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她通常不许他在公共场合和她见面,说会让人说闲话,但有时她参加的晚会他也在被邀之列——在福什维尔的家里、画家的画室或是某个部举办的慈善义捐舞会上——他到的时候她也在场。他瞧见了她,但不敢久留,生怕让她觉得他是有意窥视她怎么跟别人一起寻欢作乐,惹她生气;而这种欢乐——至于他孤零零地回到家里,睡在**辗转反侧时那种忧虑的滋味,我是注定要在若干年后的贡布雷,在他到我们家用餐的夜晚品尝的——正因为他没有见到它的结束,在他眼里会变得无穷无尽。也有过一两次,他在这样的夜晚领略到一种喜悦,要不是在领略这种喜悦的同时,忧虑的戛然中止会反过来引起过于强烈的震动的话,不妨称之为安谧的喜悦,因为它带来了一种平静的心态:有一回他参加画家在自己画室里举办的晚会,待了一小会儿就想走了;他不想再去看装扮成光艳照人的外国女人的奥黛特,她正在一群男人中间向他们,而不是向他,频频送去载满欢愉的秋波,仿佛在暗示这儿或别处(也许就是他担心她随后会去的支离派艺术家[177]的化装舞会)可以享受到的某种性欲快感,这比肉体**更叫斯万感到妒火中烧,因为他觉得这反而更难想象;他已经走到画室门口,正准备离去,却听得耳边传来奥黛特唤他的声音(她的这几句话,把这个晚会令他心惊胆战的尾声给删去了,整个晚会在他回想时变得那么纯洁无瑕,奥黛特的回家也不再是一件无从想见、非常可怕的事情,而是那么温情脉脉、他早就熟悉的,犹如她日常生活的一小部分,被安顿在他车上,就在他的身边;这几句话,让奥黛特为自己除去了过于光艳照人、兴高采烈的外表,表明那无非是一种兴之所至的逢场作戏,并且是为了他,不是为了神秘的狂欢才这样打扮的,而这会儿她已经感到厌倦了),奥黛特冲着已经走到门口的他喊道:“您等我五分钟行吗,我马上就走,我们一起走吧,您可以把我送到家里。”

说起来还真有那么一次,福什维尔先是也要斯万让他搭车,然后等马车到了奥黛特家门前,他却请求奥黛特让他进屋,奥黛特指着斯万对他说:“哦!您得问这位先生,看他怎么说。好吧,要是您真想进去,那就进去坐一会儿吧,不过我把话说在头里,您可别待得太久,他爱安安静静地和我聊天,不大喜欢再有别的客人来。啊!要是您也能像我一样了解这位先生,那就好喽!my love[178],只有我才能真正了解您,对吗?”

看见她当着福什维尔的面对他说如此满怀深情、明显表示偏爱的话,斯万诚然大为感动,但也许更让他怦然心动的还是诸如此类的批评:“我知道,星期天的那个晚餐会,您一准还没给人家回音呢。您不想去就别去呗,可对朋友不该失礼啊!”或者:“您把写弗美尔的论文撂在这儿,是想等明天再说了吧!瞧您有多懒!我呀,就是要督促您工作!”这些话证明奥黛特对他在上层社交圈的饭局,以及对他的艺术研究都了解得很清楚,他俩有着共同的生活。她说这些话时,对他露出发自内心的微笑,让他感觉到她是完全属于他的。

遇到这种时候,在她给他们倒橘子水的当口,骤然间,犹如一部调焦不准的反射镜先是在墙上投下一大圈虚像,沿物体形状四周游移,随即虚像缩拢、消失,只留下清晰的物像,斯万对奥黛特的种种可怕而游移不定的想法,就这样消散了,全部印象聚焦在了眼前这可爱迷人的身体上。他突然有一种猜想,觉得在奥黛特家灯下度过的那段时间,也许并没在为他而作假(目的在于掩盖他时时刻刻都在念着,却又总是无从想象的那件怕人而微妙的事情,那就是奥黛特真实的生活,亦即他不在时奥黛特的生活中的一段时间是怎么过的),那些舞台的道具、蜡制的水果,都并非摆给他看的,那也许确确实实就是奥黛特生活中的一段时间,即使他不在那儿,她照样会把那张扶手椅推到福什维尔跟前,递给他的也照样是这种橘子水,而不是别的什么饮料。奥黛特生活其间的世界,并不是那个让他费时费心去猜度她在其中扮演何等角色,那个也许只存在于他想象之中的令人生畏、不可思议的另一世界,而是这个并不让人特别感到忧伤的真实世界;这张他随时可以伏在上面写字的书桌,这瓶他随时可以呷上一口的酒,所有这些让他看得出神的东西,都是这个世界的组成部分。他对它们看得出神,既是出于好奇和赞美,也是由于心存感激之情,因为,虽说它们吸纳他的遐想时让他从中摆脱了出来,但它们毕竟靠这些遐想充实了自身,它们向他指出了这些遐想具体可见的成果,在他脑际留下深刻的印象,在抚慰他心灵的同时,以生动鲜明的形象显现在他眼前。哦!如果有一天命运让他有幸和奥黛特合住同一居所,她的家就是他的家;如果有一天向仆人问中午吃什么,仆人回答的就是奥黛特的菜单;如果有一天奥黛特早上想到布洛涅树林的林荫道去散散步,他作为好丈夫责无旁贷,甭管自己想去不想去,理当陪同前往;她热了,脱下的大衣由他挎在臂弯里,晚上用餐过后,倘若她要穿睡衣待着,他就非得待在她身边,随时为她效劳;那么斯万生活中所有那些他看着一点不起眼的细枝末节,由于同时又是奥黛特生活的一部分,即便是司空见惯的东西——如同这盏灯,这瓶橘子水,这把扶手椅,它们编织了几许梦幻,又体现了几许欲念——都会具有一种柔情万种的魅力,一种神秘的凝练和充实。

但他又担心就此失去一份安宁和清静,那可不是适合促成他爱情的氛围。一旦奥黛特不再是那个经常不在眼前、让他牵肠挂肚的、想象中的人儿,一旦他对她的爱情不再是奏鸣曲那个乐句在他心头引起的神秘的**,而是喜爱和感激,一旦两人关系已定,他的狂热和忧郁都告终结,那么奥黛特的日常生活想必不再会引起他多少兴趣——就像他已经不止一次揣测过的那样,比如说,隔着信封看写给福什维尔的信的当天,他就这么想过。他仔细考虑自己的病,仿佛他采取过接种预防感染的措施,专门来研究这种病症似的,考虑下来他心里明白,当他病愈之后,随便奥黛特做什么,都不管他的事了。可是正因为他眼下还病得不轻,所以说实话,他担心这样的痊愈意味着目前存在的一切都会消失,而那就无异于死亡。

这些宁静的夜晚过后,斯万的疑心消释了;他感激奥黛特,第二天一早,他吩咐给她家送去最好的首饰,因为昨晚她的关切之情,激起了他由衷的谢忱和再次领略这份情意的欲望,或者说,使他的爱情达到了需要有所消耗的亢奋状态。

然而在另一些时候,痛苦又会涌上心头,他想象奥黛特是福什维尔的情妇,那次他不在邀请之列、劝她又未果的夏图聚会的前一夜,在布洛涅树林的那会儿,他俩躲在韦尔迪兰的马车里,瞧着他那副连车夫都察觉到了的绝望样子,眼看他先让车夫送回家,随即独自沮丧地步回原地,她想必努努嘴对福什维尔说:“哎!瞧他气成那样子!”她的目光明亮、狡黠而诡秘,跟福什维尔把萨尼埃特从韦尔迪兰府上赶出去那天一模一样。

