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家知道凡特伊这会儿病得挺重,波坦大夫担心治不了他的病。
“怎么,”韦尔迪兰夫人大声说,“居然还有人请波坦治病!”
“啊!韦尔迪兰夫人,”戈达尔用一种马里沃风格的语调说,“您忘了您是在说我的一位同人,更确切地说,是我的一位老师。”
画家听说凡特伊患的恐怕是精神错乱症。他还振振有词地说,从他的奏鸣曲的某些片段就可以看出这一点。斯万并不觉得这个说法荒唐,但他感到有些困惑;因为一部纯粹的音乐作品是跟逻辑全无关系的,尽管语言上的逻辑混乱可以表明说话的人神经不正常,但要说从一首奏鸣曲里听出作曲家神经不正常,他却感到不可思议,就像说一条狗神经不正常,或者一匹马神经不正常(虽说这种事情也有)一样的不可思议。
“您就别再跟我提什么您的老师了,您哪,比他高明十倍。”韦尔迪兰夫人冲着戈达尔大夫说,用的是一个人决心捍卫自己的观点,勇敢地去顶撞持不同意见者时的口气。“至少,您没治死过病人!”
“可是,夫人,他是位院士呢,”大夫以一种调侃的口气说,“要是病人宁可死在一位科学泰斗的手里……能说上一句‘是波坦给我治的病’,那有多潇洒。”
“啊!有多潇洒?”韦尔迪兰夫人说,“这么说,现在连毛病也有潇洒不潇洒喽?我可是第一回知道……嗨,您这是在逗我哩!”她猛地用双手捂住脸,高声喊了起来,“我这傻瓜,还一本正经地跟您辩论,没看出您是在挑我上山,要我的好看呢。”
至于韦尔迪兰先生,他觉得为这么点小事就开怀大笑,未免也太让自己受累了,所以他吸了一口烟斗,心里不无遗憾地思忖,就亲和力而言,他比起妻子来可是望尘莫及喽。
“您知道吗?您这位朋友可太让我们喜欢了,”韦尔迪兰夫人在奥黛特来向她告别时说,“他又单纯,又可爱;要是您给我们引荐的都是这样的朋友,那就只管带来就是了。”
韦尔迪兰先生提醒说,斯万对钢琴家的姑妈印象并不佳。
“他这是还有点不习惯,”韦尔迪兰夫人回答说,“您总没想要他头一回来,就像戈达尔那样想怎么说就怎么说吧,人家戈达尔在我们这个圈子里可有好些年头了。头一回不能算,只是熟悉一下环境嘛。奥黛特,咱们说好他明天在夏特莱剧院跟我们见面的。是您去接他吗?”
“噢不,他不要我去接。”
“嗳!那反正随你们的便。只要他别临阵脱逃就行!”
大大出乎韦尔迪兰夫人的意料,他从不临阵脱逃。随便到哪儿,他总跟着他们,有时是一起去郊区的餐馆,不过由于季节不对,那儿去得不多,更常去的是剧院,韦尔迪兰夫人就爱上剧院;却说有一天,在她府上,她当着他的面说起,碰到新戏首演或举行盛大活动的场合,他们要有一张特别通行证就方便多了,上回冈贝塔[129]葬礼那天,没有这么张通行证就弄得他们很尴尬,斯万平时绝口不提自己那些显赫的社交关系,只提到一些地位不太高,而且其中有好些是他常在圣日耳曼区沙龙里安排他们结识政界人物的朋友,他觉得如果连这些朋友关系都瞒住不说,未免会显得矫情,这回听到韦尔迪兰夫人这么说,他就回答说:
“这事儿就交给我了,《达尼谢夫》[130]重演前,你们一定会拿到请柬的,我明天正好要在爱丽舍宫跟警察总监一起吃饭。”
“怎么,在爱丽舍宫?”戈达尔大夫雷鸣般地喊道。
“对,在格雷维先生府上。”斯万回答说,刚才那句话居然会引起这么大的反响,使他感到有些不好意思。
画家对大夫开玩笑说:
“您常这么吼吗?”
通常,戈达尔一听到人家做出解释,就会说:“嗯!好,好,挺不错。”然后毫无表情,不露一点声色。可是这一回,斯万最后的那句话,顿时使他一反淡漠的常态,听到一个跟自己同桌吃饭的人,既没有一官半职,又没有任何声望,居然会和国家元首有往来,他不由得大惊失色。
“怎么说,格雷维先生?您认识格雷维先生?”他冲着斯万说,那副惊愕、怀疑的神气,完全是爱丽舍宫的警卫面对一个贸然要见共和国总统的陌生人的神气,这个警卫,照报上的说法,从对方的话里听出“自己是在和什么人打交道”,一边答应说总统马上接见他,一边把这可怜的疯子带进拘留所的特别诊所。
“我跟他有点认识,我们有些共同的朋友(他不敢说是威尔士亲王),再说他请客挺随便,我可以很肯定地告诉您,这些饭局毫无趣味,而且也很简单,从来不超过八个人。”斯万这么回答说,他尽量想让对方觉着,跟共和国总统往来并没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地方。
戈达尔马上信以为真,就应邀前往格雷维先生府邸是否有意义这一问题,抱定以下的态度:这种事稀松平常得很,谈不上难得不难得。从此以后,斯万也好,别人也好,任凭谁出入爱丽舍宫,他都不以为怪了,甚至对这种连宾客自己都承认挺乏味的饭局,他心里有点在为他们叫屈呢。
“嗯!好,好,挺不错。”他说,那口气像个海关官员,刚才还对你满腹狐疑,听了你的解释以后,却马上给你签证,连箱子也不打开检查,就让你过关了。
“哦,我相信您说得没错,那些饭局不会有什么意思,您肯去可真是不容易。”韦尔迪兰夫人说,在她眼里,共和国总统是个特别可怕的讨厌家伙,因为他掌握着蛊惑人和控制人的种种手段,而这些手段一旦用在她这些信徒的身上,是只能把他们都吓跑的。“听说他耳背得厉害,吃东西用手抓来吃。”
“可不是,上这种地方去,您不会有多大趣儿的。”大夫说这话时,透出一丝怜悯的意味;尔后,他又想起了餐桌上的人数:“那是熟朋友不拘礼节的聚餐吗?”他急切地问道,那股语言学家的热忱劲儿,自非一般爱管闲事者的好奇心可比。
然而共和国总统在他心目中的威望,毕竟不是斯万的谦虚或韦尔迪兰夫人的敌意所能抵消的,每回吃饭,戈达尔总要关切地问一声:“今晚咱们能见到斯万先生吗?他跟格雷维先生有私交。他想必就是所谓的gentleman[131]吧?”他甚至还送过斯万先生一张牙科器械展览会的请柬。
“您还可以带人进去,但是狗不能带进去。您瞧,我这么告诉您,是因为我有几位朋友不知道这事,曾经弄得很不愉快。”
至于韦尔迪兰先生,他注意到这一新发现,就是斯万有好些颇有权势的朋友却一直没告诉他们,着实让他的妻子心里很不痛快。
要是没有安排外出活动,斯万就到韦尔迪兰夫妇府上来参加这个小团体的聚会,不过他总是吃好晚饭才来,尽管奥黛特一再恳求,但他几乎从不接受去吃晚饭的邀请。
“只要您愿意,我也可以单独和您一起吃晚饭。”她对他说。
“那韦尔迪兰夫人呢?”
