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斯万的爱情(1 / 1)

要想加入韦尔迪兰府上的小核心、小集团、小圈子,有一个充分而又必要的条件:心照不宣地服膺一些信条,其中一条,就是默认这一年受韦尔迪兰夫人保护的那位年轻钢琴家,也就是她常爱说“把瓦格纳弹得这么妙不可言,真是绝了”的那位小伙子,一下子就能让普朗泰[104]和鲁宾斯坦[105]都吃瘪,而那位戈达尔大夫的医术,则比波坦[106]更高明。每个新来的,要是不听韦尔迪兰夫妇的劝说,执意不信没到韦尔迪兰府上来的那些人的晚会就跟下雨天一样讨厌无聊,那么马上就别想站住脚。在这一点上,女人要比男人犟劲更足,更难于摆脱那份世俗的好奇心,心痒痒地总想亲自去打探一下别的沙龙的虚实,而韦尔迪兰夫妇生怕这种好探究的风尚,这股轻浮的邪气,会传染蔓延开来,成为对这个小小圣殿致命的威胁,于是他俩终于一个接一个地把女性信徒全给赶了出去。

除了大夫的年轻妻子外,女性信徒在这一年几乎就只剩下——虽说韦尔迪兰夫人本人品德高尚,出身于体面的中产阶级家庭,但是这个极其富有却毫无门第可言的家庭,她也已经有意地渐渐和它断绝了所有联系——一个差不多算得上名声不佳的女人德·克雷西夫人,韦尔迪兰夫人总用昵称奥黛特称呼她,管她叫可爱的妞儿,另外还有那个钢琴家的姑妈,她以前大概是给人看门的。这两位都对上流社会茫然无知,又天真至极,假如去对她们说,德·萨冈亲王夫人和德·盖尔芒特公爵夫人得花钱给一些可怜家伙让他们到餐桌上来凑数,那轻而易举就能说得她们信以为真,所以,要是真有人邀请她俩到那两位贵妇人的府上去做客的话,当年的看门女人和这位宝贝妞儿还准会鄙夷不屑地拒绝呢。

韦尔迪兰夫妇不用邀请客人来吃饭,这些客人在这府上都有各自的常设餐具。晚会嘛,也没有节目单。年轻钢琴家有时弹弹琴,但仅限于如果他高兴的话,因为谁也不想强迫谁去做什么事情,正如韦尔迪兰先生说的那样:“一切为朋友,友情至上!”要是钢琴家想演奏《女武神》里骑马下山的那段或是《特里斯当》[107]的序曲,韦尔迪兰夫人就会提出异议,倒不是她不喜欢这种音乐,而是正好相反,由于这种音乐给她的印象过于强烈了。“那么您是非要让我的偏头痛发作不可啰?您明明知道每回弹这曲子总是这样子。我知道我有得苦头吃哩!等明天我想要起床的时候,得,客人都走了!”要是钢琴家不弹琴,大家就聊天,朋友中间有那么一位,通常总是那位当时最得宠的画家,随口,照韦尔迪兰先生的说法,说句无聊的粗话,引得大家哄堂大笑,笑得最厉害的是韦尔迪兰夫人——她有个习惯,碰到人家拿她所感受到的情绪来打个比喻,她总是按字面上的意思照单全收,——有一回她笑得实在太厉害,笑得下巴脱了下来,多亏戈达尔大夫(当时他还刚刚进入社交圈)才把脱了臼的下巴托了上去。

晚礼服是不许穿的,因为彼此之间都是哥们儿,不该弄得跟那几个大家像怕瘟疫似的躲着的讨厌家伙一样,那几个家伙只是在盛大晚会上被邀请过几次,这种晚会一般总是尽可能地少举行,仅在要想让这位画家高兴高兴或是把那位音乐家介绍给大家的当口举行过几次。其余的时间,大家就这么玩玩字谜游戏,穿着化装舞会的奇装异服吃吃夜宵,不过成员只限于自己人,决不让任何一个陌生人混进这个小核心里来。

但是随着这些哥们儿在韦尔迪兰夫人生活中的地位变得日渐重要,所有那些让她的朋友们勾留在外,那些使他们有时不得空的人和事,比如这一位的母亲,那一位的工作,还有另外一位的乡间别墅或者欠佳的身体状况,都成了讨厌家伙,成了天主不能见容的东西。要是戈达尔大夫在餐毕离席的当口,觉得他该告辞再去看看某个病情危险的病人,韦尔迪兰夫人就会对他说:“谁知道呢,说不定您今晚不去打扰他,对他倒要好得多哩;您不去,他就会安安生生睡上一夜;明儿一大早您去看他,敢情他好都好了。”从十二月初开始,她就老想着这些信徒到时候要滑脚去过圣诞节和元旦,变得愁眉苦脸起来。有一次正赶上钢琴家的姑妈一定要钢琴家元旦那天到她母亲家去吃晚饭:

“要是你们不学乡下人的样,元旦那天不去陪她吃晚饭,”韦尔迪兰夫人没好气地嚷道,“难道您以为她就会死了不成!”

