算去的。但有时旅行的想头会在睡梦中冒出来——趁他无法意识到这种旅行不可能的时候——而且居然在梦中实现了。有一天他梦见自己要出门一年;他从火车车窗里俯身向着一个年轻人,那人在月台上流着泪向他道别,斯万还想说服他一起离开巴黎。火车开动了,斯万惊醒过来,想起他并没有离开,今天晚上、明天乃至几乎每天都有可能见到奥黛特。这时,他还为刚才的梦感到激动,却已暗自庆幸自己有一个无须依赖别人的特殊处境,多亏了这一点,他才能留在奥黛特身边,才能偶尔获准和她见面。他回顾了一下自己的优势:地位;——财产,奥黛特急需用钱是常事,就为这她就不致贸然跟他断绝往来(何况听说她私下里还打着让他娶她的主意呢);——跟德·夏尔吕先生的友谊,说实话这并没让他从奥黛特那儿得到多少好处,不过夏尔吕先生是他和奥黛特共同的朋友,而且她对夏尔吕先生很有好感,所以斯万每当想到这位先生正在她面前为他缓颊,一股温暖的感觉油然而生;——然后还有聪明才智,他用自己的聪明才智每天想出点新花样,好让奥黛特即使不见得乐意见到他,好歹总还觉得少不了他。他设想倘若所有这一切都没有,他会变成什么样子;他又设想,倘若他也像其他许多人一样,没有家产,出身低微,穷困潦倒,必须靠打工谋生,或者只能仰人鼻息,依赖亲戚、配偶度日,那他就非得离开奥黛特不可,至今心有余悸的那场梦也就会变成真事了。想着想着,他在心里对自己说:“人总是身在福中不知福的。一个人也决不会像他所想象的那么不幸。”可是转念一想,这个局面算来已经有好几年了,而且他所能企望的,无非是能始终就这么下去,无非是用自己的工作、欢乐、朋友乃至整个生命来换取这种日复一日的等待,等待一次不能给他带来任何幸福的约会,他不仅自问,他是不是在自欺欺人,如此命运多舛,是不是该归因于那种种看似滋养他的恋情、阻止关系破裂的事情,现在最该做的,是否恰恰就是他曾经那么庆幸它仅仅在梦中出现的事:离开巴黎;他在心里对自己说,人总是身在祸中不知祸的,一个人也决不会像他所想象的那么幸福。
既然她从早到晚野在外面,不是在街上,就是在旅途中,有时候他真希望她毫无痛苦地死于一次意外事故。看到她安然无恙地回来,他不仅惊叹人的肌体如此灵活而结实,总能游刃有余,化险为夷(打从他心里存了这么个隐秘的想头,他觉得一个人周围的险情真是层出不穷),差不多天天都纤毫无损地编谎说谎,纵情欢乐。斯万感到自己的心和穆罕默德二世是相通的,他喜欢贝利尼画上这位苏丹的形象,一旦感觉到自己狂热地爱上了一个妃子,他就用匕首刺死了她,按那位威尼斯传记作者[208]天真的说法,他这是为了求得精神上的解脱。然而他又为总这么只想着自己而自责,觉得自己经受种种折磨根本不值得怜悯,谁让他那么不把奥黛特的生命放在眼里呢。
他做不到永远离开她,所以如果能继续见到她,不和她分开,至少他的痛苦会得以缓解,也许他的爱情之火最终也会熄灭。既然她不想永远离开巴黎,他就但愿她随时都留在巴黎。至少有一点他是清楚的,她每年总在八月和九月出门去度长假。他事先有好几个月的缓冲余地,可以让苦涩的情绪渐渐消融在预定日期来临前的这段时间里,这段时间与眼下的日子毫无二致,透明而冰冷地在他心间流逝,但并没引起剧痛。然而这内心构想的未来,这条光泽暗淡、汩汩而流的长河,只消奥黛特的一句话就能叫它变样,而且斯万对此根本无能为力,她的话犹如一个大冰块,堵塞在河心,挡住水流,使整条河冻彻结冰;斯万骤然感觉到心间充斥一团巨大而坚韧的物质,不断挤压心脏的内壁,直至它迸裂。奥黛特的这句话,是脸带微笑、眼神狡黠地对他说的:“福什维尔在圣灵降临节要出门旅行,他去埃及。”斯万立即明白这句话的意思是:“我在圣灵降临节要和福什维尔一起去埃及。”果然,几天过后斯万问她:“哎,那天你对我说要和福什维尔一起旅行,现在怎么样了?”她脱口而出答道:“是啊,亲爱的,我们十九号动身,我会寄张有金字塔照片的明信片给你。”当时他真想当面问个清楚,弄明白她到底是不是福什维尔的情妇。他知道她挺迷信,有些重誓是不敢违心而发的,再则,既然已经完全失去了被她爱的希望,那份至今一直让他不敢问奥黛特,唯恐引她生气、惹她讨厌的担忧也就不复存在了。
有一天他收到一封匿名信,说奥黛特曾经是不计其数的男人(此人列举了几个人的名字,其中包括福什维尔、德·布雷奥代先生和那个画家)的情妇,还是一些女人的情侣,而且经常出入妓院。他痛苦地想到,朋友中居然有人会给他寄这样一封信(从匿名信中透露的某些细节来看,写信的人非常熟悉斯万的生活)。他想知道这人是谁。但他平时对人家私下做些什么,对那些与他们说的话没有明显关系的事情,向来是不加猜疑的。现在他想要知道这封来路不明的信是从哪儿来的,究竟是否该对德·夏尔吕先生、德·洛姆先生、德·奥尔桑先生外露的性格探明就里呢?这几位先生,谁也没有在他面前表示过赞成写匿名信,而且从他们的话里听得出他们是谴责这种做法的,他觉得自己没有理由把这种无耻之举和他们中间任何一位的本性挂上钩。德·夏尔吕先生在性格上有些不正常,但他极其容易相处,心肠特软;德·洛姆先生的性格有些冷,但他身心健全,为人率直。至于德·奥尔桑先生,他即使在充满阴霾的处境中,言谈还是那么真诚,举止还是那么审慎、得体,斯万觉得在自己遇见过的人中间,他在这方面是无人可以企及的。斯万简直无法理解,人家说起德·奥尔桑先生和一位有钱的夫人的暧昧关系时,何以要把他说得那么不堪,斯万每回想到他,总得把这个跟那么些明摆着的高尚之举不可调和的坏名声搁到一边去。一时间斯万觉得自己头发蒙,便设法想别的事情,好让脑子清醒些。尔后他又鼓起勇气回到刚才的思路上来。可是,既然没法怀疑某一个人,那就只好怀疑所有的人了。没错,德·夏尔吕先生喜欢他,心地不坏。但是他很神经质,也许明天他得知你生病会哭出声来,可今天出于嫉妒或恼怒,出于一时的心血**,他照样会想方设法来伤害你。说到底,这种人是最难弄的。当然,德·洛姆亲王对斯万的喜欢程度远不如德·夏尔吕。可是,正因如此他就不像那位一样动辄发火;再说他大概天性冷漠,不会有什么豪举,却也干不出卑鄙勾当。