“哦!那还不简单。我只消说我的裙子没有准备好,或者马车来得迟了。总有办法应付的。”
“您真好。”
可是斯万心想,要是让奥黛特(他只答应在晚饭后和她见面)知道他另有比陪她更有趣的事儿,那她对他的好感过不了多久,就会变成厌腻了。话是这么说的——他正对一个娇小的女工迷恋得很,这个小女工玫瑰花般清新、丰满的美丽,远非奥黛特所能相比,他宁愿跟她在一起共度黄昏,奥黛特反正待会儿还能见面。他从来不肯让奥黛特接他去韦尔迪兰府上,也是同样的缘故。这个娇小的女工总在他家附近的一个街角上等他,斯万的车夫雷米知道这地点,车稍一停,她就上车坐在斯万身边,抱住斯万扑在他的怀里,直到马车把他送到韦尔迪兰府邸跟前,才松开手。他走进客厅,韦尔迪兰夫人一边指着他早上送去的玫瑰花对他说“我们正在责备您呢”,一边示意他坐在奥黛特身边的那个位子,钢琴家为他俩弹起凡特伊奏鸣曲中的一个乐句,俨然这就是两人爱情的国歌。它总是从小提琴的震弓部分开始,无伴奏的小提琴震弓延续了几个小节,形象非常鲜明,随后倏的一下,震弓消散而去,眼前仿佛是霍赫[132]的室内画,房门半开着,狭窄的门框使画面显得格外深邃,在远处柔美的光影中,这个小乐句以一种别样的色调出现了,带着舞蹈的节奏,田园的风味,时断时续,犹如一段小小的插曲,属于另外一个世界。它以单纯质朴的、义无反顾的步履款款而行,始终带着那抹难以形容的笑容,慷慨地沿途留下它优雅的倩影;然而斯万现在从中体察到了幻想破灭的醒悟。对它自己引领你趋近的幸福,它似乎早已意识到了其中的虚幻。在它轻盈的优雅中,有着一种持久不变的东西:愁楚过后的超脱。然而这个乐句本身——对于一个在写这首曲子时,还不知道他和奥黛特存在的音乐家,对于所有那些在若干世纪之后聆听这首曲子的人们,这个乐句究竟意味着什么——他并不在意,他把这个乐句看作爱情的一种信物,一种纪念,它甚至能让韦尔迪兰夫妇,让那位年轻钢琴家在想到奥黛特的同时,马上就想到他,把他俩紧紧地联系在一起;所以,当奥黛特有一次心血**,央求他请一位钢琴家来演奏整首奏鸣曲的时候,他劝她打消这个念头——他觉得单单知道这一段也就够了。“其余的又何必知道呢?”她附和他说,“它才是我们的乐段嘛。”结果,每当它如此贴近,却又那么邈远地传来时,他一想起它是在向他们倾诉,却又不认识他们,心头就会不好受,想到它自有一份含义,一种内在而恒定的美,却偏偏不为他们所知,他几乎感到了遗憾,就像我们收到馈赠的首饰,甚至一个心爱女人的来信时,会暗自抱怨这璀璨夺目的宝石或脉脉含情的话语,为什么不直接就是一段短暂私情的幽会,或者一个可人儿的风情呢。
往往有这样的情况,他在去韦尔迪兰夫妇家之前,跟那个小女工一起待得太久了,所以钢琴家一弹完那个小乐句,斯万就发现差不多该是奥黛特回家的时候了。他送她回家,陪到她位于凯旋门背后拉贝鲁兹街上的那座小宅邸门口。也许正是因为这不必占用她全部的赏赐,他放弃了早些见到她,陪她去韦尔迪兰府邸这样一种在他并非那么必要的乐趣,以便获得送她回家这个让她颇为领情的权利,再说他也更看重这个权利,因为这样一来,他离开她以后,就感觉到不会有谁见到她,置身于他俩之间,妨碍她仍然和他在一起了。
就这样,她每回都坐斯万的马车回家;有一天晚上,她刚下车,他跟她说明儿见的当口,她在屋前的小花园里匆匆摘下最后的一朵**,在马车起动前把花递给他。回家途中,他一直把它紧贴在唇上,过了几天,花枯萎了,他把它珍藏在书桌里。
可是他从来不送她进屋。只有两次是在下午,他进去参加了她的重要活动:喝午茶。这些僻静而空寂的短街(沿街几乎清一色都是毗连的矮小宅邸,只有几家面目可疑的店面,会突然打破这单调的格局,它们正是当年这个名声不佳的街区的历史见证和残存污痕),花园和树枝上的残雪,凋零的冬景,贴近的大自然气息,都为他进门时感到的温暖和看到的鲜花平添了几分神秘色彩。
奥黛特的卧室,在高出街面的底楼,后窗面朝一条平行的小街,卧室右边有座笔直的楼梯,在涂成深色的墙壁中间通往二楼的客厅和小客厅,墙面上悬着东方的织物、土耳其的串珠和用丝绳吊着的一盏日本大灯笼(但是,为了让来客不致连最后一点的西方文明设备也享用不到,里面点的是煤气灯)。客厅前是一个狭窄的门厅,墙上的格子架板条很像花园里的棚架,不过涂成了金黄色,沿墙有个长方形的栽培箱一通到底,里面像暖房一样种着一排盛开的大**,这么肥硕的**在当时已经算得稀罕了,但跟日后园艺家培育成功的品种相比,那可差得远了。斯万对这种去年以来巴黎人趋之若鹜的花种,一向不抱好感,可是这一次,看到这些只能存活一天的星辰在灰冷的下午发着光,芬芳的光线在门厅里映上若明若暗的玫瑰、橘红和粉白色斑纹时,他却感到了喜悦。奥黛特穿着玫瑰色的丝绸便裙接待他,**着颈脖和胳臂。她让他挨着她,坐在客厅深处一个凹进去的位置上,客厅里有许多这种神秘兮兮的位置,前面遮着盛在中国套盆里的硕大的棕榈树,或者点缀着照片、缎带结和扇子的屏风,挡住人们的视线。她对他说:“您这样坐不舒服,等一下,我来给您弄弄好。”说着,她颇为自负地莞尔一笑(每当想出一个自己感到挺得意的点子时,她总会这么笑一笑),拿起几只日本绸面靠垫又揉又捏的,仿佛是阔得没把这么值钱的东西放在眼里,然后把它们搁到斯万的头下和脚下。一个贴身男仆依次拿来许多几乎全都安在中国大瓷瓶里的灯,或单盏,或成双,分别摆放在不同的家具上面,犹如摆放在祭台上面;在冬日已近黄昏的暮色中,这许多灯光营造出了一种日落时分的氛围,但它比落日更持久,更嫣红,更有人情味——要是有个恋人驻足街头,望着灯光微明的玻璃窗半遮半掩着的这番神秘景象,他也许会引发许多遐想,——这时,她神情一下子变得很严厉,斜眼盯着这个仆人,看他是否把每盏灯放得恰到好处。她心想,只要有一盏没放对地方,客厅的总体效果就给毁了,而且她那幅斜搁在长毛绒衬底的画架上的肖像,光线也就不对头了。于是她心绪激动地注视着这个粗人的一举一动,见到他经过窗台上那两个她平时生怕让人碰坏,都是亲自拾掇料理的花坛时,居然靠得那么近,她马上厉声训斥,同时起身走到窗台边上,去查看他有没有碰坏花坛。她觉得这些中国小摆设模样都挺逗人喜欢的,而兰花,尤其是卡特利兰[133],也同样如此,这两种花和大**一向是她最心爱的花儿,因为它们有个很大的优点,就是不像真花儿,而像是用丝绸、缎子做出来的。