到了圣周[108],她又变得心绪不宁了:

“您,大夫,是位学者,是位有头脑的人,耶稣受难日[109]那天,您当然会跟平时一样,仍然来的啰?”第一年,她对戈达尔大夫这么说,用的是一种很自信的口气,仿佛拿得准对方会怎样回答似的。可是在等他做出回答的时候,她不由得浑身打起战来,因为他要是不来的话,她说不定就孤零零的一个人了。

“耶稣受难日那天我会来……向您告别,我们要上奥弗涅去过复活节。”

“上奥弗涅去?敢情您想去喂跳蚤、养虱子呀,那可真选对地方啦!”

接着,沉默片刻过后:

“要是您早点对我们说一声,我们也可以想办法安排一次活动,一块儿舒舒服服地上那儿去旅游嘛。”

同样,要是某位信徒有个朋友,或是某位女性的常客有个调情的对象,他或她有时因此而要滑脚的话,韦尔迪兰夫妇就会说:“嗨!那就把您这位朋友带来吧。”他俩并不怕某位女客有个情人,只要她把他带来,在他们家里跟他谈情说爱,而且对他的感情不超过对他们的就行。他们给他一个试用期,以便观察他能否做到对韦尔迪兰夫人毫无隐瞒,是否可以被接纳加入这个小圈子。如果结论是不行,他们就把引荐此人的那位信徒拉到边上,交代她或他完成跟男友或情妇翻脸的任务。如果情况正相反,那么这个新伙计也就可以加入这个小圈子了。所以那一年当这个名声不佳的女人告诉韦尔迪兰先生,她结识了一位可爱的斯万先生,并且暗示说他很想来他们府上时,韦尔迪兰先生当即把这一要求转告给了妻子。(他一向要等妻子发表意见以后才有自己的意见,他这个角色的任务,就是凭着他高度灵巧的本领,把她的愿望以及信徒们的愿望付诸实现。)

“德·克雷西夫人有件事要问你。她想向你引荐她的一位朋友斯万先生。你看怎么样?”

“哎哟,难道我们还能对这么可爱的一个小宝贝说不吗?您别开口,我可没问您是怎么想的,我就是要说您是个宝贝。”

“既然您要这么说,那就好吧。”奥黛特用一种马里沃风格[110]的语调回答说,接着又补上一句:“您知道我可不是fishing for compliments[111]。”

“嗯!那就把您这位朋友带来吧,要是他挺讨人喜欢的话。”

诚然,这个“小核心”和斯万经常出入的社交圈毫不相干,而正宗上流社会的人也会觉得,以他现在的身份,大可不必费这神思,让人把自己去引荐给韦尔迪兰夫妇。然而斯万毕竟是个多情种子,自从他差不多结识了所有的贵妇名媛,而且从她们身上已经再也没有什么东西可学的那一天起,他就把圣日耳曼区表示认可的这种荣誉,这种类似于贵族头衔的入籍证书,仅仅看作一种兑换券,一种信用证,它本身毫无价值可言,却能让他在外省的某个小角落,或者巴黎某个偏僻的街区叫人肃然起敬——一旦那儿有个乡绅的闺女或是书记官的小姐的倩影打动了他的心。因为到那时候,情欲或者爱情又会重新激起他平日已然看得很淡的虚荣心(虽说他当初跻身社交界,想必正是受这虚荣心的驱使,而他的聪明才智也就浪费在了浅薄无聊的寻欢作乐之中,渊博的艺术修养,则用在了指点上流社会的夫人小姐怎样选购画作,怎样装饰府邸上),促使他想在一位心仪的陌生姑娘眼里,显得很了不起,具有一种单凭斯万这个姓氏无法体现的高雅气派。如果这位陌生姑娘出身低微,他就尤其想这样。这就好比一个聪明人并不怕被另一个聪明人看作傻瓜,而一个雅人唯恐不识其高雅的人,往往偏不是贵人,却是个粗人。有史以来,人们出于虚荣心而滥用的才情和信口胡诌的谎言——这些才情和谎言,其实只能让他们自贬身价——倒有四分之三是用在地位比自己低的人身上。斯万在一位公爵夫人面前会很本色,很随便,在一个收拾房间的女仆跟前却要摆摆谱,生怕让她给小看了。