斯万暗自懊悔,自己这辈子怎么尽跟这些人来往。再转念一想,一个人何以往往对自己周围的人下不了手呢,无非因为他还有人情味呗,可说到底,他斯万也只能信得过性格跟自己相近的那些人。比如就心地好而言,德·夏尔吕先生该是信得过的,伤害斯万的念头会引起他的反感,所以这种念头他是不会有的。但是就一个性格冷漠、人情味比较淡薄的人,比如就德·洛姆亲王而言,谁能料得到在另一类动机的驱使下,他会干出怎样的事儿来呢?心地好最要紧,德·夏尔吕先生在这一点上不错。德·奥尔桑先生心地也不错,他和斯万的关系并不亲密,但很友好,两人交谈总能谈得很投机,彼此很愉快,与德·夏尔吕先生无论好坏遇事容易冲动的过于外露的情感相比,这种友情显得更怡然自得。如果说朋友中有人能让斯万感到始终是了解自己、悉心爱护自己的,那就是德·奥尔桑先生了。这错不了,可是,他的那种有伤风化的生活又该作何解释呢?斯万感到后悔,以前有欠考虑,常常开玩笑说自己只有和名声不好的人在一起才会觉着由衷的好感和敬意。现在他心想,历来人们评判他人的依据是那人的所作所为,看来不是没有道理的。只有这才是有意义的,至于我们怎么说、怎么想,那是不能作数的。夏尔吕和德·洛姆可能有这样那样的缺点,但他们是上流社会有教养的人。奥尔桑也许没有那些缺点,但他不是有教养的人。他完全有可能再干一次坏事。斯万又怀疑起雷米来了,当然,这封信他写不了,可能是让人代写的,不过斯万一时间觉得这个想法挺对路的。首先洛雷当有对奥黛特怀恨在心的理由。其次,我们的这些仆人生活标准远低于我们,又往往会把我们的家产想象成金山银山,把我们的缺点想象成污言秽行,因此对我们既欣羡又鄙视,对这样的仆人,我们凭什么假定他们非像上层社会人士一样行事不可呢?他还怀疑过我外公。斯万每次有求于他,他不总是拒绝的吗?其实外公出于自己布尔乔亚的观念,可能还相信那是为斯万好呢。斯万还怀疑过贝戈特、画家、韦尔迪兰夫妇,其间还曾心念一闪,对有些上层社会人士不愿跟那些艺术家来往大为赞赏,那种事情在艺术家圈子里是有可能发生的,说不定还是以开玩笑的名义干的呢;但他又想起那些波西米亚人的率真和爽直,想起堪作对比的贵族生活,他们往往花天酒地,奢靡成性,手头一紧就不择手段搞钱,行迹近乎诈骗。总之,这封匿名信证明他认识的人中间有一个会干卑鄙勾当的家伙,他知道这种卑鄙的心理一定隐藏在这个家伙天性的最底层——犹如未经他人勘探的凝灰岩——但他看不出有任何理由断言,这家伙生性敏感而不冷漠,是艺术家而不是有产者,是有身份的人而不是仆人。采用怎样的准则来评判这些人呢?说到底,在他所认识的人中间,没有一个人是可以断言绝不会做无耻之事的。莫非该断绝跟所有这些人的往来不成?他的脑子有些不好使了;他用双手在额头拍了两三下,掏出手帕擦拭单片眼镜,心想毕竟有好些修养并不比自己差的人也和德·夏尔吕先生、德·洛姆亲王等人过从甚密,这样看来,即使未必能说这几位做不出卑鄙的事情,但它至少表明了这么一点,就是常和一些说不准会不会干无耻之事的人来往,也算是一种人之常情吧。于是他照常和所有这些怀疑过的朋友握手寒暄,只是在抽象意义上采取一种保留态度,对他们是否曾经刻意中伤他有所存疑。至于那封信的内容,倒并没有使他感到不安,因为上面列举的对奥黛特的指控,都是捕风捉影,一眼就看得出不是真的。斯万和许多人一样,懒得动脑筋,缺乏创意。他很清楚,就普遍意义而言,人们的生活中充满了矛盾,但接触到每个具体的人,他总是把他所不了解的那部分生活,想象成跟他所了解的这部分生活完全一样的。人家不告诉他的情况,他会按人家告诉过他的情况想象出来。每次和奥黛特在一起,谈到旁人的粗鲁举止或恶俗心思时,她总会援引一些准则来谴责此人,而这些准则正是斯万从小就听长辈念叨,而他自己也一向恪守不渝的;再说,她爱把花儿摆摆正,爱在下午喝杯茶,她也挺关心斯万的研究工作。因此斯万把这些熟悉的部分推广到了奥黛特生活的其他部分,她不在身边而他要想象她此刻在做什么时,他就回忆她那些熟悉的姿态动作。如果别人向他描写的奥黛特,就跟她和他在一起,或者说曾经那么长时间和他在一起时的样子一模一样,而身边换了另一个男人,他会感到痛苦,因为这个情景在他看来是真实的。但要说她去卖**的场所,和别的女人一起**纵欲,要说她过的是下流女人荒**无耻的生活,那就是瞎说一气的无稽之谈了,谢天谢地,他想象中的**,那一杯杯下午茶,还有她对粗俗不雅的言谈举止所表现的愤慨,全都没给那种事留下些许余地!不过有时他还是透露给奥黛特,让她知道有人不怀好意,把她的一举一动都告诉他了;他还会顺便抖搂一个偶然听说的无关紧要却完全真实的细节,仿佛他对奥黛特的生活心知肚明,这只不过是无意间在许许多多细节当中露出来的一小点儿,他要让奥黛特有这样一个印象,就是所有的事情人家都已经告诉他了,其实有许多事别说知道,他连猜也甭想猜到,他经常恳求奥黛特不要说谎,尽管他自己未必意识到,原因无非就是他希望奥黛特把所做的每件事都告诉他。诚然,正如他对奥黛特说的,他喜欢诚实,然而在他心目中,这种诚实就像一个随时向他通报自己的情妇在做什么的龟奴。他对诚实的喜爱,既已带有功利的目的,自然就没能让他的人品变得更高尚些了。他所珍视的是实情,是奥黛特告诉他的实情;而他自己,为了知道实情,不惜说谎话——他一再向奥黛特描绘过如何导致所有人堕落的谎话。总之,他和奥黛特同样在说谎;他比她更可怜,却跟她一样自私。她呢,听着斯万讲她自己做过哪些事,始终带着狐疑的神情,偶尔还故作愠怒状,以免露出羞愧之色,为自己干的事脸红。
