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外还有些身材魁伟的仆人站在宽敞高大的楼梯上,它们像大理石似的寂然不动,犹如一些装饰的雕像,就凭他们,这座楼梯满可以冠以总督府[189]那座楼梯的名字:巨人之梯,斯万走在楼梯上,心绪黯然地想着,这楼梯奥黛特还从来没有上去过呢。唉!如果他是在爬歇业小裁缝家那座黑黢黢、臭烘烘,一不小心就要摔跤的楼梯,他会多么喜悦啊,在那座屋子的六楼,他心甘情愿比在歌剧院订一个每周去一次的包厢付更高的价钱,获准在奥黛特来访以及其他日子都能在这儿度过晚间的时光,可以和那儿的人一起生活,一起谈到她,这些人是他不在时奥黛特经常见到的,因此在斯万眼里,对他情妇的生活,他们了解的细节更真实,更鲜为人知,更神秘莫测。由于没有供下人专用的侧梯,当年的女裁缝家里这座臭味难闻却又令人向往的楼梯上,每天晚上家家门口的擦鞋垫上都搁着一只脏兮兮的空牛奶罐,此刻斯万往上走的金碧辉煌却令他生厌的楼梯上,在不同的方位,不同的层面上,门房间的窗子或套房的正门,在墙壁上形成一个个凹处,每个凹处站着一个看门人、管家或管账,他们代表着各自所管的内务部门,同时对来客表示敬意(这些正派人在一个星期的其余时间里各司其职,相对有其独立性,晚上像小业主那样在各自的套房里用餐,而且说不定明天就会到医生或实业家之类的布尔乔亚家庭去当差),他们神情专注,牢记被允准穿上这身鲜亮的号衣之前主人对他们的叮嘱,不敢有丝毫懈怠,尽管这号衣要隔好久才难得穿一回,而且穿在身上未必觉得很舒服,但是他们各自伫立在门口的拱廊下,光鲜气派的衣饰被平民化的神情冲淡了些许,有如一座座神龛里的圣像;一个巨人般的瑞士卫兵穿戴得如同在教堂里一样,每个客人从他跟前经过,他就用手杖敲击一下大理石的地面。斯万在一个脸色苍白,像戈雅笔下的教堂圣器管理人或是古典戏剧中的公证文书誊写员那样,脑后用缎带扎成一条小辫的仆人陪送下登上楼梯,来到一张办公桌跟前,桌上摊着几本硕大的登记簿,几个如同公证人一般端坐桌前的仆人当即立起身来,把他的名字登记上去。随后他穿过一间小小的前厅——这个前厅就像有些被它们的主人专为某一件艺术珍品而设置,并以这件作品命名的房间一样,有意布置得空落落的,除了那一件作品外别无他物,——前厅的进口处,一如陈列本韦努托·切利尼表现警戒的士兵的珍贵雕像,伫立着一个年轻的仆人,身体微微前倾,红色的颈甲上面竖起一张色泽更红的脸膛,焕发着**、腼腆和热忱的光芒,在用热切、警惕、炽烈的目光穿透悬在音乐厅前面的奥比松挂毯的同时,凭着一种军人风度的沉着或是超自然的信念,保持着一种醒目的姿态——那是警觉的象征,等待的化身,准备战斗的标志——像岗哨在城堡塔楼上,又像天使在大教堂钟楼上,瞭望着远方的来敌或是等待着最后审判时刻的来临。斯万正要走进音乐厅的当口,一个随身带着钥匙圈的掌门人躬身为他开门,有如向他献上一座城池的钥匙。可是他脑子里在想,倘若奥黛特允许他去的话,他此刻正在另外那座房子里,一只搁在擦鞋垫上的空牛奶罐浮现在记忆中,揪紧了他的心。

斯万穿过挂毯的帷幔,仆人的场景让位于宾客的场景,他即刻又体味到了凡男人都丑陋的那种感觉。可是他所熟悉的这种丑陋的脸,自从他发现它们的相貌——对他来说不再是一些实用的标志,让他可以辨认先前在他眼里代表着一堆要追求的欢乐,要避免的烦恼,或是要回报的礼节的某人——取决于相对独立的五官轮廓线,仅仅是根据一些美学上的关系定的位,打这以后,这种丑陋在他又有了一种新的意义。在这些簇拥着斯万的男人身上,即便是其中好些人都戴着的单片眼镜(要在以前,斯万见了至多说一句他们都戴着单片眼镜),如今在他看来也已经不再是一种大家共有的习惯,而是每片眼镜有每片的个性。德·弗罗贝维尔将军和德·布雷奥泰侯爵正在门口谈话,这两位长期以来一直是他用得着的朋友,他们介绍他加入了骑师俱乐部,还给他当过几次决斗的副手,而也许斯万现在只是把他俩看作一幅画里的两个人物,所以将军的两片眼皮中间,像一颗炮弹弹片似的嵌在那张有疤瘢的、扬扬得意而俗不可耐的脸盘上,犹如独眼巨人的那只独眼一般的单片眼镜,在斯万眼里就是一块极其怕人的伤疤,当初落下这个伤疤也许是个光荣,现在拿来炫耀未免就不像话了;至于德·布雷奥泰先生为了表示看重这个宴会而换下平时出入社交场合常戴的(斯万亦然如此)夹鼻眼镜,特地跟珠灰色手套,跟弹簧礼帽[190]和白色皱裥领巾配套的单片眼镜,犹如显微镜下的博物学标本切片那样紧贴住眼睛,镜片后面的一道道细小如豆、乱躜乱动的亲切目光,则在不住地赞美天花板的高敞,筵席的精美,节目的有趣和冷饮的爽口。

“嘿,您在这儿哪,有好长一阵子没见到您啦,”将军对斯万说,他注意到对方脸带倦容,心想他大概是生了场重病才离开社交圈子的,于是又补上一句,“我说呀,您气色不错嘛!”而这当口,德·布雷奥泰先生正在问一位经常出入社交场合的小说家:“怎么样,老兄,到这儿来有何贵干哪?”刚把单片眼镜,那进行心理研究和无情分析的唯一工具,举到眼角边上的小说家,表情严肃而神秘,用舌尖颤动发r音回答说:

“我在观察。”

德·福雷斯泰尔侯爵的单片眼镜非常小,四周没有边框,宛如一块样子怪诞、质地考究的多余软骨嵌在眼睛前面,弄得这只眼睛不住痛苦地抽搐着,给侯爵的脸平添了一种忧郁的细腻表情,使他在女士心目中被认为是能够经受住爱情的忧伤的。德·圣康代先生的单片眼镜,则团团围在一个挺大的圆环中间,就像颗土星,它是整张脸的重心所在,脸上的其他部位无时无刻不在根据它的位置重新排列,不住翕动着的红鼻子和含有嘲讽表情的厚嘴唇,一个劲儿地做着怪腔,想跟圆圆的玻璃片里迸射出来的机智光芒相媲美,有些个追求时髦、心理异常的年轻女子,被这副眼镜弄得想入非非,一心想领略刻意显示的魅力和令人销魂的快感,在她们心目中它简直比社交场上最迷人的眼波还要可爱;而长着个鲤鱼的大脑袋、鼓着一双眼睛的德·帕朗西先生,端着他那副单片眼镜,慢吞吞地在宾客中间踱来踱去,不时松开一下牙床骨,像是在寻思该走哪个方向似的,看他那模样,仿佛从敲碎的玻璃鱼缸的碎片里,完全偶然地,说不定还纯粹是象征性地,单单捡起一块带到了这儿,对乔托在帕多瓦教堂里画的罪孽与美德极为赞赏的斯万,从这片颇有见微知著意味的玻璃,联想到不公边上那枝长满绿叶的小树枝,正是它暗示了隐匿不公巢穴的丛林。

