确实,她觉得斯万在智力上并不像她想的那么高明。“你总是那么不动声色,我都说不出你是怎么个人。”比较让她赞叹的是他对金钱那么漠视,对每个人都那么彬彬有礼,以及他举止的优雅。其实即使是比斯万更了不起的人物,比如说一位学者,一位艺术家,他之所以能为周围的人所赏识,认为他的智力比常人高明的看法之所以能被接受,往往并不是这些人钦佩他的思想,那在他们是无从谈起的,唯一的原因是他们敬重他的和蔼可亲。斯万身上让奥黛特敬重的,也只是他在社交界里的地位,不过她并不希望他设法把她引荐给社交界。也许她觉得他未必能做到,甚至害怕一谈到她,人家就会说些她不愿意让人知道的事情。她一再要他答允绝口不提她的名字。她对他说,她之所以不愿进入社交圈,是因为她曾经跟一个女友吵翻,那人为了报复她,就一直在背后讲她的坏话。斯万听了觉得不以为然:“不见得人人都会认识你那个女友呀。”——“怎么不会?事情会一传十、十传百,社交圈里的人可坏着呢。”一方面斯万弄不懂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但另一方面他知道,社交圈里的人可坏着呢和丑事一传十、十传百这两句话,一般人总认为是错不了的;那总该有它们适用的场合吧。奥黛特的情形,敢情就是这样的一个场合?他暗自这么在想,但想了没多久,因为他也有父亲当年的毛病,一个难题考虑久了脑子就会变得麻木。不过社交界既然让奥黛特这么害怕,它恐怕未必会引起她很大的兴趣去涉足其间,它实在跟她所熟悉的那个圈子相距太远了,她甚至不可能对它有个清晰的想象。然而,尽管她至今在某些方面确实很单纯(比如说,她经常和一个歇业的女裁缝来往,几乎每天都要爬一回她家又陡又暗、发出臭气的楼梯),她却渴望能有品位,不过她对品位的观念,跟社交界人士是有所不同的。对社交界人士而言,品位是为数不多的几个人所产生的一种影响,以他们为中心,这种影响可以在他们的朋友以及朋友的朋友的圈子里扩散到相当远的程度——以亲疏关系为准,与这个核心相距愈远,影响就愈弱——影响所及的那个圈子中的人物,他们的名字形成了一份特殊的人名录。出入社交圈的男男女女,记忆中都有着这份人名录,他们在这种事情上博闻强识,并从中萃取一种趣味,一种拿捏分寸的修养,就以斯万为例,他无须借助他的社交阅历,单凭在报上看一眼有哪些人出席某个晚宴,马上就能说出这个晚宴品位如何,正如一个有文学修养的人,只消看上某人写的一个句子,就能准确地判断此人文学格调的高下。但是奥黛特属于不具有这些观念的那种人(不管社交圈里的人对他们作何看法,反正这种人为数极多,而且看来各个社会阶层里都有),他们把品位想成了别的什么东西,具体面貌,则因各人所属阶层不同而大异其趣,但它们——奥黛特想象中的品位也好,让戈达尔夫人肃然起敬的品位也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就是人人有份,谁想要谁就能有。另一种品位,即社交圈中人的品位,说实话谁想要也是可以有的,但绝非立等可取。奥黛特说起某人时会说:
“他去的都是有品位的地方。”
要是斯万问她,她这么说指的是哪些地方,她就会神情有些不屑地回答说:
“自然就是有品位的地方啰!哦,以你的年龄,也该懂什么叫有品位的地方了,你让我怎么对你说才好呢?比方说吧,每个星期天早晨的皇后林荫道,五点钟的布洛涅森林湖畔,星期四的伊甸园剧院,星期五的赛马场,还有那些舞会……”
“什么舞会呢?”
“巴黎的那些舞会呗,我说的当然是有品位的舞会。哎,你知道在证券经纪所的那个埃班热吧?对,你该知道的,他在巴黎挺出名的,这个金头发大高个的年轻人打扮得可时髦呢,纽扣孔里总插朵花儿,浅色的短大衣,后背一条笔挺的线缝;每次新戏首演他都去看,还总带着那个爱打扮的老妖精。啊!有天晚上他举办舞会,巴黎的时髦人物全都在那儿。我多想也能去啊!可是得凭请柬才能进门,我可弄不到请柬。话又说回来,我后来想想还是不去的好,那儿人挤人的,就算去了还是什么也看不见。其实呢,还不就为能吹嘘一下去过埃班热府上吗?你知道,我呀,可没这么虚荣!再说,你看吧,一百个说自己去过那儿的女人,至少有一半压根儿没进门……让我吃惊的倒是你,这么个风雅的人物,竟然会没去。”
可是斯万不想去纠正她的品位概念了;他心想,自己的概念也未必更真确,跟她的一样傻,毫无重要性可言,把这样的东西灌输给自己的情妇实在没什么好处。这样一来,几个月过后,对他前去拜访的朋友,她是否感兴趣就只取决于他能不能为她拿回请柬或票子,让她可以进入赛马骑师过磅的围地,去看赛马,去看首场演出。她希望他多攀些这种有用的关系,不过有一回在街上看见德·维尔巴里西斯侯爵夫人身穿黑色羊毛长裙、头戴束带软帽以后,她又觉得这些人也不见得就有品位了。
“亲爱的,她那模样就像是在剧院里引座的,或者给人家看门的老太婆!哼,侯爵夫人!我不是侯爵夫人,可你要不事先付我一大笔钱,休想让我穿得这么寒碜出门上街!”