这时斯万很厌恶她。“我也真是太蠢了,”他心想,“居然花钱让别人取乐。可她也得当心,别把事做绝了,要不我会一个子儿也不给的。不管怎么说,我也该歇歇手,别再多此一举地去献殷勤啦!这不,刚就昨天,一听她说想去拜罗伊特[179]看音乐季演出,我干吗要傻乎乎地答应说我会在那儿近郊为我俩租一座巴伐利亚国王的漂亮城堡呢。好在她的反应似乎不是很热切,而且也没说定到底去不去;但愿她不想去了才好。天哪!她对瓦格纳的兴趣,就像一条鱼对苹果的兴趣,要连续十五个小时和她一起听瓦格纳的歌剧,那可够我受的!”他的恨和他的爱一样,需要有所表现,有所行动,他喜欢让自己恶意的想象信马由缰地愈走愈远,因为,他认定奥黛特背信弃义,所以他对她更加厌恶,而且一旦——他心心念念这么想——罪名坐实,他就有了一个惩罚她的机会,就可以在她身上狠狠地出口恶气。他甚至假设自己收到了她的一封信,她在信上向他要钱,说是要去租下拜罗伊特近边的那座城堡,但她有言在先,他不能去,因为她已经答应请福什维尔和韦尔迪兰夫妇去了。哦!他早就盼着她有这份胆量了!他要是写一封以牙还牙的回信,干脆拒绝她,那有多痛快!他津津有味地挑选字眼,把想好的词句大声念出来,仿佛当真已经收到那封信似的。

不过,就在第二天,那封信真的来了。她在信上对他说,韦尔迪兰夫妇和朋友们都表示很想去观看瓦格纳歌剧的演出,如果他愿意为她提供这笔钱的话,那么她在经常承蒙他们款待之后,终于可以邀请他们一回以略表谢忱了。至于他,信上只字未提,不用说,既然他们都去,他就被排除在外了。

于是昨晚逐一挑选字眼、拟好腹稿的那封气势汹汹的回信,原来没敢指望会派上用场的,这会儿他却兴冲冲地让人给她送去了。可惜啊!他感觉得到,尽管她分不清巴赫和克拉皮松[180]有什么不同,但只要她执意想去,就凭她手头已有,或者很容易弄到的那些钱,她照样可以在拜罗伊特租城堡。可是无论如何,她在那儿用钱总得省着点,总不能像他给过她几张一千法郎大钞那样每晚在城堡款待宾客了,要不然,用过菜肴精美的晚餐以后,说不定她还会一时性起——可能至今为止这种情况还没发生过——投入福什维尔的怀抱呢。再说,这次讨厌的旅游,至少不是他斯万出的钱!——唉!要是能拦住她不让她去就好了!要是她临动身前把脚给扭了,要是能买通送她去火车站的车夫,不管出多大的价钱,让他把马车驶到一个地方,把整整两天以来斯万眼里看出来的奥黛特,这个眼睛里充盈着投向福什维尔的同谋犯贱的笑意,这个无情无义的女人禁闭一些时日,那有多好!

可是她的这副模样不会长此以往;几天一过,亮晶晶、假惺惺的目光便退去了咄咄逼人的光芒和表里不一的伪装,对福什维尔说“瞧他气成那样子”的那个奥黛特的形象,渐渐变淡、消失了。这时,另一个奥黛特的脸庞会缓缓重新升起在眼前,闪着宁静的光泽,这个奥黛特也对福什维尔微笑,但那微笑中却只有对他斯万的温情,因为她当时在说:“您可别待得太久噢,这位先生想和我在一起的时候,是不大喜欢再有别的客人来的。啊!要是您也能像我一样了解他就好喽!”她在对斯万某个体贴之举大为赞赏,在她感到事情重大,唯有他一人可以信赖,从他那儿听取一些意见之时,给他的都是这种微笑。

于是他心想,对这个奥黛特,他怎么能写那么一封侮辱她的信,她大概这辈子都没想到过他会干这等事,那封信肯定会让他凭自己的体贴、忠诚在她心目中赢得的崇高而独一无二的地位大大下降。他在她眼里会变得不那么亲近,因为她正是为了这些在福什维尔和其他人身上都找不到的优点才爱他的。也正是由于他的这些优点,她才如此经常地对他表现得很亲切,在他妒意发作时,他根本不把这份亲切之情当作一回事,因为亲切并非情欲的暗示,它所表示的只是好感,而不是情爱,可是随着疑心自然而然地消释,他的**不再那么渴求回报之时,他又会把这份情意看得很重了,而这种情况往往出现在读了一本有关艺术的书,或者和朋友交谈以后,情绪松弛的时候。

经过这番摇摆之后,奥黛特自然又回到了一度被斯万的嫉妒**开的位置,处于他觉得非常动人的角度,他想象中的她柔情缱绻,目光如诉,美丽得令他难以自已,禁不住把嘴唇凑上前去,仿佛她就在眼前,可以由他拥在怀里似的;他对这迷人、亲切的目光充满了感激之情,就像这目光并不是他为满足自己的意愿在想象中描绘出来,而是她刚刚真的这么看过他的目光。

他想必让她忍受了多少苦楚啊!当然,他怨恨她是能说出理由来的,可要不是他深深地爱着她,就凭这些理由是不足以让她承受这份怨恨的。以前也有过别的女人惹得他气恼,可是他今天对她们无怨无恨,可以心甘情愿地为她们效劳,原因不就是他已经不爱她们了吗?要是哪天他面对奥黛特时也能保持这种心态,那他就会明白,他之所以觉得她的愿望里有某种令人难以忍受、无法原谅的东西,完全是嫉妒使然,其实这种愿望是再自然不过的,它表明她还有点儿孩子气,内心也还有着某种细腻的情感,说到底,她无非是希望能对韦尔迪兰夫妇的好客还一份情,自己当一回女主人而已。

他换了一个角度——一个与爱情或嫉妒的角度截然相反的角度来看问题,这样做有时是出于某种理智上的公正性,力求考虑到各种不同的可能性——从这个角度出发判断奥黛特的所作所为,可以假定他从未爱过她,也可以假定她对他而言只是一个和别人并无两样的女人,还可以假定奥黛特的生活不论他在场不在场都没有什么不同,它不是特意策划编排给他看的。

何以见得她在那儿就会和福什维尔或别的什么人纵情享受那种令人心醉的快乐,那种在他身边从未尝到过的快乐呢,这一幕幕场景难道不就是他出于妒忌想象出来的吗?在拜罗伊特就跟在巴黎一样,福什维尔要是偶尔想到他,不会不把他当作一个在奥黛特生活中举足轻重,在奥黛特府上遇到只得把位子让给他的角色。如果说福什维尔和她在那儿为撇下他而扬扬得意的话,那也是他当初设法阻止她去没能成功的缘故,而要是他当初就赞成她的计划——其实这计划也说得过去——那么她看上去就是遵照他的意思去那儿,她也会觉得是他打发她去,把她安顿在那儿的,她为自己能接待那些平时经常接待她的朋友所感到的欣喜,都是拜他斯万所赐。