斯万在德·圣厄韦尔特夫人的敦请下往前走去,拣了个位子坐下听一位长笛手演奏俄耳甫斯的那支曲调[191],不巧的是,从这个位置看去,只能看见并排坐在一起的两位已经不算年轻的女士,德·康布尔梅侯爵夫人和德·弗朗克托子爵夫人,这两位表姐妹,每次在晚会上总是手里拎着提包,身后跟着女儿,急巴巴地你找我、我找你,就像在火车站似的,而且在两人用扇子或手帕指点两个相邻的位子之前,决计不会安静下来;德·康布尔梅夫人由于很少与人交往,能有一位女伴自然是求之不得,德·弗朗克托夫人则颇有名望,但她觉得让所有这些打扮得漂漂亮亮的熟人看见她宁愿跟一位毫不引人注目的夫人,一位与她有着共同的青春回忆的夫人待在一起,真是既风雅又与众不同。斯万憋着一肚子的挖苦话,闷闷不乐地瞧着她俩在听长笛后面的钢琴插曲(李斯特的《圣方济各对鸟儿说话》[192]),德·弗朗克托夫人随着钢琴家令人眼花缭乱的演奏,变得激动异常,眼神狂乱,仿佛他用手指在上面敏捷地掠过的那些琴键,就是一副悬空的高秋千,他一不小心就会从八十米的高空直跌下来,她还不时朝邻座的女友投去不敢相信似的、惊愕的目光,那意思是说:“真是叫人没法相信,我从没想到竟然有人会弹得这么出神入化。”德·康布尔梅夫人摆出一副受过良好音乐教育的架势,拿自己的脑袋权充节拍器的摆杆打着拍子,不停地从这个肩膀晃到那个肩膀,摆动的幅度和速度都愈来愈大(而目光中自暴自弃的神情,完全就像那些已经无法控制自己,而且也不想去这么做的受尽痛苦的人在说:“我又有什么办法呢!”),以至于项链上的钻石每每要钩住上衣的扣襻,插在头上的那枚黑玉葡萄发簪也老是翘起来,但动作的节奏丝毫没有因此而放慢。在德·弗朗克托夫人的另一边,稍稍再靠前些,坐着德·加拉尔冬侯爵夫人,她脑子里想的尽是她最爱想的那个话头,就是她跟盖尔芒特家族的姻亲关系,其中自有许多可以向别人炫耀、可以引以为荣的东西,但其中也掺杂着些许羞愧,那个家族中最显赫的门第都对她有些冷落,也许是因为她不大讨人喜欢,也许是因为她不大听话,也许是因为她出身于一个地位较低的旁支,也许什么理由也没有。她碰到身边有不认识的生人,就像这会儿身边坐着德·弗朗克托夫人时,总会因为自己跟盖尔芒特家族的亲戚关系没法让对方知道心里好生不自在,恨不得能用人人看得懂的文字把它明明白白标出来,就像拜占庭教堂里那样,在每位圣人塑像的边上,把据说是这位圣人说过的话一短行一短行地排成一列,镌刻在墙壁上。此刻她正想到,德·洛姆亲王夫人结婚以后,这六年来既没邀请她去做过客,也没来拜访过她。想着想着,她不由得憋了一肚子闷火,但同时也憋了一肚子傲气;原来,平时也常有人觉得纳闷,为什么在德·洛姆亲王夫人府上见不到她,而她总是回答说,因为她不想在那儿遇到玛蒂尔德公主——那是她的极端正统派的家庭所绝对不能允许的,——说多了,她就以为自己当真是为这个缘故才不上那位年轻表妹家去的了。她依稀还记得问过好几次德·洛姆亲王夫人,怎样才能跟她见面,不过这个印象已经有些模糊了,况且,嘟嘟哝哝对自己说上一句“不管怎么说,这第一步总不该是我来走吧,我比她大二十岁呢”,也就足够把这个稍稍有些羞辱的回忆抵消干净了。亏得这些内心独白的效力,她骄傲地挺起胸脯,把两个肩膀使劲往后扳,扳得像要跟胸部脱开似的,加在上面的那颗差不多快要仰平的脑袋,让人想起连着浑身羽毛一起上桌的野鸡拼装上去的头。这并非因为她没有生就一副男人般短矬粗壮的身材,而是因为所受的侮辱使她拔起了身子,就像那些没拣着个好地方,长在了悬崖边上的大树,为了保持平衡,非得往后长不可。要想不再为自己没法真正跟盖尔芒特家族的其他成员平起平坐而感到痛苦,她就得不断地对自己说,她是因为在原则问题上不肯让步,因为骄傲才不去看他们的,这种想法到头来居然把她的形体塑造得另有一种仪态,让一般中产阶级妇女看在眼里觉得那是出身名门的标志,有时还能撩拨得晚会上那些眼睛看乏了的男士投去含着欲念的匆匆一瞥。倘若有人在德·加拉尔冬夫人谈话时做个统计,根据每个词出现频率的高低进行分析,以便找出破译一种密码语言的关键,那他就会发现,无论什么话,哪怕是最习见的常用语,都没有像“在我盖尔芒特表兄弟家”“在我盖尔芒特姑妈家”“艾尔泽亚·德·盖尔芒特的健康”“我盖尔芒特表妹的包厢”出现得那么频繁。每当有人对她提起一位名人时,她总是回答说,她本人并不认识这位先生或夫人,但她在她盖尔芒特姑妈家里经常见到他或她,不过她这么回答的当口,语气是冷冰冰的,嗓音也很低沉,所以很清楚,她本人之所以不认识那位名人,完全是那些无法动摇的坚定原则的关系,她的肩膀就是依靠这些原则在支撑着,正如体操运动员被教练按在梯架上扩张胸部。

德·洛姆亲王夫人,大家原以为这晚上在德·圣厄韦尔特夫人府上见不到她的,这会儿却驾临了。为了表示不想在一个降尊纡贵而光临的客厅里让人感觉到自己身份的至尊至贵,尽管没人聚在门口,也没人要让道,可她还是缩起肩膀侧身而入,进门后有意待在客厅的尽里头,觉得挺自在的样子,就像一个国王亲自在剧院门口排队买票,而院方因为没接到通知,根本不知道他驾幸那样;她目不斜视——以免显得是在提醒人家自己的在场,吸引人家的注意——只管瞧着地毯上的图案或是自己的长裙,就那么站在一个自以为最不显眼的地方(她知道,德·圣厄韦尔特夫人只要一瞧见她,就会喜出望外地一路咋呼把她拉过去的),就在那位她不认识的德·康布尔梅夫人旁边。她注视着这位酷爱音乐的邻座表情丰富的动作,但没学她的样。德·洛姆亲王夫人既然已经来到了德·圣厄韦尔特夫人府上,不会不想尽量地和蔼可亲,以便让她对这位夫人的礼遇显得加倍优渥。然而她生性害怕她所谓的夸张,一心想显得无须放任自己做出有损她那个小圈子的气派的举止,可是接触到一个新的环境,尽管那儿的人层次要低些,即便最有自信的人也还是难免会受那里气氛的感染,不由得生出一种近乎自惭的模仿别人的意愿,所以那些动作实在又使她没法无动于衷。她开始暗地里思忖起来,对这支也许跟曾经听到过的音乐大相异趣的曲子,会不会真有必要这么手舞足蹈呢,要是毫无表示的话,会不会让人觉得自己是不懂,又会不会显得失礼呢;结果这种矛盾的心情被折中地表达了出来,她要不就是一边好奇地冷眼看着那位疯疯癫癫的邻座,一边把内衣的肩带一个劲儿往上拉,不时去摸摸金发上那些既简洁又迷人的头饰,那些镶嵌着钻石的粉红色的珊瑚或珐琅珠子,要不就是用扇子打一会儿拍子,不过为了保持自己的独立精神,她打的拍子没按节奏打在点子上。这会儿钢琴家一曲李斯特刚弹完,正开始弹肖邦的一首前奏曲,德·康布尔梅夫人朝着德·弗朗克托夫人莞尔一笑,这道充满柔情的笑容,既透露了她作为内行的满足心情,也暗示着对往昔岁月的怀恋。她在很年轻的时候就不胜爱慕地欣赏肖邦的这些蜿蜒逶迤、洋洋洒洒的乐句,它们是那么流畅,那么自如,那么感人,一开始它们像是游离在初衷之外,远远地尝试着寻找自己的天地,所到之处要比你所能想象的还要远得多,但它们在这种匪夷所思的跨度上弹奏,又正是为了最后能更断然地回来——以一种事先更仔细地考虑过的、更为精确的方式回来,犹如回到一片水晶块上,使它发出清脆的鸣响,直到让你发出赞美的惊叹——击中你的心灵。