她不懂斯万何以会住在奥尔良沿河街的那座宅邸里,她觉得这房子配不上他的身份,但不敢跟他直说。
没错,她曾经声称自己爱好古董,说到她最喜欢的就是整天泡在那些小玩意儿上,去淘旧货,觅有年头的东西。虽然她有如面临一件荣誉攸关的大事(而且像在恪守某条家训似的),执意绝口不回答有关她白天干些什么的问题,在这一点上讳莫如深,但她有一次对斯万说起一位女友,奥黛特应邀去她家做客,只觉得整座屋子都是那个年代的味儿。斯万问她是哪个年代,她又说不上来。想了好半天,她才回答说是中世纪风味。其实她的意思无非是说那座房子有很多门窗嵌板之类的木构件。过了一阵,她又对他提起这位女友,语气有些犹豫,神情却颇狡黠,这种语气和神情我们并不陌生,比如说你头天晚上刚和某人一起进餐,此人的名字谁也没听说过,可是瞧晚宴东道主的神气,仿佛以为此人名头挺大了,说话的对方应该知道自己是在和谁说话,那么你援引此人的话时,就会有这种语气和神情。且说奥黛特对斯万说:“她有一间餐厅……是……十八世纪的!”不过她觉得这餐厅很难看,光秃秃的,仿佛建筑还没竣工,女士们坐在里面看上去很丑,这种风格想来不会行时。后来,她第三次说起这位女友,并且把这间餐厅的设计师的地址告诉了斯万,她说等她有了钱,想请他来看看能不能也给她设计一间餐厅,当然不是跟那一样的,而是她做梦也想,可惜现在的宅子太小,根本安放不下一座大餐厅,里面要有高高的餐具柜,文艺复兴时期的家具以及跟布洛瓦城堡里一样的壁炉[146]。就在这一天,她无意间把自己对斯万住在奥尔良沿河街的看法漏了出来;原因是斯万先批评了奥黛特的女友所热衷的是仿古风格,而不是路易十六时期的样式。“其实,”他说,“尽管这种样式不时兴了,它还是可以让你觉得很可爱的。”奥黛特接口说:“你总不见得想叫她也像你一样,住在破家具和旧地毯中间吧。”在她身上,布尔乔亚顾忌舆论的本色和交际花附庸风雅的趣味相比,毕竟前者占了上风。
凡是喜欢摆弄小玩意儿,喜欢诗歌,鄙夷斤斤计较,渴望荣耀和爱情的人,都是她眼中的精英,优越于其他人。一个人不用真的具有这些趣味,只消如此声称即可;某人在共进晚餐时告诉她,自己喜欢闲逛,喜欢把玩陈旧的古玩,还说自己和这个商业化的时代格格不入,因为他不会为自己谋利,他其实是应该属于另一个时代的,等等等等,那她回到家就会说:“这个人真了不起,那么敏感,那么细腻,我以前可没想到!”她一下子对此人青眼有加,引为知交。但像斯万这样具有这些趣味而嘴上不说的人,却遭到了她的冷遇。诚然,她也承认斯万不看重钱,不过她会噘着嘴添上一句:“他呀,就是另一回事喽。”原来,她凭想象判断某人是否淡泊名利,无须观其行,只消听其言。
斯万常常感到自己无力使奥黛特的梦想成为现实,所以他想至少应该做到让她乐于和他在一起,不去反对那些浅薄的想法,尽管她的趣味可谓无所不俗,他却从不表示异议,反正只要是出于她之口的,他都喜欢,甚至为之入迷,因为这个女人的内心世界,正是透过这种种带有个人色彩的小地方展现在他眼前,使他得以看见的。所以,当她因为要去看《托帕兹女王》而脸带喜色,或者生怕错过一个花展,一次午茶——王宫街茶室的这种配松饼和吐司的英国式午茶,她认为对一个淑女而言,偶尔缺席一次都是极大的失礼——而目光变得既严肃又不安,并且很固执的时候,斯万就会像我们看到一个天真无邪的孩子或者一幅神情惟妙惟肖的肖像画时那样心软得要化开来似的,觉得奥黛特的心灵世界充分地显露在了她的脸上,忍不住要去捧住这张脸吻她的香唇。“噢!我的小奥黛特要我带她去看花展,她想让人欣赏她的美貌,行,我一定照办,在她面前我敢不从命。”斯万视力稍有不佳,所以在家工作时得戴眼镜,到社交场合为保持仪容,就换成单片眼镜。她第一次看见他眼眶里夹着个镜片时,情不自禁开心地说:“我觉得一个男人呀,没得说的,戴上这个就有风度多了!你可真儒雅!你看上去整个儿就是个绅士。就缺个爵位喽!”说最后那句话,她略微有些遗憾。斯万喜欢奥黛特这样,好比假定他爱上了一个布列塔尼姑娘,他就会兴致盎然地看她戴着头饰,听她说她信鬼。在这以前,正如许多艺术品位与感官享受分道扬镳的男人一样,斯万分别满足两者的做法之间,存在着一种奇怪的不协调现象,他愈是欣赏风格细腻的艺术作品,陪在他身边的女人愈是举止粗俗,他会领一个小女仆坐在楼下包厢里,去看一场他想仔细聆听的颓废派歌剧的首演,或者印象派画家的某次画展,而且心里在想,换了一个上层社会的淑女,她不见得会懂得更多些,却未必肯这么安安分分地不出声气。可是自从他爱上奥黛特,和她情投意合以来,他恨不得跟她两人合一心才好,于是就尽力让自己去喜欢她所喜欢的东西,不仅模仿她的习惯,而且以她的观点作为自己的观点,觉得这样做其乐无穷,不过,由于这些观点并不曾扎根于他知性的土壤,它们在他心中唤起的就只是他的爱情,正因如此,他越发喜欢它们了。他之所以去看《塞日·巴尼纳》,找机会去听奥列维埃·梅特拉指挥的音乐会,都是为了感受想奥黛特所想、分享她的趣味的甜蜜滋味。她所钟爱的文艺作品或旅游景点,自有一种吸引他靠近她的魅力,他觉得,那些完美的杰作固然有其内在的魅力,但唯其无法让他联想到奥黛特,比之前一种魅力就少了一份神秘感。况且,他既已听任年轻时代的精神信仰趋于式微,进入社交界后所受的怀疑主义思潮的影响,不知不觉地渗透了进去,他认为(至少有过很长一段时间是这么认为的,以致现在还常这么说),我们趣味所指的对象本身并无绝对价值可言,一切都与所处的时代和社会阶层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都由当时的风尚而定,其中最低俗的东西,价值未必就比一般人认为最高雅的东西来得低。他觉得,奥黛特把出席花展开幕式的请柬看得这么重要,并没有什么可笑之处,不见得比他当初应邀在威尔士亲王府共进午餐时受宠若惊的样子更矫情,甚而至于,他认为她对蒙特卡罗或里基山的一往情深,相比于他对她想象中很丑陋的荷兰,以及她觉得死气沉沉的凡尔赛宫的兴趣盎然,也未必有多么不合情理。因此,他决定不去荷兰和凡尔赛了,心里乐滋滋地想着这是为了她,只要能和她同感觉、共爱好,他在所不惜。