“瞧这一朵,就像是从我大衣里子剪下来的。”她指着一朵兰花对斯万说,语气中带着点儿对这朵如此别致的花儿,对大自然给她带来的这位意想不到的、风姿绰约的姐妹的赞许之意,这位姐妹在生命的等级上离她很远,然而自有一种高雅的气质,远非她容许在这客厅里有一席之地的那些女人所能相比。她一样样地指给他看大瓷花瓶上雕着或壁炉隔热屏上绣着的口吐火舌的客迈拉[134],一束兰花的朵朵花冠,一头浑身镶乌银[135]、眼眶里嵌着两颗红宝石的单峰驼,还有它旁边的壁炉架上的一尊玉蟾蜍,她依次装出种种样子,一会儿仿佛被怪物的凶相吓着了,一会儿又像是被它们的憨态逗得哈哈大笑,一会儿似乎在为花儿的猥亵感到脸红,一会儿又装着情不自禁地走过去拥吻单峰驼和蟾蜍,管它们叫“心肝宝贝”。跟如此这般的装模作样恰成对比的,是她对某些神灵的满腔虔诚,其中尤以对拉盖[136]的圣母最为诚笃,当年她住在尼斯[137]的那会儿,这位圣母为她治愈了一种不治之症,从此她胸前总佩着一块金牌,并坚信这块金牌消灾免祸,无所不能。
奥黛特给斯万斟茶,问他:“柠檬还是奶油?”等他回答“奶油”,笑着对他说:“一点儿!”当他称赞这茶味道不错时,就说:“您瞧,我知道您喜欢什么。”诚然,这茶在斯万眼里,正如在她眼里一样,是弥足珍贵的,而爱情确实也需要在与之相伴的种种乐趣之中证实自己的存在,保证自己的绵延,所以他七点钟跟她分手回家去换晚礼服的时候,坐在马车里,一路上难以抑制这个下午所引起的愉悦心情,不住地对自己说:“有这样一个可爱的人儿,在她家里你能找到那么难得找到的东西,那么好的茶,真叫人愉快。”一个钟头以后,他收到奥黛特的一张便笺,一眼就认出这一个个写得大大的字母,是在模仿英国人硬邦邦的笔迹,有意显得自己是练过书法的,不过这笔字实在写得不像样子,换了一个没有思想准备的人来看,也许只会觉得此人思路混乱,教育不良,既不够坦率又缺乏诚意。斯万把烟盒忘在奥黛特家里了。“您怎么不把您的心也忘在这儿呢,要那样,我可不会让您取回去咯。”
他对她的第二次拜访,也许更为重要。这天去她家的路上,就像每次见她之前,他先在心里回想她的容貌;要找她脸上的漂亮之处,就非得把她那经常黄恹恹,无精打采,不时还发些小红点的双颊,仅仅局限在红润鲜艳的颧骨部位,非如此不可的限制,使他感到很苦恼,它就像在证明,理想的事物是不可企及的,而幸福,总是平庸的。他给她带去一幅她想看的版画。她稍稍有些不舒服;她穿着淡紫色的中国绉纱晨衣接待他,胸前遮着一块刺绣华丽的织物,仿佛纹章上的披幔。她站在他身边,没有绾住的长发贴着脸颊直泻而下,一条腿微微有些像跳舞时那么弯着,这样就可以不很费劲地俯身朝着那幅版画,她低着头,睁着那双平常时刻总是那么疲惫、阴郁的大眼睛,她的这种神态,让斯万看得怦然心动,觉得她跟西坡拉[138]的脸容很相像,在西斯廷小教堂的一幅壁画上画着叶忒罗的这位女儿。斯万向来有一个特殊的爱好,喜欢在大师的画作里找到周围现实生活中人们的一般特征,而且找到不同于共性的地方,那些我们所认识的脸的个性化特征:于是,在安托尼奥·里佐雕塑的一尊洛雷当总督胸像[139]上,高颧骨、歪眉毛,整张脸都跟斯万的马车夫雷米像得不能再像;在吉兰达约[140]的一幅油画里,有德·帕朗西先生的鼻子;在丁托列托[141]的一幅肖像画上,则有德·布尔邦大夫脸上伸进腮帮子的那撮髯须,那个塌鼻梁,那种咄咄逼人的目光和充血的眼睑。也许他始终有一种内疚,为自己的生活局限于社交圈、浪费在交谈应对上感到内疚,所以看到大师们居然也兴味盎然地把这一张张脸画进他们的作品里,赋予作品一种独特的现实感和生活感,一种世俗的风味,他不由得感觉到,这些大师给了他某种宽容自己的借口;也许他潜移默化地染上了社交圈的轻浮习气,所以才非要在一幅古代作品中找出针对今天有名有姓的人物古为今用的影射不可。也许情况正相反,他具有相当浓郁的艺术家气质,一旦从一幅较为古老的肖像画与它原本无从接触的现代原型的相像中,发现并抽取这些个性化的特征,从中得出一种更为普遍的含义,这些特征就会引起他的愉悦感。临了,说不定原因还在于近一段时间里纷至沓来的印象,它们源自他对音乐的爱好,却又加深了他对绘画的兴趣,因此,当他这会儿发现奥黛特与桑德罗·迪·马里亚诺(后来大家都喜欢用他更为人熟知的绰号博蒂切利[142]称呼他,其实这个绰号让人联想起的,并不是这位画家笔下真实的作品,而是使作品庸俗化的陈旧、谬误的观念)所画的西坡拉相像时,从中获得的愉悦感就更为强烈——而且它将在斯万身上持续一段时日。他不再根据脸颊红润不红润,以及悬想中将来壮着胆子吻她时,那两片嘴唇肉感不肉感,来评价她的脸,他把这张脸看作一束精致美丽的线条的包络,他的视线循着卷绕的曲度,把颈背的起伏、秀发的流泻和眼睑的弯曲连成一体,就构成了这幅个性鲜明而清晰的肖像画。
他凝望着她;那幅壁画的一个局部显现在她的脸庞和身体上,从此以后,每当他在奥黛特身旁,甚至只是想到她的时候,他总会设法重现这个局部。他之所以珍爱这幅佛罗伦萨画派的杰作,只是由于他在她身上发现了它,这种相像赋予了她一种美,使她变得更为珍贵。斯万责怪自己,对一个在伟大的桑德罗眼中那么可爱的女人,怎么居然看不出她的真正价值呢;同时他暗自庆幸,他见到奥黛特时的愉悦感,在自己的美学修养中找到了依据。他心想,既然她满足了自己最高雅的艺术趣味,那么,把思念奥黛特和向往幸福联系在一起,就并非他至今一直认为的那样,仅仅是无奈之下不得已的选择了。有一点他却忘了,他的生理欲望恰好是跟他的审美趣味背道而驰的,所以奥黛特并不因此就成为满足他的这种欲望的女人。佛罗伦萨画派杰作这几个字眼,帮了斯万的大忙。凭借这个名义,他得以让奥黛特进入梦幻的世界,那是一个她迄今从未进入的世界,一个使她浑身上下透出高贵气质的世界。以前他单纯从肉感的角度来看她,对她的面容、身材乃至整体美时不时心存疑虑,对她的爱情也就受了影响,而现在,有了一种既定的美学原则作为基础,那些疑虑顿时烟消云散,这份爱情也就变得天长地久了;抱吻和占有,倘若说由于对方肉体上无法引起他快感,而会显得平常和不足道,那么它们一经冠以博物馆的图记,在他眼里就变得神奇而弥足珍贵了。
