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逢他没打算上韦尔迪兰府邸,也不准备到布洛涅树林、尤其是圣克卢[164]某个他俩喜欢的有露天餐座的餐馆去和奥黛特相会的夜晚,他就上他以前是常客的某个高雅的宅邸去用晚餐。他不想和这些朋友中断联系——谁能说得准呢?说不定哪天奥黛特会用得着他们,眼下也亏得他们,他才常常博得她的好感。况且他出入上层社会、豪华府邸毕竟年深日久,在轻忽的同时他也缺不了它们,尽管他心里把最简陋的屋舍等同于最华美的宅邸,但就在他这么想的那一刻,步入华宅感觉之轻松,毕竟不是踏进陋室的那种不自在所能同日而语的。对在六楼开舞会的小布尔乔亚,和在巴黎举行奢华盛宴的帕尔马公主,他同样尊重——这种一视同人的程度,想必那些小布尔乔亚是料不到的——虽然去前者的舞会,得先从直式楼梯登楼,再从左首房门进去。可是在主妇的卧室跟那些老爸们挤在一起,瞥见洗脸盆上叠着餐巾,权充衣帽间的床幔里,窗罩上堆满外套和帽子,他实在没法觉得自己在参加舞会;这种近乎窒息的感觉好有一比,就像如今用惯了二十年电灯的人,重又闻到了积满煤炱的挂灯和火舌伸长冒烟的味道。逢到在城里用晚餐的日子,他总吩咐在七点半备车;他一边穿衣,一边专心地想着奥黛特,这样就不觉得自己是孤单单的一个人了,对奥黛特不停的思念,使他远离她的时刻有了如同她就在身旁的独特魅力。他登上马车,感到那份思念也同时跳上了车,就像一头常跟主人出门的宠物那样蜷伏在他膝上,主人就餐时它仍会偎依在他身上而其他宾客根本看不见它。他抚摩着它,在它身上焐手,而就在往纽孔里插那束耧斗菜[165]的当口,只觉得心头掠过一丝怅惘,驱走这丝怅惘之际,不由得起了一阵轻微的战栗,颈部和鼻翼都抽紧了。最近一段时间,尤其是奥黛特把福什维尔引荐给韦尔迪兰夫妇以来,斯万感到有些忧伤和郁闷,很想到乡间去休息一下。可是只要奥黛特在巴黎,他就鼓不起勇气离开巴黎一天。天气转暖,春天最美的时节来到了。而他,虽然是在穿过一个石壁耸立的城区去造访某座门窗紧闭的宅邸,眼前不断浮现的却是他在贡布雷附近的那座大花园。在那儿,一过四点钟,就会从梅泽格利兹田野吹来轻柔的和风,你还没走到那块芦笋地,就能在一座绿树棚下感到阵阵凉意,犹如置身于勿忘草和剑兰围绕的池塘边上;在那儿,当他用晚餐的时候,餐桌四周全是园丁精心编扎的茶藨子和玫瑰花。
吃好晚餐,要是在布洛涅树林或圣克卢的约会时间定得较早,他往往从餐桌旁立起身来就马上告辞——眼看天要下雨,那些信徒可能会提早回家的时候,他更是性急——结果有一次德·洛姆亲王夫人(她府上用晚餐的时间很迟,所以斯万得趁上咖啡之前就离席,才能赶到天鹅岛[166]去和韦尔迪兰夫妇会合)说:
“说真的,斯万要是再大个三十岁,**又有病的话,溜得这么快倒还情有可原。可现在他明摆着是不把大家放在眼里嘛。”
斯万在想的,却是他没法到贡布雷去领略春天的魅力,至少总还能在天鹅岛或圣克卢欣赏一番吧。可是由于他心无旁骛,满脑子想的都是奥黛特,恍惚间竟不知自己是否闻到树叶的清香,可曾看见月光的清辉。迎接他的是花园里传来的琴声,在餐馆的钢琴上弹奏的正是那首奏鸣曲中的那个小乐句。即使花园里没有钢琴,韦尔迪兰夫妇也会兴师动众地让人从卧室或餐厅抬一架下来;这并不意味着斯万重又博得他们的好感,压根儿没这回事。他俩想到的是怎样安排有方,为某人巧妙地找个乐子,即使此人他们根本不喜欢,但这个主意本身,会在为此做准备所必需的那段时间里,在他们身上激发起短暂、偶然的悯恤、诚恳之情。有时斯万心想,又是一个春之夜就这么过去了,他强迫自己留神看看树木,看看天空。可是,由奥黛特在场引起的激动,还有最近一阵几乎始终隐隐感到的焦虑不安,使他无法再有那份宁静、悠闲的心情,而这恰恰是感受大自然给予我们的印象所必不可少的背景。
有天晚上,斯万应邀和韦尔迪兰夫妇共进晚餐,席间他刚说起下一天晚上和老同学有个饭局,奥黛特就立时在餐桌上,当着业已加入信徒行列的福什维尔,当着画家,当着戈达尔的面,应声答道:
“行,我知道了您有宴会,那我就只能在家里见到您了,可别来得太晚哟。”
虽说斯万还没有较真地疑心奥黛特有意于这个或那个信徒,但是听见她当着所有人的面,这样一点不怕难为情地承认他俩每晚的约会、他在她家的特殊地位,并从而透露她对他的那份情意,他的心头不由得漾起了一股温情。当然斯万也常常想到,奥黛特根本算不上一个出色的女人,他对一个远远不如自己的人行使至高无上的权力,实在也算不了什么,现在看见她当着所有信徒的面宣布这一点,他觉得倒是一件令人得意之事,不过自从他无意间发现了在许多男人眼里,奥黛特似乎是个极其可爱、让人想入非非的女人,她的身体对他们的魅力就已经在他心中唤起了一种很折磨人的渴望,那就是完完全全地控制她的心灵,一个角落也不落下。每晚在她家度过的时光,已经被他赋以无可估量的价值,他抱她坐在膝上,听她说长道短,而他自己则盘点着在这世上还有哪些幸福是他割舍不下想要拥有的。所以,那天晚餐过后,他把她拉到一边,很动感情地谢谢她,想以自己向她表示的谢忱之切,让她明白她能给予他的快慰之深,而最能使他感到快慰的,就是在他的爱情绵亘不断,他也因此变得脆弱的期间,决不让他受到妒意的折磨。
第二天晚宴散席时,雨下得很大,斯万只有那辆敞篷马车等在门口;有位朋友提议用轿式马车送他回去,而奥黛特既然说过要他去她家,有一点就可以放心,那就是她不会再等别人,所以他不必冒雨赶到她家,尽可以心安理得地回家睡觉去。可要是让她看出了他并不是天天无例外地非得和她共度深夜那段时光,说不定哪一天他特别想和她在一起的时候,她会对他不予理睬干脆挡驾呢。
他赶到她家,已经过十一点了,他抱歉说没能早点来,她接口抱怨说实在是太晚了,风狂雨骤的,她觉得有些不舒服,头疼,恐怕只能陪他半个钟头,到午夜就得打发他走了;而过了没一会儿,她又觉得疲倦,说是想睡觉了。
“怎么,今晚不理一下卡特利兰?”他问她,“我挺想要一朵漂亮的小花儿。”
她答话的神情里,有几分赌气,又有几分神经质:
“不,亲爱的,今晚不弄卡特利兰,你不是知道我不舒服吗!”