韦尔迪兰府上的社交圈,就如所有围绕着奥黛特、在某种意义上是使斯万得以看到她、与她交谈的渠道的物事一样,让斯万感到喜欢。那儿的一切娱乐消遣,吃饭,听音乐,打牌,化装夜宵,乡间出游,剧场看戏,乃至极其难得的为那些讨厌家伙举办的盛大晚会,其中最本质的内容就是有奥黛特在场,就是能见到她,能和她谈话;韦尔迪兰夫妇邀请他到府上做客,真是给足了他面子,他在小圈子里比别处感到更怡然自得,他试图把一切都归功于它,因为他自以为是心甘情愿毕生和它如此常有来往的。不过,虽说他不敢设想——生怕自己不会相信——他将永远爱奥黛特,至少他假设自己将永远和韦尔迪兰夫妇过从甚密(这个命题,从理论上说,比较不致引起他在智力方面的异议),因而他觉得在未来的岁月里,自己还将继续每天晚上遇到奥黛特;这也许并不完全等同于永远爱她,但在目前,在他爱着的时候,能相信自己不至于有一天见不到她,他就于愿足矣。“多么迷人的环境啊!”他想,“这才叫真正的生活呢!这儿的人比社交场上的那些人聪明得多,艺术修养高得多!瞧人家韦尔迪兰夫人,尽管她的小小的夸张显得有点可笑,可她对绘画、音乐的爱那么真挚,对艺术杰作那么充满**,对艺术家那么满心想让他们感到愉快!她对社交界人士的观点不准确;可是社交界对艺术家的观点难道不是更不准确吗!和戈达尔交谈,也许我并不能指望听到才智过人的妙语,可是尽管他喜欢用同音词做些无聊的文字游戏,和他谈话还是极为愉快的。至于那位画家,当他有意要做出惊人之举时,那副自命不凡的样子是叫人有点讨厌,可话得说回来,他是我见过的最有才气的一位艺术家。还有,对,在那儿你会感到自由自在,想做什么就可以做什么,不受拘束,无须客套。在这个沙龙里每个人的心情天天都是这么愉快!今后,除了难得遇到的某些特殊情况,我的去处必定非此地莫属。我将越来越习惯于上这儿来,把我的生活和这儿联系在一起。”
他以为韦尔迪兰夫妇与生俱来的种种优点,其实都是他因对奥黛特的爱情而在他们府上所体验到的种种欢愉在他们身上的影像,因此,这些优点每每随着欢愉变得更坐实、更深刻、更至关重要。有时,韦尔迪兰夫人对斯万的照拂本身就让他感到幸福;比如有天晚上他看见奥黛特和某位男客谈得特别来劲,心里很不是滋味,不想主动去问她是否乘他的车回去了,可韦尔迪兰夫人挺自然的一句话,就让他的心情复归于宁静和愉悦了:“奥黛特,您送斯万先生回去,是吗?”——又比如,眼看夏天到了,他先惴惴不安地思忖,不知奥黛特会不会撇下他独自去度假,不知还能每天都见到她吗,就在这时,韦尔迪兰夫人来邀请他俩一起去她的乡间别墅度假——不知不觉之间,斯万让感激和关切之情渗入了自己的心智,影响了自己的观念,他声称,韦尔迪兰夫人是位伟大的女性。有个当年在罗浮宫学院的同学跟他说起几位才华出众的卓越人物,他竟回答人家说:“我觉得韦尔迪兰夫妇胜过他们一百倍。”他透着前所未有的庄重神气说:“他俩都是高尚的人,说到底,世上最要紧的鉴别标准就是看一个人是不是高尚。你瞧,人无非就是两类:高尚的人和其他的人;到我这年纪,是该好好琢磨一番,要爱怎样的人,鄙视怎样的人,是该有个主心骨了,为了弥补以前和其他人在一起虚度的时光,我要永远和我所爱的人们在一起,至死不渝。唉!”最后那声轻轻的感喟,正是一个人在甚至没弄清楚是怎么回事就开口说一件事时的语气,他说的这件事,并不一定确有其事,但他感到非得这么说一下才痛快,而且他听着自己的声音,只觉得那仿佛不是自己,而是别人在说话似的,“我已经选定了,我爱的是这些心灵高尚的人,我将永远生活在这种高尚的光圈中。你问我韦尔迪兰夫人是不是真的很聪明。我可以明确地告诉你,她已经向我证明了她心灵的高贵,你想想,一个思想境界不高的人,心灵能达到这样的高度吗?她对艺术的理解确实相当深刻。不过这也许还不是她最让人钦佩之处;她对我无微不至的关心,她对每个人的爱护有加,她那令人可亲又气度非凡的举止,无不透露出她对生活的理解要比任何哲学论著都更为深刻。”
他或许心里也明白,父母的有些老朋友也像韦尔迪兰夫妇那样纯朴,自己年轻时的一些同学也那样热衷于艺术,而且他还认识一些别的心地高尚的人,而自从他在人生真谛中选择了纯朴、艺术和高尚以来,他就不曾见过他们。不过,这些人不认识奥黛特,而且即使认识了她,也未必会费心去撮合他俩。
就这样,在整座韦尔迪兰殿堂里,恐怕再也找不出第二个像斯万一样爱他们,或者说自己相信在爱他们的信徒了。然而,韦尔迪兰先生说过他总觉着斯万看不顺眼,他说这话,不仅表达了他的想法,而且说中了他妻子的心思。这不,斯万对奥黛特的感情个人色彩太浓,浓到忘了每天得把详情向韦尔迪兰夫人汇报这茬儿;这不,对于韦尔迪兰夫妇的殷勤好客,他居然态度那么矜持,不来吃晚饭的理由常常叫人没法信得过,大家只能认定他是不想错过某个讨厌家伙的饭局;这不,尽管他处处小心不漏风声,可他们还是逐步了解到了他在上流社会的地位颇为引人注目。所有这一切,都引起他们对他的愤慨。但更深层的原因还不在于此,因为他们很快就感觉到,在他身上有一种矜持而神秘的气质,表现在他尽管不作一声,但始终认定德·萨冈亲王夫人的衣着并不怪诞,戈达尔的笑话并不好笑,总之,虽然他向来彬彬有礼,对他们的教义从无异议,但是他们不可能将自己的教义强加给他,使他完全皈依他们的宗派,这种不可能性,他们从未在任何别人身上遇到过。即便他和那些讨厌家伙常有往来(其实凭良心说,他真正爱的还是韦尔迪兰夫妇和这个小圈子,这种感情跟对那些人的感情相比,相差何止百倍千倍),他们也是可以原谅的,只要他像像样样地当着所有信徒的面,同意就此跟他们一刀两断。可是他们心里明白,这无异于要他宣誓放弃宗教观点,他们是决计无法让他就范的。
和他们应奥黛特的要求而邀请的一位新来的相比,两人真有天壤之别,这位新来的,尽管奥黛特本人也只遇见过没几次,他们却一致对他寄予莫大的希望。他就是德·福什维尔伯爵!(后来发现,他原来是萨尼埃特的连襟,这使众信徒们大吃一惊:这个管档案的老头儿样子那么猥琐,他们一直以为他所处的阶层比他们低,谁也想不到他竟然属于一个富有的、相对而言颇为贵族化的上层社会。)当然喽,福什维尔的赶时髦显得有些粗俗,和斯万全然不同;当然喽,他绝对不会像斯万这样,把韦尔迪兰府上的沙龙置于一切别的沙龙之上。然而,斯万由于天生敏感而正直,所以在韦尔迪兰夫人发起对他的熟人的无端指责时不会随声附和,福什维尔可不管这一套。至于那位画家有时自负而庸俗地高谈阔论,或者戈达尔壮起胆子说旅行推销员的那个笑话时,斯万尽管和他们两人都挺要好,尽管在心里往往对他俩感到抱歉,可就是鼓不起勇气厚着脸皮为他们叫好,福什维尔则不然,其中一位的高论他尽管没听懂,但凭自己的智力水平刚好够得上对这位艺术家惊为天人、赞叹不已,而另一位的妙语连珠也让他乐开了怀。福什维尔光临韦尔迪兰府上的第一次晚宴,他的性格魅力就大放异彩,而斯万的地位则一落千丈。
在这次晚宴上,除了那些常客外,还有一位巴黎大学的教授布里肖先生,他是在温泉结识韦尔迪兰夫妇的,要不是大学的职务和课程过于繁忙,实在难得有空,他是很愿意常来府上做客的。其中的原因,在于他有一种好奇心,一种对生活的迷信;这种好奇和迷信,加上对自己的研究对象的某种怀疑主义态度,不论在哪个行当,总会使某些聪明人,比如不信医学的医生、不信拉丁文翻译练习的中学教师,赢得见解通达、思想敏锐,甚至才华卓越的令誉。他装出一副在韦尔迪兰夫人府上搜集可资对照的实例,为在课堂上讲授哲学和历史做准备的样子,首先因为他认为哲学和历史无非是人生的预习而已,而他自以为在这个小圈子里具体而微地看到了他迄今为止仅在书本上读过的东西;其次,也许还由于他一向被灌输这样的观念,久而久之,无形中对某些话题抱有一种敬畏的心态,所以和大家一起放肆地谈论这些话题,就感到自己是放下了大学教授的架子,其实,他之所以会觉着话语孟浪,还是端着个架子的缘故。