于是,他正为自己几个月来只知道去看奥黛特感到自责之时,心里有了这么个想法,就是在一件价值无可估量的杰作上,哪怕花费再多的时间,也是无可非议的,这毕竟是用非常特殊、别有情趣的材料铸成的绝无仅有、难得一见的作品啊,每当他凝神注视这幅杰作时,他不是抱着艺术家谦逊、超脱、磊落无私的胸襟,就是怀着收藏家自得、自私、耽于声色的情味。
他把叶忒罗女儿的一张画片放在书桌上,充当奥黛特的照片。他赞赏那双大眼睛,那张让人约莫感到皮肤不太好的娇弱面庞,还有那些顺着倦容可掬的脸颊而下的美妙发鬈;他将迄今凭美学概念发现的美感,用到了对一个活生生的女性的看法上,把它转换成他庆幸能看到组合在一个他可以拥有的女人体态上的优点。这种朦胧的好感会把一个人引向艺术的杰作,现在既然斯万知道了叶忒罗女儿有血有肉的原型,这种感应就从此成了一种欲念,补充了奥黛特的肉体没能在他身上唤起的欲念。他久久凝望这幅博蒂切利时,总会想起自己的博蒂切利,觉着对他而言那来得更美,把西坡拉的画片移向身边,他只觉得是把奥黛特搂在了胸前。
然而,他竭力要预防的还不只是奥黛特的厌倦,有时候还恰恰是他自己的厌倦;他感觉到,自从奥黛特挺方便就能见到他之后,她好像并没有多少话要对他讲,他生怕现在他俩在一起时多少有些无聊,单调,而且仿佛就此一成不变的相处方式,最终会扼杀他身上那点罗曼蒂克的希望,就是有朝一日她会乐于宣布她对他的热恋,要知道他正是凭着这一点才成为,并继续成为她的恋人的呀。他想改变一下奥黛特板板六十四的精神面貌,也好免得自己对她生厌,于是,突然之间给她写了一封信,让人赶在晚餐前送交给她,信里通篇是佯装的失望、愤懑的口吻。他知道,她一定会大惊失色,会给他回信,他希望她在生怕失去他而乱了方寸之际,会将从未吐露过的心曲向他尽情倾诉;——其实,也曾有过类似的情形,他收到过她充满前所未有的柔情给他写的几封信,其中有一封是一天中午(那天正好开赈济穆尔西亚灾民[143]的巴黎-穆尔西亚募捐会)从金色餐厅[144]让人给他送去的,信上一开头就这么写:“我的朋友,我的手抖得这么厉害,几乎都没法握笔写字了。”他把这封信藏在放着枯萎的**的抽屉里。要不就是,倘若她没有时间给他写回信,那么他一走进韦尔迪兰府,她马上就会迎上前去对他说“我有话要跟您说”,他呢,满怀好奇地凝视着她的脸,想从她的话里探听出她一直藏在心底的想法。
每当他走近韦尔迪兰府,望见灯火通明、从不放下百叶窗的那些长窗,想到自己就要看见那位在金色灯光下容光焕发的可爱人儿的时候,他的心里就变得软软的。有时灯光前的宾客身影投映在窗户上,窈窕而幽黑,犹如镌刻在一扇半透明的窗格上的错落有致的小型版画,而其他的窗格则一片亮堂。他一心想认出奥黛特的身影。随后,他一踏进大厅,眼睛在不知不觉中就放出了极度喜悦的光芒,韦尔迪兰先生看在眼里,对画家说:“我看他的眼神不对。”果然,奥黛特一出场,整座府邸在斯万眼里,就平添了一种其他任何府邸所没有的东西:一种敏感装置,一个能把末梢伸进每个房间、不断给他的心带来兴奋刺激的神经网络。
这个社交团体,这个小圈子的正常运转,自然而然就为斯万提供了跟奥黛特天天约会的机会,而且让他可以装出懒得见她,甚至就此不想再见到她的种种样子,这样做在他并无多少风险,因为不管他白天在信里怎么写,到了晚上他总要见到她并送她回家。
但有一回,他想到这每晚必行的陪送,觉得心里挺不对劲,于是就带着那个小女工一直逛到布洛涅树林,有意拖延去韦尔迪兰府的时间,结果他到得实在太晚,奥黛特以为他不会再来,已经先走了。看见她不在大厅里,斯万感到心里一阵揪紧;他害怕失去这份他第一回意识到它的分量的乐趣,而过去他是一直以为这样的乐趣是什么时候想要就能要的,这种根深蒂固的想法,往往会使我们小看乃至无视一切乐趣的价值所在。
“你瞧见没有,他一见她不在,脸色都变了,”韦尔迪兰先生对妻子说,“我看他是不高兴喽!”
“谁脸色变了?”戈达尔大夫粗声粗气地问道,他刚去看了个病人,这会儿回来找他的妻子,所以不知道他俩在说谁。
“怎么,您在大门口没碰到斯万家那位美男子……?”
“没有呀。斯万先生来了?”
“哦,就来了一会儿。刚才我们瞧见的斯万先生可激动、可神经质呢。您明白吗,奥黛特走了。”
“您的意思是说,她已经对他情有独钟、芳心暗许了。”大夫说这话时,小心翼翼地试用了两个成语。
“哪儿的话,压根儿就没事,有句话可就咱们说说,我觉得她全都错了,做起事来像个小傻瓜,实在笨透了。”
“慢着,慢着,”韦尔迪兰先生说,“你说什么来着,没事?咱们又没看见,怎么知道有事没事呢?”
“要真有事,她会跟我说的。”韦尔迪兰夫人得意扬扬地说。
“我可告诉你们,她对我是事无巨细都不隐瞒的!她现在正好身边没人,我就对她说,她应该跟他睡觉。可她说这不行,虽说她对他十分钟情,但他在她面前总是很腼腆,结果弄得她也不好意思起来了,她还说,她不想以这种方式来爱他,说他是个理想中的人,她生怕会唐突自己对他的感情,瞧,我什么都知道吧?他绝对就是她该要的人。”
“你这话,恕我不敢苟同,”韦尔迪兰先生说,“这位先生我瞧着可不太顺眼;我觉得他在摆谱。”
韦尔迪兰夫人一动不动,僵着脸,仿佛成了一尊塑像,这样一来她就可以装作没听见“摆谱”这令人不堪忍受的字眼,对他们摆谱,那不是等于说他对他们有一种优越感吗?
“反正,就算他俩之间没什么事,我想这位先生也不会认为她玉洁冰清。”韦尔迪兰先生语带讥讽地说,“不过说到底,旁人也没法说什么,既然看上去他挺欣赏她。我不知道那天晚上你有没有听见他对她大谈其凡特伊的奏鸣曲;我真心实意喜欢奥黛特,不过要说跟她讨论美学理论,那你自己非是个大傻瓜不可!”
“嘿,请别说奥黛特的坏话,”韦尔迪兰夫人孩子气地撒娇说,“她挺可爱。”
“可这并不影响她的可爱呀;我们没在说她的坏话,而只是说,她既不是一个玉洁冰清的女人,也不是一个聪明人。再说,”他对着画家说,“她是不是玉洁冰清,那有什么关系呢?