她生活在外省一个不大与人交往的家庭,很少有机会参加舞会,因此她习惯了在庄园孤独的音乐声中有滋有味地想象着一对对舞伴时而慢舞,时而快旋,把他们像花儿一样排成队形,有时离开一下舞会到湖边去听松树林间的风声,眼前骤然瞥见一位身材修长的年轻人向她走来,他和世上任何少女梦想中的白马王子都不一样,嗓音既悦耳,又奇特,还有些走调,双手戴着雪白的手套。而如今这种音乐的美已经过时了,好像变得黯然失色了。好些年头没有了知音的赏识,它失去了荣耀和魅力,当初喜欢它的那些趣味不高的听众,现在也觉得它不过尔尔,不愿提及从中得到的乐趣了。德·康布尔梅夫人回过头去睃了一眼。她知道新儿媳(这位既懂和弦又懂希腊文的少妇对婆家处处充满敬意,唯独事关精神领域的事物时,她另有特殊的见解)瞧不起肖邦,听到人家弹肖邦就头痛。但此刻那位瓦格纳迷远远地跟一伙年龄相仿的年轻人在一起,不会顾及婆婆在做什么,于是德·康布尔梅夫人放心地沉浸在自己美妙的感受之中。德·洛姆亲王夫人也觉得琴声很美妙。她虽然没有音乐天赋,但十五年前曾在圣日耳曼区的一位老太太那儿上过钢琴课,这位当年才华横溢的钢琴名师,晚年穷愁潦倒,七十岁重操旧业,给早年学生的女儿、外孙女授课,现在她已经去世了。但是她的技巧,她动听的音色,有时还会在学生的指尖复活,其中甚至还包括一些在其他方面变得很平庸,而且早就放弃音乐,连琴盖都难得打开的学生。所以受过正规训练的德·洛姆亲王夫人能把脑袋晃得很到位,对钢琴家演奏这首她能背谱的前奏曲表示了赞赏。开始那个乐句一响起,她情不自禁随着琴声轻轻哼出了下半句。她喃喃地说:“永远这么迷人。”在说迷人时,把迷字拖得特别长,这是情感细腻的一种表露,她感觉到这么发音时嘴唇浪漫地微张,像一朵美丽的花儿,而且下意识地让目光与之相协调,此刻的眼神带有一种伤感、迷离的况味。而这会儿,德·加拉尔冬夫人正暗自生气,心想遇见德·洛姆亲王夫人的机会实在太少了,否则亲王夫人跟她见面打招呼时,她可以不睬对方,教训教训这个表妹。她不知道这个表妹就在场。可巧德·弗朗克托夫人的头偏了一下,让她瞥见了亲王夫人。她心急火燎地朝她走去,一路上惊动了所有的人;但她又想保持一种高傲、冷漠的神情,提醒大家如果在哪个亲戚家里会劈面遇到玛蒂尔德公主,她就不稀罕这样的亲戚,而且对这位表妹,她根本用不着迎上前去,因为她俩不是一个辈分;然而她又不愿让这种高傲、矜持显得太突兀,所以想说几句话既表明自己师出有名,又叫那位表妹不得不接她的话茬儿;刚走到亲王夫人跟前,她就板着脸,硬撅撅地伸着一只手说:“你丈夫怎么样?”语气之担忧,倒像亲王病得很重似的。亲王夫人哈哈大笑,她的笑有其特色,既能表示她没把某人放在眼里,又能把脸部线条集中到生动的嘴角和明亮的眼眸周围,使整张脸显得更光彩照人:

“好得不能再好了!”

亲王夫人仍在笑。可德·加拉尔冬夫人就是放心不下亲王的身体状况,腰板挺直、神色凛然地对表妹说:

“奥莉安纳(听到这称呼,德·洛姆夫人漾着笑意的脸露出惊讶的神情望着一个看不见的第三者,仿佛要表明她从没允许过德·加拉尔冬夫人直呼其名),我希望明晚你一定要上我那儿去听一会儿莫扎特的单簧管五重奏。我想听听你的想法。”

她不像邀请做客,而像请人帮忙,亟须听到亲王夫人对莫扎特五重奏的意见,似乎那是她府上新厨娘的一道拿手菜,她非常看重一位美食家对厨娘技艺的评价。

“可我听过这首五重奏哪,我可以马上告诉你……我喜欢!”

“你知道,我丈夫不太好,他的肝……要能见到你,他会很高兴的。”德·加拉尔冬夫人接着说,这回她是以道义的名义非让亲王夫人去她府上的晚会不可。

亲王夫人一向不喜欢对别人说她不想上对方家里去。每天她都要写信表示遗憾,自己有事无法参加——不是婆婆突然来访,大伯邀请做客,就是上歌剧院或去郊游——一个她本来就不想去的晚会。她这样做,让许多人喜滋滋地以为她是乐于和她们交往,愿意上他们家去的,只不过又是脱不开身,而眼看自己家的晚会竟然跟亲王夫人的事儿相提并论,他们真有受宠若惊之感。再说,她属于盖尔芒特家族的智力精英圈子,其中成员赋有某种敏于应对的风趣,谈吐不用陈词,情感不落俗套,这种风趣与梅里美的风格一脉相承,在梅拉克和阿莱维的剧本中所能见到的已是它的末流,至于亲王夫人,她甚至把这种风趣引用于社交场合,即便说的是客套话,也会注重实效,讲究简洁,以求接近谦逊的真理。她不想为表明自己乐于出席一个家庭主妇的晚宴多费口舌;她觉得不如把一些日常琐事告诉对方,让人家明白她能否去参加那个晚会就取决于这些小事,反而显得更可爱。

“你听我说,”她对德·加拉尔冬夫人说,“明天晚上我得上一位女友家去,她问我哪天有空都问了好久了。要是她带我们去剧院,我再怎么想去你家也办不到了;不过要是我们留在她家里,那我知道准不会再有别人,我可以提前向她告辞。”

“哎,你看见你那位朋友斯万先生了吗?”

“没有啊,这个可爱的夏尔,我不知道他也在这儿,我要想法子让他看见我。”

“真是奇怪,他居然会上这个圣厄韦尔特大妈家来。”德·加拉尔冬夫人说。“噢!我知道他很聪明,”她的本意是说工于心计,“可那又怎么样,一个犹太人不是照样上两位大主教的妹妹和弟媳家来吗!”

“不怕你见笑,我倒觉得这没什么可以大惊小怪的。”德·洛姆亲王夫人说。

“我知道他皈依了天主教,就连他的父母和祖父母也改了宗。可我听说,改宗皈依天主教的人反而更留恋原先的信仰,那是一种装模作样,真是这样吗?”