“也许弄一下会好些呢,不过好吧,我听你的。”
她请他出去时把灯关了,他又帮她把**的帷幔放下合拢以后才告辞。但他回到家里时,突然有了个念头,说不定奥黛特今晚在等一个人呢,她的疲倦是装出来的,要他关灯是让他相信她就要睡了,而等他一走,她马上就去开灯,让那个要在她身旁过夜的男人进来。他瞧瞧钟,离开她家大概有一个半小时了。他重又出门,乘上一辆出租马车,停在离她家很近的一条小街上,她的寓所后面临着的街正好跟那小街垂直,他有时候就跑到这条街上来敲她卧室的窗,让她来给他开门;他走下马车,四周寂寥而黑暗,他才走了没几步,就冷不丁发现几乎到她家门口了。在临街所有那些早已熄灯的黑洞洞的窗户中间,只见有一扇还透出——在宛如榨挤着神秘的金黄色果汁的百叶窗片之间——照亮那个房间的灯光,曾经有多少个夜晚啊,他刚进街口远远地望见这灯光,就感到心头充满欣喜,觉得它在对他说:“她在这儿等你呢。”而现在,它使他感到痛苦不堪地对他说:“她在这儿,和她等的那个人在一起呢。”他想知道那人是谁;他蹑手蹑脚地沿墙壁走到窗前,可是斜着的百叶窗片挡住了视线,什么也看不见;但他听到在深夜的寂静中有两个人轻轻的说话声。不用说,这灯光和低语声使他感到痛苦;瞧见这灯光,他想象着窗后那两个不见身影但令他厌恶的家伙在它金黄色的光晕中动来动去,而这隐隐约约的对话声,让他知道在他离去后才来的那个人在场,明白了奥黛特的虚情假意,以及她此刻和那人在一起两人有多快活。
然而他还是庆幸自己来了:曾经折磨得他非从家里出来不可的那种痛苦,在失却暧昧意味的同时,也失却了它的酷烈,既然奥黛特生活的另一面,当时曾让他突然起疑而又无能为力的另一面,此刻被他堵截在这儿,被灯光照得雪亮,在连他自己也不知道的情况下被禁闭在这个房间里,他随时可以进去抓住它、俘虏它;要不,他可以干脆去敲百叶窗,就像他平时来晚了常做的那样;这样起码好让奥黛特明白他已经都知道了,他看见了灯光,听见了声音,而且他,刚才还被他们耻笑蒙在鼓里的他,现在眼看着他们聪明反被聪明误,阴错阳差地着了他的道儿,只以为他还离得远远的,其实他这就要去敲百叶窗了。因而,此刻让他体验到近乎快慰的感觉的,并不是疑窦的消释和痛苦的缓解,而是一种智力上的乐趣。虽然他从恋爱以来,青年时代对各种事物抱有浓厚兴趣的好奇心重又稍有露头,但仅限于和想念奥黛特有关的事物,现在,妒意唤醒了他勤勉的青年时代的另一种心理反应,就是探究真理的热情,但现在的所谓真理,只是他和情妇相关之事的真实情况,这种真实情况没有她就无法探究,它是纯粹个人意义上的,其独一无二的对象价值无限而且几乎具有一种超脱私利之美,那就是奥黛特的一举一动,她的交往过从,她的计划,她的过去。在斯万的各个生活阶段,他一向觉得拿一个人的琐事俗务、日常举止来说长道短是没有意思的,他认为这是无聊,平时人家说给他听,他即使在听,也是兴味索然;他觉得这是最让人感到乏味的时候。但是在这段非同寻常的恋爱时期,个人变得无比重要、不容忽视,他感到好奇心在自己身上苏醒,虽说范围不出一个女人的日常消遣、生活琐事,但它正是当年他对历史所表现出来的那种好奇心。站在窗外探头探脑,在今天之前还是他不齿于做的事情,现在谁知道呢?说不定到了明天,诱使不相干的人提供旁证,买通仆人,躲在门口偷听,都会俨然跟辨读文本、对照见证、阐释文物一样,被他当作具有某种真正学术价值、适用于探求真理的科学研究方法呢。
正要敲窗的当口,他想到奥黛特就此会知道他起过疑心,到过家又回来,还在街头踯躅过,想到这些,一时间他不由得感到了羞愧。她常对他说她最不喜欢妒心重的男人,最讨厌鬼鬼祟祟打探对方行踪的情人。他要做的事情实在笨拙得很,她会记恨他一辈子的,而此刻,只要他还没敲窗,她虽说对他不忠实,但也许还是爱他的。耐不住气,图一时之快,可能到手的幸福就会毁于一旦!可是,了解真相的愿望不仅更强烈,而且他觉得更崇高。他知道,他哪怕牺牲一生的幸福也非看个明白不可的真实情况,就在透出灯光的窗子后面,犹如在一部珍贵手稿的烫金封面下面等着研究者去看,面对艺术资料如此丰赡的文献,查阅它的学者怎么能不怦然心动呢。他感受到一种了解真相的快感,满怀**地要到这部独一无二、转瞬即逝而又弥足珍贵的文献里去寻觅真相,这部书页近乎透明的文献是那么温暖、那么美丽。再说,他感觉到——他迫切地需要这种感觉——自己和他俩相比所占有的优势,也许就在于他并不特别在乎自己是否知道,他真正在乎的是能够让他们明白他知道了。他踮着脚去敲百叶窗。里面的人没听见,他敲得更响些,屋里的低语声戛然而止。发问的是一个男人的声音,斯万在他认识的奥黛特的朋友的嗓音中间搜索,想辨认这是谁的声音:
“谁啊?”