再说,如果——为了别让她跟他赌气,不再见他一面就一走了事——他把那笔钱给她送去,鼓励她去拜罗伊特,一心让她此行舒适惬意,那她就会飞也似的跑来,满脸洋溢着幸福和感激之情,他也就可以了却将近一星期来的相思之苦,享受重见她的欢愉,这份欢愉是任何东西都无法代替的。因为,只要斯万别在想象中掺杂嫌恶的感情色彩,他就能感受到她的微笑中那份情意,把她从别人手中夺回来的愿望就不会加进爱情的妒意,这份爱情也就变成了一种鉴赏的情趣:他将玩味奥黛特整个人给予他的种种感觉,有如观赏一场演出或考察一种现象那般,欣赏她如何掀起眼帘送出秋波,如何从嘴角漾出笑意,如何轻启朱唇吐出动听的话儿,觉得这一切其乐无穷。这种无与伦比的快乐,最终使他按捺不住地觉得需要她,只有她亲自来或者写信来,才能满足这种需要,跟这种需要几乎同样不出于私心,几乎同样有艺术情趣,同样有悖于常情的,是另一种堪称斯万这一新的生活时期特征的需要,在这段时期,多年来乏味、抑郁的状态,被一种精神焕发的状态所取代,他不知道内心生活这种不期而至的丰富、充实从何而来,好比一个羸弱的病人从某一时刻起突然壮实了,发胖了,有阵子看上去好像就要痊愈了,自己心里都觉得不明白:同样也是在现实世界之外萌生的这另一种需要,就是欣赏和理解音乐的需要。

就这样,他的心病经过这段化学历程,在爱的同时嫉妒过了以后,他对奥黛特重又充满温情和怜爱了。她又变成那个楚楚动人、心地善良的奥黛特了。他感到内疚,自己对她居然那么狠心。他盼望她来到他的身边,而且很想预先给她带来一点乐趣,为的是看到她的感激使她的脸变得容光焕发,使她的嘴角漾满笑意。

奥黛特呢,她吃准不出几天就会看见他跟以前一样温顺地求她重修旧好,所以她早就惯了,不怕让他不高兴,甚至不怕惹他生气,而且只要她觉得合适,她随时可以取消给他的特殊礼遇,而那是他看得比什么都珍贵的。

或许她不知道,在他和她闹别扭的那段时间里,他对她说以后不再给她送钱,要给她点厉害看看,他对她的态度是极其真诚的。或许她也不知道,在另外一些场合,他出于对两人关系前景的考虑,为了向奥黛特表明他没有她照样能行,关系破裂是随时可能的,决定有一段时间不去她家,这时他的态度,即便不是对她,至少是对他自己的态度,同样是极其真诚的。

有时候,一连好几天她没什么事情让他操心,问题却接踵而至了;虽然原先约定了哪几天他要去看她,但他知道这些拜访非但不会给他带来多大的乐趣,反而很可能使他增添新的烦恼,搅乱他眼下平静的心境,于是他写信给她说,最近特别忙,当初讲定的那几天都没法去看她。不料与此同时,她那儿也来了封信,内容恰恰是请他把见面的时间往后挪一下。他暗自感到纳闷,怀疑和痛苦骤然又袭上心头。他重新处于**不安的心境中,方才在心境相对平静的情形下对自己许的愿,这会儿已经顾不得了,他急匆匆赶到她家,一定要她答应以后每天都让他来见她。即使不是她先给他来信,即使她只是在收到信后回复说同意暂时分开几天,那也足以叫他坐立不安,非要赶去见她不可。斯万预先怎么也想不到,奥黛特说声同意,居然就会使他的精神状态完全改观。这就好比一个人拥有一样东西,而他想知道倘若中止一下对它的拥有,会发生什么情况,于是他在脑海中暂时摒弃这样东西,而让其他的东西一仍其旧全都留下。不承想少了一样东西,事情并非那么简单,那不仅仅是部分的缺失,而是所有其他的东西全都乱了套,其结果是当初根本无法预料的一种全新的态势。

可是有几次,情况大为不同——事情往往发生在奥黛特正要出门旅行的当口——他找个借口跟她有了几句口角,然后下决心在她回来之前不给她写信,也不去看她,心存从中得益之想而故意把事态夸大,好像两人关系已濒临破裂,奥黛特也许会以为局面真的到了无可挽回的地步,其实被他如此渲染的仅是一次暂别而已,其中大部分时间由于奥黛特人在旅途而不可避免,斯万只不过是把这次暂别的时间稍稍提早了一点。可他已经想象得出奥黛特焦虑不安,为他不去人也不去信而悲痛难抑的样子,她的这个形象消释了他的妒意,让他挺容易地戒掉了想见到她的习惯。分别三周的期限是他自己接受的,所以他下了决心摒弃这个习惯,但有时想到奥黛特一回来就又能见到她,内心深处毕竟还是乐滋滋的;不过,他又并不急于见到她,于是他暗自思忖,何不干脆把这段时间再延长一倍呢。这个期限才刚过去三天,以前也常有一连好多天,远远不止三天见不到奥黛特的时候,但那都不是像现在这样预先安排的。而现在,每逢心里有些不痛快,或者身体有点不舒服——从而促使他把当下这一刻看作一个例外的、不合常规的时刻,此刻只要审慎行事,就可以享受到快乐带来的宁静,此刻无需意志的存在,不妨让它放个假,放到用得着意志的力量时再说——意志就会被搁置起来,停止实施它的强制功能;或者,情况更简单,他突然想起有什么事忘了问奥黛特,比如她说过想要把马车重新漆一遍,那么漆什么颜色是不是已经定下来了,又比如股票,她想买进的是普通股呢还是优先股(能让她看到他见不着她也没事儿,那敢情好,可要是这样一来,马车日后非得重新漆过,而股票又甭想拿到股息,那可就不值喽),想见到她的念头,就像一根绷紧后骤然松开的橡皮筋,又像从一部刚开盖的抽气机里冲出的气体,从久久隐匿着的远方噌的一下弹回来,回到他眼下所在的、充满即时可能性的现场。

这个念头重新返回,没有遭遇任何抵御,其实它也已经非常难以抵御,所以斯万觉得一天天地挨过剩下的半个月不见奥黛特倒还能忍受,但是等车夫套车送他去她家要等上十分钟,却让他几乎无法忍受,这十分钟里,他焦躁不安而又欣喜万分,与她见面的念头来得那么突然,在他还以为它深不可及之际,倏地重新浮现在了脑海,他成百上千遍地重温这个念头,倾诉缱绻的柔情。他已经向自己证明了——至少他这样认为——他那么轻易,那么一点儿也不费事地就能够让一次离别,一次他确信自己可以随意付诸实施的离别延期,因此,毫不迟疑地竭力抵御这个念头的意愿不复存在,从而也就不成其为障碍了。另外,重见奥黛特的这个念头在他脑海中浮现时,赋有一种新意、一种**,带着一股锐气,它们经受过习惯的消磨,但这次不是三天而是十五天(戒掉一个习惯还得持续几天,是可以根据指定的期限预先计算的)的分别,使它们重又变得鲜亮而充满活力;有样东西,在这以前你总以为它是放弃亦不足惜的意料之中的欢愉,可谁想得到,它原来是一种你根本无法抗拒的、不期而至的幸福呢。这个念头回来得那么迅速,最后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斯万对奥黛特在毫无他的音信的情形下也许会想些什么,做些什么,可以说是一片茫然,这种茫然赋予事物以朦胧的美,于是斯万想象中所看到的,是一个几乎陌生的奥黛特令人激动的新形象。