“对此我无可奉告。”

钢琴家要弹肖邦的两首曲子,弹完那首序前奏曲后,马上开始弹一首波洛奈兹舞曲。可从德·加拉尔冬夫人让这位表妹得知斯万在场以后,就算肖邦本人活过来弹奏他的全部作品,德·洛姆亲王夫人恐怕也无心去听了。人可以分成两半,有一半人只对不认识的人感到好奇,亲王夫人属于的另一半人却只对自己认识的人才感兴趣。正如圣日耳曼区的许多贵妇,一旦在某处见到自己圈子里的某人,尽管她对此人并没有什么特别的话要说,她也会撇下所有其他人,全神贯注在这个人身上。从此时起,亲王夫人一心指望的就是斯万能看见她,活像一只养在笼里的白鼠,让人拿着块方糖一会儿伸给它,一会儿缩回去,那张脸转来转去,脸上层出不穷地变幻着与对方充满默契的表情——但跟肖邦的波洛奈兹舞曲的情绪起伏并不相干——斯万在哪儿,那张脸就向着哪儿,斯万换了个地方,那张笑吟吟的脸也跟着转向那儿。

“奥莉安娜,你可别生气,”德·加拉尔冬夫人管自往下说,她这人哪怕只为在一丁点儿的小事上图一时之快,宁可断送自己在社交界的远大前程,舍弃有朝一日在上层社会风光风光的希望,也非得说出那几句让人不受用的话不可,“他们在说,这位斯万先生在家里是接待不得的,此话不知是否当真?”

“哎……当真不当真,你应该很清楚啊,”德·洛姆亲王夫人回答说,“既然你请过他五十次,他一次也没去。”

说完,她又哈哈大笑,撇下自尊心大为受挫的表姐走开去,这笑声惹恼了聆听音乐的宾客,却也引起了德·圣厄韦尔特夫人的注意,她出于礼貌,刚才一直坐在钢琴旁边,到这会儿方才瞧见亲王夫人。德·圣厄韦尔特夫人原以为德·洛姆夫人正在盖尔芒特照料生病的公公呢,现在看见她来自然格外高兴。

“嗨哟,亲王夫人,敢情您也来了?”

“是啊,我猫在一个角落里,听到了不少趣闻呢。”

“怎么,您已经来了好长时间啦?”

“可不是,我觉得这好长时间挺短的,要说长,也只长在我没见到您。”

德·圣厄韦尔特夫人要把自己的圈手椅让给亲王夫人,亲王夫人说道:

“千万别这样!这是干吗?我在哪儿都挺好嘛!”

说着,她特意拣了张没有靠背的墩形软座,以充分显示高贵夫人的朴实无华:

“瞧,我坐这软凳就行。这样坐着腰板挺。噢!天哪,我再这么呱啦呱啦,要让人嘘我了。”

这时钢琴家速度骤增,音乐的**发挥得淋漓尽致,而有个仆人正托着一盘饮料走过,杯里的长匙叮当作响,德·圣厄韦尔特夫人对他连连做手势叫他出去,他却视而不见,这是每星期都要重演的一幕。一个新婚的少妇,因为事先有人关照过她年轻女子不能露出厌倦之色,脸上一直挂着甜甜的笑容,眼睛搜寻着府邸的女主人,想用目光向对方表示自己对如此的盛宴没忘了想到她的感激之忱。但是,她虽说比德·弗朗克托夫人要来得安静些,可在听这首曲子时,心里也是不无担心的;不过她担心的对象不是钢琴家,而是钢琴本身,琴盖上摆着一盏烛台,每响起一个最强音,蜡烛就颤抖一下,看上去挺危险,即便不把灯罩给烧着,至少也会在琴盖的檀木上留下一些烛痕。临了她实在熬不住,跨上琴台的两级台阶抢步去端烛台托盘。可手刚碰到托盘,那首曲子在最后一个和弦声中结束了,钢琴家站起身来。然而这位少妇特立独行的勇气,以及由此引起的她险些与演奏家相撞的一时混乱,还是博得了普遍的好感。

“您注意到她的表现了吗,亲王夫人?”德·弗罗贝维尔将军看见德·圣厄韦尔特夫人离开德·洛姆亲王夫人,就过来和她打招呼,开口说,“真稀奇啊。莫非她本人也是音乐家?”

“不,这是康布尔梅家的新媳妇。”亲王夫人轻忽地应声答道,迅即补充说:“我也只是听说而已,她是何许人我可一无所知,听坐在我背后的人说,他们都是德·圣厄韦尔特夫人乡下的邻居,可我想没人会真的认识他们。他们想必真是些乡巴佬!不过,我不知道您是否常来这个引人注目的社交圈,我可全然不知这些奇奇怪怪的宾客姓甚名谁。依您看来,这些人在不来德·圣厄韦尔特夫人家晚会的时候,会在干些什么呢?她想必是靠请来的音乐家、租来的椅子和那些清凉饮料在招徕他们。您总得承认,这些贝洛瓦商号的宾[193]的确与众不同吧。难道她兴致真有那么好,每星期都要把这些宝货弄到家里来撑场面?简直不可思议!”

“啊!不过康布尔梅可是个有来头的古老的名字哪。”将军说。

“说它古老我看错不了,”亲王夫人冷冷地回答说,“但无论怎么说,这名头听上去不和谐。”她把和谐读得特别清楚,仿佛这两个字加了引号似的,这种略带做作的说话技巧,是盖尔芒特那个小圈子所特有的。

“您真这么觉得?她可长得真美,”将军目光须臾不离年轻的德·康布尔梅夫人说,“您不这么认为吗,亲王夫人?”

“她太喜欢抛头露面了,我觉得一个年轻女人这样很不可爱,毕竟她跟我还不是同一个辈分呢。”德·洛姆夫人回答说(这个说法倒是加拉尔冬和盖尔芒特公用的)。

亲王夫人看见德·弗罗贝维尔先生还在望着德·康布尔梅夫人,既出于对那少妇的悻然,也出于对将军的殷勤,接着说:“很不可爱……对她丈夫来说!我很遗憾不认识她,要不看您对她这么动心,我一定给您介绍了。”亲王夫人嘴里这么说,其实即使她认识那位少妇,十有八九也是不会这么做的。“现在我非得和您说晚安了,因为今天是一位女友的生日,我得去祝贺一下。”她说话的语气谦逊而真挚,她要去参加的那个社交聚会,就此成为一种单纯的礼仪,聚会固然无聊,但是她非去不可,而且去得令人感动。“再说我得去那儿和巴赞碰头,趁我在这儿的工夫,他去看望您认识的朋友,我记得这家人的姓像一座桥,叫伊埃纳。[194]”

“伊埃纳,这首先意味着一次胜利的战役,亲王夫人,”将军说,“有什么办法呢,对我这样一个职业军人来说,它首先意味着一次胜利的战役,亲王夫人,”说着他摘下单片眼镜来擦拭,就像给创口换块纱布似的,亲王夫人本能地把目光转开去,“帝国时代的贵族嘛,当然是另外一回事喽,不过,他们打仗还是好样儿的,败也败得有英雄气概。”

“我对英雄气概可是充满敬意的噢,”亲王夫人说,语气中略含讥讽,“我没和巴赞一起去那位德·伊埃纳亲王夫人家,跟这毫不相干,我只不过是不认识他们罢了。巴赞认识他们,喜欢他们。哦!不,您可不要往别处想噢,这不是暧昧关系,我不会指责他在调情的!再说,就是我这么指责他,又有什么用呢!”她说这话的语调有些忧郁,因为人人都知道从德·洛姆亲王娶了他迷人的表妹第二天起,他就外遇不断。“好在也不是这么回事,他们都是些他以前认识的朋友,他的铁哥们儿,我觉得这样挺好。我先只告诉您他跟我说的他们的宅邸吧……您想呀,他们的家具全都是帝国时代的式样!”