晚宴上,德·福什维尔先生被安排坐在韦尔迪兰夫人右首,为了这位新来的,韦尔迪兰夫人在衣饰打扮上可着实花了番工夫,所以晚宴一开始,德·福什维尔先生就恭维女主人说:“这条白长裙别致得很。”大夫本来就目不转睛地瞅着他,满心想弄明白有了个“德”到底管什么用,而且挺想有机会吸引对方的注意,好跟他多亲近亲近,这会儿耳边冷不丁飘来个“白”字,他刚好抓个正着,头也来不及从餐盆上抬起来,赶紧接嘴说:“布朗什[147]?布朗什·德·卡斯蒂利亚[148]?”然后脑袋保持不动,从眼角里向两边投去含着笑意、怯生生的目光。这时斯万想挤出个笑容可就是没法挤出来,那副苦恼的表情,让人一瞧就明白他觉得这个笑话很无聊;福什维尔却恰如其分地流露出一种高兴的心情,既表示他能够欣赏笑话的妙处,又表明他懂得社交场面上的规矩,韦尔迪兰夫人觉得这种坦率的做派挺有风度。
“您对这样一位医学专家作何感想?”她问福什维尔。“跟他简直没法严肃地谈两分钟话。敢情您在医院里对病人也这么说话?”后面那句话,她是转过脸去对大夫说的,“这样好呀,没人会整天闷得慌了。我看我得申请住到你们医院去。”
“我想刚才是听到了大夫说起,恕我措辞不雅,那个老泼妇布朗什·德·卡斯蒂利亚。是这样吗,夫人?”布里肖问韦尔迪兰夫人,这位夫人已经乐不可支,闭住眼睛,猛地把脸埋进两只手中间,从捂得紧紧的指缝里传出窒息的尖叫声。“天哪,夫人,我可没想吓着晚宴的贵宾,此刻很可能有他们在座,sub rosa[149]……而且我承认,我们这个不可言喻的雅典——哦,多像雅典啊!——这个雅典共和国不妨把巴黎警察局长第一人的美名加在卡佩家族这个信奉蒙昧主义的女人头上。是这样,亲爱的东道主,错不了,就是这样,”他亮开嗓子一字一顿地说,不容韦尔迪兰先生提出异议,“《圣德尼编年史》的权威性是无可置疑的,其中对这一点记载得很清楚。对身份卑贱的在俗教徒来说,没人能比这位圣徒之母更适合选为他们的保护主了,何况照絮热和圣贝尔纳之流[150]的说法,这个儿子她看在眼里还觉得不怎么样呢;任谁和她在一起,都得挨她训斥。”
“这位先生是谁啊?”福什维尔问韦尔迪兰夫人,“看他那样子可是一流的角色。”
“怎么,您居然不认识大名鼎鼎的布里肖?他在整个欧洲都很著名呢。”
“噢!这位就是布雷肖,”福什维尔大声说,他没听清那名字,“以前经常听您说起他,”他说着,瞪大眼睛瞅着这位著名人物,“能和一位知名人士共进晚餐,的确很有意思。噢,您邀来和我们同桌进餐的宾客,都是精心挑选过的吧。怪不得在您府上永远不会感到乏味。”
“哦!您知道吗,”韦尔迪兰夫人谦逊地说,“尤其重要的,是大家觉得可以相互信赖。大家想说什么就说什么,热热闹闹,从来不会冷场。所以呀,今儿晚上布里肖还不算什么哪;您知道吗,有一回也在我家里,他真是妙语连珠,叫大家佩服得五体投地。嘿!到了别人家里,他就像换了个人,没有半点风趣可言,你不逗他,他就不吭声,简直讨厌。”
“真有意思!”福什维尔惊讶地说。
布里肖的这种机敏风趣,在斯万年轻时的朋友圈子里是被看作十足愚蠢的,尽管它可以跟真正的聪明智慧并存。至于教授的风趣,语出惊人而又旁征博引,要是让斯万觉得很聪明的好些社交圈朋友听见了,他们说不定还会感到妒羡呢。不过这些朋友毕竟早已在潜移默化之中影响着斯万,把他们喜好什么、厌恶什么的品位灌输给了斯万,事关社交生活的方方面面自不待说,就连跟这种生活只有附带关系,按说应属于智力范畴的内容也包括在内:比如说,谈吐。这种影响已经根深蒂固,所以布里肖开的玩笑在斯万听来,只觉得是在卖弄学问,既庸俗又粗鄙,简直令人作呕。再说,他自己向来举止文雅得体,瞧着这位尚武的大学教员对每个人说话都爱用那种军人的粗鲁语气,他也颇为反感。最后,终于让他失却平素的宽容气度的,也许还是韦尔迪兰夫人对福什维尔的那股亲热劲儿,奥黛特这晚上不知哪儿来的怪念头,居然把这个福什维尔给带了过来。她在斯万面前也有些不好意思,刚进门那会儿她问过他:
“您对我带来的客人印象如何?”
斯万呢,认识福什维尔这么久,还是第一次知道他也能博得女人的青睐,而且他还是个挺帅的男人,脱口回答说:“叫人恶心!”诚然,他并没妒忌奥黛特的意思,可是他的心情是比往常坏一些。布里肖正说起布朗什·德·卡斯蒂利亚的母亲[151]和金雀王朝的亨利先在一起过了几年才结婚,他想让斯万怂恿他把故事说下去,就用一种很有军人风度的口气问他:“是这样吧,斯万先生?”平时一个人用到这种口气,不是要让乡下人能听懂,就是想给当兵的打打气,不料斯万置女主人的恼火于不顾,干脆截住布里肖的话头,回答说希望在座诸位原谅,他对布朗什·德·卡斯蒂利亚不感兴趣,倒是有几个问题想请教画家先生。原来,画家先生下午去看过一个画展,展品是韦尔迪兰夫人一位刚去世的朋友的遗作,斯万希望从他(斯万欣赏他的品位)那儿知道,在这些遗作中,除了先前作品中那种令人叹服的娴熟技巧之外,是否确实还有些别的东西。
“仅就这一点而言,他的确很了不起,不过恐怕并不如有些人说的那么高雅吧。”斯万含笑说。
“高雅……高雅得开风气之先喽。”戈达尔插嘴说,像煞有介事地举起双手。
举座一片哗然。
“您看我说得没错吧,和他在一起就没法说正经事儿,”韦尔迪兰夫人对福什维尔说,“他会在您毫无准备的当口,冷不丁给您来开个玩笑。”
可她注意到,唯独斯万脸上没有一丝笑容。说实话,戈达尔当着福什维尔的面开他的玩笑,他是不大痛快。而那位画家,要是单独和他在一起的话,本来大概会用一种斯万感兴趣的方式回答的,这会儿却宁可对已故大师的技巧说上一个段子,以博得宾客们的赞许。
“我走近过去,”他说,“想看看那是怎么画的,我把整张脸都凑在了画布上。嘿!真是绝了!你压根儿就没法说出究竟用的是什么东西,是胶水、红宝石、肥皂、青铜、阳光还是……”
“添一作十二喽。”大夫喊道,可是已经太晚了,没人理会他这莫名其妙的打岔。
“瞧上去就像什么也没用,”画家接着说,“就跟你没法参透《夜巡》或《女施主》[152]的奥妙一样,至于手法,简直比伦勃朗和哈尔斯还棒。你们还别说,我敢发誓,那里面什么都有。”
说到这儿,就像歌唱演员唱到他所能唱的最高音以后,接着用头声唱弱音那样,画家放低嗓门轻声往下说,边说边笑,仿佛其实那幅画唯其美才显得可笑似的:
“它闻上去挺有味儿,能叫你上头,能叫你屏息,能叫你心痒痒的,可你就是不能猜透它是怎么画的,那是耍花招,是使巫术,是奇迹(说到这儿他放声大笑):那是瞒天过海!”他倏地打住,神情严肃地抬起头来,用一种想让它显得很悦耳的深沉低音说出煞尾一句:“可那货色真叫地道!”