有一天斯万心情挺不错,说来平日也难得有这么长一段时间心境平和安宁、不见妒意冒头的;当晚他应邀陪德·洛姆亲王夫人一起去看戏。落座以后,他打开报纸想看看今天演什么,赫然映入眼帘的是泰奥多尔·巴里埃尔的《大理石交际花》,这个剧名像针一般刺痛了他的眼睛,他不由得身子往后一仰,猛地转过脸去。大理石这三个字过去他看得太多,感觉已经有些麻木了,此刻在一个新的环境,仿佛舞台脚灯的光线全都汇聚在了这三个字上面,骤然间把它们照得分外醒目,让他顿时回想起奥黛特以前对他讲过的一件事。有一次她和韦尔迪兰夫人一起去参观产业宫展馆,韦尔迪兰夫人对她说:“你可要当心,我是知道怎样能让你融化的噢,你毕竟不是大理石嘛。”奥黛特对他说这不过是开个玩笑,他听了也就根本没在意。可是,今天他对奥黛特的信任可不如当时了。而且那封匿名信里正好提到了这类的情爱。他不敢抬起眼看这张报纸,把它摊开翻过一页,好让自己不再看见大理石交际花这几个字,然后心不在焉地翻看各省新闻。拉芒什海峡有暴风雨,记者报道了迪耶普、卡布尔、伯兹瓦尔等地的受损情况。斯万立刻又身子往后一仰。
伯兹瓦尔这个地名,让他想起那地区的另一个市镇,就是伯兹维尔,那个市镇的名字常和另一个地名布雷奥代一起连写,他以前经常在地图上看见这个地名,可这是第一次注意到它跟那位朋友德·布雷奥代先生的名字一模一样,而那封匿名信上说他曾经是奥黛特的情人。不管怎么说,对德·布雷奥代先生的指控不像是空穴来风;但有关韦尔迪兰夫人的说法,就不大可能了。就凭奥黛特说过几次谎,并不能得出她从不说实话的结论,在她告诉斯万她和韦尔迪兰夫人说过的话中,斯万听出有些无聊而有挑逗意味的玩笑,通常出于缺乏人生阅历、不谙世态险恶的女人之口,从中透露出她们的天真,这样的女性——奥黛特就是个例子——最不会对另一个女性产生狂热的情爱。她给斯万讲述自己的事情,一旦在无意中引起了他的怀疑,她往往表现得很气愤,这种态度倒是跟斯万对自己情妇的了解,跟他所知道的她的品位和气质相吻合的。而此刻,犹如灵感给刚想好一个韵脚的诗人带来意念,或者为刚冒出一个想法的学者独辟蹊径,使他们作诗、研究如有神助,妒意给斯万带来灵光一闪,他突然记起奥黛特的一句话,这句话还是两年以前讲的,他一直没再想到过:“噢!韦尔迪兰夫人这会儿心里只有我呢,我是她的心肝宝贝,她搂住我吻我,要我陪她去买东西,要我和她以你相称。”当时他根本没有察觉这句话跟奥黛特为掩饰**的生活而对他讲的那些蠢话有什么联系,只是以为这表明韦尔迪兰夫人和奥黛特的友情特别亲密而已。现在,韦尔迪兰夫人对奥黛特的温情,在回忆中突然跟这句趣味低下的话碰在一起了。它们在他心目中再也分不开了,而且他在现实生活中也觉察到了它们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温情赋予那些玩笑某种严肃、重要的意味,而玩笑则使温情失去了它天真无邪的意味。他径直来到奥黛特家。他坐得离她远远的。他不敢吻她,不知道在她身上,或在自己身上,一个吻会唤起柔情还是会激起愠怒。他闭口无言,眼看着他俩的爱情逝去。骤然间,他下了决心。
“奥黛特,”他说,“亲爱的,我知道我挺讨厌,可是有些事我非问一下不可。你还记得我对你和韦尔迪兰夫人有过的想法吧?告诉我,这是不是真的,你和她或者和另一个女人。”
她噘起嘴摇摇头;好些人遇到有人问“您去看阅兵式吗”时常常会用这个动作来表示他们不去,他们对此不感兴趣。但是这种摇头,通常是用于回答将来之事的,因此,用作否认过去之事时,其中就夹杂着些许犹豫的意味。况且它令人想起的是对个人行为准则的解释,而既非对这件事的斥责,亦非从道德观念上指认它为不可能的事。看见奥黛特做这样的姿态表示没有这事,斯万心里明白,这事大概是当真有的了。
“这我对你说过的,你早就知道了嘛。”她生气而委屈地说。
“没错,我知道,可是你能肯定事情就是这样吗?别对我说‘你早就知道了’,对我说‘我跟哪个女人都没干过这种事’。”
她用调侃的语气像背书那样重复一遍,仿佛只是想敷衍他而已:
“我跟哪个女人都没干过这种事。”
“你能当着我的面凭你的拉盖圣母院圣牌起誓吗?”
斯万知道奥黛特是不敢凭这个圣牌违心发誓的。
“哦!你让我太委屈了吧。”她大声说道,身子猛地一抖,仿佛要抖去这个问题的羁绊,“你还有完没完哪?你今儿是怎么啦?难道你是存心要让我讨厌你、恨你不成?你瞧,我刚回心转意想跟你和好如初,却好心没好报!”
但是斯万不肯就此罢休,就像一个外科大夫在手术中等着病人阵发性**过去,毫无放弃手术的意思:
“你要是以为我会因此对你有哪怕一丁半点儿的怨恨,那你就错了,奥黛特,”他以劝诱的语气轻声对她说,“我对你说的都是我知道的事,我了解的许多情况我都没说呢。只要你对我坦诚相见,就能消融这份怨恨,因为这些话毕竟是其他人对我说的。我对你生气,并不是因为你做了那些事,既然我爱你,就对你的一切都能原谅,让我生气的是你的藏藏掖掖,我已经了解的事情,你硬要藏藏掖掖,这有多蠢。我明明知道没有的事,你还要像煞有介事地一定说有,这样你叫我怎么还能继续爱你呢?奥黛特,再这么耗下去对我们俩都是一种折磨。只要你愿意,事情一秒钟就能了结,你就此了无牵挂。以圣牌的名义告诉我,你到底有没有干过那种事。”
“可我什么也不知道呀,”她悻然喊道,“也许在很久以前,我自己也没明白在干什么,也许有过两三次吧。”
斯万曾经设想过各种各样的可能性。面临的现实却跟所有这些可能性全然不相干,犹如我们身上挨了一刀跟天上飘过一朵白云之不相干,“两三次”这几个字,无异于刀尖在他心上划了个十字。说来也奇怪,“两三次”无非是三个字,是从她嘴里吐出来的三个字,离他还有着一段距离呢,可这三个字居然就像当真刺到了心脏那样把它划了个鲜血淋漓,居然就像被他服下的毒药那样,使他中毒倒下。斯万情不自禁地想起在德·圣厄韦尔特夫人家里听到的那句话:“除了灵动台我再没见过比这更厉害的东西了。”这种痛楚,跟他先前设想过的任何痛楚都不一样。在他疑心最重的那些时刻,他也料想不到她在罪恶的路上会走得这么远,而事情还不止于此,即使揣摩过这件事,它在他的想象中也是朦胧的、游移的,没有从“也许有过两三次吧”中透出的那股格外恐怖的意味,也没有当你第一次生某种病时,觉得病情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来得严重可怕的那种特殊感受。