他不像别的许多人,他们或是出于疏懒,或是出于尊贵的社会地位而先入为主形成的心态,始终有一种保守的意味,现实为他们提供的种种乐趣,只要是跟他们终老置身其间的社交圈子格格不入的,他们就避之唯恐不及,而对这个圈子里的所有那些平庸乏味的娱乐,那些差强人意的玩意儿,既然除此以外再没有更好一些的东西,所以一旦到了习以为常的地步,他们也就口口声声把它们叫作乐趣了。斯万可不想在跟他一起消磨时光的女人身上发现她们的漂亮,他宁可跟一眼就觉得漂亮的女人一起消磨时光。而那些女人的美常常是很俗气的,因为他下意识地追求的女性体态美,跟出自他所喜爱的那些大师之手的雕塑或画像中的女性美,是迥然对立的。深沉的表情、忧郁的神态,会让他看得感觉麻木,而只要一见到健康、丰满、红润的肌肤,他就会变得心往神驰。

如果在旅途中遇到一家人,按说一个雅人是不该设法去结交这种人家的,可是这家人中偏偏有位在他眼里具有一种他从未见过的魅力的女性,那么,要他一味自持,要他舍弃她在自己心中激起的欲念,用另一种乐趣来代替他在这个女性身上所能得到的乐趣,比如说写封信叫旧日的情妇来找他,只会让他觉得是面对生活的一种可耻的退缩,一种对新的幸福的愚蠢拒绝,好比放着外乡异邦的风光不去游览,却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呆望巴黎的街景。他不把自己封闭在现成的社交圈里,而是随身带着一座轻便的拆卸式帐篷,一旦遇上个中意的女人,立马可以当场装配,就地把帐篷支起来,就像探险家随时扎营一样。只要是没法带上的,或者是没法用来换取新的乐趣的劳什子,他一概扔掉,哪怕在别人眼里那都是些宝贝。不止一次,他凭着跟某一位公爵夫人多年交往赢得的信任,让那位夫人动了心,颇想给他个甜头却苦于没有机会,不料他的一封冒冒失失的急信,顿时就坏了好事,原来他是要公爵夫人马上发份电报,把他介绍给手下的一位总管,因为他瞧上了这位总管在乡下的女儿,这种事,简直就像一个饿得发慌的人拿一颗钻石去换片面包!可他事后也会自嘲,笑自己即便练得了非凡的细腻敏感,骨子里却总还有一丝野性未脱。再说,他属于这种类型的聪明人,他们生活悠闲,而且认为这种悠闲为自己的聪明才智提供的种种内容,跟艺术或学术的研究同样值得重视,“生活”本身的内涵,要比所有的小说都更有趣、更浪漫得多,他们在这样的观念里寻求一种安慰,甚至也许是一种借口。他至少自己是这么相信的,而且毫不费力地说服了社交圈朋友中最高雅的那几位,尤其是德·夏尔吕男爵也相信了这一点。他总喜欢说些奇闻趣事来逗男爵开心,或者是说有一回在火车上遇见一位姑娘,后来把她带到了家里,才知道她竟是一国之君的妹妹,而这位君主手里,掌握着当时欧洲政局的所有线索,于是他不费吹灰之力就对整个政局了然于胸,或者是说,由于情况错综复杂,他能不能当一个厨娘的情人,竟然要取决于枢机主教团推选教皇的结果如何。

而且,斯万涎着脸拉来充当中间人角色的,还不光是那群与他时相过从的德高望重的寡妇、将军和院士。他的所有朋友,都已习惯了过一阵就会收到他的一封信,信上用巧妙的外交辞令央求他们写封信或是写张便条,把他介绍给某人;心仪的对象一个换一个,所找的借口也各不相同,而措辞之巧妙却一以贯之,从中明显地——比笨嘴拙舌更明显地——透露出了他性格的固执和目标的专一。好多年以后,当我由于他的性格在所有其他方面都显得跟我挺相像,而开始对他的性格感到兴趣的时候,我常会想到下面这一幕情景:他写信给我外公(当时还没当上外公呢,因为斯万这段重要的恋情,是在我快要出生的当口开始的,此后有很长的一段时间,他没有移情别恋过),外公从信封上认出了他的笔迹,就大声说道:“斯万又有事来找我们了,可得当心哪!”而出于不信任,抑或出于驱使我们把东西拿在手里,要的人不给,偏给不要的人的那种下意识的狠心肠,外公外婆对斯万提出的任何请求,一概断然拒绝,即便那只是举手之劳,比如说把他介绍给一位每个星期天都来吃晚饭的姑娘,以至于每回斯万提起这事儿,他们都只好装出再没见过她的样子,其实呢,他们每个星期都在为邀请谁来给她做伴煞费心思,结果常常一个人也没找到,可就是不肯对心心念念想来的那位透半点口风。