他刚才说到“比《夜巡》还棒”时,犯了忌讳,韦尔迪兰夫人当即表示抗议,因为她是把《夜巡》和《第九》《萨莫色雷斯》[153]并列为举世无匹的三大杰作的,另外,听到那句“用??画的”,福什维尔的目光不由得在所有宾客脸上扫了一遍,看看反应如何,然后在嘴角一本正经地露出一个通融随和的微笑,除了这两个小插曲之外,在座的宾客——不包括斯万——自始至终以钦佩得着迷的目光凝视着画家。
“我就爱瞧他这副慷慨激昂的样子。”韦尔迪兰夫人等他一说完,就大声说道,这天是德·福什维尔先生首次光临,席间刚好气氛这么活跃,她真是喜出望外。“哎,你那么待着干吗,嘴张得像头笨熊?”她对丈夫说,“他口才好你又不是不知道。瞧他那模样,人家还以为他是第一回听您说话呢。您要能瞧瞧刚才他听得有多专心就好了。赶明儿,他要把您说过的话一字不漏地背给我们听呢。”
“哦不,我可不是在开玩笑,”画家说,如此大获成功使他很高兴,“瞧您的样子,您敢情是以为我在吹牛,在装腔作势;我可以带您去看,到时候您再说我有没有夸大其词吧,我敢打包票,您看完以后比我还激动!”
“我可并不认为您夸大其词,我只是要您别忘了吃东西,要我丈夫也别忘了。请给先生换一份诺曼底箬鳎鱼,您没瞧见他那份已经凉了吗?我们又不赶时间,您上菜干吗这么心急火燎呀,沙拉就待会儿再上吧。”
戈达尔夫人为人谦逊,难得开口,但若机缘凑巧,来了灵感,想到一句刚好合适的话,她也不乏说出来的勇气。她感觉得到这句话会出彩,这就使她有了自信。而她这样做,并非想自己出风头,而是为了对丈夫的前程助一臂之力。于是,韦尔迪兰夫人沙拉二字一出口,她是不会轻易放过的。
“那该不是日本沙拉吧[154]?”她转向奥黛特低声说。
对小仲马那部引起轰动的新戏,影射得如此谨慎小心却又让人一听就明白,她觉得自己确实拿捏得恰如其分而且非常大胆,心里又得意又不安,不由得像剧中的天真少女那般妩媚地笑出声来,笑声并不响,但那是抑制不住的发自内心的笑,过了一阵才好不容易止住。“这位夫人是谁?她挺风趣。”福什维尔说。
“不是日本沙拉。不过各位如果星期五晚餐都能赏光的话,一定会有这道沙拉。”
“先生,您大概会觉得我不够时尚吧,”戈达尔夫人对斯万说,“大家说得沸沸扬扬的这部《弗朗西荣》,我可还没去看呢。大夫已经看过了(我记得他告诉过我,他有幸和您看的是同一场演出),不瞒您说,我觉得没必要让他再去订两张票,特地陪我再去看一次。当然,上法兰西剧院看戏是不会让人感到扫兴的,那儿的演出总那么出色,不过我既然有些挺大方的朋友,”(为了显示优雅,戈达尔夫人一般不说具体姓名,而用一种矫揉造作的语气说“我的那些朋友”“我的一位朋友”,脸上俨然是对人爱叫不叫随我的贵妇人的傲慢神情)“他们常常预订好包厢,只要有值得一看的新戏,就会想着带我们一起去看,我相信我迟早会去看《弗朗西荣》,到时候就有我自己的看法了。可是我得承认,我觉得自己已经有点像个傻瓜了,因为我无论上哪个沙龙做客,大家说着说着,自然而然就会说到这倒霉的日本沙拉。说得多了,只怕都开始有些腻了。”她这么说,是因为看见斯万对这个热门的话题,看上去并不如她预想的那么感兴趣。“不过说实话,它有时候也会让人有些挺可笑的怪念头。就说我的一位女友吧,她挺漂亮,追她的人挺多,她也挺出名了,可就是爱别出心裁,声称要在家里让厨师按小仲马戏里的配料,如法炮制日本沙拉。她请了几位女友去品尝。可惜我不在邀请之列。好在没过几天就是她会客的日子,她把事情原原本本告诉我们:看来这东西实在难吃极了,她说得我们眼泪都笑了出来。可您知道,这得看说得有没有技巧了。”她看斯万表情始终那么严肃,就说了这么一句。
她心想,他大概是不喜欢《弗朗西荣》。
“不过我想我看了恐怕也会失望的,”她说,“我想它可没法跟德·克雷西夫人最喜欢的《塞日·巴尼纳》相提并论。那戏至少有些地方很有内容,能让人去思考吧。在法兰西剧院的舞台上念沙拉菜谱,这算哪门子事呀!《塞日·巴尼纳》就是不同,它就像乔治·奥奈写的每部作品一样,总是那么出色。我不知道您有没有看过《铁匠铺掌柜》,这出戏我可比《塞日·巴尼纳》还喜欢呢。”
“真是抱歉,”斯万带着讥讽的表情对她说,“坦白地说,我对这两部杰作一视同人,都不欣赏。”
“真的吗,您觉得它们哪些地方不好呢?您的意见肯定不改了吗?也许您是觉得剧情有点儿闷?这不,我常说小说也好,戏也好,还是别讨论为好。每人都有自己的看法,我喜欢的,您可能觉得很糟。”
福什维尔唤斯万,打断了她的话头。原来,戈达尔夫人大谈其《弗朗西荣》的时候,福什维尔正在向韦尔迪兰夫人表白他对他所谓的画家可爱的speech[155]如何赞赏不已。
“先生口才棒极了,记性也好!”画家刚说完,福什维尔就对韦尔迪兰夫人说,“我可真是难得一见哪。嗨!我要也能这样就好喽。他要是去布道一定棒极了。不妨这么说吧,他和布里肖先生两位称得上是旗鼓相当,要论哪一位更能说会道,说不定教授先生还稍逊一筹呢。画家先生语气更自然,不那么学究气。尽管他说话中间有些字眼用得太露骨了些,不过时下兴这个。这样的人才可真是不多见,用我们当年团里的说法,叫作说话利索,脑瓜活络,先生刚好让我想起了在团里服役时的一个伙伴。随便什么东西,我怎么对您说呢,就比如这个茶杯吧,他照样能滔滔不绝地说上几个钟头,嗨,干吗说这杯子呢,瞧我有多傻;就说滑铁卢战役,或者你随便出个题目吧,他一往下讲,你总能听到一些根本意想不到的东西。这不,当时斯万跟我在一个团里,应该也认识他。”
“您常见到斯万先生吗?”韦尔迪兰夫人问道。
“哪能呢。”德·福什维尔先生回答说。他知道,博得斯万的好感,就更容易亲近奥黛特,所以想抓住这个机会讨好斯万,把斯万那些显赫的朋友说给大家听听,不过他毕竟是场面上的人物,不想流露出是在祝贺斯万获得意外成功的神色,于是就以一种友好的批评口吻说:“是这样吧,斯万?我根本别想见着您。这不,我怎么能见得着他呢?这家伙整天不是猫在德·拉特雷穆依尔公爵府上,就是在德·洛姆亲王府上,反正哪一家也少不了他!……”这对斯万来说可真是无妄之灾,要知道这一年来除了韦尔迪兰夫妇府上,斯万几乎从来不去别的人家。可是在座的宾客一听见那些他们不熟悉的人物的名字,就报之以一阵谴责的沉默。韦尔迪兰先生生怕这些讨厌家伙的名字,尤其是如此不知轻重地当着所有信徒的面说出来,会使妻子觉得难以忍受,偷偷向她投去充满担心、关切之情的一瞥。只见她决心不予理会,不为刚才告诉她的消息所动,不仅继续作哑,而且干脆装聋,平时我们碰到一个做错了事的朋友想在谈话中悄悄塞进一个辩解的理由,如果听他说而不反驳,就等于默认,或者尽管有言在先某人的名字不许提起,却偏偏有人当着我们的面说出这个忘恩负义家伙的名字,这种时候我们往往也会有这副表情,韦尔迪兰夫人为了表示她的沉默决不意味默许,而是无生命物体那种一无知觉的沉默,突然间收敛起脸上的最后一丝生气,仿佛全然失去了运动机能;凸起的前额活脱是件出色的圆雕习作,斯万整天猫在他们家的那些拉特雷穆依尔的名字休想钻进这圆雕;微微皱起的鼻子露出两个凹孔,也像是临摹的雕塑作品。微微张开的嘴,会让你觉得栩栩如生,仿佛马上就要说话似的。她整个儿就是一件失蜡浇铸制品,一个石膏面具,一座巨雕的模型,一尊陈列在工业展览馆的胸像,观众会在雕像前驻足,由衷地赞叹雕塑家竟然能把韦尔迪兰家族在气势上与拉特雷穆依尔和拉姆家族,以及世上所有其他等而下之的讨厌家伙相抗衡的无上尊严,表现得如此惟妙惟肖,赋予白皙、坚硬的石像一种教皇才有的不怒自威。然而石像终于有了生气,让人听到了她说只有不在乎品位的人才会去那些人家,那儿的女人总是醉醺醺的,做丈夫的一副傻样,把过道说成隔道[156]。
“哪怕付我再多的钱,我也不会让这号人上我家来……”韦尔迪兰夫人说这最后一句时,神气蛮横地睃了斯万一眼。
话说刚才那会儿,画家的姑妈喊过一嗓子:
“你们瞧见没有?我真不明白,怎么还会有人乐意去跟这些人聊天!我想想我怕都要怕死了:谁知道一转眼就会遇上多少晦气事儿!怎么就有那么些没心没肺的人屁颠颠地跟在他们后面呢?”