然而,让他身受其害的这个奥黛特,并没因此魅力稍减,她在他心中反而显得更珍贵了,仿佛痛楚愈来愈烈,唯她才有的镇痛剂和解药的代价也就愈来愈高。他心想要更为悉心地照顾她,犹如治疗一种突然发现情况恶化的疾病。他但愿她告诉他干过“两三次”的那种丑事不要再发生。为此,他必须关心照看奥黛特。人们常说,告诉一位朋友他情妇的过错,结果只会使他对情妇更依恋,原因是他不可能相信别人的话;可要是他真相信了,还不知道会依恋得多深呢!斯万暗自思忖,怎样才能保护好她呢?他或许可以为她挡掉某个女人,可是还有好几百个别的女人呢,而他对那种**并不陌生,记得在韦尔迪兰夫人府上没有找到奥黛特的那个晚上,他曾起念另外找个女人贪欢一夜,结果当然是有贼心没贼胆,但现在想来那种感情有多么疯狂啊。斯万幸运的是,在如同犷悍的入侵者那般闯入他心灵的新生痛楚之下,早就有着一个静谧的垫层,这层天性的积淀,到时候就会任劳任怨地起到自己的作用,好比一个受伤器官的细胞会立即有条不紊地修复创伤的组织,又好比一个冻僵肢体的肌肉会尽快恢复运动的机能。心灵中这些早已有之、就地滋养的素质,马上帮助斯万全身心地投入这项悄悄恢复元气的劳作,一眼看上去,你还会以为这是一个刚动过手术的病人正处于愈合康复期的休养状态呢。这一次跟平时不同,由疲惫而松弛下来的并非斯万的大脑,而是他的心。然而,凡是一度在生活中存在过的心绪、情景,此刻都竭力要在记忆中再现,犹如一头垂死的牲畜,眼看已经动弹不得了,突然又在最后一阵**中猛地**起来,斯万有过片刻宁静的心头,在方才的痛楚重新发作之际,又被划开了同样的一个十字。他想起月色清辉下的那些夜晚,马车驶过拉佩鲁兹街,他猫在车厢深处绘声绘影地想象着恋人的缠绵情意,全然不曾想过这些情意必将结出的毒果。然而,以上所有的思绪,都是一闪而过,也就是他把手捂在心口,轻轻吁出一口气,挤出一个笑容来掩饰内心苦楚的那一会儿而已。他决意追问下去。妒意已经比任何一个冤家对头都更毒辣地往他心口扎了刀,让他尝到了迄今从未尝过的剧痛的滋味,但还嫌他遭的罪不够,要在他心头留下一道更深的创口。于是妒意犹如一尊恶神那般蛊惑斯万,把他推向毁灭的深渊。如果说他开头所受的折磨还没严重到让他有所醒悟的地步,那也不是他的错,而完全是奥黛特的错。
“亲爱的,”他对她说,“行了,那个人是我认识的吗?”
“不认识的,我可以发誓,再说,我想我刚才说得过头了,其实并没到那份上。”
他微微一笑,接着往下说:
“你让我怎么说呢?这没什么关系,可遗憾的是你不肯把名字告诉我。我一旦回忆起那个人,就不用再左思右想了。我这是为你好,你说了我就不会再缠住你了。凡事只要能想清楚,就不会心烦了!最要命的是一个人根本无从想象。不过你刚才已经挺配合,我不想再打扰你了。我从心里感谢你为我做的这一切。事情就到此为止吧。就剩最后一个问题了:‘那是多久以前?’”
“哦!夏尔,你真要把我烦死喽!那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我早就不去想了,敢情你是非要让我再想起它们不成。你太过分了。”她的语气中既有一种无意流露的傻气,又有一种存心使坏的意味。
“噢,我只是想知道那是不是我认识你以后的事。这是挺自然的嘛。事情是在这儿发生的吗?你能说说到底是哪一天,好让我回想一下那天晚上我在干什么吗;你心里明白,你是不可能想不起来那是跟谁的,奥黛特,我的宝贝。”
“我,我不知道,我想那是在布洛涅森林,有天晚上你到天鹅岛来找我们。你先在德·洛姆亲王夫人的别墅吃了晚饭,”她很高兴能找到一个确切的细节以表明她说的是真话,“邻桌上有个女人,我只是很久以前见过一面。她对我说:‘咱俩一起到那座假山背后去,欣赏一下湖光月色好吗。’我先打了个哈欠,然后回答说:‘不,我累了,就这么坐着挺好。’她一再跟我说那晚的月色多么难得一见。我对她说:‘你得了吧!’我明白她的心思。”
奥黛特说这些话时,脸上微带笑容,或许她觉得这样挺自然,或许她以为这样显得轻描淡写,或许她只是想掩饰一下窘色。但一看到斯万的脸色,她的语气马上变了:
“你这坏蛋,折磨我是在寻开心,非让我说些谎话才肯放过我哪。”
对斯万的这一击,比第一下更狠。他怎么也没想到这是最近的事,非但不是发生在他无从了解的过去,而且就发生在一无察觉的他眼皮底下,就发生在他记忆中如此清晰的那些夜晚,当时他和奥黛特在一起,满心以为眼前的一切都那么清楚,可现在回想起来却有着一股狡诈、残忍的意味;在那些夜晚中间,蓦地豁开了一个很大的口子——布洛涅森林岛上的那一幕。奥黛特不聪明,却有一种来自天然的风情。她连讲带比画地回忆那晚的场景,简洁明了而又绘声绘色,心里烦躁的斯万仿佛在眼前看见了奥黛特的打哈欠,还有那座假山。他耳边响起那声答话——唉!居然那么欢快——“你得了吧!”他觉着今晚她是不会再说什么了,新的内容眼看这会儿是等不着了;他对她说:“可怜的宝贝,请原谅,我觉着已经在让你受罪了,行了,过去的事我不去想它了。”
可是她看出,他凝眸谛视着他不知晓的那些事情,耽于他俩相恋的往昔,那段日子在他的记忆中因其朦胧而显得单调、甜美,现在它却被德·洛姆亲王夫人晚宴后,月色清明的天鹅岛上那一瞬间无情地撕裂,留下了淌血的创口。然而他习以为常地认为生活中充满着情趣——对其中令人好奇的发现,他总要赞叹一番——即使心中愁苦,已经不敢想象这样的痛苦自己还能忍受多久,他还是对自己说:“生活确实叫人惊叹,处处蕴含着令人意料不到的事情;总之,你想都想不到,一个人竟然这么容易学坏。好端端的一个女人,让我那么毫无保留地信任,平时的神情又那么单纯,那么真诚,即使有些轻率,见解和爱好毕竟都是正常的、健全的;我就凭一些并不可信的指控,问了她一下,想不到她向我承认的那点事情,已经透露出好多我连想都没想过的秘密。”但这种流于空泛的评论还无法让他感到满足。他想要确切地判断她讲的那些话分量到底有多重,以便了解他是否应该下结论说,她以前常做的这些事,今后也还会再做。