这声音听上去好像并不耳熟。他又敲了敲窗。先是窗子,然后百叶窗打开了。事到如今,已经没有退路了,既然她马上就什么都明白了,那他还是别显得过于狼狈,别让人看出他醋意和好奇心太重为好,所以他干脆装得若无其事、挺快活地大声说道:
“别费事了,我刚好路过,瞧见灯还亮着,就想看看您是不是还不舒服。”
他抬眼望去,只见两位老先生站在窗口,一位擎着盏灯,所以斯万看清了房间,那是一个陌生的房间。平时他习惯了,上奥黛特家来得很晚时,只要看这排一模一样的窗户中间哪个还亮着灯光,就知道那是奥黛特的房间,这回他可弄错了,敲的是隔壁一座房子的窗户。他边道歉边往后退,转身叫车回到家里,暗自庆幸既满足了好奇心,又使他俩的爱情安然无恙,好长一段时间以来,他一直对奥黛特故作冷淡,这一下幸亏没有出于妒意把自己对她爱得至深的实情授人以柄,恋人之间一旦出现这种情况,那一方就俨然有权不必爱得太深了。他没把这桩倒霉事告诉她,自己事后也不再去想到它。然而有时候,思绪一不小心,就会与这段回忆不期而遇,由于没在意,思绪一头撞上去,把它扎得更深,这时斯万就会觉得一阵突如其来的剧痛。这就像一种肉体的痛苦,斯万的意念是无法让它减轻的。不过肉体的痛苦由于跟思绪不相干,思绪至少还可以端详它,确认它是否有所缓解或暂时平息。而这种痛苦,思绪对它所能做的只是回想它,让它重现眼前而已。要想不去想它,就是又一次想到了它,就是又一次受它的折磨。斯万和朋友谈天时,有时把它忘了,但往往别人说的一句话就能叫他脸色大变,这就好比一个人受了伤,偏偏有个笨手笨脚的家伙不当心碰在了那条受伤的胳膊上。他离开奥黛特时,感到很幸福,心里很宁静,他回想着她的微笑,这笑容在谈到任何旁人时都是含讥带讽的,唯独对他是含情脉脉的,他回想着她怎样让脑袋偏离轴线往前倾,任凭它缓缓垂下,几乎不由自主地落到他的双唇上,就像她头一回在马车上做的那样,他回想着她怕冷似的把头靠在他肩上,从他怀里向他望去时迷离的目光。
但是他的嫉妒,恰似爱情的幽灵如影随形,立即摹写了一个复本,今晚她给了他个新鲜的笑容——现在反了过来,变成嘲笑斯万而对另一个人表示爱意;她的脸俯了下来,但那是向着另一双嘴唇,带着她曾给他的全部柔情献给另一个人的。他从她家带回的销魂的欢乐回忆,就此成了你的室内装饰师提交给你的草图或效果图,斯万从中可以想象她对别人会怎样热情似火,会怎样心醉神迷。他终于感到了后悔,为每次在她身旁体味到的乐趣,为每次她给他的别出心裁的爱抚(不知谨慎的他,曾告诉她这些爱抚多么甜蜜),为每次在她身上领略的优雅而感到后悔,他知道,这些欢爱和优雅转眼间就会成为对他施刑的新械具。
每当斯万回想起几天前无意间看见的一道匆匆的目光,这种刑罚就变得更残酷了,那道目光持续时间很短,却是他以前从未在奥黛特眼中见过的。事情发生在韦尔迪兰府上,晚餐过后。兴许福什维尔觉得萨尼埃特在沙龙里不受欢迎,想在众人面前拿他开涮,让自己露个脸;兴许他觉得那位连襟刚对他说了句傻话,而在座的其他人听不出其中有什么违背说话人毫无恶意的初衷的弦外之音,所以都没在意,弄得福什维尔肝火上升;兴许福什维尔这阵子正想找个机会,把自己底细被他了解得太清楚而又明知他懦弱可欺的某人赶出这个沙龙,有时只要一见此人在场福什维尔就浑身不自在;反正不管原因如何,福什维尔回答萨尼埃特那句傻话时,口气极其粗鲁,气势汹汹,那位越是害怕、痛心、央求,他骂得越是来劲,临了那可怜虫问韦尔迪兰夫人他是否还该留在这儿,眼见人家不搭理他,他只好眼眶里噙着泪水讷讷地退了出去。奥黛特始终毫无表情地看着这幕闹剧,而当大门在萨尼埃特背后砰的一声关上时,她迅即将脸上惯常的表情在某种意义上调低了好几挡,以便就卑下的程度而言刚好和福什维尔处于同一水平,她眼眸一亮,露出一个狡黠的笑容,对福什维尔的放肆表示赞许,同时也表示她对成为闹剧牺牲品的那家伙的奚落;她朝福什维尔投去合谋作案者的一道目光,这目光的意思是再清楚不过的:“这下可是执行死刑了,要不就算我看走眼。您瞧见他那副虫腔吗?还哭呢。”福什维尔的目光与这道目光交会时,他蓦地回过神来,骤然收敛刚才还在兴头上的怒气或者装出来的愠色,露出笑容回答说:
“他只要学得讨人喜欢些,还是可以回来的,年纪不论大小,有了错帮他改总是对他有好处的嘛。”
有一天斯万下午去看一个朋友,可是那人不在家,他转念一想,何不在这时候去奥黛特家呢,他从没在这时候上她家去过,但他知道这会儿她通常都在家休憩,或者赶在喝下午茶之前写信,他挺高兴能有这机会既去看看她又不打扰她。看门人告诉斯万,他想她一准在家;斯万拉了门铃,觉得听见屋里有声音,听见有人在走动,可是没人来开门。他恼怒之余,跑到寓所后面临着的那条街上,站在奥黛特卧室的窗前;窗帘拉上了,什么也看不见,他使劲敲窗玻璃,大声叫喊;还是没人来开门。他看见邻居都在望着他。他走开了,心想没准他以为有脚步声是听错了;可是心思被这事牵挂住了,根本没法去想别的事情。一小时后,他又回来,见到了她;她说刚才他拉铃时她在睡觉;她被铃声吵醒了,一猜准是斯万,可是等奔过去开门,他已经走了。敲窗她也听见的。斯万立即听出这些话中的确有那么一点实情,猝然间要说出一篇谎话的人,往往会自欺欺人,以为把一小点儿实情掺入编造的谎言,就可以说得真像那么回事了。诚然,奥黛特不想让自己做的事被别人知道,她是打算守口如瓶的。可是一旦跟说谎的对象面对面时,她不由得一阵心慌,思绪软绵绵地乱成一团,说嘴圆谎的本事全不管用了,只觉得脑子里一片空白,然而这时又必须说些什么,她一下子能想到的,恰好是她打算隐瞒的事情,因为它是事实,所以唯有它此刻还留在脑际。她从实际发生的情况中抽取一点本身无关紧要的东西,心想既然这个细节是真事,不会有编造一个细节的风险,把它说出来总归稳妥得多。“至少这是真的,”她暗自思忖,“说出来不会有漏洞,他就是去打听,结果也是一样。总之这么说坏不了事。”她错了,正是这么说坏的事,她没注意到这个真实的细节是有棱角的,只能和它从中抽取的那些毗邻的真情实况相榫合,任凭她把它在编造的细节中横放竖放,总归不是这儿有个棱角戳在外面,就是那儿有个空隙塞不满,最终还是放不服帖。“她承认听到拉铃和敲窗的声音,还说知道是我,挺想见到我,”斯万心想,“可是这些话跟她没来开门的事实对不上号啊。”