“我的亲王夫人,当然啰,那些都是他们祖父辈的家具。”

“这我知道,可就这样它们照样很难看嘛。一个人家里没有什么漂亮东西,这我完全能理解,可是总不能尽放些可笑的东西吧。有什么法子呢?我从来没有见过比这种可怕的式样更矫情、更市侩气的东西,那些胖鼓鼓的抽斗柜两边装饰着天鹅的头,弄得像浴盆。”

“我估摸他们还是有些好东西的,那张有名的精工镶嵌的桌子应该还在吧,在上面签署的条约……”

“噢!他们家的东西还是有些历史价值的,这我知道。可是这些东西不可能有美感……它们多吓人啊!我家也有些这样的东西,都是巴赞从孟德斯鸠家族继承下来的。不过,它们都放在盖尔芒特的顶楼上,没人看得见。反正问题也不在这儿,要是我认识他们,我会和巴赞一起兴冲冲地赶去,在他们家的狮身人面像和古铜器中间拜访他们,可是……我不认识他们呀!小时候,大人经常对我说,到不认识的人家里去是不礼貌的,”她说这话的语调有一种孩子气,“这不,人家怎么教我就怎么做呗。您能想象这些勇士看见一个陌生人进去,会是怎么副模样吗?他们说不定会给我吃闭门羹呢!”亲王夫人说。

想到这个假设的情景,她脸上绽开了笑容,而对准将军望着的那双蓝眼睛里透出梦幻般的温柔神情,更显得笑靥动人,娇态可掬。

“哦!亲王夫人,您明明知道,您能去他们高兴还来不及呢……”

“瞧您说的,为什么呢?”她敏捷活泼地问道,或许是不想显得她明知这是因为她位于法兰西最尊贵的夫人之列,或许是她很愿意听到这话出于将军之口的缘故。“为什么呢?您怎么知道?说不定这是人家最讨厌的事哪。我呀,什么都不清楚,不过就我而言,看见这么些自己认识的人已经够让我烦的了,要是还非得去见我不认识的那些人,即使他们充满英雄气概,我想我真会疯的。再说么,像您这样的老朋友自然另当别论,可对别人我真的不知道英雄气概在社交圈里能有什么用。常常举办晚宴已经够叫我头疼了,倘若还得要我挽着斯巴达克的胳膊入席……真的不行,再怎么样我也不会请韦森托里克斯[195]来凑满十四位宾客的。我觉得在盛大的晚会上给他留个位子倒也无妨。可我没这样的打算呀……”

“哦!亲王夫人,您真不愧是盖尔芒特家的人。盖尔芒特家族的风趣,您可一点不缺!”

“为什么一说起风趣,总得说是盖尔芒特家族呢,我可真不明白。难道您还知道别的哪位盖尔芒特也这么风趣不成。”说着她开心忘怀地放声大笑,脸部的线条汇聚成生动的组合,眼睛闪闪发亮,射出阳光般灿烂的光芒,唯一能激发这种充满欢愉的目光的,就是赞美她的风趣或美貌的话,即使这些话是亲王夫人自己说的。“瞧,斯万好像在那儿跟您的康布尔梅见面寒暄呢;那儿……他站在圣厄韦尔特大妈边上,您瞧不见他!去请他帮您介绍吧。可得赶快噢,他就要离开了!”

“您注意到了他的脸色很难看吗?”将军说。

“我可怜的夏尔!噢!他总算过来了,我都快要以为他不想见我了呢!”

斯万挺喜欢德·洛姆亲王夫人,而且看见她就会想起盖尔芒特,它与贡布雷毗邻,整个这片土地他是多么心向往之啊,他不回去看看只是为了不想离开奥黛特。此刻他重返旧日的社交圈,那些看似洒脱不拘,其实是献殷勤的妙语自然而然脱口而出,他知道亲王夫人爱听这些话——此外他也想抒发一下自己对家乡的怀念之情:

“哦!”他对着德·圣厄韦尔特夫人说,其实是说给德·洛姆夫人听的,“可爱的亲王夫人也来了!您瞧,她是特地从盖尔芒特来听李斯特的《圣方济各对鸟儿说话》,就像只美丽的山雀,匆匆忙忙捡了些野生李子和山楂果子,插进发髻就赶来了,上面甚至还有露珠和冰凇,公爵夫人敢情冻得直呻吟呢。这样很漂亮,我亲爱的亲王夫人。[196]”

“怎么,亲王夫人是专程从盖尔芒特赶来的?这太让人感动了!真是抱歉,我还不知道呢。”德·圣厄韦尔特夫人神情天真地高声说道,说实话她对斯万的风趣做派还真有些摸不透。她端详着亲王夫人的发髻说:“没错,看上去就像……怎么说呢,不是栗子,哦不!这个主意可爱极了,可是亲王夫人怎么会知道今晚弹哪些曲子的呢!钢琴家事先连我都没告诉呀。”

斯万每当和一位他惯于献献殷勤说些恭维话的女士在一起,总会妙语如珠弄得社交圈里不少人根本听不懂,此刻他无心去向德·圣厄韦尔特夫人解释,他的话是一种隐喻。亲王夫人却放声笑了起来,因为斯万的诙谐在她的小圈子里一向备受赞赏,还因为每次听到人家恭维她,她总会觉得那些恭维话妙不可言,忍不住要发笑。

“嗨哟!夏尔,要是您喜欢我这些小山楂果子,我真高兴极了。您干吗跟那个康布尔梅打招呼呀,难道您也是她的乡下邻居?”

德·圣厄韦尔特夫人看见亲王夫人和斯万挺谈得来,就走开了。

“您自己也是啊,亲王夫人。”

“我?这么说,这些人到处都有他们的田产!我倒真想跟他们一样呢!”

“这些人不是康布尔梅家的,他们是她的亲戚;她是勒格朗丹家的小姐,以前常去贡布雷。我不知道您是否知道您有个德·贡布雷侯爵夫人的头衔,贡布雷教堂的教务会还欠您一笔佃租呢。”

“我不知道教堂的教务会欠我什么,可我知道教堂的本堂神父每年向我借一百法郎,这笔钱我以后不想给了。反正不管怎么说,这些康布尔梅的名字真奇怪。收梢倒收得还真是时候,可收得不是味儿!”她笑着说。

“开头也不见得好些。”斯万回答说。

“可不,两个缩写这么拼在一起[197]!……”

“看来是有那么个人,怒不可遏却又碍于体面攸关,没敢把第一个词说完。”

“既然他非要把第二个词开个头,那还不如干脆把第一个词说完了事。我们可真有雅兴,一见面就开起玩笑来了,亲爱的夏尔,前一阵老见不着您,您想我有多无聊啊,”她说这话的语气很温存,“我最喜欢的就是和您聊天。您看,对德·弗罗贝维尔这个笨蛋,就算我跟他解释康布尔梅这个名字奇怪在哪儿,他也不会明白的。您不觉得生活是很无趣的吗。只有在见到您的时候,我才不至于感到无聊。”

情况当然并非全然如此。但是斯万和亲王夫人在琐细的小事上往往见解一致,结果——其实也不妨说这是因而不是果——两人说话的腔调乃至咬字吐音都极为相似。这种相似,一般人并不一定感觉得到,因为两人的嗓音截然不同。但若你能在想象中去掉斯万说话的音色,忘掉嘴巴上下的唇髭,那你就会意识到两人遣词造句一样,抑扬顿挫也一样,都是盖尔芒特小圈子里的模式。对重要的事情,斯万和亲王夫人观点往往不同。但这一阵斯万情绪低沉,经常觉得自己像就要哭出来那般浑身发颤,就跟杀人犯想要诉说自己的罪孽一样,感到需要倾诉自己的愁绪。听到亲王夫人对他说生活很无趣,他心头顿时有一种欣慰之感,犹如她对他说起的是奥黛特。

“啊!对,生活是很无趣。我们真该多见见面,亲爱的朋友。和您在一起我觉得很自在,想来是您不大嘻嘻哈哈的缘故。我俩可以度过一个安静的傍晚。”

“可不是,那您干吗不上盖尔芒特去呢,那准会让我婆婆喜出望外的。一般人都觉得那地方并不美,但我想告诉您,我喜欢那儿,我就怕‘风景如画’的地方。”

“可不是,盖尔芒特可爱极了,”斯万回答说,“现在对我来说,那简直是太美,太充满活力了;那是个令人幸福的地方。也许是我在那儿生活过的缘故,那儿的一切在我心目中都有特殊的含义!每当微风拂过,卷起一片麦浪,我总会觉着有个人要来,要给我捎来一个消息;河边的那些小屋啊……我会感到很忧郁的!”