有一次他想起她说的那几句话:“我明白她的心思。”“有过两三次。”“你得了吧!”而这回它们并非平和地出现在斯万脑海中,而是各执利刃重新往他心口扎去。在一段很长的时间里,他就像一个无法控制自己的病人,一个劲儿要做那个触动伤痛的动作,不断地重复这两句话:“我在这儿挺好。”“你得了吧!”创口实在太疼了,他才不得不停下。他感到惊奇,平时一直以为既轻松又愉快的事情,现在竟然变得如此性命攸关,犹如一场足以致命的重症。他认识好些女友,请她们相帮监视奥黛特原该不成问题。可是,怎么能指望她们的观点一准与他一致,而不再是很久以前他持有过的、一度成为他纵情声色的生活指南的那种观点呢,怎么能指望她们不致取笑他:“敢情你是个醋坛子,想剥夺人家的乐趣呀?”他以前对奥黛特的爱情充满优雅的乐趣,而现在不知是哪扇活门陡地下翻,他骤然跌入地狱的新的一层,茫然不知怎样才能脱离这片苦海。可怜的奥黛特!他不怨她。这并不全是她的罪过。不是听人说起过,她几乎还是个孩子的时候,亲生母亲就把她包给了一个英国富商吗?斯万以前看阿尔弗雷德·德·维尼在《诗人日记》中写的这几行话时,是漫不经心的:“当你感到爱上一个女人之时,你得问一下自己:在她周围的是些什么人?她以往的生活是怎样的?生活的全部幸福都维系在这上面。”此刻他才深切地体会到这是多么沉痛的肺腑之言。斯万感到惊讶的是,逐字逐字呈现在他脑际的一些简单的句子,诸如“你得了吧”“我明白她的心思”,竟然会让他如此愁肠百结。但是他明白,这些他以为简单的句子,正是组成整个架子的板块,这些板块中间夹着可以让他再度遭受的痛苦,也就是他在听奥黛特讲述往事时体验过的痛苦。他此刻体验到的就是这痛苦哟。他现在知情了——甚至因岁月流逝已经有些忘却,或者已经感到可以原谅了——可这又有什么用呢,只要他在心里重温那几句话,先前的痛苦又会使他成为先前的他,仍然像在还没听奥黛特告诉他那番话时一样: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相信;强烈的妒意把他往后拉,让他回到一个不知情者的位置,再让奥黛特的坦白来狠狠地给他一击,纵使已经几个月过去了,这段往事掠过他心头时,依然像是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他感到奇怪,自己的记忆竟会有如此惊人的再创能力。看来只有随着年岁增长,等到这台记忆再生器的机能不再那么充沛的时候,他才有望缓解这份痛苦的折磨。一旦奥黛特某句让他感到痛苦的话能量略显衰退迹象,马上会有一句迄今他不大想到的话,一句几乎可以说是新想起的话来替换那些话,血气方刚、锐气十足向斯万击来。在德·洛姆亲王夫人家用餐那个夜晚的回忆,对斯万来说是痛苦的,但这只是种种苦恼的中心而已。苦恼由此向四周漫射开去,波及前前后后的所有时日。只要思绪在这回忆的某个片段稍作停留,韦尔迪兰夫妇频频在布洛涅森林的岛上别墅请饭的整个那段时期,就会使斯万感到苦恼不已。到头来,妒意在他身上激起的好奇渐渐地被一种恐惧,即对满足好奇心必得再次承受折磨的恐惧所抵消了。他意识到,奥黛特认识他以前的那段生活,他从来不曾想过的整个那段时期,并不是他朦朦胧胧瞥见的那片抽象的时空,而是一段充满具体事件的特定的既成岁月。可是在审视那段生活时,他害怕这段色彩暗淡、业已流逝的,他毕竟可以接受的时日,会突然显出具体而微、污秽不堪的形态,露出恶魔般狰狞的面目来。他有意不再去想它们,这并非懒于动脑,而是怕内心受苦。他期盼有那么一天,听到布洛涅森林那座小岛,以及德·洛姆亲王夫人的名字时,他能不再有当初的撕心裂肺之感,同时他觉得,在痛苦刚有所平息的此刻,再去招引奥黛特说些别的事情,说些别的地名或情景,看来不够谨慎,会让苦恼换一种形态在自己心头重新滋生。
可是那些他不知道,而且现在害怕知道的事情,常常是奥黛特无意间主动告诉他的;奥黛特的真实生活和斯万曾经以为(往往至今还以为)她所过的比较清白的生活之间,已由奥黛特的堕落划出了一道间距,奥黛特却并不知晓它到底有多宽:一个沾染了恶习的人,往往会在他不想被疑心他有这些恶习的旁人面前装得没事人似的。他意料不到的是,这些不知不觉中日积月累的恶习,正在渐渐地使他远离正常的生活方式。两人生活在一起时,奥黛特把自己对某些所作所为的回忆瞒着斯万,久而久之,其他的回忆在她心灵深处也受到潜移默化的影响,她已不觉得它们有什么异常之处,它们被她安顿在内心世界的特定环境中亦无异常的动静;可要是她讲给斯万听,这些回忆中透露出的勃勃生机会使他感到惊骇。有一天他只是偶然想到,并没有惹奥黛特不快的意思,问她有没有去过那些由女人拉纤的幽会屋。其实他心里是认定她没去过的;他在看那封匿名信时,这个假设曾经闪过他脑际,但他并没有上心;他没把这假设当真过,但它还是留在了那里,这一猜疑游离于意识之外,但毕竟有些恼人,斯万想摆脱它的存在,希望奥黛特把它连根拔除。“噢!没有!可这不等于说她们没来纠缠过我噢。”她莞尔一笑,露出一种颇为自得的神情,没顾上斯万看在眼里会不会觉着别扭。“昨天还来了一个,等了两个多钟头,就是要我去,随我开价。好像是有个大使什么的,对她说:‘如果您不把她带来,我就活不下去了。’我让人告诉她说我不在家还不行,非得亲自出面才把她打发走。要是你能看见我怎么跟她说话,那有多好!我的贴身女仆在隔壁房间听见我的声音,过后她对我说,我扯开嗓门喊道:‘我对您说了,我不愿意!有人想这么做,可我不喜欢!我想,我愿意怎么做,总还有我的自由吧!如果我需要钱,我自然明白……’我吩咐了看门人,以后别让她进门,就说我去乡间度假了。哦!我真巴不得你当时藏在哪儿,看我怎么打发那女人。我相信你会高兴的,亲爱的。你瞧,你的小奥黛特,尽管有人觉得她那么讨厌,她毕竟也有些好的地方吧。”