真要是玉洁冰清,说不定倒没有这么可爱了,这谁知道呢?”
在楼梯平台上,斯万遇见府邸的总管,刚才斯万进府那会儿,这个总管正好不在,先前奥黛特关照过他——可那是一小时以前的事了——如果斯万先生还来的话,就转告他说,她回家前可能先到普雷沃咖啡馆去喝一杯巧克力。斯万马上乘车去普雷沃咖啡厅,可是一路上不断有别的马车或过街的行人挡在前面,马车走一步就停一下,要不是怕警士的调查笔录会比马车避让行人耽误更多的工夫,他真恨不得把这些讨厌的障碍撞个人仰马翻。他算着花费的时间,给每一分钟少算几秒钟,以便确信自己没把这一分一分的时间算长了,这样一来,他就好把自己赶在奥黛特离开咖啡厅之前找到她的可能性,想象得比实际上更大一些。有一会儿,他就像一个刚刚睡醒,意识到方才在脑际萦绕盘旋、他始终无法从中清晰地辨认出自己的那些梦境实在很荒诞的发烧病人,一下子想起了刚才在韦尔迪兰府听说奥黛特已经离去时,自己头脑里转过的念头是多么奇特,心底里承受的痛苦又是多么新鲜,而这一切他又都是此刻才察觉到,仿佛刚从梦中醒来似的。这是怎么回事?如此这般的激动不安,居然为的就是要到明天才能见到奥黛特,而一个钟头以前,在掉头回韦尔迪兰府的时候,这正是他所期盼的事呀!他不得不正视这样一个事实,就是把他带往普雷沃咖啡馆的仍是这同一辆马车,而车中的他已不复是那时的他,他已不是单独的他,一个全新的他与他同在,附丽于他,与他混合在一起,这一全新的他,他也许再也无法摆脱,也许永远都得小心谨慎地与之周旋,犹如对待一个主人或一场疾病。然而,自从他感到有一个全新的人降临于他的那一刻起,他的生活仿佛就显得更有意思了。到了普雷沃咖啡馆,能不能遇见奥黛特,在他还是个未定之数(对这次相遇的等待,把此前的所有时光全都搅乱、刮磨了一通,以致他再也找不到一个念头、一段回忆,可以用来安顿自己那乱麻也似的思想),不过很可能,要是真能相遇的话,它也就像其他那么些次相遇一样,根本算不得一回事。平时每天晚上他跟奥黛特相遇,总是偷偷地向她那张说变就变的脸瞥上一眼,随即马上把目光移开,唯恐她从中看出情爱的意味,对他的坦然自若陡起疑心,而从这时起,他就不再有工夫去想她,而是忙于寻找借口,好让自己不要马上离开她,并确保第二天能在韦尔迪兰府上与她不期而遇:这也就是说,与这个他可以接近但不敢拥抱的女人徒然无果的相遇所给他带来的失望和痛苦,暂且还得继续下去,而且在下一天还得重新开始。
她不在普雷沃咖啡馆;他决定沿各条林荫大道一家一家咖啡馆去找。为省时间,他去这几家的同时,让马车夫雷米(里佐笔下的洛雷当总督)去那几家,然后他——如果没找到她——到事先说定的地点去等雷米。不见马车回来,斯万眼前浮现出待会儿就要看到的情景,雷米在对他说“那位夫人在那儿”,或者雷米在对他说“那位夫人哪家咖啡馆都找不到”。于是,他也就看到了眼前这个夜晚的结局,这个结局是唯一的,然而又是二者择一的,引向这结局的或者是与奥黛特相遇,焦虑不安烟消云散,或者是见不到她,无可奈何打道回府。
马车夫回来了,可是,当他把车停在斯万面前时,这一位没对他说:“你找到那位夫人了?”而是说:“别忘了提醒我,明儿要去订些劈柴,我想家里的那些快用光了。”也许他心里是在想,要是雷米在一家咖啡馆找到了奥黛特,她在那儿等着他,那么这个不祥的夜晚的结局,已然由一个端倪可见的最幸福的夜晚所取代,因而他就无须急匆匆地去领受这样一个稳稳到手、万无一失的幸福了。不过其中也有惯性的作用;他在心理上缺乏某些人在身体上所缺乏的那种灵活性,这些人但凡要躲避一次冲撞,要拽住衣服不让火苗烧着,要做出一个紧急反应的时候,总会慢一慢,把原先的姿态再保持一分钟,仿佛是想借此寻到一个支点,找到一股冲力似的。不用说,要是刚才车夫打断他的话头,对他说:“那位夫人在那儿。”他一准会这么回答:“啊!对,可不是,瞧我让你跑得多累,嗨,我可没想到。”然后又会继续对他说劈柴的事,一则好对他隐瞒自己的情绪,二则好让自己有时间同焦虑不安决裂,完全置身于幸福之中去。
可是雷米回来对他说,哪儿都找不到那位夫人,并且以老仆人的身份提出自己的意见:
“我想先生只好回家了。”
当初雷米带给他的回答无可改变时,他还能做出满不在乎的样子,可是当他看见雷米想要让他别再存希望、别再去找她的时候,他却没法装得若无其事了:
“那怎么行?”他大声说,“咱们非得找到这位夫人不可;这是最要紧的事情。她见不到我,一定会有说不出的烦恼,出了这样的事,她会觉得很委屈的。”
“我可看不出这位夫人有什么好委屈的,”雷米回答说,“是她没等先生就先走了,是她说好上普雷沃咖啡馆,结果没去的。”
说这话的当口,四周的店铺陆续都熄灯关门了。林荫大道的大树下,显得幽黑而神秘,寥落的大街上依稀还能看到几个行人的身影。时而有个女人的身影凑近他的身旁,耳语般地对他说,让他把她带回家去,把斯万听得吓一大跳。他忐忑不安地从这些黑黪黪的身影边上擦过,犹如在冥界的鬼魂当中寻找欧律狄刻[145]。
在萌生爱情的所有缘由中,在传播这一崇高的烦恼的所有因素中,我们有时曾体验到的那股激动不安的情绪,无疑是最有效的一种。我们在怀有这种情绪时一旦喜欢上某人,那么事情就定了,我们爱的就是他或她。在这以前我们是否有更喜欢或同样喜欢的人儿,那根本不相干。唯一需要的,是我们对他或她的喜爱的排他性。而一旦(在尚未得到他或她时)一种以他或她本身为对象的急不可耐的需要,一种世俗法规使之无法得到满足的荒谬的需要——占有对方的失去理智的、令人痛苦的需要——突然在我们身上取代了对他或她的可爱之处所带来的乐趣的寻觅,这时,排他性的条件也就实现了。
斯万吩咐驱车去还没关门的那几家餐馆;这是他曾经心绪宁静地想象过的那种幸福的最后一个假设了;现在他不再掩饰内心的激动不安,不再讳言这次相遇在他有多么重要,他许诺雷米事成后重重有赏,仿佛在这车夫身上也激起一份期盼成功的愿望,加在自己的那份愿望上面,那么即使奥黛特已经回家睡觉了,她也还是会出现在林荫大道旁的某个餐馆里。他一路赶到金色餐厅,两次踏进托尔托尼餐厅,都没见她的人影,刚从英格兰咖啡馆出来,慌里慌张地迈着大步朝等在意大利林荫道拐角上的马车走去,冷不防撞上迎面而来的一个人:居然就是奥黛特;她后来向他解释说,她在普雷沃咖啡馆没找到位子,就去金色餐厅吃夜宵去了,由于坐在一个凹角里,他准是没看见她,这会儿她正要回到她的马车那儿去。