当然,韦尔迪兰夫人并没指望斯万会那么容易屈从,马上就学这位草包姑妈的样儿,可她以为他起码会像福什维尔那样说声:“嘿,人家是公爵夫人嘛;看重这名头的可是大有人在噢!”这样就至少可以让韦尔迪兰夫人甩出一句:“天大的好处也尽他们去捞吧!”不承想斯万一声不响,就只知道笑,神情之间仿佛在说,如此荒唐的话儿他是没法当真的。一直在眼梢里瞅着妻子一举一动的韦尔迪兰先生,忧心忡忡地看到,而且打心眼里明白此刻在她胸中燃烧着的怒火,正是宗教裁判所的大法官无计可施,没法根绝异端邪说的怒火;他一心想引导斯万收回自己说过的话,因为一个人发表自己观点的勇气,在这些观点矛头所向的另一些人眼里,总仿佛是一种工于心计或怯弱的表现,于是他冲着斯万说道:
“那您就把自己的想法坦率地说出来嘛,我们不会讲给他们听的。”
斯万对此的回答是:
“可这压根儿不是怕公爵夫人呀(如果你们说的是拉特雷穆依尔家族)。我向你们保证,人人都喜欢到她府上做客。我并不想对你们说她很深刻(他说深刻的时候,仿佛这是个挺可笑的字眼,这是他说话爱调侃的习惯留下的痕迹,而目前由于生活中起了某种变化,其标志是对音乐的热爱,原先的习惯暂时抛弃了——有时候他会很热情地表达自己的观点),不过,我非常诚恳地告诉各位,她很聪明而她的丈夫很有文学修养。他们是非常可爱的人。”
这真是太过分了,韦尔迪兰夫人觉着出了这么一个不忠实的害群之马,势必会影响小核心在精神上的一致性,想到这个死心眼的家伙居然也不看看他说的屁话让她承受了多大的痛苦,她禁不住怒从胆边生,对着他大喝一声:
“您爱怎么想随您的便,可是起码您别拿来对我们说呀。”
“问题取决于您所谓的聪明,”福什维尔说,他也想来显一下身手,“告诉我们,斯万,您说的聪明是什么意思?”
“就是嘛!”奥黛特喊道,“我请他给我解释的就是这些关键问题噢,可他从来不愿意跟我说。”
“我愿意啊……”斯万表态。
“风凉话!”奥黛特说。
“风情画?”大夫问[157]。
“对您来说,”福什维尔继续说,“聪明,就是在场面上能说会道,就是指善于钻营的那些人吗?”
“把甜食吃了,好让人撤掉您的碟子呀。”韦尔迪兰夫人语气尖酸地冲着萨尼埃特说,这一位一门心思在想什么事儿,停下了刀叉。她可能对自己用那样的口气有些不好意思,接着说了一句:“没关系,您慢慢吃就是了,我刚才那么对您说,也是为其他人着想,否则就没法上水果了嘛。”
“关于聪明,”布里肖一字一顿地说,“那位温和的无政府主义者费纳隆有个非常奇怪的定义……”
“听好了!”韦尔迪兰夫人对福什维尔和大夫说,“他要告诉我们费纳隆的聪明定义了,真是太有意思了,这可是机会难得啊。”
可是布里肖要等斯万先说出他的观点。斯万却不作一声。他这一回避,韦尔迪兰夫人兴致挺高地想让福什维尔瞧个好看的那场舌战,可也就作罢了。
“可不是,就跟对我一个样,”奥黛特用赌气的口吻说,“我还真该高兴才是呢,总算让他瞧不上眼的还不止我一个。”
“刚才韦尔迪兰夫人对我们提到时,”布里肖抑扬有致地说,“似乎显得不屑一顾的德·拉特雷穆伊[158]家族,是否就是那位喜欢故作风雅的德·塞维涅夫人认识的那个家族的后裔啊?这位侯爵夫人承认说,结识这个家族是她的荣幸,因为这会给她的佃农带来好处。没错,她还有另外一个理由,那对她而言可要比刚才那个理由更为重要,因为她骨子里就喜欢当文人骚客,首先想的就是怎么把别人的素材搬过来用。她定期寄给女儿的日记里,有关外交事务的内容都是交游广阔、消息灵通的德·拉特雷穆伊夫人提供的。”
“不对啊,我想您说的是另外一个家族吧。”韦尔迪兰夫人其实也没把握,她想碰碰运气看。
萨尼埃特方才赶紧把还没吃过的一碟甜食递给膳食总管以后,又静静地想了好一阵,这会儿终于打开话匣,嘻嘻笑着讲了一个故事,说他有一回跟德·拉特雷穆依尔公爵共进晚餐,发现公爵居然不知道乔治·桑是一个女人的笔名。斯万平时对萨尼埃特颇有好感,心想应该就公爵的文化修养提供他一些情况,说明这种无知对公爵而言,实际上是不可能的;但他蓦然间欲言又止,顿时明白了萨尼埃特并不需要他提供那些证据,他知道那个故事是假的,萨尼埃特刚才不吭声就是在编这个故事。这个好人感到不好受,让韦尔迪兰夫妇看着觉得那么讨厌,他心里苦恼得很;他意识到今晚餐桌上他显得比平时更乏味,如果到餐毕前再不能让大家乐一乐,他心犹不甘。但他很快就讨饶了,眼看故事没收到预期的效果,他显得神情苦涩,怯生生地接住斯万的话头,仿佛在求斯万别再穷追不舍,对他做无谓的反驳了:“好吧,好吧;无论如何,即使我是错了,我想总算不上罪过吧。”斯万见他这副可怜相,恨不得能出来为他开脱说这故事是真实的,而且很有趣。大夫一直在旁边听着,这当口心生一念,觉得不妨趁机说一句:Se non è vero[159]可是他吃不准这意思对不对,生怕万一说错。
用完晚餐,福什维尔主动走到大夫跟前。
“韦尔迪兰夫人还算长得不错啊,再说跟这样的女人也蛮可以谈谈,对我来说这就够了。当然,她开始有点上年纪了。可德·克雷西夫人,真是个可爱的女人,看样子还挺聪明,嘿,妈的!一瞧上去就知道她眼光可尖着呢,这娘儿们!我们在说德·克雷西夫人呢,”他对韦尔迪兰先生说,这一位含着烟斗,朝着他俩走过来,“我在这么琢磨,就女性的身体而言……”