她以为他已经知情才做的这些坦白,对斯万所起的作用,并不是驱散旧有的疑云,而是让他位于新生疑窦的起点。因为这种坦白总是无法使疑虑涣然冰释的。奥黛特在讲述中瞒去了最重要的内容,即便如此,较为次要的这些内容中,有些事情是斯万绝对想象不到的,这样的出新出奇,简直使斯万不堪难受,他的嫉妒问题中的各项因子,也就此有了相应的改变。她的这番坦白,他想忘也忘不了。它们犹如河面上的尸体,他的灵魂载着它们往前流去,把它们抛向旁边,然后又在河底晃动它们。它们毒害了这个灵魂。
有一次她对他提到巴黎-穆尔西亚募捐日那天福什维尔去看她。“什么,你那时就认识他了?噢!对,是这样。”他刚一发问就立即改口,以免显出对此一无所知。骤然间他想起巴黎-穆尔西亚募捐日那天收到过她的一封信,他至今还珍藏着呢,想到当时她也许正和福什维尔一起在金色餐厅用午餐,他不由得浑身打起战来。她向他发誓说绝无此事。“不过金色餐厅总让我想起一件不知什么事情,当时我就觉着有些蹊跷。”他说这话是想吓唬她。“对了,你到普雷沃咖啡馆去找我的那个晚上,我对你说我从金色餐厅来,其实我没去那儿。”她回答说(看他的神色,她以为他都知道了),决然的语气中,诚然有着玩世不恭或羞怯的意味,但更多的是害怕的成分,她生怕斯万不高兴,出于自尊心又想掩饰这害怕,还有就是一种愿望,就是期待向他表明她是能够坦诚相见的。她就这样以刽子手般的干净利落向斯万击去,但其中已然没有了那份残酷,因为奥黛特并没意识到她在对着斯万手起刀落;是啊,也许正是为了别显出羞愧、困窘的神情吧,她甚至还笑了起来。“我确实没在金色餐厅,我是从福什维尔家出来的。我真的去了普雷沃咖啡馆,这可不是说谎,他在那儿遇见我,就请我去他家看版画。不过一会儿就又有别人来看他了。我对你说我从金色餐厅来,是怕给你添烦恼。你瞧,我还不是为你好吗?就算我当时错了,至少这会儿我都对你说清楚了呗。要是巴黎-穆尔西亚募捐日那天我真的和他一起吃了午饭,我瞒着你又有什么好处呢?再说,那时候我俩还不很熟嘛,亲爱的。”他突然感到一阵软弱,勉强向她笑了笑,一个人被对方的话压得透不过气,感到周身乏力的时候,往往会变得如此软弱。原来,甚至在他因为太幸福而从来不敢去回想的那几个月里,就在她爱他的那几个月里,她已经在对他说谎了!类似于她对他说她刚从金色餐厅来的那个时刻(就在他俩第一回理卡特利兰的夜晚),想必还有好多其他的时刻,所有这些时刻都窝藏着斯万从未起过疑心的谎言。他记起她有一天对他说过:“我只消对韦尔迪兰夫人说,我的长裙还没有准备好,双轮马车来得晚了。我总有办法应付的。”对他大概也是一样吧,好几次她轻描淡写地向他解释为什么迟到,说明某次约会为什么得换个时间,他当时都没在意,现在想来这些解释和说明背后,肯定隐藏着她和另一个人之间的什么事情,她大概会对那人说:“我只消对斯万说我的长裙还没准备好,双轮马车到得晚了,我总有办法应付的。”在斯万所有最甜蜜的回忆背后,在奥黛特以前对他说过、他奉若福音的最简单的话背后,在那些最常去的地方——女裁缝的公寓,布洛涅的林荫道以及赛马场的背后,他感到都有盈余的时间足以藏匿谎言,即使在听上去日程排得满满的某一天,也总留有余地,剩有空隙用来干些不为人知的事情,他感到渗入了谎言暗中存在的可能性,一切他至今仍极其珍视的东西(那些美好的夜晚,还有拉佩鲁兹街,奥黛特想必经常趁没有告诉他的时间离开这条街)对他来说都因此而变得污浊不堪,他在听有关金色餐厅那段坦白时隐秘的恐怖感,也因此到处都有它的影子,而且如同《尼尼微的毁灭》中那些污秽的牲畜,动摇着一块又一块墙石,预示着他对过去的全部回忆的倾覆。现在每当记忆触及金色餐厅这个冷峻的名字时,他回避唯恐不及,但跟不久前在德·圣厄韦尔特夫人晚会上的情形不同,并非因为这名字让他想起他失落已久的一种幸福,而是由于他刚尝过一种不幸的滋味。随后,金色餐厅的名字也像布洛涅森林小岛的名字一样,渐渐地不再让斯万感到痛苦了。我们所以为的爱情也好,嫉妒也好,其实并不是一种连绵不断、不可分割的既定的**。它们由无数个相继的爱情、不同的嫉妒组成,这些爱情和嫉妒瞬息即逝,但由于层出不穷、络绎不绝,就让人有一种从未间断的印象,一种始终如一的错觉。斯万的爱情生活,他的嫉妒的执着,由数不清的欲念、数不清的疑虑的消亡和超脱所组成,而所有这一切,都以奥黛特为其对象。倘若有很长一段时间没见到她,正在陨灭的那些欲念、疑虑,是无法由其他欲念、疑虑来替代的。而奥黛特一出现,就又继续在斯万的心田交替撒下了柔情和猜疑的种子。
有些夜晚她一下子变得非常殷勤,但语气冷峻地关照他机不可失,否则几年之内他休作此想;接下去就得一起去她家理卡特利兰,而她这般声称的需要他,总是那么突然,那么费解,那么不容分说,随后那毫无节制的爱抚有时那么夸张,那么没来由,这种说来就来、没有真实感的缠绵之情,就像说谎打诳或惹是生非一样让斯万苦恼。例如有天晚上,他听从奥黛特的吩咐一起回到她家里,她一反平时冷漠的常态,对他又是使劲亲吻,又是不停地说亲热话;他蓦地觉得听到有声音,站起身来,四下寻找,没找到有人藏着,这时奥黛特怒不可遏,摔破一个花瓶,对斯万说:“你这人可真是难缠透顶!”经她这么一吼,斯万再没勇气坐回她身旁去了。她到底有没有藏着个男人,想让他尝尝嫉妒的滋味或撩拨他的欲火,始终不得而知。
有时候他上幽会屋[209]去,指望了解一些她的情况,当然她的名字是不说出去的。“我有个妞儿,您准喜欢。”老板娘对他说。他神色忧郁地和某个可怜的姑娘聊上一个小时,姑娘看他始终正襟危坐,不觉暗自惊讶。有个很年轻、长得挺可爱的姑娘,有一天对他说:“我希望的,是找到个朋友,那时我肯定不再跟别人好了。”——“是吗,你相信一个女人真的会因为有人爱她就感动,就对他忠贞不渝吗?”斯万急切地问她。——“当然喽!可这也得看那人是怎么样的!”斯万情不自禁地把一些会让德·洛姆亲王夫人高兴的话儿,说给这些姑娘听了。对要找个朋友的那位,他笑吟吟地说:“你挺可爱,让自己的眼睛蓝得跟腰带一样颜色。”——“您也是啊,您的袖口翻边也是蓝颜色的。”——“在这么个地方,我们这样谈话有些怪怪的!我大概扫你兴了吧?说不定你还有事?”——“没事,我有的是时间。要是您让我觉着烦了,我会告诉您的。其实,我还是挺喜欢听您聊天的。”——“很高兴你这么说。我们这不是谈得挺好吗?”后半句话是对刚进屋的老板娘说的。——“可不是,我刚才就这么想来着的:瞧这两口子多斯文!得!爷们儿都时兴上我这儿来聊天了。那天亲王就说过,在这儿比陪在夫人跟前自在多了。敢情现在这世道,那些夫人们都是这一副德行啊,说起来也真丢人!我这就走了,您放心我不会嚼舌头的。”说完她就让斯万和那个长着蓝眼睛的姑娘留在屋里。可是不一会儿,斯万也站起身来跟她告辞。他对她不感兴趣,她根本不认识奥黛特。