“哦!亲爱的夏尔,当心,那个讨厌的朗皮荣看见我了,您快遮住我,把她的情况告诉我,我都记不清了,她是把女儿嫁出去了,还是撮合她的情人结了婚,我都糊涂了;要不女的嫁男的娶……要不他就娶了她!……噢!不,我记起来了,她让她的那位亲王给休掉了……快做出在和我说话的样子,别让这个贝勒奈丝[198]来请我去她家赴晚宴。再说,我也得走了。听我说,我的小夏尔,既然您让我撞见了,那就让我把您带到帕尔马公主府上去吧,她一定会很高兴,巴赞也会,他说好跟我在那儿碰头的。要不是听玫玫说起您……您想想,我连您的面都见不到!”

斯万没答应;他事先和德·夏尔吕先生说好了,一离开德·圣厄韦尔特夫人家,他就直接回家,万一去了帕尔马公主府上,他担心会错过晚会上一直盼着看见仆人送上来的一张便条,它说不定正在家里的门房那儿等着他呢。“这个可怜的斯万,”当天晚上德·洛姆夫人对丈夫说,“他总是那么和气可爱,不过看得出他心里挺不开心。您会看到的,因为他答应过两天来吃晚饭的。我心里觉得可笑,一个像他那么聪明的男人,竟然会为一个那种身份的女人而痛苦,何况她也根本不可爱,听人说她蠢得要命。”她说这话用的是一种明眼人的语气,在这些远离情网的女人看来,一个解得风情的男人是不该为一个不值得他受苦的女人而受苦的;这实在让人无法理解,怎么有人居然会为一个渺小如霍乱弧菌的女人甘心情愿去受霍乱的折磨。

斯万想走了,但就在刚要出门之际,德·弗罗贝维尔将军请他介绍认识德·康布尔梅夫人,他只好跟着将军回进大厅找她。

“嗨,斯万,我说呀,娶上这么一位太太可比死在野蛮人刀下强多喽,您以为如何?”

死在野蛮人刀下这几个字刺痛了斯万的心;他立即感到有一种需要,得和将军把谈话继续下去。

“哎!”他对将军说,“以前有不少人就是这样丧生的……这么说您知道……骨灰由迪蒙·德·于维尔带回来的航海家,就是那位拉佩鲁兹[199]喽……”(说到这儿,斯万已经觉得心里甜津津的,仿佛他是在说奥黛特。)“拉佩鲁兹是个很有毅力的人,我对他很仰慕。”他说话的神情带着点忧郁。

“啊!一点不错,拉佩鲁兹,”将军说,“这个名字很耳熟。有条街就叫这名字。”

“您在拉佩鲁兹街有熟人吗?”斯万神情激动地问道。

“我只认识德·尚利沃夫人,那位勇敢的肖斯皮埃尔的姐姐。前些日子她为我们举办过一个很精彩的戏剧晚会。她的沙龙将来会很高雅的,您瞧着吧!”

“噢!她住在拉佩鲁兹街上。这真让人高兴,那是条很有意思的街,挺清净的。”

“不对不对,敢情您是好久没去那儿了;那儿不再清净喽,那一带在造好些房子呢。”

当斯万终于把德·弗罗贝维尔先生介绍给年轻的德·康布尔梅夫人的时候,由于她这是第一回听到将军的名字,她赶紧露出惊喜的笑容,仿佛家里人在她面前除了将军外就没提起过别人似的;她不熟悉新婆家的朋友,所以人家每领一位男士过来,她都以为他是婆家的朋友,心想如果做出结婚后多次听说过对方大名的样子,应该是很得体的,她伸手给他,神情中略带迟疑,表明自己是凭着近于本能的好感,克服了习惯的矜持才这样做的。因而她的公婆(她依然认为他们是法兰西最显赫的贵族)逢人就说新媳妇是位天使;当然,做公婆的这么说,也更显得他们儿子娶她,是由于她的人品而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而绝非经不起她娘家巨大家产的**。

“您让我们看见了您的音乐家本色,夫人。”将军对她说,不露声色地重提刚才烛台托盘那档事。

正在这时,演奏又开始了,斯万马上明白在听完临时加演的这首曲子之前,自己是不会离开了。被围困在这些人中间,他感到很痛苦,他们的愚蠢可笑使他难以忍受,况且这些人根本不知道他的爱情,即使知道也不可能对它感兴趣,他们所能做的,除了把它作为话柄取笑他的傻气,就是把它看作发疯为他惋惜,他们会让他的这份爱显得是仅仅对他来说才存在的一种主观臆想,任何外界事物都无从证实它的现实性;尤其使他感到痛苦,以至于听到乐器的声响恨不能放声大叫的,是这种流放还得继续,他还得在一个奥黛特不可能来的,一个谁也不认识她,让人根本无法感受到她的存在的地方继续待下去。

然而,蓦然间仿佛奥黛特飘然而入,斯万感到一阵揪心裂肺的疼痛,不由得把手紧捂在胸口上。原来小提琴的乐声行进到高音区后,盘旋于几个高音仿佛在等待,那是一种居高不下的持续绵延的等待,而当瞥见等待的对象趋近时,琴声变得异常激昂,以一种近于绝望的努力,尽量要延续到它来临的时刻,在停歇之前迎到它,竭尽全力再维持一小会儿道路的畅达让它通过,就好比我们撑住一扇门不让门关上。还没等斯万明白过来,没等他来得及想到:“这是凡特伊奏鸣曲里的那个小乐句,快别听!”回忆的闸门一下子打开了,从前奥黛特热恋他的那段时光的回忆,一直被他藏在心底不曾露面,此刻却为俨然就是去而复返的爱情时光骤然射出的亮光所迷惑,猛地冲出闸门,全然不顾怜他眼下的不幸,对着他狂热地唱起忘川中欢乐的老调。

在这以前,他也常说“过去幸福的时光”“当初她爱我的日子”,但那只是泛泛而言,他说的时候并不太痛苦,这些所谓的抽象语言,其中并没有保存任何过去的东西,而此刻他找到的,正是过去的幸福透过特定而易变的本质所定格的一幅幅画面,往事历历在目:她扔进他的马车、他放在唇边的那朵**雪白、卷曲的花瓣——那张有金色餐厅凸印笺头的信纸,上面写着“给您写信,我的手抖得厉害”——她以央求的语气说“您不会隔很久才和我联系吧”时微蹙的双眉;当初洛雷当去找那个小女工,理发师给他把板刷头前面的发梢卷起一些时火钳烫着头发的气味,他此刻仿佛又闻到了,那年春天经常下雷雨,在月色清明的夜晚冷得发抖地坐着马车回家的路上,心理上的习惯,季节更迭的印象,肌肤感觉的反应,织成一张网眼均匀的大网,连续几个星期把他整个儿裹在里面。那个时候,他尝到了靠爱情生活的人们的乐趣,对感官享受的好奇心得到了满足。他曾经以为这一切都会持续下去,自己未必非得从中品味痛苦的滋味;现在由于整日整夜无法知道奥黛特做了些什么,无法随时随地拥有她,他感到焦躁不安、六神无主,这种令人惊骇的恐惧将她的妩媚拓展成一种朦胧的光晕,相对于这种恐惧而言,奥黛特的妩媚在他已算不得一回事了!唉,他还记得她大声说“我随时可以和您见面,我什么时候都有空”的神情语气,可是她现在对他再也不会有空了!她对他的生活感到的兴趣和好奇,恳求她介入其中——他当时还担心过这会给自己增添不必要的麻烦呢;为了让他答应跟她一起去韦尔迪兰夫妇家,她软声软气地求了他多少回;而当他同意她每个月上他家去一次时,她反反复复对他说她多么渴望两人能天天见面,这样的话会有多么快活,直要说到他心软为止,那时候,天天见面在他看来是个沉重的负担哟,而后当天天见面对他来说已经成为一种不可或缺、令人揪心的需要之时,她却讨厌见面,断然不肯和他见面了。记得当初第三次见面时,她一再对他说:“您为什么不让我常来呢?”他跟她调笑说:“怕以后受苦呗。”想不到这句话竟然不幸而言中。现在,唉!偶尔她也会从哪个餐厅或旅馆给他写封短信,上面印有餐厅或旅馆的笺头;可是他拿着这些信就如捏着一团火。“是从伍伊蒙旅馆写的?她去那儿做什么?和谁一起去的?出了什么事呢?”他想起在意大利林荫大道的那个夜晚,点灯人在一盏盏地熄掉煤气路灯,就在他快要不存指望的那一刻,突然在街头黑幢幢的人影中看见了她,那个夜晚给他留下了几乎不可思议的印象,诚然——那段时日的夜晚,他连想也不会想一下,他这么去找她,真的找到了会不会惹她不开心,他是那么自信,知道她看见他、跟他一起回去准会欣喜万分——它属于一个神秘的世界,一旦通往那儿的大门关上,你就再也无法重返这个神秘世界了。斯万凝神面对这重现的幸福时光,瞥见一个可怜的人儿,他一下子没能认出那人是谁,不由得动了恻隐之心,但他马上闭上了眼睛,免得让人看见眼眶里噙满了泪水。那人原来就是他呀。