而她,正如她以为他拒绝给钱只不过是故作姿态,斯万问她车子漆什么颜色或要买什么股票,在她看来都是借口而已。她无意探究他历经的心灵危机的各个不同阶段,抱定一个想法以后,就不想再去弄明白事情的前因后果,一门心思只相信她事先知道的事情,只相信那个势所必然、不可避免,而且总是同样的结局。倘若从斯万的观点来看,奥黛特的想法是不全面的——但唯其如此才深刻也说不定——因为斯万想必觉得奥黛特不理解他,正如一个吸食吗啡成瘾的人,或者一个结核病患者,听说他们的情况难以好转,一个是由于他正打算摆脱已成痼疾的习惯的当口,出了一件什么事儿,另一个仅仅是在他觉得自己就要康复之时偶感微恙,这时他俩都感到医生不理解他们,没像他们那样对那些所谓的偶然现象认真加以分析,按医生的说法,它们已经是假象,只是要让病人觉得不可忽视,才表现为吸毒成瘾或结核的病状。其实,就在他俩耽于戒瘾和痊愈的美梦之时,那些现象已经成为病情不断加重,到了无可挽回的地步的征兆。这不,斯万的爱情已经到了这种程度,甭说内科医生,有些病状就连最有胆识的外科医生也束手无策,暗自寻思对于这样一个病人,要他戒毒或给他治病是否适当,或者干脆说,是否还有可能。

诚然,斯万并没有直接意识到这一爱情到底有多深。他想要测量一下时,常常会觉得它好像在不断消减,差不多就要化为乌有了;比如说,他在爱上奥黛特以前,就对她富有表现力的脸部轮廓、并不鲜艳的脸色不敢恭维,甚至有些反感,而现在有些日子,这种情绪又会泛上心头。“我可真有长进噢,”他在和她过夜的第二天心想,“昨晚在她**把什么都看了个清清楚楚,我居然不大感觉得到快乐:说来奇怪,我甚至觉得她丑。”当然他是真心这么想的,可是他没想到,他的爱情早已绵延超越了肉欲的范围。奥黛特这个具体的人,在其中已经不占多大位置。当他在桌前抬起头来,目光接触到奥黛特的照片,或者逢到她来看他的时候,他感到难以把活生生的奥黛特或照片上的她,跟久驻他心间的令人痛苦而又挥之不去的烦恼忧虑对上号。他几乎很惊讶地对自己说:“这是她。”就像医生当着我们的面,根据种种外部征候,一下子断定我们得的是什么病,可我们觉得这病跟自己的症状一点儿也不像。她,他老是琢磨不透这个她究竟意味着什么;人们常说爱情和死亡是相似的,这话现在看来并不空泛,情与死的联系有了特定的含义,并促使我们去进一步探究人性的奥秘,不让它的真实面目从我们眼前隐去。斯万的爱情这种病,已经四处扩散,跟斯万的种种习惯,跟他的所作所为,跟他的思想、健康、睡眠、生活起居,甚至跟他有关身后的愿望,全都密不可分地联系在一起,它与他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若想把它从他身上剥离,势必要弄得他遍体鳞伤:用外科的行话来说,他的爱情已经不能手术了。

自从有了这份爱情,斯万差不多让所有其他的私事都荒废了,所以当他偶尔重回以前的社交圈时,他不由得想到,这些社交关系,就好比一枚她未必能真正了解其价值的精致的钻石托座,可以让自己在奥黛特眼里显得起眼一些(其实,要不是这一爱情本身使这些关系跌了份儿,情况倒也许真会是这样,可现在就奥黛特而言,凡是与这爱情有涉的所有事物,全都贬了值,因为这爱情仿佛在告诉她,它们都没那么珍贵),不过,尽管置身于她所不了解的场所和朋友之间,不免使他有些伤感,他还是在其中品尝到了一种超脱的乐趣,那是他曾在描绘有闲阶层娱乐场景的小说或图画中领略过的乐趣,与此同时,他兴致盎然地考察自己家里的日常起居安排是否得体,自己的衣服和仆人的号衣是否雅致,证券的投资是否妥当,如同在他最喜爱的作家圣西门的书中读到宫廷生活的机制,德·曼特农夫人[181]的膳食菜单,或者吕利[182]如何精明地敛财,又如何极尽奢华、讲究排场,等等。斯万在他尚未荒废的相当有限的范围里品尝到了这一新的乐趣,它让斯万得以暂时躲进他心灵深处大致没让爱情和忧伤涉足的、仅剩的那一小点儿空间。在这一点上,这个被我姑婆称作小斯万的人,不同于那位个性色彩更浓的夏尔·斯万,而眼下他也更喜欢自己的这个样子。有一天是帕尔马公主的生日(公主经常可以为奥黛特弄到盛大宴会或周年庆典的请柬,所以间接地博得了奥黛特的好感),他想给她送篮水果去,却不太清楚该上哪儿去订货,就把这事委托母亲的一位表妹,这位很高兴给他帮个忙的表姑妈写信告诉他,所有的水果她不是在同一个地方订的货:葡萄是克拉波特铺子的,葡萄是这家铺子的特色;草莓是若雷店里的;梨子是谢韦店里的,也都是最好的;等等。“每枚果子都是我逐一挑选的。”果然,从亲王夫人的谢函可以得知,草莓芳香诱人,梨子酥嫩可口。尤其是那句“每枚果子都是我逐一挑选的”,慰藉了他心头的怅惘,将他的意识领进一个他难得涉足的领域,按说作为一个有钱财、有地位的布尔乔亚家庭的继承人,他理应承袭这个领域,熟悉店铺行情,娴于订货辞令,原该是他的拿手好戏。

诚然,时间久了,他早已忘记了自己是那个小斯万,现在突然又变成小斯万,他不由得感到很兴奋,平时那些已使他近于麻木的种种所谓乐趣,是无法跟这种兴奋相比的;布尔乔亚的亲切与贵族的亲切相比,也许不如后者来得感人,但他还是更喜欢前者(何况这种亲切让人感到更受用,因为对布尔乔亚来说,这种亲切总是和尊敬密不可分的),亲王殿下来封信,邀请他参加某个盛大的招待会,他并不会觉得怎么样,但要是家里长辈的老朋友邀请他去参加一次家庭婚礼,甚至请他当结婚证人,那他会非常高兴,这样的老朋友当中,有一些还跟他保持着联系,不时来看他——比如我外公,上一年就请他参加了我母亲的婚礼——另一些差不多不能算认识他,但是认定自己有责任对已故的斯万先生的儿子,对这位可敬的继承人在礼数上不能怠慢。