她没想到会见到他,不由得吓了一跳。他呢,这样跑遍巴黎城也并不是当真以为有可能遇见她,而只是因为就此放弃实在心有不甘。然而这份他在这个晚上始终以为无法得到的快乐,此刻在他看来却显得分外实在;他对这一快乐仅仅考虑过它的可能性而已,所以它对他而言仍然是外在的;他无须凭借想象去感知它的存在,它本身就是实实在在的现实,就是向他喷薄而出的现实,这一现实光芒四射,如梦一般驱散了他为之忧心的孤独,他凭依这一现实,不假思索地张开了幸福的幻想之翼。这就好比一个旅客在阳光明媚之际来到地中海岸边,对他刚离开的那些地方究竟是否存在,心头犹自感到茫然,但他随即收起视线,迎着闪闪发亮、拍岸而来的海水,听任这片蔚蓝色的光芒照花自己的眼睛。
他和她一起乘上她的马车,吩咐自己的马车跟在后面。
她手里拿着一束卡特利兰,在绣着花边的头巾下面,斯万看见她的秀发佩着天鹅羽毛的翎饰,上面也系着这种兰花。纱巾往下,是一袭黑色天鹅绒的长裙,斜襻下露出一大片三角形的白缎衬裙,而在另外插着几朵卡特利兰的袒胸低领的领口,还可以看到一段裙腰,也是白色罗缎的。刚才这么突然遇见斯万,她着实吓了一跳,不料惊魂未定,辕马又碰上障碍猛地打了个趔趄。他俩倏然间给震得挪了开去,她尖叫一声,心头怦怦直跳,一下子喘不过气来。
“没事,”他对她说,“别怕。”
他揽住她的肩膀,让她靠在自己身上,接着说道:
“千万别说话,我问您什么话,请向我示意一下行不行就可以了,要不您会更喘不过气来的。刚才您胸口的花给震歪了,我把它们摆摆正,您不会介意吧?我怕它们会掉出来,想把它们插得牢一点。”
她平时不大看见男人对她这样彬彬有礼地说话,于是笑吟吟地说道:
“哦,当然我不会介意。”
可他听到这个回答却有些不好意思,这或许是由于他意识到自己找这个借口时,做出的是很诚恳的样子,要不就是由于他当真以为自己刚才是很诚恳的了,于是他大声说道:
“哦!不,请千万别说话,不然您又会喘不过气来的,您只要点点头或摇摇头就行了,我会懂您的意思的。您真的不会介意吗?瞧,有点儿……我想是花粉撒在您身上了;我可以用手来掸掉它们吗?也许我弄得您有些痒了?可我是想别碰到您的天鹅绒裙子,免得把它给弄皱了。不过,您瞧,确实得把花儿放放好,不然就要掉下去了;我这就把它们插牢一点……说真的,我没让您不愉快吧?我还想闻闻它们是不是真的没有香味,您也不会生气吧?我从没闻过这种香味,可以吗?请您对我实话实说好了。”
她笑吟吟的,稍稍耸了耸肩膀,好像在说“您真傻,您明明知道我喜欢您这样”。
他举起另一只手,沿着奥黛特的脸颊往上摸去;她定睛望着他,神情忧郁而庄重,一如他觉得她和她们很相像的、佛罗伦萨大师画笔下的那些女性;那双明亮的眼睛,大而细长,一如那些女性的眼睛,好像随时都会像两颗泪珠一样滴落下来。她弯下颈脖,在那些宗教画上,甚至在世俗的场景里,你都能看见她们是这样弯着颈脖的。她似乎要使足劲儿才能不让自己的脸往下沉,仿佛有一种无形的力量在把这张脸吸向斯万,这样的姿势,在她想必是一种习惯姿势,她知道这种姿势此刻很合适,小心在意地没忘记把它摆出来。而在她不由自主似的听任自己的脸往下沉,就要碰到他的嘴唇的时候,斯万托住了她的脸,让它在他的双手之间停留了一会儿。他想让自己的思绪有时间跟上,认出这就是在脑海中萦绕已久的梦想,看清它的实现,就好比一个应邀出席她钟爱的孩子的颁奖典礼的亲戚所做的那样。也许,斯万是要向奥黛特这张他还没占有,甚至还没吻过的脸最后再好好看上一眼,就像你在即将离开一个地方、再也不会回来的那会儿,想把这儿的景色好好看上一眼,永远记在心头一样。
可是他在她面前仍然是那么腼腆,在那个以摆弄卡特利兰开始,以占有她的人告终的夜晚以后,也不知是生怕惹她不高兴,还是唯恐事后回想起来显得撒了谎,或者是缺乏提出更进一步的要求的勇气(其实他完全是可以提的,既然第一次奥黛特就没有生气),反正在这以后的一阵子,他用来用去就是同一个借口。要是她胸口插着卡特利兰,他就说:“今晚真遗憾,这些卡特利兰不像那晚那么歪了,用不着重新摆一下;不过这一朵好像不很正。我可以闻闻它们是不是比别的兰花香些吗?”或者,要是她没插兰花:“哦!今晚没有卡特利兰,我可摆弄不成喽。”于是,有一段时间里,他一成不变地沿袭第一次的次序,最先总是用手指和嘴唇触摸奥黛特的胸口,而且每次都是由此开始抚爱和拥抱;直到很久以后,摆弄(或者说,成了惯例的借口摆弄)卡特利兰此调早已不弹,理一下卡特利兰的隐语却俨然还是他俩常用的一个简捷的说法,每当想指占有肉体——其实一个人并不见得就此占有任何东西——的时候,他们就会脱口而出这么说,这个说法成了两人用以纪念那一已被遗忘的做法的隐喻。也许,**的这种特殊表达方式与其他同义词所指的意思,确切地说并不是完全一样的。一个人,哪怕他对女人再怎么不感兴趣,哪怕他把占有各式各样的女人看成没什么区别,似乎他早就知道无非是那么回事而已,但若对方是颇不容易到手的女人——或者他自以为如此——那么这种占有就转而成了一种全新的乐趣,以致他非得在跟这种女人的交往中加进某个意外的插曲,就如斯万第一次摆弄卡特利兰那样不可。那天晚上,他悬着颗心(但奥黛特,他心想,如果她没看出他使的这一招,敢情是猜不到这一点的),就指望从那些宽宽的淡紫色花瓣中间,能引出占有这个女人的结局来;而他结果体验到的,奥黛特兴许是(他这么想)由于没有明确意识到才容他得手的这一乐趣,在他看来——在伊甸园的花丛中尝到这一滋味的第一个男人,想必也有同感——是一种迄今从未有过、由他首创的乐趣,一种——在他给它取的名称中已经透露了这一消息——全然特有的、新颖的乐趣。