可是他并没有把这个破绽向她挑明,他心想,让奥黛特说下去,她编的谎话里没准会露出些蛛丝马迹;她管自往下说;他不去打断她,满怀热望而痛苦的虔诚,一字不漏地听着她说的每句话,觉得这些话(正因为她提及时竭力加以掩饰)如同圣器上的盖布,影影绰绰地保存着圣器的形态,依稀可辨地勾勒出无比珍贵而又,唉,无法参透的真情实况——刚才三点钟他来的那会儿,她到底在做什么——他对此所掌握的只是一堆谎言,既是云山雾罩不着边际,又有神圣的印记藏匿其中,真相从此只存在于这个女人藏藏掖掖的记忆之中,她对它熟视无睹,茫然不知它的珍贵,却不肯把它告诉他。当然他有时也觉着,奥黛特的日常活动本身,不见得有多少趣味,她即使跟其他男人有染,也未必就一定会激发一种病态的痛苦乃至殉情的狂热——以致普天下凡有思维的动物概莫能外,无一幸免。他这时意识到,自己的这种思念,这种忧伤,无非是一种病而已,一旦病愈,奥黛特这样做还是那样做,她吻他还是不吻他,都跟许多别的女人的情况没什么两样,不会引起他的伤感。可是斯万尽管明白,他对奥黛特一举一动的好奇心之所以让他感到痛苦,原因还在他自己,却依然把这种好奇心看得很重要,尽力要使它得到满足,并且不觉得那有什么不合情理之处。这是因为斯万已经处于这样一个年龄段,哲学观念——他不仅受当时哲学思潮的影响,还受他浸润其间的社交圈,尤其是德·洛姆亲王夫人那个小圈子的哲学观念的熏陶。按照这些观念,要看一个人是否聪明,得看他是否怀疑一切,还得看他是否认为唯有每人的个人品位才是真实而无可置疑的——已经不再是年轻时的观念,而是一种近乎医学哲学的实证哲学。持这种哲学观念的人不以外因来说明自己的憧憬对象,而试图从他们历经的岁月中抽取出习惯、情感的一种固定模式,他们不仅可以把这些习惯和情感看作自己身上所具有的永久性特征,而且处心积虑,首先要保证自己的生活方式能让它们得到满足。斯万认为,在生活中要考虑到自己身受的痛苦是由不知道奥黛特做过什么引起的,正如湿疹复发时要考虑到这是由天气潮湿引起的,这样才是明智的;他还认为,要在预算中拨出一大笔款项,用于获取奥黛特日程安排的有关信息,没有这些信息他简直坐困愁城,其实,至少在他爱上奥黛特以前,对于其他种种他知道能从中得到乐趣的嗜好,诸如收藏艺术品和品尝美味佳肴,他向来也是预拨款项的。
他想和奥黛特告别回家时,她请他再待一会儿,见他过去开门要走,她干脆拉住他的胳膊一个劲儿挽留他。但他对此并没在意,因为,在充斥于一次谈话的众多手势、话语和种种小插曲中,我们不可避免会与一些细节,亦即掩盖着我们凭猜疑乱找一气的实情的那些细节擦肩而过,对此毫无觉察,反而对并没遮蔽任何实情的细节倍加关注。她一遍又一遍不停地对他说:“你从不在下午来,偶尔来一次又偏偏没能见上,真是太委屈你了。”他心里清楚,她对他还没爱到这份上,会对错过他的来访如此懊悔不已,不过她心地还是很善良,尽力想让他高兴,惹得他不快往往自己会难过,所以他觉得她这次由于没能让他享受共度一个钟点时光的天大(并非对她,而是对他而言)乐趣而感到遗憾,也是很自然的。然而,这毕竟只是小事一桩,她居然神情一直那么痛苦,他终于觉着有些蹊跷了。她现在这模样,在他眼里比平时更像那幅《春》的作者[167]画笔下的女性形象了。那幅画上的女性,仅仅由于听任幼年耶稣玩耍一只石榴,或者眼看摩西往食槽里倒水,仿佛就会不堪内心悲痛的重负,脸上显出悲痛欲绝的表情,奥黛特此刻有的正是这种表情。他曾经在她脸上见到过一次这种悲恸的神情,但想不起是什么时候了。蓦然间,他想起来了:有一次奥黛特借口病了没去韦尔迪兰府上吃晚饭,其实那晚她和斯万在一起,第二天她跟韦尔迪兰夫人说起此事照旧撒谎时,她脸上就是这种表情。诚然,即使她是所有女人中间最较真的,她也完全不必为了这么一句无伤大雅的谎话而内疚。不过奥黛特平时说谎,情况可没那么简单,她之所以说谎,意在阻止人家发现某些事实,一旦让人知道她说谎,她就得在这批人或那批人手里大吃苦头。所以她说谎时,心里怕兮兮的,总觉得自己无勇无拳,吃不准谎话能否奏效,就像有些睡不着的孩子那样,疲倦得直想哭。何况她知道自己的谎言通常会严重伤害说谎的对象,而且万一真相败露,她说不定就只能听凭对方的摆布了。于是她在此人面前感到自己既微不足道又应受谴责。而她在社交场上随便说句谎,往往会联想起那些感觉,勾起种种回忆,觉得累垮了似的不舒服,感到做了坏事而内疚。
她这会儿对斯万说的究竟是怎样的谎话,居然目光如此痛苦,声音如此哀切,仿佛在为某种压力所迫而低声下气乞求宽恕?他有个感觉,她极力向他隐瞒的,不仅仅是下午那件事的真相,而是某件更靠近眼前,说不定还没发生,但马上就要发生,而且能让那件事的真相毕露无遗的事情。正在这时,他听到门铃响了一下。奥黛特照样往下讲,但她的声音像在呻吟:为下午没见斯万、没给他开门而感到的遗憾,变成了一种痛彻心肺的绝望。
可以听见外面的门重又关上,响起辚辚的车轮声,看样子有人走了——多半就是不能让斯万遇见的那人——仆人准是告诉他说奥黛特不在家。这时斯万思忖,在一个平时不来的时候来这儿,想不到竟会撞着这么些她不愿意让他知道的事情,他不由得一阵气馁,颇有几分悲凉之感。但因为他爱奥黛特,习惯了处处为她着想,本该怜悯自己才是,他却怜悯起她来,喃喃地说:“可怜的宝贝儿!”他告辞时,她从桌上拿起好几封信,问他能不能代她寄一下。他随身带走了这些信,一回到家里,才发现信还没寄。他转身走到邮局,把信从衣袋里掏出来,在投进信筒之前看了看地址。都是给供应商的,只有一封是写给福什维尔。他手里拿着这封信,心想:“要是我看一下里面写些什么,我就知道她怎么称呼他,用什么口气对他说话,知道他俩之间有没有事情。甚至要是我不看一看,说不定就是对她失之粗疏,我对她的怀疑没准是空穴来风,而要解开这个疑团,这是唯一的办法,信一寄走,她就注定只能蒙受不白之冤了。”
他离开邮局回家,身上藏着最后的那封信。他点了支蜡烛,把不敢拆开的信封凑近烛光。一开始什么也看不清,但信封很薄,把里面的那张硬卡纸贴紧信封,就能透过信封看出最后几个字。那是信末的客套话,语气挺冷淡。要是换个人,不是他在看一封写给福什维尔的信,而是福什维尔在看一封写给他斯万的信,他看到的话一准温柔得多!他按住信纸,不让它在信封里滑来滑去,然后用拇指把它慢慢往前推,让一行行字相继在信封最薄的位置经过,唯有这个位置是单层的,斯万可以透过这儿辨认里面写的字。
即便这样,辨认起来还是不太容易。不过这也没关系,因为他已经看了好多行,发觉信上写的是件鸡毛蒜皮的事情,跟恋情完全不沾边;这件事儿跟奥黛特的一个舅舅有关系。斯万在信的开头就看到过这样一行字“我没法不去”,可是不明白奥黛特没法不去做什么事情,突然间,他又看到了两个起先没认出的字,整个句子的意思豁然明朗了:“我没法不去开门,那是我舅舅。”开门!这么说,下午斯万拉铃的那会儿,是福什维尔在屋里,她打发他走,所以斯万听到了脚步声。