但是,他与上层社会人士的交情渊源长久,在某种程度上已经成为他的家,他的门第、门望的组成部分。想到这些显赫的情谊,他就感到有一种来自外界的支持,心里觉得温暖,当他望着先人留下的丰饶的田地、锃亮的银餐具、精致的桌布时,也会有同样的感觉。他又想,万一哪天病倒在床,差贴身男仆去找的自然就是德·夏特勒公爵、德·侯斯亲王、德·卢森堡公爵和德·夏尔吕男爵,这个想法使他很宽慰,好比咱们那位老弗朗索瓦兹知道自己身后将被装进专为她备下的、写有标记的、没有补缝(即使补过,也必定织补得极其精致,反而让人对织工的灵巧刮目相看)的细布入殓,这种平时常见的裹尸布,即使没在舒适程度上,至少在自尊心上让她感到了某种满足。可是问题在于,平时斯万但凡做什么、想什么与奥黛特有关的事情,总会受一种潜在的、他自己不肯承认的感觉所控制、所左右,觉得自己和随便什么人,就算和韦尔迪兰夫人的信徒中最讨厌的家伙相比,即使不一定让她觉得关系更疏远,至少也是让她更不愿意见到的——与此同时,他却属于被公认为出类拔萃的天之骄子的上流社交圈,在那儿人家以能赢得他的注意为荣,以见不到他为憾,想到这儿,他相信应该有一种更幸福的生活存在,几乎对它感到了一种强烈渴望,这种情形好有一比,就像卧床禁食几月之久的病人骤然在报上看见一顿美餐的菜单,或是西西里岛豪华游的广告。

他得找托词不去拜访上层社会的朋友,他还得想方设法给自己找理由去奥黛特家和她待在一起。为此又得花钱(只要稍有滥用她的耐心之嫌,去看她勤了些,他到月底就会忖度,不知给她四千法郎够不够用),每次去奥黛特家,他都得找个借口带上给她的礼物,捎去她需要的信息,这还不算德·夏尔吕先生的帮衬,当初斯万去她家时路上遇到他,他一定要陪斯万一起去来着。实在没辙了,他就央求德·夏尔吕先生赶快去她家,在交谈时不经意地对她说,他想起一件事要告诉斯万,请她允许他差人马上唤斯万过来;可是斯万经常是空等一场,德·夏尔吕先生晚上来说,那一招没管用。现在她时常不在家,即使人在巴黎,也极少见斯万,当初她爱他的那会儿,对他说过“我随时有空”,还说过“人家怎么说跟我有什么相干”。如今,每回他想见她,她不是推说让人看见不好,就是借口有事分不出身。他提议和她去参加慈善募捐会、画展开幕式,或者一起去看她本来就要去的一场首演,她就说他是唯恐别人不知道他俩的恋情,到处张扬,说他拿她当妓女看待。事情愈来愈棘手,斯万不甘心从此哪儿都甭想见着她,他知道她和我叔公阿道夫很熟,而且关系挺好,而他本人以前也是我叔公的朋友,于是有一天斯万就到叔公在拉贝尔夏斯街的小公寓去看他,请求他对奥黛特施加影响,因为她平时对斯万讲起我叔公时,总会用一种富有诗意的神情说:“哦!他可跟你不一样,他对我的友情是那么纯洁,那么高尚,那么可爱!他才不会老想着要和我一起到所有的公共场所去抛头露面呢。”斯万有些窘,不知在我叔公面前说奥黛特该把调子定得多高。他先肯定了奥黛特天生卓尔不群,有着天使般的高尚人品,她所显示出的无法言明的美德,其中观念亦非常人凭经验所能领悟。“我想和您谈谈。您了解奥黛特作为一个女人是多么出类拔萃,多么可爱,多么像个天使。可是您知道巴黎的生活是怎么回事。并不是所有的人都像您和我一样了解奥黛特的。所以有人就觉得我是个有几分可笑的角色;她甚至不许我在公开场合、在剧院跟她见面。她对您是极为信任的,您能不能在她面前为我解释几句,让她相信她是把事情想得太严重了,其实见面打个招呼并不会给她惹什么麻烦。”