“**宁可有个娘儿们不要有个爷们儿。”戈达尔接口说,他已经等了一会儿了,好不容易等到福什维尔停下来换口气,他赶紧把这个老笑话抖搂出来,生怕话题一转就再也找不到合适机会了,他尽量显得语气自然而很有自信,以掩饰背诵所难免的平淡和情怯。福什维尔知道这个笑话,一听就懂了,觉得挺逗乐。至于韦尔迪兰先生,他要让大家看出他有多开心,因为他最近找到了一种表达兴奋心情的模式,它不同于他妻子所用的模式,但是同样简洁,同样明了。一般人放声大笑时脑袋和肩膀都会有所动作,韦尔迪兰先生则趁动作刚开始,马上咳起嗽来,仿佛是笑得太厉害,让烟斗的烟给呛着了。既然他一直叼着那个烟斗,他就可以把这种乐不可支又生怕笑得透不过气来的模样没完没了地延续下去。这时韦尔迪兰夫人正在对面听画家讲故事,听着听着,眼睛一闭,脸往双手手心里埋去,于是这对夫妇的模样,恰如剧场里象征不同兴奋方式的两个戴面具的哑剧演员。
韦尔迪兰先生不把烟斗取下来,是个明智的做法,因为戈达尔要稍离开一会儿,又低声说了句笑话,这句荤话大夫刚听来不久,现在每逢去方便就要搬用一下:“我得去陪会儿德·奥玛尔公爵[160]。”这一来,又引得韦尔迪兰先生一阵呛咳。
“行了,把烟斗拿下来吧,你自己瞧瞧,这么想笑又忍住不笑,还不把你憋得透不过气来呀。”韦尔迪兰夫人过来给大家斟餐后酒时对丈夫说。
“您丈夫可没说的,聪明得盖了帽。”福什维尔向戈达尔夫人表态,“谢谢,夫人。像我这么个老兵,对酒是来者不拒的。”
“德·福什维尔先生觉得奥黛特很可爱。”韦尔迪兰先生对妻子说。
“她正想哪天和您一起吃顿午餐呢。这事咱们会安排的,但不能让斯万知道噢。您知道,这人有点冷冰冰的。当然,我没有不让您来这儿用餐的意思,我们随时恭候您的光临。天气转暖的季节来到了,我们经常会到户外去用餐。上布洛涅树林去野餐,您不至于讨厌吧?好,好,那好极了。您呢!不给我们来点您那玩意儿吗?”她冲年轻的钢琴家大声说道,想借此在福什维尔这样一位新来的重要人物面前,同时既表现得机敏干练,又显露出她在信徒中间君临一切的威望。
“德·福什维尔先生在对我说你的坏话呢。”戈达尔夫人在丈夫回到客厅时说。
而他满心想的是福什维尔高贵的出身,从晚餐一开始,这个念头就在他脑子里打转,于是他对福什维尔说:
“目前我在给一位男爵夫人看病,她是皮特比斯男爵夫人;皮特比斯家族参加过十字军东征,没错吧?他们家族在波美拉尼亚的一个湖泊,有协和广场十倍那么大。我在给她治类风湿性关节炎,她是个很有魅力的女人。我想,她大概还认识韦尔迪兰夫人呢。”
听他这么一说,福什维尔片刻过后单独和戈达尔夫人交谈时,就以赞许的语气补充了自己对大夫的评价:
“另外嘛,他这人挺有意思,看得出他认识一些场面上的人物。哦,想不到当医生的会知道这么多事情!”
“我这就为斯万先生弹奏鸣曲里的那个乐句。”钢琴家说。
“哎哟哟!总该不是咒命曲[161]吧?”德·福什维尔先生故作惊人之语地问道。
戈达尔大夫可从没听说过这档子文字游戏,不明白其中的奥妙,还以为德·福什维尔是说错了。他迅即走过去提醒他:
“不对了,没人说咒命曲的啦,是安魂曲。”他的语气热忱、急切而又得意。
福什维尔向他解释这个文字游戏。大夫脸红了。
“您得承认这挺逗吧,大夫?”
“噢!这我早就知道了。”戈达尔回答说。
两人就都不作声了;小提琴声部持续颤动的震音在高两个八度的音域响起,而在震音的**之下——犹如置身山区,在一座高得令人眩晕的看似不动的瀑布背后,瞥见二百尺深的谷底有一个姑娘纤小的身影——那个乐句悄然出现,遥远而优雅,衬托它的是透明、持续、响亮的音幕长时间的迸发。而斯万在心里和它对话,仿佛它是他爱情的知情人,是奥黛特的一位女友,她想必在对他说,别去在意这个福什维尔。
“哟!您可来晚了,”韦尔迪兰夫人对一个应她之约在剔牙时才来的信徒说,“刚才这儿有一位无与伦比的布里肖先生,那才叫雄辩呢!可惜他走了。您说是吗,斯万先生?我想您这也是第一次碰到他吧,”她这么说是要提醒他,他是多亏了她才认识布里肖的,“咱们的布里肖真是太可爱了,您同意吗?”
斯万彬彬有礼地欠了欠身。
“不同意?您对他不感兴趣?”韦尔迪兰夫人冷冷地问他。
“哪儿的话,夫人,很感兴趣,我不胜荣幸之至。在我看来,他也许有点专断,有点自鸣得意。我希望看到他偶尔有点犹豫,而且性子温和一些,不过我感到他知识很渊博,为人也很正直。”
大家都很晚才告辞。出门后戈达尔对妻子的第一句话就是:
“韦尔迪兰夫人兴致像今晚这么高,可真是难得见到。”
“这个韦尔迪兰夫人到底是什么路数?味儿有点可疑。”福什维尔对画家说,他请画家搭他的车回家。
奥黛特怅惘地看着他远去,她不敢不跟斯万一起回家,但是一路上心情很坏,他问她,他要不要上她家去,她耸耸肩膀,不耐烦地说:“当然啰。”韦尔迪兰府上,等所有的客人都走了,韦尔迪兰夫人对丈夫说:
“咱们说拉特雷穆依尔夫人的那会儿,你留心到了斯万的满脸傻笑吗?”