现在,每晚他陪她到家门口以后,非得进去不可了,出来时她常常穿着室内便袍一直送到他上马车,当着车夫的面跟他吻别,还要说:“人家怎么看,关我什么事?”逢到他不去韦尔迪兰府上(自从在别处也能见到她以后,有时就会出现这种情况),逢到他愈来愈难得地去上层社交圈的晚上,她就请他在回家前,不管时间有多晚,先上她那儿去。当时是春天,一个澄净而料峭的春天。他从社交晚会上出来,登上那辆四轮敞篷马车,把一条毛毯盖在腿上,那些和他一起出来的朋友招呼他跟他们一路回去,他回答说不行,他跟他们不是一个方向,说话间车夫已经扬鞭驱车上路,反正他知道要去哪儿。那些朋友都挺惊讶,真是的,斯万不再是以前的斯万了。他们再也不会收到他请他们介绍结识女性朋友的信了。他对这种女人一个也不感兴趣,不上碰得到她们的那些地方去。在一家乡间的餐馆里,他的举止和头天大家还挺熟悉,而且觉得他该当如此的原先的举止相比,简直是判若两人。**,居然能像一种暂时却又与原来迥异的性格,一下子就替代了原来的性格,并把它用以表现自己的、迄今一成不变的种种特征清除得如此彻底!而现在,有一件事却是一成不变的,那就是无论斯万到了哪儿,他总要赶去跟奥黛特相会。分隔他俩的那段路程,正是他的必由之路,如同生命历程中非走不可的那道陡坡。说实话,常常在社交场上待得很晚,他心里也挺愿意直接回家,不用再赶这么一大段路程,干脆等明天再见她;但想到要在这种尴尬的时候匆匆忙忙地赶到她家里,想到朋友们跟他分手后可能在说“他是身不由己喽,准是有个女人管着他,时间再晚也非得上她家不可”,他就感到自己过的是一种坠入情网的男人的生活,对这种男人来说,为引起感官快感的遐想而牺牲自己的休息和物质利益,个中自有一种迷人的情趣。再说,尽管他自己未必清楚地意识到,但她在等他,她不会在别处跟别人在一起,他不见到她也是不会回家的,这一切都是确定无疑的,它们消解了奥黛特先行离开韦尔迪兰府的那个夜晚他所尝到的焦虑不安的滋味,这种滋味已被遗忘,却又随时准备再生,此刻心头的平和宁静,显得格外甘美,可以说这就是一种幸福吧。也许正是由于这种焦虑不安,他对奥黛特在他心目中的重要性才存有感激之情。通常,别人跟我们是几乎不相干的,所以一旦我们赋予了他们中间的一个人某种特殊意义,让他或她对我们的痛苦与欢乐有一种近于生杀予夺的影响力,那么我们就会觉得此人俨然属于另一个世界,周身裹着一道诗意的光圈,我们的生活则从此变成一种令人心神激**的生活,在这种生活中我们才多少和对方接近一些。斯万没法想清楚,在往后的岁月里,奥黛特在他心中会变成什么样子。有时候,在沁着凉意的美好夜晚,他乘在敞篷马车上,目光所及的空****的街道上洒满月光的清辉,不由得想起另一张如月色清辉般皎洁而微带粉色的脸庞,当初有一天这张脸突然浮现在他脑际,从此以后,它就把神秘的光投向这世界,他也就看见了这神秘的光所照亮的世界。有时他来得晚了,奥黛特已经打发仆人去睡了,那他在拉小花园的门铃前,总要先到街上去一下,相互毗邻的房子临街的窗户都是相似的,而此刻都黑黢黢的,唯有她在底楼的房间亮着灯。他敲敲窗,她听到声音,答应一声后就走到房间另一头的门口去等他。她的钢琴谱架上,总摊开放着几首她喜爱的作品:《玫瑰圆舞曲》或者塔利亚菲柯的《可怜的疯人》(她特地在遗嘱中写明,将来在她的葬礼上要奏这首曲子),他却会请奥黛特另弹一小段凡特伊的奏鸣曲;虽然她弹得很差,但我们对一部作品留下的美好印象,往往正是从一架音没调准的钢琴,从指法笨拙、不时弹错的乐声中逸出的。那个短小的乐句,在斯万听来依然和他对奥黛特的爱联系在一起。他清晰地感觉到这种爱,它是跟外界任何事物都不相干,是除他而外无人能够觉察的;他意识到,奥黛特的种种优点尚不足以说明他为何如此珍视与她一起相处的时光。往往,当斯万处于非常理智、想法很实际的状态时,他也想终止这一切,不再为虚无缥缈的欢乐而浪费精力、影响社交。但是,只要一听见那短短的乐句,它就会在他心中腾出能够活动自如的空间,而斯万的心灵也仿佛随之变得开阔了;有一个充裕的空间是保留给享受的,它也同样跟外界任何东西都没有关联,但又不像爱情的乐趣那样具有纯粹的个人色彩,它是作为一种超越于具体事物之上的现实而呈现在斯万面前的。这个乐句在他心中唤起的,正是对这种从未体验过的魅力的渴求,而它又没有为斯万带来任何可以确切说出的感受,因而他总觉得不满足。于是,这个乐句洗涤了斯万的心灵,将常人所有的对物质利益的关心,以及种种合乎常情常理的考虑都擦拭干净,听任心灵的这些地方不被占用,留下一片空白,斯万尽可以把奥黛特的名字铭刻在上面。此外,但凡奥黛特的情感中或有不足及缺憾之处,这小小的乐句都会将它神秘的要素注入其中并使之融合。要是有人在斯万聆听这个乐句时瞧见他的脸,准会以为他正在吮吸一种能使呼吸变得更顺畅的麻醉剂呢。音乐给予他的愉悦,很快就会在他身上生成一种真正的需要,而在这种时刻,这种愉悦其实很像他品味香水或进入一个奇异的世界时所感到的愉悦,这个奇异的世界并非为我们所造,我们因眼睛无法看见而觉得它是无形的,因智力无法企及而觉得它全无意义,要抵达这个世界,我们唯有一种感官可以凭借。就斯万而言——即使他的眼光在鉴赏绘画上明察秋毫,他的才智在观察风尚上细致入微,可是眼光也好,才智也好,带给他的永远是生活枯燥乏味的不可磨灭的痕迹——他觉着自己变成了一个被人类视作异类的、既丧失视力又丧失逻辑推理能力的生物,一头怪异的独角兽,一头单凭听觉感知世界的传说中的动物,而在他,这正是一种完完全全的放松,一种含义神秘的再生。由于他还在这个乐句中寻觅一种智力所不能及的含义,他必须让内心深处彻底摆脱对逻辑推理的依靠,任凭这个乐句单独穿行于声音的通道之中,接受那幽暗滤器的洗礼,这时他有的是一种多么奇妙的心醉神迷的感觉啊!他开始意识到,这个乐句的柔美背后隐含着许多痛苦,也许还是难以消除的隐痛,可他对此不以为然。纵使这个乐句在对他说爱是脆弱的,那又怎么样呢,他的爱是无比牢固的!他玩味着乐句中溢出的惆怅意味,感觉到它在流经全身,但犹如一阵轻轻的抚摸,使他的幸福感变得更深邃、更甜蜜了。他让奥黛特十遍、二十遍地反复弹奏这个乐句,同时又要她不停地吻他。一个吻唤起另一个吻。啊!在刚坠入情网的时候,吻来得那么自然!一串吻接着一串吻,转眼间就有了那么多的吻;要数清一个小时里有多少个吻,就好比要数清五月的原野上盛开着多少鲜花。这时她做了个表情,示意要停下不弹,嘴里说道:“你这么抱住我,叫我怎么弹呀?我可没法两头兼顾哪,你得拿定个主意,到底是要我弹下去呢,还是要我吻你?”看他不高兴了,她放声笑起来,笑声随即变成骤雨般的吻落在他的脸上。