叔公劝斯万稍停一段时日别去看奥黛特,这样一来她只会更爱他,对奥黛特呢,叔公劝她让斯万爱在哪儿见她就在哪儿见她。几天过后,奥黛特对斯万说,她真是大失所望,原来我叔公和别的男人是一路货色:他居然企图对她非礼。斯万一听就要去找我叔公决斗,奥黛特让他冷静了下来,但他后来遇见我叔公,仍是拒绝握手。和我叔公的失和,让斯万感到格外遗憾,因为他原本打算再跟叔公多谈几次,彼此推心置腹、无话不谈以后,就可以从他那儿打听奥黛特的情况,弄清楚有关她在尼斯生活的风言风语到底可不可信了。要知道,阿道夫叔公可是每年都在尼斯过冬的。斯万想,我叔公说不定就是在尼斯认识奥黛特的。有人在斯万面前露了点口风,说起当初有个男人可能是奥黛特的情人,斯万听了心里好生不自在。可是,好些事情在他不了解时原以为是骇人听闻、难以置信的,一旦知晓以后,就此化入了他的愁绪,他承认并接受了它们,他已经没法理解它们并非原先想的那么回事了。其中每件事都在他对情妇的看法上留下了不可磨灭的修改痕迹。他甚至觉得自己终于明白了,尽管他从没疑心奥黛特会那么**,但知道她**的人已不在少数,在巴登和尼斯的那几个月,她的爱调情想必是颇有名气的。他想去接近几个风月场上的人物,多打听一些情况;可是这些人知道他认识奥黛特;再说他也怕招惹他们重又想到奥黛特,引他们去找她。在这以前,但凡与巴登或尼斯不同国籍各色人等杂居一处的生活有关的一切,他都觉得厌倦,现在一旦知道奥黛特也许曾在这两个纵情声色的城市里生活得如鱼得水,而他永远也无法知晓她仅仅是想满足对金钱的需要(有了他以后,这一点应该不成问题了),还是出于她的任性(这是有可能故态复萌的),他只觉得自己是带着无奈、盲目而又令他眩晕的焦虑,俯望着吞没了七年任期[183]头几年的无底深渊,那几年,人们冬天在尼斯的昂格莱斯沿河大街散步,夏天在巴登的椴树下歇荫,斯万觉得在诗人笔下,那都是些充满深沉的痛苦而又无比壮丽的年头;他开始琢磨当时蓝色海岸传闻的细枝末节,考虑这些传闻能否有助于理解奥黛特的笑容或目光——它们看上去偏又是那么直率,那么单纯——的微妙含义,他在这上面倾注的热情,不亚于他以美学家的身份考察十五世纪佛罗伦萨留存文献的热情,考察那些文献的目的是深入了解博蒂切利的《春》《美丽的乔瓦娜》或《维纳斯的诞生》中蕴含的意义。他常常默不作声地注视着她,想着心事;她对他说:“瞧你的神情多忧郁!”就在不久以前,他对她的看法起了变化,原先觉得她是他认得的人中间最出色、心地最好的女人,后来却认定她是个由情人供养的女人;有时也会倒过来,他眼前先浮现出那个或许跟花花公子、面首厮混的奥黛特·德·克雷西,而后却看到了那张表情有时非常温柔的脸庞,想到了她极有人情味的天性。他寻思:“在尼斯人人都知道奥黛特·德·克雷西是谁,那又能说明什么呢?她有这么大的名声,即使是真事,也是别人都这么想才造成的。”他想,这个传闻——倘若并非空穴来风——是外加在奥黛特身上的,并不说明她就是本性难移;她可能曾被引上歧途,但她终究是个可爱的女人,有着美丽的眼睛和一颗对别人的痛苦满怀怜悯的心,他曾把她温顺的身躯搂在怀里尽情地抚弄,总有一天,当他能让她感到离不开自己时,这个女人就是完全属于他的。他眼前的她,常带着点倦意,看上去不再狂热而兴奋地惦记着那些使斯万因无从知晓而感到痛苦的事情;她用双手把长发往后捋了捋;前额和整个脸蛋显得宽了些;这时,一个挺有人情味的念头,一种美好的情绪,有如一道金光那般,倏地从她眼里迸射出来,这种情形是普遍存在的,一般人在稍事休憩或静思之后都会如此。她的整张脸顿时变得容光焕发,好似日落时分灰蒙蒙的原野上空,密集的乌云骤然散开,射出灿烂的霞光。在这种时刻,奥黛特的内心世界,乃至她恍若在梦中凝望的未来,斯万觉得都和自己息息相通;在他眼里,其中是容不得半点纷乱的。这样的时刻唯其稀少,所以更显得珍贵。斯万凭着记忆,把这些时刻连接起来,删去其中间隔的时间,如同浇铸一尊金像那般塑造出一个奥黛特,心地善良,娴静安详,日后(读者将在本书第二卷中看到)他要为这个奥黛特做出的牺牲,是另一个奥黛特无法企望的。可是这样的时刻实在太少,现在他连她的面也难得见到了!即便是两人晚上的约会,她也非等到最后一分钟才肯告诉他是否能定下来,因为,她心想他反正总是有空的,不如先吃准一下晚上还有没有别人会来。她会推说要等一个对她来说非常重要的回音,有时即使已经让斯万过来,打算两人待在一起了,可只要有朋友差人请她去剧场或吃夜宵,她马上会雀跃而起,急忙换装。眼看着她着装打扮,斯万只觉得她的每个动作都距他离开她的时间更近,让他明白时间在一分钟一分钟地过去,一会儿她就会像阵风似的离他而去,谁也别想拦得住;当她装扮停当,想最后再看一眼自己时,她那专注而明亮的目光凝定在镜子上,往嘴唇再抹点口红,把一绺头发搭在前额,吩咐仆人把赴晚宴穿的带金色流苏的天蓝披风拿来,瞧见斯万一脸沮丧的神色,她禁不住做了个不耐烦的手势说:“你呀,我留你陪我到现在,你得谢谢我才是。我想我对你够好了。瞧你这样儿,下回我可不这么着了!”有时候,他暗自下决心,哪怕会惹她发火,也要设法弄清楚她到底去了哪儿,他胡思乱想,甚至想和福什维尔结盟,因为这家伙说不定能告诉他答案。况且,只要知道她那天晚上是和哪些人在一起,他十有八九有办法在自己的熟人圈里找到一个主儿,这人认识(即使是间接地认识)陪她出去的那个男人,这样一来就很容易打听到相关的情况了。而他一旦给某个朋友写了信,请他想法子了解某几个细节,他就感到一种解脱后的轻松,因为他再不用尽提没有答案的问题,他已经把这个责任推卸给别人了。说实在的,斯万打听到一些情况后,事情不见得有什么进展。知道一件事情,未必能阻止这件事情发生,可是我们知道的情况,至少是归我们掌握——即使不是掌握在手心里,也是掌握在脑子里,我们可以在脑子里随心所欲地摆布它们,这会使我们产生一种幻觉,似乎我们拥有了主宰它们的权利。每当德·夏尔吕先生和奥黛特在一起时,斯万总感到很高兴。他知道,德·夏尔吕先生和她之间是不会有什么的,德·夏尔吕先生陪她出去,是出于对他斯万的友情,事后他会把她的一举一动原原本本地告诉斯万。有时她对斯万断然声称某天晚上她不能和他见面,看样子那晚她是非出去不可,这时在斯万眼里最要紧的事情就是德·夏尔吕先生能抽空陪她一起出去了。第二天,他不好意思问许多问题,只是趁德·夏尔吕先生回答的机会,装着没听明白的样子,让他多说出点情况来,每听一个情况,他就心放宽一点,因为他很快就了解到奥黛特整个晚上都在一些正经的娱乐场所玩儿。“您怎么说,玫玫[184],我没太听清楚……你俩从她家出来不是去格雷万蜡像馆?你们先去了别的地方。不是?噢!真有意思!您看您把我逗的,只有她才会想出……不是?是您的主意。这倒奇怪了。反正这主意不坏,她在那儿大概有好些熟人吧?没有?她没跟别人说话?这可真特别。这么说你们就单独两个人那么待着?我想象得出你们的样子。您够意思,玫玫,我喜欢您。”斯万觉得松了一口气。有时会遇到另一种情形,他正在跟一些不相干的人聊天,也没怎么在意听,忽然有几句话飘到了耳朵里(比如说:“我昨晚看见德·克雷西夫人来着,她和一位我不认识的先生在一起。”),这些话钻进斯万心里,立即转变为固态,硬得像结了层壳,引起心头一阵剧痛,然后就不动了,相比之下,先前听到的话多甜蜜啊:“她谁也不认识,跟谁也没说话。”这种话在他心间运转得多么自如,它们是多么明快、流畅,多么令人心旷神怡!但片刻过后他又想到,奥黛特想必觉得他很乏味,否则怎么会宁可上那些地方去玩儿,也不让他陪在身边呢。那些地方没什么意思,让他放下了心,却也叫他尝到了一种类似受骗的苦涩。

纵然不能让他知道她去了哪儿,但是要让他摆脱焦虑不安的情绪也不难,虽说他当时的那种情绪唯有一种特效药,就是在奥黛特身边亲承她的温情(这种特效药用久了,药量增多,反而会加重病情,但至少能暂时缓解病人的痛苦),不过要让他恢复平静的心态,其实只要奥黛特允许他在她外出时留下来等她就行,在她家里等她回来,他的幻觉中会出现一些犹如魔法召唤来的时刻,和奥黛特回来的那一时刻交融在一起,魔法不仅召来了那些美妙的时刻,而且使他相信它们确实是不同于其他任何时刻的。然而她不肯让他等在家里;他得回自己家去;一路上他绞尽脑汁想着自己有哪些事情好做,不再去想到奥黛特;就连脱衣服的那会儿,脑子里还会转过好些颇为愉快的念头;他满怀第二天去看一幅名画的希望上了床,灭了灯;可是躺在**,那个习惯得连自己都没意识到的控制阀门刚刚停止起作用,一阵冰凉的战栗袭上心头,他禁不住哭了起来。他甚至不想知道这是为什么,擦了擦眼泪,笑着对自己说:“这是怎么啦,我成神经病了。”随即他又让自己去想(但心灰意懒至极)明天还得设法了解奥黛特到底做了些什么,施加各方面的影响争取见她一面。这种没有停息、没有变化、没有结果的苦差,让他感到愈来愈无法忍受,有一天他看见腹部有个肿块,不禁感到一阵由衷的欣喜,心想很可能是恶性的肿瘤,这样他就可以一了百了,什么也别操心,任凭疾病控制、播弄,静等为时不远的末日来临。其实在这段时期,虽然他不自觉地常有死的想头,但他要逃避的并非心灵创伤的剧痛,而是日复一日单调的苦差。

然而他还是希望能活下去,直到有一天他不再爱她,她没有任何理由再来对他说谎,他也终于弄清楚了他那天下午去她家时,她究竟有没有和福什维尔在睡觉。往往一连好几天,疑心她爱着某个别人的念头,使他不再老把心思放在有关福什维尔的问题上,这个问题几乎变得跟他不相干了,这就像旧病表现为新的症状,一时间你倒会以为病好了呢。有些日子,他甚至疑窦不生,心无杂念。他以为自己痊愈了。可是下一天早晨醒来,又觉着老地方又犯病了,仍是同样的痛楚,只是昨儿白天痛感被纷杂印象的湍流冲淡了。而病痛并没被冲走,还在那老地方。其实,他还是痛醒的呢。