画家前一阵病了,戈达尔大夫劝他乘船出海去换换环境;好几个信徒都说要跟他一起去;韦尔迪兰夫妇下不了决心单独留在巴黎,就租了一艘游艇,后来干脆买了下来,于是奥黛特经常乘游艇出海了。每次她离开不多久,斯万就感到自己开始摆脱她了,但这心灵的距离似乎是和地理的距离成正比的,他一知道奥黛特回来了,就没法待在家里不去见她。有一回,本来以为就出门一个月的,后来也不知是旅途景色使大家流连忘返,还是韦尔迪兰先生事先就暗中策划,想让妻子高兴一番,所以旅程安排沿途才逐渐透露给信徒们,大家居然从阿尔及尔去了突尼斯,接着到意大利,然后去了希腊、君士坦丁堡和小亚细亚。旅程延续了将近一年。斯万感到从未有过的宁静,几乎觉得很幸福。虽然韦尔迪兰夫人当初说服了钢琴家和戈达尔大夫,使他俩相信钢琴家的姑妈和大夫的病家都不需要他们,还有,让戈达尔夫人回巴黎是很不谨慎的,因为韦尔迪兰先生得悉那儿在闹革命[210],但是到了君士坦丁堡,她还是不得不放这对夫妇上岸。画家和他们结伴回来。就在这三位远游客回到巴黎后不久,有一天斯万有事要上卢森堡公园附近去,看见有辆往那儿去的公共马车驶过,就跳上了车,坐下以后才发现对面坐着戈达尔夫人,她打扮得齐齐整整,头戴装饰羽翎的帽子,身穿丝绸长裙,带着手笼、晴雨伞和名片匣,套着洗得雪白的长手套,正赶在各位夫人的会客日去拜访她们。她这么全副武装,遇上晴天,在同一个街区里就步行,往来于一个宅邸和另一个宅邸之间,要上另一个街区,则用联票乘公共马车。刚面对斯万先生,女人的亲切天性,还没能穿透小布尔乔亚的拘谨做派,再说她也不太知道该不该在斯万面前提到韦尔迪兰夫妇,她就用她那不时被隆隆的车轱辘声打断的慢吞吞的、显得窘迫而轻柔的嗓音,从刚听来的那些话里拣话头说。她一天里面爬上爬下地要跑二十五家人家,从这儿搬到那儿的话头可有的是哪:
“先生,像您这样一位紧跟潮流的人,不用问当然是去过米尔利通俱乐部[211],看了马夏尔[212]的那幅轰动巴黎的肖像画喽。嗯!您觉得怎么样?您是站在称赞它的那些人一边,还是站在指责它的一边哪?所有的沙龙里谈的都是马夏尔的这幅画;谁要是不对马夏尔的画发表一点看法,就是不潇洒,就是不够味儿,就是赶不上趟哟。”
听到斯万回答说他还没看到过这幅画,她生怕这么逼得他承认出来,会刺伤他的自尊心。
“哦!很好,至少您这么挺坦率地承认了,您并不因为没去看过马夏尔的画觉得有失体面。我认为您这样挺好。嗯,我去看了,真是众说纷纭,有人觉得它过于雕琢,有点甜得发腻,可我觉得它棒极了。当然它可不像咱们朋友比施画的那些又是蓝又是黄的女人。我得很坦率地向您承认,也许您会觉得我赶不上趟,可我还是怎么想就怎么说呗,我看不懂。天哪!我承认他给我丈夫画的那幅画是要好些,不像他平时画得那么怪,可他还是非要把唇髭画成蓝颜色的。瞧人家马夏尔!这不,我这会儿正要去看我的朋友(能跟您同路我真是太荣幸了),她的丈夫答应她,要是他哪天当上了院士(他是大夫的一位同行),一准请马夏尔给她画张画。这当然是挺吸引人的!我另外还有个朋友,说她就是更喜欢勒卢瓦[213]。我只不过是个外行,没准勒卢瓦在技巧上要更棒些。可我总觉着,一张画,特别是当它值到一万法郎的时候,最要紧的是要画得像,而且要像得让人看了舒心。”
羽饰的高度,名片匣上花体的姓名起首字母,洗染铺用墨水写在手套上的小小编号,还有要不要对斯万提起韦尔迪兰夫妇的顾虑,促使戈达尔夫人说了这么一通话,随后,眼看自己要下车的波拿巴街拐角还挺远,她听见自己的心在劝她说些别的话。
“前一阵您的耳朵根大概发热来着吧,先生,”她对他说,“我们跟韦尔迪兰夫人一起旅行的那会儿,整天都尽在说您。”
斯万大吃一惊,他还以为根本没人会在韦尔迪兰夫人面前提到他呢。
“这不,”戈达尔夫人接着说,“德·克雷西夫人在那儿呗,还有什么好奇怪的呢。只要奥黛特在一个地方,她待不上多久就得提到您。而且您知道不,人家可不是在说您的坏话哟。怎么!您还不信?”她看到斯万做了个表示怀疑的姿势,不由得喊了起来。
她是严肃而且率真的,说下面这些话也完全出于撮合一对有情人的好心,没有半点坏心思夹杂在里面:
“她可喜欢您了!噢!我看哪,谁也甭想在她面前说您的坏话!他准得吃不了兜着走!随便碰到什么事,比如说看见一幅画吧,她就会说:‘哦!要是他在就好了,他马上能告诉您这是不是赝品。这方面谁也比不上他。’她一刻不停地老是问:‘他这会儿在干什么呢?但愿他在干正经事儿!一个这么有天分的小伙子,偏偏这么懒,有多可惜哪。(您不会见怪吧?)这会儿我瞧见他啦,他在想念我们,在寻思我们在哪儿哪。’她有一句话,我觉得说得太美了;韦尔迪兰夫人对她说:‘您离他有八百里路程,怎么能看见他这会儿在干什么呢?’这时候奥黛特回答说;‘在一个朋友的眼睛里,是没有看不见的东西的。’我向您发誓,我告诉您这话可不是为了讨好您,您在那儿有一位非常难得的真正的朋友。我对您说的这话,大概也就您自己不知道了。最后那天韦尔迪兰夫人还对我说起这一点呢(您知道,分手前的那几夜大家总是谈得更多些):‘我并不是说奥黛特不爱我们,我是说无论我们对她说过多少话,只要跟斯万先生对她说的话一比,就都变成无足轻重的了。’哦!天哪,车夫在停车让我下去呢,跟您聊着聊着,我都差点儿错过波拿巴街了……劳驾告诉我一下,我帽子上的羽饰正不正?”