他刚明白过来,恻隐之心就**然无存了,但他嫉妒另一个被她爱过的自己,嫉妒他过去并不当真很心痛地常说“她或许爱着他们”的那些人,因为先前关于爱的浮泛而其中并无爱情的观念,现在已由充盈爱意的**花瓣和金色餐厅的笺头取代了。随即他的心头感到愈来愈痛,他伸手按在额头上,听任单片眼镜掉落下来,随手擦拭镜片玻璃。倘若他此刻能看见自己的模样,想必会在方才逐一点评的单片眼镜系列中,加入他像挥去一个讨厌的念头那般让它抖落,用手帕抹去蒙在镜片上的水汽,一如抹去种种烦恼的这副单片眼镜。

在小提琴的乐音中——要不是看见乐器的话,你很难把听到的乐音跟它的形象联系起来,乐器形象是能改变音色的——有着和次女低音极其相似的音调,使人恍惚觉得有位女歌手也在同台演出。你抬起头来,只见台上一个个犹如中国宝盒那般精致的琴匣,但你时而还会被那塞壬[200]妖娆的歌声所迷惑;有时你又会觉得听到一个被囚的精灵在宝盒里面苦苦挣扎,神魂颠倒,战栗不已,像掉在圣水缸里的魔鬼那般不得片刻安生;有时你还会感到半空中仿佛有个神奇而纯洁的神灵掠过,留下看不见的信息。

那些乐师仿佛压根儿就不是在演奏那个小小的乐句,而是在举行迎接她出现的仪式,念动那些专门用来招魂的咒语,召唤它降临并祈求将这奇迹延长些许时间,斯万无法看见它,仿佛它属于一个紫外线的世界,但他在它接近时猛然感到一阵暂时的失明,与此同时他感受到了一种沁人心脾的变化,他觉得它来了,就像他爱情的一位知心的保护女神那样来了,它为了能当着众人的面来到他跟前,把他带到一旁去说悄悄话,特地乔装改扮成这种音响的模样。当它犹如一阵馨香那般轻盈、舒缓地喃喃絮语着拂过他面前,把它想要对他说的话告诉他,惹动他去细细思量它说的每一句话,惋惜它们转眼间就飘走不见的时候,他的嘴唇不由自主地做了个动作,像是要在那个优美和谐而又悄然离去的身影经过的时候去吻它。他不再有那种流落异乡的孤独感了,既然它已经对他说了话,对他悄悄地说到了奥黛特。过去觉得这个乐句仿佛对奥黛特和他都不怎么理会的印象不复存在了。它曾经多么经常地充当过他俩欢乐时光的见证啊!诚然,它也同样经常地提醒过他,这种欢乐是不牢靠的。尽管在那时他就已经猜到了它的微笑和它那清澈明净、发人深省的声调,里面都包孕着痛苦,但他今天却觉得,顺从忍让的美德里自有一种近于快乐的意味。它也曾对他说起过忧伤,当初他眼看它笑吟吟地把这些忧伤纳入蜿蜒而下的湍流,不让它们来靠近他,如今尽管他已然陷入这些忧伤无法自拔,但它依旧像以往说到幸福时那样地对他说:“这又怎么呢?这些都算不了什么呀。”斯万的思绪中第一次升起了对这位想必也受过许多痛苦的凡特伊,对这位他所不认识的卓越的兄长满怀怜惜的柔情;他的一生会是怎么样的一生呢?他是在怎样的痛苦中汲取了这种神祇的力量,这种无限的创造力的呢?当这个小小的乐句在告诉他痛苦无不空幻的时候,斯万总觉得这种明哲冷静的声音很甜美悦耳,可是就在一会儿以前,当他在那些把他的爱情看成无谓谵语的冷漠家伙脸上,也看到这种貌似明哲冷静的表情时,他觉得那简直是无法容忍的。这时因为这个小小的乐句,不管它对这种无法持久的心灵感受怎样想,它毕竟从中看到了一件东西,一件并非像那些人所认为的不如实际生活重要,而是远远高出于生活之上,因此才是唯一值得去表现的东西。这个小小的乐句,它所要模仿,所要再现的,正是一种内心的忧伤所具有的魅力,这种魅力的精华所在,不曾亲身感受过它们的人是不能体会,甚至会被视作无聊的,但这个小乐句抓住了它们,使它们变成了感觉得到的东西。它甚至做到了让所有在场的听众——只要稍有一点音乐修养——都能承认它们的价值,并且欣赏它们神奇美妙的意境,但过后这些人回到生活中,眼见发生在自己身边的一桩桩爱情时,却又都辨认不出他们的身影来了。想必这个乐句把它们纳入的那种形态是无法转换成推理论证的。这一年多来,音乐的爱好向斯万揭示了他心灵的丰富内涵,因而至少有一段时间里,这种爱好在他身上滋长了起来,他把乐曲的动机看作来自另一个世界、属于另一个范畴的真实的思想,这些思想笼罩在黑暗中,我们无法凭理解力去认识和辨别它们,但是它们的意义和内涵又都是各不相同的,所以彼此完全可以区分开来。在韦尔迪兰家的那次晚会以后,他又请人重新弹奏这个小乐句,想要弄清楚它是怎样化作馨香,化作轻抚来迷惑他,引他入彀的,他意识到,那种仿佛感到冷而往后缩去似的甜蜜柔美的印象,就来自组成这个乐句的五个音符之间细微的间距,以及其中两个音符经常的重复;但其实他也知道,他做出这样的推理的基础并不是这个乐句本身,而是为便于理解用以代替那种神秘实质的一些简单的时值,那种神秘的实质,他还是在认识韦尔迪兰夫妇之前,在他第一回听到这首奏鸣曲的那次晚会上就感觉到的。他知道,正是头脑里有关钢琴的概念,使他观察音乐作品的角度出现了偏差,音乐家的用武之地并不就是一张由七个音符组成的键盘,而是一张几乎还全然未知的、无边无垠的键盘,在组成这张键盘的包含温柔、**、勇气、宁静,每一个都跟其他的不同,犹如一个宇宙不同于别的宇宙那般的数百万个琴键中,只是在若干被深不可测的浓厚的黑雾彼此隔断的地方,才有一些琴键为几位伟大的艺术家所发现,他们在我们身上唤起对他们所找到的音乐主题的共鸣,从而帮助我们看到了在被我们视为空虚、一无所有的心灵中,那片令人气馁、不曾被穿越过的茫茫黑夜,在我们不知不觉之中隐藏着多少弥足珍贵的、千变万化的东西。凡特伊就是这样的一位音乐家。他的那个小小的乐句,尽管它在理性面前张起了一层障眼的薄幕,但是人们还是能够感觉到它的内容极其确切、异常鲜明,而且被它赋予一种全新的、从未有过的力量,以致听见过它的人都会把它如同理性观念一样保存在记忆之中。斯万回忆起它,就如回忆起一个有关爱情和幸福的概念,对这个概念,他就像对《克莱芙王妃》或《勒内》[201]一样熟悉它的特点;只要一听到那两本小说的名字,它们的特点马上就会在记忆中浮现出来。即便他没在想这个小乐句时,它也潜伏在他的意识之中,正像某些找不到同义词的概念,诸如光线、声音、立体感、肉体的快感之类已经成为使我们的内心世界变得富有的概念一样。有一天我们回到那个虚无世界去的时候,也许我们会失去它们,也许它们会消逝。但只要我们还活着,我们就没法不尽我们所能把它们认定为某些实实在在的东西,好比有人在房间里点上灯,使摆在里面的东西都变了样,直至连对黑暗的回忆都不复存在时,我们是无法再怀疑灯光的存在的。就这样,凡特伊的那个乐句,就好比《特里斯当》中某个亦然表现了一种感伤情怀的音乐主题那样,极其贴近我们这些终有一死的凡人的心态,记录下了某些相当动人的人间感情。它的命运是跟未来,跟我们的精神世界联系在一起的,它就是这个精神世界中一个最独特、最与众不同的装饰音。也许只有虚无才是真实的,我们所有的想象都是不存在的。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那我们就会感到这些唯有相对于我们的想象才存在的乐句和概念,也都应该归于虚无才是。我们将会死去,但是我们有这些奇妙的俘虏作为人质,他们的生死就取决于我们的命运。能与这个乐句同生共死,那么死也就不至于那么凄楚,那么窝囊,而且或许不那么必定了。