这些天天萦绕脑际的事情,对他来说重要至极(尽管他已有相当阅历,足以知道那无非都是些声色犬马之事),但由于奥黛特什么也不肯告诉他,他就没法长时间连续地诉诸想象,想久了脑子里就剩一片空白;这时他就用一根手指按揉沉甸甸的眼睑,仿佛在擦拭夹鼻眼镜的镜片似的,干脆停下不想了。但对于这个陌生世界而言,还残留着一些东西,隐隐约约牵涉到她对远亲或旧友的某项义务,她不让斯万去看她时,总要提到这些亲友,于是在斯万的印象中,他们就像奥黛特生活不可或缺的固定背景。她对他不时会说:“哪天哪天我要和女友去赛马场。”用的是不容置疑的语气,所以斯万一旦觉得身体不适,闪过“也许奥黛特乐意来看看我”这么个念头的时候,立刻会记起这天刚好是那个日子,他对自己说:“哎!算啦,不必去请她来了,我早该想到今天她要和女友去赛马场。还是另等机会吧;人家不能接受、肯定拒绝的事,说了也是白搭。”让奥黛特非去赛马场不可,让斯万只能乖乖顺从的那项义务,在斯万眼里是不能违抗的,而且它所赋有的必要性使一切或多或少与之有关的事情都变得合情合理了。如果有人在街上遇到奥黛特时跟她打个招呼,斯万出于妒意追问她,她的回答总会把这个陌生人的存在和她告诉过他的两三项重要义务联系起来,比如她会说:“上回我和女友去赛马场那会儿,这位先生就在她的包厢里。”这个解释消除了斯万的疑虑,因为他觉得那位女友在赛马场的包厢里除了奥黛特还邀请了别的客人,是挺自然的事,那情景他没去多想,就是想了也想不清楚。噢!他多么想认识那位去赛马场的女友,多么希望她带他和奥黛特一起去啊!他但愿能用全部亲友去换一个经常见到奥黛特的人,无论那是一个指甲修剪师,还是一个商店的小姐!跟那些有地位的女人相比,为她们花的钱再多,他也心甘情愿。从她们身上可以看到奥黛特生活的一个部分,她们这不就为他提供了唯一能有效缓解痛苦的镇静剂吗?这些小人物,奥黛特或是和她们趣味相投,或是出于纯朴的天性,始终和她们保持着联系,如果她们能请他到家里去,他会欣喜地撒腿就跑,天天待在那儿!他心甘情愿就此住在那座肮脏不堪却又令他向往的屋子的六楼,奥黛特平时从不肯带他去那儿,而要是他和那个歇业的小个子女裁缝住在一起,情愿让人说是她的情人,那么他就差不多每天都能接待奥黛特的来访了!在这个相当平民化的街区,生活简陋却充满温馨,滋养着宁静和幸福,他真喜欢在这儿住到地老天荒!

有时还会出现这种情形,她和斯万在一起,有个他不认识的人走近她身旁,只见奥黛特脸上愀然作色,那天斯万去看她碰巧福什维尔在她家,他在她脸上见到过这种神色。不过这种情形很少有;奥黛特撇下要做的事,不顾人家会怎么想,毅然来看斯万的时候,她当场的一举手一投足无不显露出充分的自信:与她刚认识他时胆怯的模样判若两人,也许这正是对当年情怯的一种下意识的矫枉过正,或者说一种自然流露的逆反心理。当初她在他身边感到怯生生,不在他身边给他写信时也同样感到如此:“亲爱的,我的手在不停地颤抖,几乎连字也写不成了。”(至少她是这么说的,其中应该多少含有一点真实的感觉,否则就是想凭空捏造恐怕也难。)那时她喜欢斯万。一个人只有为自己,为自己所爱的人才会颤抖。一旦我们的幸福不再掌握在那人手里,我们和那人在一起就会觉得安详,自如,无所顾忌!她现在对他说话,给他写信,不再用那些能让自己恍惚觉着他属于自己的字眼,不再像以前那样对他说“您是我的财富,我们友情的芬芳留在我心间”,不再和他谈到未来,甚至谈到死——仿佛那是他俩共同的事情似的,不再找机会说“我”来代替说“他”。那会儿,随便他说什么,她总以赞赏的口气说:“您呀,就是跟人家都不一样。”她端详着他修长的脸庞和微微谢顶的额头,但凡了解斯万身份地位的朋友对这张脸会这么想:“要说嘛,他算不上漂亮,可就是处处都透着高雅:这绺顶发,这副眼镜,这抹笑容!”当时她虽说愿意做他的情妇,但也许更感兴趣的是了解他究竟是怎么个人,她说:“我要是能知道这个脑瓜儿里想些什么就好了!”

现在,对斯万说的话,她回答的语气时而愤然,时而姑息:“哎!你这人呀真是另有一功!”她端详着这张因操心而略显苍老的脸(人们现在对这张脸的评价,好比看了音乐会节目单才懂得交响曲中某段的旨趣,认识了父母才明白孩子跟他们像在哪里:“要说嘛,他长得也并不很丑,就是挺可笑的;你瞧他的夹鼻眼镜,那绺顶发,还有那副笑容!”他们凭着自己对暗示特别敏感的想象力,划下了一道无形的界限,一边是几个月前得宠情人的脸庞,一边是情妇另有所爱的倒霉情人的脑瓜),她说:“哎!我要能把这个脑袋瓜里的东西换一换,让它明白点道理就好了。”斯万习惯了往好的方面去想她的话,虽说奥黛特对他的态度稍稍让他有些疑虑,但他还是满怀渴望地抓住她这句话。“你想做就能做到。”他说。

他尽力说服自己,安慰他,引导他,督促他工作,是一项崇高的使命,除奥黛特外,别的女人都趋之若鹜,唯恐不能为之献身,然而说实话,他觉得在那些女人的手里,这项崇高的使命势必沦为对他的自由的无端干涉,那是他断断不能容忍的。“她要不是多少还有点爱我,”他心想,“就不会愿意来改变我了。要改变我,她总得多来看看我吧。”这样一来,她对他的责备,在他看来是对他关心,说不定还是爱他的一种证明呢;不过,他现在连受责备也难得有机会了,所以他只得把她不许他做这做那也一并算进。有一天,她告诉斯万,她不喜欢斯万的车夫,那家伙没准在挑拨斯万和她的关系,反正不管怎么说,她不喜欢他在斯万跟前的样儿,接送既不准时,态度又不恭敬。她觉得斯万希望从她嘴里听到“下回别让他送你上我家来了”,一如希望她给他一个吻。好在她那天心情挺好,就这样对他说了;他很感动。由于和德·夏尔吕先生已经亲密到可以无所顾忌地谈论她的地步(而换了别人,即使是不认识奥黛特的人,哪怕谈论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也多少和她有关吧),斯万对他说:“我相信她还是爱我的;她对我那么好,肯定不会对我在做什么漠不关心的。”要是哪天去她家时,一位顺便搭他车的朋友说道:“咦,怎么不是洛雷当驾车?”斯万会带着一种伤感的喜悦回答说:“哎呀!实话告诉你,我去拉佩鲁兹街没法让洛雷当驾车喽。奥黛特不喜欢我让洛雷当送我上她家去,她觉得他不适合留在我身边;得,有什么法子呢,女人嘛!谁知道是怎么回事!反正我只知道这惹她讨厌了。好吧,我只好让雷米送我喽!要不然我可得吃不了兜着走了!”