于是他把整封信读了一遍;她在信末为自己的失礼向福什维尔致歉,还对他说他把烟盒忘在她家了,这句话当初斯万刚去她家时,有一次她也给他写过。不过对斯万她还加了一句:“万一您把您的心也忘在这儿,我可不会让您取回去的哟。”对福什维尔没有类似的话:没有任何能使人联想到男女私情的暗示。况且,说实话,福什维尔在整件事里比他受骗更甚,不然奥黛特也用不着写信让他相信舅舅来访了。总之,她真正看重的是他斯万,为了他,她把那一位给打发走了。然而,如果奥黛特和福什维尔之间真的什么事也没有,她为什么不马上来开门,为什么要说“我没法不去开门,那是我舅舅”呢?如果那会儿她没在干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福什维尔何至于要表明他认为她不必去开门的态度呢?斯万愣在那儿,面对这只信封既难过、羞愧,又感到幸福,奥黛特那么放心地把信交给他,是因为她绝对信任他的人品,可是信封上照得出信纸的薄层,不仅把他自以为不可能知道的有关某件事的秘密泄露给他,而且把奥黛特生活的一角也透露给他,他犹如置身于一条通向未知世界的明亮的窄道上。随之感到心满意足的是他的妒意,它仿佛具有了一种独立的、自私的生命力,贪婪地汲取着能滋养它的一切,即使要让斯万来承担后果也在所不惜。现在它有了这份养料,斯万就有事可做了,他得每天去打听奥黛特在五点钟接待了谁,得设法了解福什维尔那时候在哪里。斯万对奥黛特的爱意,依然保留着一开头就烙上印记的那个特征,当初他对奥黛特的日程安排一无所知,同时又懒得费那份神,因而坐失了靠想象弥补无知的机会。妒意的对象一上来不是奥黛特的全部生活,而是其中的某些时刻,引起他猜想奥黛特欺骗了他的情况,当然说不定是误解,往往发生在那些时刻。他的妒意犹如一头章鱼,先甩出第一根触手,而后第二根,然后又是第三根,牢牢地抓住下午五点钟这个时刻,而后另一个,然后再另一个。不过斯万并非自作多情地编织痛苦。这些痛苦来自一种外界给予他的痛苦,只是这种痛苦的回忆和延续而已。
但是这种痛苦无所不在。他希望奥黛特跟福什维尔离得远些,想带她到南方去玩几天。可他又怕旅馆里的每个男人都会打她的主意,而且她自个儿也会打这种主意。于是,以往在旅途中好交朋友、爱热闹的他,现在变得离群索居,对男人的社交圈敬而远之,好像否则就会身罹巨创似的。事情到了这种地步,每个男人在他眼里都是奥黛特潜在的情人,他怎能不变得阴郁孤僻呢?因此他的妒意,比当初结识奥黛特充满快感和欢愉的情趣更浓烈,不仅使斯万的性格变了样,而且在别人眼里,连表现性格的外部特征也完全改变了。
斯万看奥黛特写给福什维尔的信一个月过后,上布洛涅树林去参加韦尔迪兰夫妇宴请的晚餐。大家准备离去的当口,他注意到韦尔迪兰夫人和几个宾客在交头接耳,依稀听出他们是提醒钢琴家别忘了第二天在夏图[168]的聚会;而他斯万,不在邀请之列。
韦尔迪兰夫妇压低了声音,说话也含糊其词,但画家大概有些心不在焉,高声说道:
“最好连一支蜡烛也别点,听他在暗头里弹月光奏鸣曲,欣赏月光如洗的景色,那才有味道呢。”
韦尔迪兰夫人瞧见斯万就在旁边,既想让说话的那位停住嘴,又想在听说话的那位眼里显得是没事人,结果两种想望互相抵消,眼睛里露出一副极度茫然的神情,故作天真的微笑下隐藏着串通勾结的烙印,发觉别人说漏了嘴的人常会有这种神情,说话的人即便不会马上意识到,听话的人一见这神情即刻就心里有数了。奥黛特突然间变得神色沮丧,仿佛她已经力绌技穷,再大的烦心事儿也只好听之任之了,而斯万焦急地算着时间,估摸还要过多少分钟才能离开餐厅和她一起乘车回家,一路上他可以把事情问个明白,劝说她第二天别去夏图或者设法让他也被邀请,可以让这种焦虑的情绪在她的怀里得到平息。终于大家要上车了。韦尔迪兰夫人对斯万说:“那么再见了,应该说隔不多几天就再见,是吗?”亲切的目光,拘谨的笑容,用意都是让他别去想她怎么没像平时那样说一句:“明儿夏图见,后天上我家。”
韦尔迪兰夫妇让福什维尔上他们那辆车,斯万的车就停在后面,他想等他们的车启动后让奥黛特上他的车。
“奥黛特,我们送您回家,”韦尔迪兰夫人说,“福什维尔先生旁边正好有个位子。”
“好的,夫人。”奥黛特回答说。
“那怎么行,我等着送您回家呢。”斯万嚷道,他顾不得措辞婉转不婉转了,因为车门早就打开,时间早就算过,以他眼下的心境,他没法离开她单独回家。
“可是韦尔迪兰夫人要我……”
“哎,您就自个儿回家吧,以前我们让您送她的次数够多啦。”韦尔迪兰夫人说。
“我有件重要的事情得跟克雷西夫人说。”
“哦!您给她写信……”
“再见!”奥黛特向他伸出一只手说。
他想笑一笑,露出的却是惊呆的神气。
“你看见斯万现在对我们有多放肆吗?”韦尔迪兰夫人回家后对丈夫说。“就为我们送奥黛特回家,他简直要一口把我吞了似的。实在太过分了!再这么下去,他马上就要说我们开场子专门让人幽会了!我不明白奥黛特怎么受得了他这副德行。他的神气明摆着在说:你是属于我的。我要把我的想法告诉奥黛特,我想她会懂我意思的。”
稍过片刻,她又悻悻然地说了一句:“呸,瞧你还犟,肮脏的畜生!”她不知不觉间,也许是出于潜意识中回护自己的同一需要——就跟弗朗索瓦兹在贡布雷那会儿对着不肯就范的母鸡那样——把宰猪杀鸡的农民抓住垂死挣扎的无辜畜生急得乱骂的粗话漏了出来。
韦尔迪兰夫人的马车驶走,斯万的马车驶前几步,一直瞧着斯万脸色的车夫问他是不是病了或者出了什么事。
斯万打发车夫先驾车回去,他想一个人走走,从布洛涅树林走回家。他高声地自言自语,用的是向来描述小核心的魅力、盛赞韦尔迪兰夫妇高洁品行时那种略带做作的语调。奥黛特的说话、微笑和亲吻,曾经让他感到无比甜美的这一切,如今不是以他作为对象,他就觉得厌恶极了,同样,刚才他还感到挺有趣的,激发人们在艺术上的纯正品位乃至一种道德上的高贵气质的韦尔迪兰府上的沙龙,现在既然奥黛特在那儿随时都能相遇相爱的不是他,而是另一个人,它的可笑、愚蠢和无耻也就暴露无遗了。
他满心厌恶地想象着第二天晚上夏图的聚会。“先不说挑选了夏图这么个地方!就像一伙小店主打烊以后要去乐一乐!这些人真是小市民的典型,他们不像现实生活中的人物,倒像从拉比什[169]的戏里走出来似的!”
在那儿准有戈达尔,说不定还有布里肖。“这些小市民的生活真是令人发笑,你少不了我,我少不了你,不用说,这批人要是明天不能在夏图见面,准会觉得惶惶不可终日!”哦!还有那个画家,那个喜欢配对作伐的画家,他会邀请福什维尔和奥黛特一起到他的画室去。斯万仿佛看见奥黛特身穿跟这种乡间聚会不相称的盛装,“她真够俗气的,这可怜的妞儿,而且那么蠢!!!”