说着,戈达尔夫人从手笼里抽出戴着白手套的手,伸给斯万,这一抽,跟着一张联票一块儿掉出来一派上流社会生活的景象,充斥了整个车厢,中间还掺和着洗染铺的气味。斯万则觉得心里充满了对她,以及对韦尔迪兰夫人的温情(对奥黛特几乎也是如此,因为她让他体验到的那种感情,由于不再掺有痛苦,也就不再成为爱情了),从车厢外的平台用温柔的目光眼看着她昂首阔步走上波拿巴街,帽子上的羽翎竖得高高的,一只手提着长裙,另一只手捏着晴雨伞和名片匣,还特意露出花体的起首字母,手笼则在身前晃晃悠悠。
戈达尔夫人实在是一位比她丈夫高明得多的治疗专家,她在斯万对奥黛特的病态感情旁边,添加一些正常的感情来跟它们对峙,像这些感激和友情之类的正常感情,使斯万心目中的奥黛特变得更有人情味(也就是更像别的女人,因为别的女人也会激起他的这些感情),更快地彻底转变成斯万怀着宁静的情感爱着的那个奥黛特,有天晚上曾在聚会后带他和福什维尔一起上画家那儿喝橙汁,曾让斯万憧憬在她身旁过幸福生活的那个奥黛特。
从前他就常常不胜惊恐地想到,总有一天他会中止对奥黛特的爱,他决心时时警惕,一旦觉着爱情要弃他而去,就拽住不放,不让它离开。可是,随爱情一同淡去的,是依然去爱的意愿。因为一个人是无法改变的,也就是说他无法变成另一个人,而又继续受原先那个他的情感所支配。有时在报上看到某人的名字,他疑心此人是奥黛特的一个情人,这时妒意还是会油然而生。但这份妒意是轻描淡写的,犹如在向他证明他尚未全然脱离曾让他那么痛苦——但也让他尝到了一种无法言说的快感——的时期,而且人生道路上有那么多偶然事件,说不定他还会从远处冷眼里瞥见这个时期的美妙之处,这种妒意甚至使他感到一阵欣喜,犹如一个闷闷不乐的巴黎人离开威尼斯回国时,最后冷不丁看见的那只蚊子,向他表明了意大利和夏天都还不远呢。而更常见的情形是,当他竭尽全力,纵使不是要滞留于他刚离去的这段不寻常的生活时期,至少也要趁还能见到它的时候,留下一个清晰的影像,但却发现为时已晚;他原想再看上一眼离他而去的那份爱情,犹如远眺一片行将消逝的景色;可是他分身乏术,对一种已经不再属于自己的情感,实在无法让它的真实景象呈现在眼前,不一会儿,脑子里就黑乎乎的,眼前什么也看不见了,他只好不看,摘下夹鼻眼镜,擦拭起镜片来;他心想,最好还是先休息一下,待会儿也还来得及,于是他百无聊赖地缩在一个角落里,好似一个旅途委顿的乘客拉下帽檐遮在眼睛上,打算在车厢里睡上一觉,在睡意蒙眬中他依稀感到列车越开越快,载着他远离他曾长期生活于此,而且暗自许过愿在离开它之前一定要向它最后说一声再见的国家。而且犹如这位旅客直到法国境内才醒来那样,当斯万偶然间顺手拿到证据,认定福什维尔曾经是奥黛特的情人时,他发觉自己一点也不痛苦,爱情毕竟已经远去了,他感到遗憾的只是它离他而去的那一刻,居然没有提醒他一下。还在第一次吻奥黛特之前,他就想要把这个脸庞铭刻在记忆之中,这张脸长久以来代表着她在他心目中的形象,而日后对那个吻的回忆却会使它变形,他甚至还打算,至少这么想过,趁记忆还在的时候,向这个激起他爱情和妒意的奥黛特,这个给他带来过痛苦而今后他再也见不到的奥黛特道一声别。他以为再也见不到,是想错了。几星期之后,他还得见她一次。那是在梦乡,在睡意的薄暮中。他和韦尔迪兰夫人、戈达尔大夫、一个他认不出是谁的戴土耳其帽的年轻人、画家、奥黛特、拿破仑三世和我外公在海边散步,位于峰巅上的小路时而高高悬在海面之上,时而离水面仅几米之遥,游人上上下下络绎不绝;须臾,暮霭渐沉,夜色四合,那些往下走、往上走的游客已不复看见。浪涛时时拍击着海岸,斯万觉着冷冽的海水溅到了脸上。奥黛特叫他擦去,他却没法擦,窘迫地面对着她,身上兀自穿着长长的睡衣。他巴望在昏暗的光线下别人不会注意到他,不料韦尔迪兰夫人却神情惊讶地久久凝视着他,而与此同时,他看到她的脸变了样,鼻子伸长,嘴上有一部浓密的唇髭。他转过脸去看奥黛特,只见她脸色苍白,腮帮拉得挺长,上面有好些小红点,眼圈黑黑的,她望着他,目光满含柔情的两颗眼睛,仿佛随时会跟泪珠一起滚落到他身上,他觉得自己对她爱得无以复加,恨不得马上带她一起走。蓦然间奥黛特转过手腕,瞧了瞧一块小小的表,说“我得走了”,随即向众人告辞,对斯万也一视同人,并没把他拉到一边,也没告诉他什么时候再见,当晚还是改日。他不好意思问她,心里好想跟她一起走,却又不得不赔着笑脸回答韦尔迪兰夫人提的一个问题,连头也不敢转向奥黛特,他心头怦怦直跳,只觉得自己恨奥黛特,恨不得把刚才还深深爱着的那双眼睛抠出来,把那张气色灰暗的脸压个扁。他陪着韦尔迪兰夫人继续往上走,也就是说,每走一步就离反向而行的奥黛特远了一些。片刻过后,她已经离去了好几个小时。画家叫他注意,她前脚刚走,拿破仑三世后脚就开溜了。“他俩肯定是事先讲好的,”他说,“他们准是去山脚下碰头,可面子上又下不来,所以就没一块儿告退。她是他的情妇。”那个不认识的年轻人哭了起来。斯万想要安慰他。“说到底她是对的。”他给年轻人拭去眼泪,顺便把那顶土耳其帽摘了下来,好让他自在一些。“我劝过他十次了,干吗要为此伤心呢?他应该是个能够理解她的男人嘛。”斯万这是对自己在说,因为他起初没能认出是谁的那个年轻人,也是他呀;就像有些小说家一样,他把自己的性格特征分别给予两个人物,一个就是在做梦的这个人,另一个是做梦的人看见戴着土耳其帽的人。
至于拿破仑三世,这个形象来自福什维尔,某种影影绰绰的观念联想,加上对男爵平时面容所做的某些修整,再添上一条挂满荣誉勋位勋章的宽饰带,就使福什维尔成了拿破仑三世。而实际上,梦中出现的这个人物,对斯万来说所代表的、让他想起的,也正是福什维尔。睡梦中的斯万从片断的、变幻的形象出发,做出错误的推理,而且暂时有了一种旺盛的创造能力,可以像某些低等生物那样,单靠细胞分裂来进行繁殖,凭着手掌温暖的感觉,他能再造一个他觉得自己紧紧握着的陌生的掌心,凭着自己尚未意识到的情感和印象,他能构想出曲折的情节,在逻辑上加以贯通,让睡眠中某个指定时刻出现这样一个不可或缺的人物来接受他的爱或催他醒来。夜色突然变得浓重起来,警钟声响起,居民冲出着火的房舍,四散逃命;斯万耳边听到澎湃的潮声,一颗惶惶不安的心也犹如惊涛那般猛烈地在胸膛里乱跳。骤然间,他的心加倍地遽跳不已,他觉得一阵无可言喻的难受和恶心;一个浑身灼伤的农民奔过他跟前时喊道:“去问夏尔吕吧,奥黛特是在哪儿跟人过夜的,他以前跟她是一伙的,她什么话都对他说。就是他们放的火。”原来是斯万的男仆,来唤醒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