她注意到斯万和福什维尔提到拉特雷穆依尔夫人时,好几次前面都没加上那个“德”。她心想他们是为了表明自己不买这些贵族头衔的账,她挺希望能和他们一样,摆出自尊的派头,可是到底怎样说才能合乎语法,她心里可没个谱。激烈的拥护共和政体的情绪,为颇有语病的说法所累,难免要打些折扣,于是她仍然说那些个德·拉特雷穆依尔,或者学咖啡音乐吧里的歌词和漫画题词的样,不去理那个“德”,干脆就用缩略称呼叫那些特拉特雷穆依尔[162],但接着就要弥补一下,说一回“拉特雷穆依尔夫人”。她还会脸带嘲讽的浅笑添上一句:“照斯万的说法,那位公爵夫人。”以此表明她只不过是引用而已,这种既幼稚又可笑的称呼本来不干她的事。
“我告诉你吧,我觉得他傻透了。”
韦尔迪兰先生回答了她下面这番话:
“他这人不爽气,老是假惺惺的,说话模棱两可。他总想不得罪人两面讨好。福什维尔就跟他完全不一样!这位至少是怎么想就怎么说,不来管你爱听不爱听,不像那位黏糊糊的没个准头。看来,奥黛特也更喜欢这位福什维尔,好眼光哪。说到头来,尽管斯万总想让我们相信他是场面上的角色,摆出一副捍卫公爵夫人的架势,可再怎么说,那位才是有头有脸的爵爷。人家可是有采邑的德·福什维尔伯爵呢。”他说最后这句话时,表情很微妙,仿佛对那块伯爵采邑的来龙去脉了然于胸,正在细细掂量该给它估个什么价。
“我告诉你吧,”韦尔迪兰夫人说,“他这是熬不住了,才冲着布里肖说了些既刻毒又可笑的话来含沙射影。可不是,他眼瞅着这里大伙儿都喜欢布里肖,就想借此来损咱们,来搅咱们晚餐的局。我嗅得出味儿,这臭小子一出大门就会瞎嚼舌头。”
“我对你说过嘛,”韦尔迪兰先生回答说,“这家伙一事无成,又是个爱眼红的小人,看见人家比他强就心怀妒意。”
其实,信徒中再没有比斯万更不心怀恶意的人了;不过他们那些人都多生了一个心,用几个大家熟知的笑话,再加上几分貌似动情、诚恳的做派,为自己说的污言秽语润色一番;而斯万只要表现出一丁点儿的矜持,由于他不说“咱们说这话可没恶意哦”之类的门面话,不屑于自贬身份去装腔作势,所以马上就变得像个阴险的宵小之徒。有些颇有独特见解的作家,他们只要某些处理手法稍有些出格,立即会引起公愤,原因就在于这些作家没有迎合公众的趣味,没有提供公众那些已经习惯了的老一套的东西;斯万之所以使韦尔迪兰先生感到气愤,情况完全类似。就斯万而言,正如就那些作家而言,让人觉得他居心险恶的,恰恰是他说话方式的与众不同。
斯万对自己在韦尔迪兰府上面临的灾祸还毫无觉察,即使看见他们有荒唐可笑之处,也总是出于眷眷爱心而不以为意。
他只有在(至少大多数情形下)夜晚才和奥黛特约会;白天,他既怕去她家会让她感到厌烦,可又想让她时时刻刻不停地念着自己,所以总想找个什么由头,以一种讨她喜欢的方式来表达这种思念。比如说,在花店或珠宝店的橱窗看见一个盆栽或一件首饰挺可爱,他马上就想到买下送给奥黛特,想象奥黛特也会感觉到它们给他带到的那份愉悦,从而增添一份她对他的情意。他让店里即刻派人送到拉佩鲁兹街,不得耽误一点时刻——须知那是他由于她收到他的礼物而感到自己几乎就在她身边的时刻啊。最好能在她出门前把东西送到,那样的话,她的谢忱就会让她在韦尔迪兰府上见到他时多几分柔情,或者,谁知道呢?倘若送货的伙计脚头快,说不定她还来得及在赴晚宴之前送一封信给他,甚至亲自登门,专程来向他道声谢。至于奥黛特的性格,由于先前他已经领教过了她气恼时的表现,所以现在他想从她感激的反应中,设法领略她至今没有让他见到的那一丁点儿内在的情感。
她常常手头拮据,为债务所迫来请求他援手。他为又能有机会向奥黛特表明他的爱情,让她再一次对此留下深刻印象,或者仅仅是对她所能受惠于他的影响和帮助留下深刻印象,而感到欣喜。毫无疑问,如果有人当初对他说“她看中的是你的地位”,或者现在对他说“她是冲着你的财产爱你的”,他根本不会相信,再说,别人心目中用追逐风雅或金钱这样有力的理由把她和他联系在一起——以致觉得他俩是二位一体的——他也未必会怎么不高兴。不过,就算他认为这些说法确有其事,他大概也不会感到痛苦,因为他就此为奥黛特对他的爱情找到了一个支柱,这个支柱要比她可能在他身上看到了某些可爱之处,或者发现了某些可贵品质都更坚固耐久:那就是物质利益,凭着这一点她就永远不可能有不想再见到他的那一天。眼下,他不断地给她送礼,为她办事,就可以凭借这种与他的这个人,与他的聪明才智并不相干的优势,无须亲自费尽周折去讨好她,就能赢得她的芳心。这种坠入情网的欢愉,生活在爱河中的喜悦,这种有时让他不敢相信它的真实性的快乐,他作为一个对难以捉摸的感觉怀有兴趣的当事人所付出的代价,恰恰抬高了它的价值——这就好比我们看见有些人不信大海的景观和汹汹的涛声真的有那么美妙,不惜花费每天上百法郎的代价租下海边别墅的套房,就为亲眼看一看,亲耳听一听,好说服自己相信大海和涛声的美,同时确证他具有鉴赏眼光公正平允的美德。
有一天,他想着想着,不由得回忆起了当初的往事,想起人家怎么在他面前把奥黛特说成一个靠情人供养的女人,想起他怎么又一次作为消遣,在心里对一个概念及其拟人化的实体两相对照:一边是靠情人供养的女人——这个概念由种种陌生而**的成分混合而成,不停地闪着色,如同居斯塔夫·莫罗[163]笔下的幽灵幻影,镶嵌着与毒花纠缠交错的奇珍异宝——一边是这个活生生的奥黛特,在她脸上,他见过以前在母亲、朋友脸上流露过的种种表情,其中有对不幸者的怜悯,对不平事的愤慨,以及对所受恩惠的感激,这个奥黛特说的话,常常会让他联想起自己非常熟悉的一些人和物事:他的收藏,他的房间,他的老仆人,以及他持有其银行证券的那位银行家,最后掠过脑际的银行家的形象提醒了他,该上银行去取钱了。原来,虽说这个月帮衬奥黛特的钱少了些,不像上个月那样一出手就是五千法郎,但他还是得去取些钱出来,要是他不给她买来她想要的那条钻石项链,他就别想再从她嘴里听到那些曾经让他那么幸福地称赞他慷慨大度的感谢之词,非但如此,说不定她还会以为他不如以前那么爱她了,因为她眼见这种表示不如以前强烈了嘛。想到这儿,他突然心念一动,供养莫非正是这个意思(原来,供养这个概念没准就是从一些既不神秘也不反常、属于自己日常的私生活的因素中提取出来的呢,就像那张司空见惯、普普通通的一千法郎的钞票,撕破的裂缝给粘好、男仆帮主人付清几个月的开销和一季度的租金以后,就把它塞进主人旧书桌的抽屉里,而后斯万把它拿出来,连同另外四张钞票一起送去给奥黛特了),而他在认识奥黛特以后一直认为跟她完全不相容的(因为他决不相信她在他以前收受过别人的钱)靠情人供养的女人的这个说法,恐怕也值得考虑一下。他不能再往深里想了,因为脑子里有一阵倦意倏地袭来,这种精神上的惰性,在他是天生的,间歇发作,说来就来,这倦意迅即熄灭了智慧之光,犹如若干年后电气照明设备普及之时,一关电门屋里顿时变暗。他的思维在黑暗中摸索了片刻,他取下眼镜,擦擦镜片,揉揉眼睛,等到重新戴上眼镜时脑子里已经冒出一个新的念头,那就是下个月五千法郎不够了,得设法给奥黛特送个六七千去,好给她个意外的惊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