所以,斯万相信奏鸣曲中那个乐句确实存在是没错的。诚然,从这一角度来看,小乐句是富有人情味的,不过它还是属于一类我们从未见过的超自然的创造物,但尽管如此,一旦有哪个前往那渺不可见的去处探险的勇士,从他到达的神奇世界掳住了这样的一件创造物,把它带回来,让它在我们这个世界的上空闪耀出光芒,那我们还是会认出它的。而凡特伊之于那个小乐句,正是这样做的。斯万觉得这位作曲家就是想用那些乐器来揭示这样的一件创造物,使它变得可以感觉得到,他在靠一只无比温柔、小心、敏感而又自信的手来精心描摹它,准确地再现它,因而乐声每时每刻都起着变化,时而变得朦朦胧胧以表现一种虚无缥缈的意境,时而又变得充满生气,用遒劲的笔触勾勒粗犷的轮廓。而有一件事可以证明斯万相信这个乐句确实存在是不错的,那就是倘若凡特伊在观察和表现方面功力不逮,因而凭臆想在这儿或那儿补上几笔,借此来掩饰自己的缺陷的话,那么任何一个音乐爱好者,只要是稍有几分敏感的,都一眼就会看出他在耍花招。

这个乐句消失了。斯万知道在相隔很长的一段乐曲以后,它还会在最后一个乐章里重新出现,而中间的那段乐曲,韦尔迪兰夫人的那位钢琴家每回都是跳过去不弹的。其中有一些很美妙的乐思,斯万第一回听的时候没有注意到,但现在他觉察到了,就好比它们已经在他记忆的前厅脱去了外面的新衣服。斯万倾听着那些分散的音乐主题,它们最终组成了这个乐句,一如从一些前提最终导出必然的结论,他当场看到了它的诞生。“哦,”他暗自思忖,“凡特伊的胆略,也许跟拉瓦锡[202],跟安培[203]一样,都来自天分,他经过试验,发现了一种未知力量的奥秘和规律,驾驭着他从未见过,但坚信它存在的那辆无形的长车,穿过未经勘探的地带,驶向那唯一可能的目标!”在最后那个乐段的开始部分,斯万听到的钢琴与小提琴之间的对话是多么美妙啊!取消人类的语言,决不会像有些人想象的那样任凭胡言乱语恣意泛滥,而恰恰是杜绝了胡言乱语;从来没有一种对话的语言,像现在这样无可置疑地绝对必要,也从来没有一种对话的语言,能把问题提得如此中肯,能回答得如此明晰。起先是孤独的钢琴在哀矜地低吟,宛如一只被同伴遗弃的鸟儿在抱怨;小提琴听见了,犹如在邻近的一棵树上那样应答起来。仿佛那是在创世纪的初期,仿佛整个大地上就刚刚还只有它们俩,或者不如说是在依照一位造物主的逻辑构造的、对所有其他生物都封闭的、永远只有它们俩存在的那个世界上:那个世界就是这首奏鸣曲;钢琴随即低婉地对之哀诉的那个呻吟着的、看不见的小生命,究竟是一只鸟儿,还是这个小乐句尚未完善的灵魂,抑或竟是一位仙女呢?它的鸣叫来得那么突然,以致那个小提琴手猝不及防地赶紧举起弓来应答。神奇的鸟儿啊!那小提琴手仿佛是想**它,驯服它,捕获它。它已经钻进了他的灵魂,被召来的那个小乐句,叫提琴手已然神灵附体的身子,犹如关亡人那样颤动了起来。斯万知道这个小乐句还会再一次吟诉。他仿佛分身成了两个人,时时等待着重又聆听到它的那个时刻来到,激动得浑身打战,喉头哽咽;有时我们听到一首美丽的诗篇或一个悲伤的消息,而当时又不是独自一人,我们把心中的感受去向周围的朋友倾诉,会觉得自己就像是另外一个人,是他的情感赢得了朋友们的同情,于是喉头就会像这样哽咽起来。这个乐句又出现了,但这一次它悬在空中,仿佛寂然不动似的仅仅持续了一小会儿,随后就消失了。然而,尽管它延续的时间极其短促,斯万还是抓住了它。它依然像个完好的、映射着虹彩的气泡。这些虹彩在光线变弱时,会暗淡下来,而后却会变得更美,在熄灭前的顷刻间放射出前所未有的异彩:在到此刻为止它所显出的两种色彩上,它又加进了其他绚丽多彩的弦乐器,加进了棱镜折射出来的所有色彩,并且让它们都歌唱起来。斯万不敢稍动一下,而且希望其他的人也能静坐不动,似乎只要有人稍稍动弹一下,这个超自然的、美妙的幻景就会消逝不见。说实在的,也没人想要说话。那位唯一不在场的人,也许还是位死者(斯万不知道凡特伊是否还健在)让人无法形容的话语,萦回在这些祭司参加的仪式的上空,足以吸引住三百个人的注意力,使这座召唤灵魂的演奏台,变成了可供完成一桩超自然的宗教仪式的庄严祭坛。因而当这乐句终于结束,余音袅袅地回**在接踵而来的音乐动机之中,而那位以天真出名的德·蒙泰里安代侯爵夫人没等奏鸣曲全部演奏完,就凑身过去告诉他自己的印象时,虽说斯万一开始有些来火,但转眼间也就禁不住笑了起来,而且说不定还在她所说的话里发现了一种她并没有意识到的深刻含义。侯爵夫人对演奏家们精湛的技巧大为赞叹,大声对斯万说:“真是妙不可言,这是我见过的最棒的……”但她又怕这话说得太绝了,于是赶紧修正,加上一句留有余地的补白:“最棒的……要是不把灵动桌[204]也算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