有时她也会神情忧郁地望着他,这时他眼前就会浮现出博蒂切利壁画《摩西生平》上一张生动的脸,他把这张脸摆好姿势,让奥黛特的颈脖按画面要求稍稍斜一些;当他把这幅十五世纪西斯廷教堂墙壁上的胶画惟妙惟肖地描绘在脑海中的时候,他想到此刻她就在眼前,就在钢琴边上,随时可以让他抱吻、占有,想到她是个可以触摸得到的活生生的人,不由得欣喜若狂,一时间眼神迷乱,双颌张开像要把她吞下去,朝博蒂切利画笔下的这位处女扑将上去,在她的脸颊上狂吻一通。随后要分手了,可斯万常会出了门又跑进去抱住她吻上一阵,因为他忘了把她的某种特殊的体味或体态印在记忆中带走,而一乘上马车,他就从心里感激奥黛特允许他每天去看她,这样的造访,他觉得恐怕未必会激起她多大的喜悦,而对他来说,却让他摆脱了妒意——那晚在韦尔迪兰府上感受到的无法抑制的痛苦,不会在他身上旧创复发了——如此痛苦的感情折磨,第一次就那么锥心刺骨,真的不能再有第二次了,这些造访既然消弭了妒意,也就能帮助他抵达生命中这段奇妙时光的终点,这段时光几乎可以说是迷人的,一如他在月色的清辉中穿过夜晚的巴黎。回家途中,他注意到月亮正在改变与他的位置关系,几乎靠近地平线了,不由得感到自己的爱情也会遵循某些恒定的自然规律,心想不知他现时所处的这个阶段是否会持续很久,不知那张亲爱的脸庞是否会很快就从他的心灵之窗消失,只留下一个越来越低的远影,几乎不再散发它那迷人的魅力。斯万坠入情网以来,仿佛回到了自认为艺术家的少年时代,又能在所见之物中发现它们的魅力了;然而如今的魅力远非旧时可比,因为这是只有奥黛特才能给予它们的。他感到曾被无聊生活所浪费的青春时期的灵感,在自己身上重新萌发了出来,不过这些灵感带有某个特殊人物的全部光泽和特征;当他怀着无比美妙的愉悦心情独自在家的漫长时光里,唯有复苏中的灵魂陪伴他消受这份悠闲自得,他渐渐地恢复了自我,但那是属于另一个人的了。
他都在晚上去她家,对她白天是怎么过的并不了解,对她的从前也一无所知,甚至连一丁点儿的初始信息也不掌握,通常我们靠着这种初始信息来想象自己还有哪些东西不知道,从而想方设法去了解它们。他也不去考虑她可能都干过些什么,或者以前过的是怎样的生活。他有几次暗笑着回想起几年前,还不认识她的那会儿,有人跟他说起过一个女人,如果他没记错的话,那肯定就是她,按那人的说法,她是妓女,交际花,斯万当时几乎还没有出入过这种女人的社交圈子,所以在他眼里,这样的女人就是彻头彻尾、十十足足的坏女人,他对这类女人的想象,在很长时间里来自某些小说家的描写。而现在他心想,要恰如其分地评价一个人,往往得把别人对这个人众口一词的看法颠倒过来,具体到奥黛特这个人,他对人家的说法持否定态度,因为他觉得奥黛特善良,天真,迷恋完美,几乎没法让她憋住不说真话,有一天他想单独和她用晚餐,请她写张便条给韦尔迪兰夫妇,就说身体不好不能去了,第二天,他只见她面对问她身体是否好些的韦尔迪兰夫人,红着个脸,结结巴巴,不由自主地流露出为自己说了谎而苦恼不安的表情,翻来覆去地把那套昨晚怎么不舒服的编好的话说了又说,那央求的目光和歉疚的声音,仿佛在请对方原谅她说的假话。
有时候,不过很难得,下午他正在家里耽于遐想或从事新近重新拾起的弗美尔研究的当口,她突然来了。仆人通报说德·克雷西夫人等在小客厅,他过去找她。门一开,奥黛特刚瞧见斯万,微微泛红的脸上就已经——随着唇角、目光和颧骨位置的改变——漾起一个笑容。他独自一个人时,眼前时常会浮现这个笑容,以及头天晚上她脸上的笑容,某一次她来迎接他时的笑容,还有那次在马车上他想给她摆正卡特利兰问她会不会生气时,她作为回答的笑容;奥黛特在其他时间的生活,他正因为不了解,就觉得那中性的灰色调的背景挺像华托的那些习作,淡黄色画纸上的每个部位,沿着每个角度,随处可见用三种色笔描绘的无数个笑容。可是有时候,事情就出在斯万由于无从想象而只看见一片空白,就连他的理智也告诉他那儿不会有她的某个生活角落,有个朋友——他猜想斯万和奥黛特在相爱,所以不敢太多嘴,谈到她时只说些无关紧要的琐事——对斯万描述当天上午他怎么在阿巴蒂齐街瞧见奥黛特走着去访客,身穿鼬皮外衣,戴着一顶伦勃朗式的帽子,胸前别着一束紫罗兰。这番简单的描述,却弄得斯万心神不宁,因为它让他蓦然警觉到,奥黛特自有一种并不全然属于他的生活;他想知道她这么打扮,连他都要认不出了,究竟是要去取悦于谁;他打定主意要问自己的情妇,当时,或者说在所有这些平淡无光的——几乎不存在的,因为那是他所看不见的——时间里,她到底去哪儿。在他,除了所有那些给他的笑容,唯余一事而已:她戴着伦勃朗式帽子,胸前别着紫罗兰的身姿步态。
斯万只不过请她别弹《玫瑰圆舞曲》,改弹凡特伊的那个乐句,他并不想请她弹奏自己心爱的别的东西,而且正如在文学上一样,不去矫正她在音乐上糟糕的趣味。他清楚地意识到她并不聪明。她对他说,她非常喜欢听他谈论那些大诗人,这么说的当口,她心想这下马上可以听到德·波雷利子爵风格充满英雄浪漫色彩的诗句了——说不定比子爵的诗还要动人呢。至于代尔夫特的弗美尔,她问斯万这位画家有没有为女人而心碎过,有没有被哪个女人激发起过灵感,斯万承认自己不知道,她就对这个画家不感兴趣了。她常说:“我看,诗歌呀,就是要写得真,诗人写的就应该是他心里想的,那才是最美的诗。可是往往啊,就数这些人私心最重。我就知道一件事,我有个女友爱上了一个诗人,他在诗里写的尽是些爱情啊,天空啊,星星啊。哎!她可就着了他的道儿喽!他挥金如土,花掉了她三万多法郎。”倘若斯万想要教她什么叫艺术的美,怎样欣赏诗歌和绘画,才讲一会儿,她就不听了,说:“噢……我可没想到是怎么回事。”他感觉得到她很失望,因而他宁可骗她说这算不得什么,都是没什么意思的,还说他没时间谈得更深入,还有好些东西没说呢。她却马上接口说:“还有好些东西?什么东西?……那你说呀。”可是他不想说了,他心里明白,在她眼里那都是些无足轻重的东西,和她所期待的东西迥然不同,既不轰轰烈烈,又不缠绵悱恻,他生怕一旦她对艺术的幻想破灭了,对爱情的幻想也会同时破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