他听见韦尔迪兰夫人在晚餐后开玩笑,以前无论这些玩笑以哪个讨厌家伙做靶子,他总会觉得很有趣,因为他看见奥黛特在笑,在和他一起笑,几乎在对着他笑。此刻他感到说不定人家在拿他做笑柄引奥黛特发笑。“恶俗不堪的开心!”他说这句话时,嘴部做出一种深恶痛绝的表情,甚至自己都感觉得到颈部肌肉绷得紧紧的抵在衬衫领子上。“上帝按照自己的形象创造的生灵,怎么竟然在如此令人作呕的玩笑里会找到有趣的地方?稍微有点感觉的人,都一定受不了这种恶臭,会嫌憎地掩鼻而过。真是不可思议,一个人居然会不明白,放任自己取笑一个向他慷慨伸出援手的同类,就无异于跌入一个污泥的深淖,别人再怎么使劲儿也休想把他拉上来了。我离这泥淖岂止万仞之高,种种不堪入耳的脏话,就让它们在泥淖里喧嚷鼓噪好了,区区一个韦尔迪兰,任凭她极尽挖苦取笑之能事,也休想把污泥溅到我的身上。”他昂起头,挺起胸,大声说道。“天主可以为我做证,我真心诚意想把奥黛特从那里拉上来,让她生活在一个更高尚、更纯洁的环境中。可是一个人的忍耐是有限度的,我已经忍无可忍了。”他对自己说,仿佛让奥黛特脱离一个充斥嘲讽挖苦的环境这一使命,并非几分钟前,而是更早就承担了的,仿佛并不是想到了那些嘲讽挖苦说不定就是冲着他,用意就是把奥黛特从他身旁夺走,这才以拯救她为己任的。
他看见钢琴家在准备弹月光奏鸣曲,而韦尔迪兰夫人装出害怕贝多芬的音乐会刺激她神经的模样:“白痴,撒谎!”他大声说,“这样的婆娘还自诩爱好音乐!”她先是在奥黛特耳边巧妙地暗示福什维尔怎么怎么好,就像以前常对她说他好话那样,而后对奥黛特说:“您不在您旁边给德·福什维尔先生腾个位置吗?”“那是在暗处呀!**媒,拉纤的!”拉纤的——他觉得撮弄那对男女默默无言,遐思远飞,凝目相望,执手缱绻的音乐,也是拉纤的。他觉得柏拉图、波舒哀[170]和早期法国教育对艺术所持的严厉态度大有道理。
总之,韦尔迪兰家的那种生活,他以前每每称之为真正的生活,现在却觉得糟糕透顶,那个小核心属于最卑下的阶层。“千真万确,”他说,“那是社会等级中最低下的,是但丁笔下的最底层[171]。毫无疑问,那段庄严的话正是对韦尔迪兰之流说的!其实,上流社会的那些人虽然遭人诟病,但是他们毕竟不同于这帮流氓,他们拒绝结识这帮家伙,不愿弄脏自己的手指去接触这帮人,恰恰表明了他们是何等明智!圣日耳曼区[172]的那句Noli me tangere[173]就什么都预见到了!”他早就走完了布洛涅树林的小路,差不多就要到家了,然而还没有从痛苦和并非发自内心的狂热中清醒过来,说话时言不由衷的铿锵语调,矫揉造作的洪亮声音,就如一杯杯烈酒把他愈灌愈醉,他犹自在夜的寂静中高谈阔论:“上流社会那些人的缺点,我比任何人都看得更清楚,可是不管怎么说,有些事儿他们毕竟是绝对不会干的。我熟悉的那些高雅的夫人,远远谈不上完美,可是她们身上毕竟有敏感细腻的气质,有行事落落大方的修养,无论在什么情况下,她们都不会做出背信弃义的事情,就凭这一点,她们和韦尔迪兰那类泼妇就有天壤之别。韦尔迪兰!什么名字!哦!他们简直是绝了,算得上这帮家伙里的活宝!谢天谢地,现在还为时未晚,我还可以不至于沦落到和这帮无耻之徒、下流胚去为伍。”
斯万不久前还归于韦尔迪兰夫妇的嘉言懿行,即使他们当之无愧,但若他们不曾促成并捍卫斯万的爱情,那尚不足以让他被他们的高尚感动到如痴如醉的地步,而要是说他是受别人的感染才如此癫狂,那么这人只能是奥黛特,——同样,他今天在韦尔迪兰夫妇身上发现的道德败坏,即使真确无疑,但若他们不曾撇下他邀请奥黛特和福什维尔,那也不至于让他义愤填膺,痛斥他们的无耻。而且,他在说种种对韦尔迪兰那帮人深恶痛绝的话,表露自己终于摆脱他们的喜悦之情时,一味用这种缺乏真诚的语调,仿佛说这些话是特为泄愤出气,而不是表达思想,因为他的声音会比他本人高明一些。不过说实话,在他忘情于慷慨陈词之际,他的脑子大概已经在不知不觉中被一件完全不相干的事情占据了,车子一到家,马车进出的大门刚关上,他猛地一拍脑门,大声吩咐把门再打开,马车掉头出去——这次的声音挺自然:“我有个主意,能让他们邀请我明天去夏图赴晚宴了!”可那是个馊主意,人家没有邀请他。戈达尔大夫出诊去外地,有好几天没见着韦尔迪兰夫妇,夏图也没能去;夏图晚宴的第二天,他在韦尔迪兰府上入席时说道:
“哎,敢情今儿晚上咱们见不着斯万先生了?他可是个所谓的私人朋友……”
“我看您是见不着了!”韦尔迪兰夫人大声说,“愿主保佑我们,他是个讨厌的、愚蠢的、没有教养的家伙。”
戈达尔听了这几句话,表现得既惊讶又顺从,犹如面对的是一条与他至今为止的一切想法截然相反,而又毋庸抗辩的真理;他神情惶恐而胆怯地俯下脸,鼻子差点儿就碰到餐盆了,嘴里一迭连声地应答道:“噢!噢!噢!噢!噢!”语调层次变化丰富有序,宛如沿着一个下行音阶,渐次下降到他的最低音,整个人也随之退缩到内心的深处。至于斯万,这个名字从此在韦尔迪兰府上就不再提起了。
于是这个曾经撮合斯万和奥黛特的沙龙,变成了他俩约会的障碍。她不再像刚跟他相爱时那样说“好在明天晚上我们就见面了,韦尔迪兰府上有饭局”,而是这样说了:“明天晚上我们没法见面了,韦尔迪兰府上有饭局。”或者韦尔迪兰夫妇要带她去喜歌剧院看《克莱奥佩特拉之夜》,这时斯万在奥黛特的眼睛里看到了唯恐他让她别去的惊慌神色,以前看见情妇的这种神情,他会忍不住过去在她脸上吻一下的,然而现在他只觉得气愤。“瞧着她眼巴巴地要去啃这大粪一样的音乐,”他在心里对自己说,“我感到的不是愤怒,而是伤心。我不是为自己,而是为她感到伤心。眼看她跟我几乎天天接触,相处了半年以上,居然还是没能变得趣味高尚一些,出于本能就不去理睬维克多·马塞,怎能叫我不伤心呢!更不用说她至今还没明白在有些夜晚,一个感情细腻一点的人是必须懂得应朋友的要求放弃某种娱乐的。她应该学会说‘我不去’,即使仅仅出于明智的考虑也该这样,因为人家是根据她的回答一锤定音,来评判她心肠好坏的呀。”就这样,他先让自己相信,其实仅仅是出于让奥黛特的内心品质得到较好的评价,他才希望她当晚别去喜歌剧院,和他一起留下来的;尔后他拿同样的理由去说服奥黛特,说话时语调之做作,跟说服自己时相比,实在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因为这时他还心存指望,想靠刺激她的自尊心来说服她。
“我向你发誓,”他在她就要动身去剧院那会儿对她说,“你别看我这么拦着要你别去,其实从我的私心来说,我还真巴不得你不肯听我的呢,因为今晚我有一大堆事要做,万一你回答我说你不去了,那我不是给自己添麻烦,自认晦气吗?可是我的工作和乐趣,那并不是一切啊,我应该为你着想。要不将来有一天,等你看到我没法再留在你身边了,你就有权利责备我,在我明知有些评判光靠爱情终究无法去改变,我应该把其中极其严肃的一项告诉你的关键时刻,我却没有把它告诉你。你要明白,这不干《克莱奥佩特拉之夜》(什么剧名!)的事。必须弄清楚的是,你究竟是不是一个才智乃至魅力都属于最下品,一个由于不能放弃一项娱乐而为人所不齿的人。好,如果你真是这么个人,人家怎么会爱你呢,因为你甚至不是一个实实在在的人,一个虽然有缺点,但是至少可以变得完美起来的生灵。你是一摊形状不定的水,顺着人家给定的斜坡流淌,你是一条不会记忆和思考的鱼,生活在鱼缸里,每天成百次地去撞鱼缸的玻璃,始终以为那也是水。你要明白,你的回答虽说未必会立即中止我对你的爱,但一旦我知道你不是一个人,你比世间万物都来得低微,而且根本不思进取向上,你在我眼里至少不会那么可爱迷人了吧?不用说,我也宁愿就那么轻描淡写地提一句,嘴上劝你别去看《克莱奥佩特拉之夜》(既然你非要我玷污自己的嘴说出这个下流的剧名不可),心里却巴不得你要去。可是,我刚才已经权衡了利弊,决定让你的回答避免那些严重后果,所以我觉得最坦**的做法就是预先都告诉你。”
奥黛特听着听着,显得很动情也很犹豫。她并不明白他说话的意思,但知道那属于责备、央求时喋喋不休和装腔作势的常规路数,她对男人的这一套早就习以为常,不用细细去听他们讲些什么,就可以在心里做出结论,如果他们不爱你,就不会说这番话,而既然他们爱你,你也就不必听他们的话,这样他们事后反而会更爱你。所以,她本来是会泰然自若地听斯万讲下去的,但一看时间已经不早,再听他往下说准得误点,正如她带着温柔、执拗而又局促不安的笑容对他说的,“准得错过序曲了!”