奥黛特现在对他的态度要么漠不关心、心不在焉,要么动辄生气,因此斯万当然是痛苦的,但他并没怎么意识到这一点;因为奥黛特对他的冷淡是个日积月累的渐进过程,只有在把而今的她和当初的她相比较时,他才能看清这一变化已经有多大。而这一变化正是日日夜夜折磨着他的埋得既深、位置又隐秘的创伤,他只要发觉自己的思绪离这创口稍稍太近了些,马上就把思绪转到另一个方向,唯恐触到创口引起剧痛。他不着边际地自言自语:“奥黛特有过一阵是更爱我的。”可是他怎么也回想不起那是什么时候。书房里有一只带抽屉的衣柜,他尽量不去看它,进出房间总要绕个弯子避开它,因为其中一个抽屉里藏着他第一次送她回家时她给他的那朵**,还有她的几封信,信上写道“您怎么不把您的心也忘在这儿呢,那样的话我可不会让您取回去了”和“无论白天黑夜,只要您需要我,告诉我一声,我的整个人就听候您安排”;在他心间同样有一个地方,他从不让神思擅自接近它,为了避免从它前面经过,宁可让思路绕老大一个圈子:那儿珍藏着幸福时光的回忆。

然而尽管他千般小心,万般谨慎,有天晚上来到上层社交界,一切审慎都不管用了。

那晚是在德·圣厄韦尔特侯爵夫人府上,侯爵夫人连续举办慈善义演,每次正式演出前先请演员来府上的晚会助兴,今年这是最后一次了。前面几次音乐会斯万也曾经打算去听,可总是下不了决心,这一回正在换衣服准备去侯爵夫人府,德·夏尔吕男爵特地来邀他一起去,说有他陪着,斯万就不会觉得又烦又闷了。可是斯万回答他说:

“能和您一起去,我真的很高兴。但如果您肯赏脸为我做另一件事,我会更高兴,那就是去看一下奥黛特。您自己也知道,您对她的影响是极其了不起的。我想她今晚出去做客前会先到那个歇业的女裁缝家去一次,看见您去陪她,她一定会开心的。不过,您也不妨直接先上她家去。想法子让她散散心,同时再劝劝她。最好您能说动她明天做些什么事,而且我们可以三个人一起做……另外也请费心为这个夏天做个准备,看看她有没有兴趣,比如说吧,和我俩一起乘游船到海上去旅行?至于今晚嘛,我没指望非得见到她;不过要是她有这意思,或者您有个什么点子的话,您只消派人到德·圣厄韦尔特夫人府上给我送个信,倘若过了十二点,就直接送我家好了。谢谢您为我所做的一切,您知道我有多爱您。”

男爵答应把他送到圣厄韦尔特府门口以后,就按他的意思去拜访奥黛特。斯万想到奥黛特今晚有德·夏尔吕先生陪着,抵达侯爵夫人府邸时很放心,不过对所有那一切与奥黛特不相干的东西,他都抱一种掺杂忧郁色彩的漠然态度,而这些东西,我们由于对它们没有了功利目的,反而在上层社会场景的衬托下看到了它们自身具有的魅力。斯万一下车,最先映入眼帘的就是府邸女主人一心想在接待宾客的日子让他们见到的一幅虚假的,但又尽力保留服饰和装潢的原来面目的日常生活图景,斯万饶有兴味地看着巴尔扎克笔下的老虎[185]的后代,年轻的马夫和平时外出的随从仆人,这些仆人全都戴帽穿靴,或站在府邸门前的林荫大道上,或守候在马厩跟前,那模样就好比花匠列队伫立在花圃的入口处。斯万本来就有一种在活生生的人和博物馆的肖像画之间发现相似之处的特殊才能,现在这种才能又有了用武之地,而且用得更经常、更广泛了;犹如一幅画卷那般展现在他眼前的,正是此刻在他已经变得很疏远的整个上流社会的生活。这个前厅,在他时常出入社交场合的那会儿,走近这个前厅脱下外套,露出晚礼服的时候,对这儿的情形根本是视而不见的,因为在他逗留的这几分钟里,满脑子不是还在想着刚才离开的那个宴会,就是已经在想仆人就要引他进去的这个晚会了,此刻他才第一次注意到,那些横七竖八睡在长凳、衣箱上的身材高大的听差,犹如一群仪态漂亮而无所事事、四散蜷伏的猎犬,被一个到得特别晚的客人的突然来临惊醒以后,怎样竖起它们那些魁伟却猎兔犬般矫健的身躯,挺直腰板走过来,在他身旁围成了一圈。

其中有一个,样子特别猛厉,颇像文艺复兴时期某些描绘受刑场面的油画上的行刑人,带着一种冷漠无情的神气向他迎上前来,接过他的衣帽。不过他那纱线手套看上去很柔软,把那道冷酷目光中的生硬表情冲淡了一些,以致当他走近斯万的时候,他似乎表现得对斯万这个人藐然视之,而对他的帽子却恭敬有加。他很当心地接过帽子,那种双手量准帽子尺寸端个正着的姿势里,透出一种小心翼翼的意味,显得极为优雅,而且因为那姿势看上去挺费力的缘故,这几乎是一种令人感动的优雅。然后他把帽子递给一个下手,那是个怯生生的新仆人,滴溜溜乱转的眼睛里流露出内心的惊惶,在开始仆役生涯之初表现得有如关在笼中的野兽那般烦躁不安。

几步开外,一个身穿号衣的魁梧的汉子站在那儿出神。他像尊雕像似的,一动不动,什么事也不干,仿佛是我们在曼坦那[186]的场景最纷乱的画面中见到的那个纯粹起装饰作用的武士,当旁人在他身边左冲右突,格斗厮杀之时,他兀自倚着盾牌在沉思;尽管那群同伴都在斯万身边忙乎着,他却只管冷眼旁观,用峻厉的蓝眼睛的梢角把周围的场景睃在眼里,仿佛打定了主意对它不加过问,有如那是屠杀无辜婴孩或圣雅各殉难[187]的场景似的。他活像属于那个业已消亡的种族,——或许它们仅仅在圣芝诺教堂祭坛的装饰屏和埃雷米塔尼大教堂的壁画上存在,斯万曾去过那儿,它们至今还在屏风或墙壁上作冥想状呢——曼托瓦的大师的某个帕多瓦人模特儿或是阿贝尔特·丢勒[188]的某个萨克逊人模特儿,给一尊古代雕像授了胎,才使这个魁梧的汉子重新有了生命。生来拳曲,但被美发油粘成一绺一绺的红棕色头发,就像被那位曼托瓦大师孜孜不倦研究过的希腊雕刻,是经过精心处理的,希腊雕刻虽然只创作人体的雕像,但至少希腊人已经知道怎样在人体简单的形态中,发掘出千变万化的,从充满活力的大自然借鉴来的丰富内涵,所以一尊雕像的头发,或是光滑地蜷伏着,而不时又有一个个小圈圈簇起在那儿,或是打成发辫,叠成冠冕的发式,看上去就像一团海藻,一窝白鸽,一蓬风信子花,一条盘着的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