他在别的情况下对她说过,在所有的事情中间,有一件最容易让他终止对她的爱,那就是她不愿意抛弃说谎的习惯。“哪怕单从让你显得妩媚动人这个角度来说,”他对她说,“难道你不明白你堕落到说谎的地步,就不可能再那么迷人了吗?你只要说句实话,又能赎回多少过错啊!你实在是比不上我想的那么聪明!”可是任凭斯万怎么把她不该说谎的理由一条一条地解释给她听,一切都是白费劲;照说这些理由是足以摧毁奥黛特身上的一整套说谎理论的;可是奥黛特压根儿就没有这么套理论;她只不过是每次碰到有什么事情不想让斯万知道的时候,就把这件事瞒住他罢了。所以说谎在她只是一种具体的权宜之计;唯一能决定她到底是采用这一权宜之计还是说实话的,也是一种具体的缘由,那就是看斯万发现她没说实话的可能性到底大不大。
从体态上说,她正经历一个情况不妙的时期,她的身段变粗了;以前有过的那种眉目传神、楚楚动人的风韵,那种微含惊讶、若有所思的眼神,似乎都随着青春一去不复返了。因而当斯万,不妨这么说吧,当他发现她确实没有从前漂亮了,她对他就变得更加珍贵了。他久久地凝视着她,一心想重新捕捉他曾经见到过的那种风韵,却没能找到。可是他知道在这新的蛹壳下面,依然是奥黛特在那儿,依然是那转瞬即逝、无法把握的,若隐若现的同样的心思,这就足够让斯万继续以同样的热情去试图征服她了。尔后他注视着两年前的那些照片,回想起她当时是多么可爱动人。这么一来,他为她所受的那么些痛苦也就得到了一点安慰。
韦尔迪兰夫妇带她到圣日耳曼、夏图或牟朗去,遇上气候宜人的时令,他们常常会提议就在当地住一晚,第二天再回巴黎。钢琴家的姑妈留在巴黎,于是韦尔迪兰夫人设法打消钢琴家的顾虑。
“您不在,正好让她清静一天,她会高兴的。她知道您和我们在一起,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呢?再说,天大的事自有我撑着呢。”
要是劝说无效,韦尔迪兰先生就立即行动,找个电报局或是捎信的人,问信徒中有谁要发个电报或捎个信的。可是奥黛特总是谢谢他说自己没什么人要通知,因为她曾经很干脆地对斯万说过,在众目睽睽之下给他发电报,会有损她的名誉。有时她一去就是好几天,韦尔迪兰夫妇带她去参观德勒的墓区,或者按照画家的建议,到贡比涅去看森林里的日落,一路直到皮埃尔丰的城堡[174]。
“想想看吧,她本来完全可以跟我一起去参观一些真正的名胜古迹,我学过十年建筑学,经常有出类拔萃的人士请我带他们去博韦或圣卢德诺[175],而我若非为了她,一概不去,可现在她倒好,居然跟着那些最没有教养的家伙,逐一逐二地跑到路易-菲利普和维奥莱-勒迪克的粪堆跟前去赞叹不已!我看这里根本用不着艺术家的敏感,一个人就算嗅觉不怎么灵,也不至于选这些臭茅坑去度假,好就近闻闻大粪的味道吧。”
可是当她动身去德勒或皮埃尔丰时——唉,她不许他显得碰巧似的也去那儿,原因是“那会造成很坏的影响”——他就埋头看最缠绵悱恻的爱情小说:火车时刻表。火车时刻表能教他种种办法去跟她会合,当天晚上,当天下午,哪怕当天上午都行!办法?恐怕还不止于此吧:那是一种许可。因为火车时刻表和火车毕竟不是为狗设置的嘛。人家既然通过印刷的渠道告诉公众,有一辆火车早晨八点开出,十点抵达皮埃尔丰,那就是说上皮埃尔丰去是一种合法的行动,是无须奥黛特批准的;而这种跟奥黛特相会的意愿,也可以成为一种动机迥然不同的行为,既然那么些和她并不相识的人每天都在那么做,而且由于他们为数众多,以致有必要把机车升起火来。
总之,倘若他真想去皮埃尔丰,她毕竟是没法不让他去的!而他也恰恰感到自己很想上那儿去,要不是因为他认识奥黛特的缘故,他肯定就去了。他早就想对维奥莱-勒迪克的修复工程有个确切的了解。而天气又这么好,他不由得有一种迫切的愿望,想去漫步在贡比涅的森林里。
真不走运,她不许他去的地方恰恰是他今天特别想去的地方。今天!要是他不顾她的禁令上那儿去,那他今天就能见到她!可是到时候,尽管她在皮埃尔丰遇见一个不相干的人,会快活地冲着他说:“嗨,您也来啦!”还会邀请他上她和韦尔迪兰夫妇下榻的旅馆去看她,可要是她在那儿遇见他斯万,没准会勃然变色,说她让人盯梢了,她对他的爱会有所减弱,说不定一见到他就会气呼呼地掉头而去。“怎么,我连旅游的权利都没有啦!”她回来以后准会对他这么说,其实,没有旅游权利的不正是他吗!
他忽然想到一个主意,可以上贡比涅和皮埃尔丰去,而又不显得是要去和奥黛特会面,那就是让他的一位朋友德·福雷斯泰尔侯爵陪他同去,因为这位侯爵在那附近有座城堡。他把这个打算告诉对方时,没有说明原委,对方也并未表示很高兴,看到斯万十五年来第一次答应去看他的产业,尽管斯万说过不在那儿长住,但还是同意和他一起待上几天,散散步,游览游览,他的感觉毋宁说是惊奇。斯万已经在想象自己和德·福雷斯泰尔先生在那儿的情景了。即使在那儿见到奥黛特之前,甚至即使没能在那儿见到她,他能够踏上那片土地已经是何等的幸福啊,诚然,到那时他也还是不知道她确切的行止,但他能在那片土地上感觉到处处都搏动着她蓦然出现在眼前的可能性,时而在城堡的宫殿里,由于他是为了她特地来参观的,这城堡顿时变得壮观了;时而在那座仿佛充满浪漫情调的城市的条条街道上;时而在被一轮遥远而温柔的落日染成玫瑰色的森林的条条小径上——这无数个交替使用的庇护所,让他那颗充满幸福而又飘忽不定、不断分蘖开来的心,得以在虽然看不清楚希望的所在、却知道它无所不在的期盼中,来到那儿寻觅安息。“咱们特别得当心,”他会对德·福雷斯泰尔先生说,“可别碰到奥黛特和韦尔迪兰夫妇;我刚听说他们也是今天到皮埃尔丰的。要见面在巴黎有的是时间,何必到了外头还这么形影不离呢。”那位朋友肯定还会弄不明白,为什么一到那儿斯万就要十次二十次地改变计划,就要到贡比涅每家旅馆的餐厅去张望一番,而且明明没瞧见韦尔迪兰的影子,却又哪儿也不肯好好坐下来就餐,他那时候的神色,看上去准像是要找到他口口声声说要回避的那几位,不过他要是真找到的话,还是会躲开他们的,因为他倘若遇见这个小集团,那么只要他看到奥黛特,而奥黛特也看到他,尤其是看到他并没把她放在心上,他也就会心满意足,装模作样地避开他们了。可是且慢,她会猜到他是为了她才上那儿去的呀。于是当德·福雷斯泰尔先生来找他准备一起动身的时候,他对他说了:“唉!不行,我今天不能上皮埃尔丰去,奥黛特刚好在那儿。”不过尽管如此,他心里还是乐滋滋的,觉得天底下这么多人,偏偏就是他一个人在这一天没有权利上皮埃尔丰去,还不就是因为在奥黛特眼里,他确实是个跟别人不一样的人,是她的情人,他在人皆有之的旅行自由上所受到的这种限制,无非是一种受束缚的状态,一种对他如此珍贵的爱情表达罢了。事情明摆着,他还是不要贸然去跟她闹翻,乖乖地等她回来为好。一连几个白天,他俯身在一张贡比涅森林的地图上细细察看,仿佛那就是温柔乡的地图似的,身边到处是皮埃尔丰城堡的照片。好不容易挨到了她可能要回来的日子,他重又翻开火车时刻表,估计她大概会乘哪一班火车,要是错过了这一班,还有哪几班可以乘。他不敢出门,生怕会有电报来,他也不敢睡觉,生怕万一她乘末班车来,而又想在深夜来访,让他意外地高兴一下。正在这时只听得大门口有人按铃,他觉得好像没听到有人去开门,想去唤醒看门人,同时就走到窗子跟前,准备看到来人是奥黛特时招呼她,因为尽管他亲自下楼去关照过不止十次了,他们说不定还是会对她说他不在家的。结果那是仆人回来。他注意到街上的马车不停地飞驰而过,这是他以前从没留意到的。他倾听着一辆辆马车自远而来,渐渐驶近,又从门前飞快地掠过,载着不是给他的音信奔向远方。他等了整整一夜,什么也没等到。原来韦尔迪兰夫妇提前回来,奥黛特中午就到巴黎了,可她没想到要通知斯万;由于没事好干,她就上剧场去消磨了一个晚上。这会儿她早就回家睡觉,进入梦乡了。
她压根儿就没想到过他。而这种干脆连斯万的存在都忘在脑后的时候,对奥黛特来说正是最有利的时候,它比千娇百媚的卖弄风情更能拴住斯万的心。因为这样一来,斯万就始终生活在痛苦的**之中,当初他在韦尔迪兰府上没能看到奥黛特,整整找了她一宿的那个晚上,这种内心的**就已经强烈到让他萌发出爱情来了。而他又不像我在贡布雷的童年时代那样,有那么些幸福的白天,可以让人忘却夜晚降临的痛苦。白天奥黛特总不在斯万身边;他不时会心想,让一个这么漂亮的女人在巴黎独自出门,不就跟把装满珠宝的首饰盒撂在大街上一样不谨慎吗?于是满街的行人在他眼里都成了小偷,他看着只觉得悻悻然的。但是所有这些脸一齐在眼前掠过,并没能在他的脑海里留下任何印象,因而妒意也无从滋长。这么许多张脸,徒然把斯万的神思搅得昏昏沉沉的,他不由得举起一只手捂在眼睛上喊道:“听天由命吧!”就像那些热衷于探究外部世界的现实性,或者灵魂的不灭性这类问题的人,弄得筋疲力尽,脑子不听使唤以后,也只能靠信仰使疲劳的大脑松弛一下。然而对不在眼前的心上人的思念,依然苦苦地缠住斯万生活中那些最简单的活动不放——吃饭,收信,上街,睡觉——他一想起所有这些事情都得在没有她的情况下去做,就悲从中来,再也摆脱不开思念的缠绕,就像奥地利的玛格丽特[176]为悼念美男子菲利贝尔,而在布鲁的教堂里到处都把两人姓名的缩写字母交叠刻在一道那样。有些天,他不在家里用餐,到附近的一家餐馆去吃午饭。他喜欢上这家餐馆,以前确实是由于那里的美味佳肴,现在却只有这样一个所谓浪漫,实则神秘而荒唐的原因,那就是这家餐馆(它至今还在)和奥黛特住的那条街正好同名,都叫拉佩鲁兹。有几次,她短途旅行回来,总要好几天以后,才想到告诉他一声她已经回巴黎了。而且她干脆就对他说她是乘早班火车刚到,不再像以往那样为防万一,总要在假话里夹进一点儿真话,以便于自圆其说。这些话是骗人的鬼话,至少在奥黛特是站不住脚的骗人鬼话,是无法像真话那样,在她回忆得起来的抵达火车站的情景中找到支撑点的;她说这些话的时候,甚至都没费神好好想一下在她声称下火车的当口,其实是在做什么全然不相干的事情。不过,这些话在斯万的头脑里却没有遇到任何障碍,顺顺当当安顿下来,取得了无可置疑的真话所有的牢固地位,倘若有哪位朋友告诉他说,他就是坐那班火车回来的,可没见到过奥黛特,斯万心想那个朋友一定记错了日期或是时间,既然他说的跟奥黛特说的不一样。奥黛特说的话,除非他事先就疑心那是谎话,要不他怎么也不会觉得那是谎话。要让他相信她在说谎,猜疑是个必要条件。而且这也是个充分条件。这时候奥黛特说的每句话,在他听来都很可疑。他听到她提起一个名字,就以为那肯定是她的一个情人的名字;而一旦这么想了,他就会几个星期忧心如焚,不得安宁;有一回他甚至去和一家侦探所接洽,请他们帮助调查这个搅得他只有在外出旅行时才能松一口气的陌生人的地址和日常活动,结果总算弄明白,此人是奥黛特的一个已经死了二十年的叔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