有时候,外公外婆的朋友中某一对老是在抱怨见不到斯万的夫妇,会扬扬得意地,或许还带着点儿挑起对方妒意的心思,向外公外婆宣布,他们觉得斯万变得可爱极了,他一直跟他们在一起。外公不想扫他们的兴,但他望着外婆,嘴里哼起歌来:

这中间有什么奥妙?

我实在无从知晓[112]。

或者是:

转瞬即逝的幻象[113]……

或者是:

碰到这种事情

最好的办法是闭上眼睛[114]。

过了几个月,要是我外公问斯万的那位新朋友:“斯万怎么样,你们还是常跟他见面吗?”对方的脸就会拉长下来:“别在我面前再提到他的名字!”“可我还以为你们相处得挺好呢……”就这样,斯万有一回跟我外婆的几个表兄妹混得挺熟,一连几个月几乎天天上他们家去吃晚饭。后来突然之间,招呼也没打一个,他就不去了。大家都以为他病了,外婆的表妹正要派人去打听他的消息,就在这当口,她在配菜间找到他的一封信,是厨娘无意间夹在买菜的账本里的。他在信上告诉这娘儿们,他就要离开巴黎,不能再来了。她是他的情妇,在中止和大伙儿联系的时候,唯有她一个人,他认为还值得通知一声。

要是情况反过来,他当时的情妇是社交圈子里的人,或者至少出身还不太低微,处境还不太荒唐,不至于妨碍他引荐给这个圈子,那他就会为了她而重入社交圈,但活动范围仅限于他有时出入,或者说他领她出入的那些特定场合。“今晚可别指望斯万来了,”人家会这么说,“您也知道,他那个美国妞儿得在歌剧院演出呢。”他设法让她也能受到那几个圈子团得特别紧的沙龙的邀请,这些沙龙是他熟稔的去处,那儿有每周一次的聚餐,有他的牌局;每天晚上,把梳得笔挺的红棕色头发稍加卷曲,给那双精光四射的绿眼睛添上些许温柔的色彩以后,他就挑朵花儿往翻领饰孔里一插,出门去带情妇到小团体中这位或那位夫人府上吃晚饭;这时,想到那些向来对他唯唯诺诺,而他马上就要在那儿碰到的时髦年轻人,会当着他心爱的女人的面,对他大加赞美,对他表示诚挚的情谊,他就重又感到自己一度厌烦过的这种社交生活,果真是魅力无穷,而这种生活的内容,一旦跟新的爱情结合在一起,经由掺入其中的闪烁的火苗穿透,染上热情的色彩,就会在他眼里显得珍贵而美丽。

每一次这般的恋情,或者调情,在某种意义上说都是一种梦想完满的实现,只要斯万见到一张脸蛋或一段身材,情不自禁地、出于本能地觉得它可爱动人时,这种梦想就会油然而生,然而,有一天一位从前的朋友在剧院里把他介绍给奥黛特·德·克雷西时,情况却迥然不同了。这位朋友曾经说起过她,说她是个非常迷人的女人,斯万也许可以和她有点意思,不过他说这话时,却把她说得比实际上的她更难相处,为的是表示自己这样把斯万介绍给她,在他来说已经是很够意思了,结果一见之下,斯万虽然不能说她不美,但觉得那是一种他不感兴趣的美,它不能激起他的丝毫欲念,甚至会引起一种生理上的反感,这种女人,我们都会遇到,尽管各人遇到的各有不同,但总归属于跟我们的感官要求相对立的类型。要说讨他喜欢,她的轮廓线条未免太硬,皮肤未免有欠弹性,颧骨未免太高,脸孔又未免有欠丰腴。她的眼睛很好看,但是大得沉甸甸地往下坠,压住脸上其余部分,所以看上去总像气色不好或情绪不佳。在剧院相识之后不久,她给他写了封信,说自己“虽然无知,但对漂亮的东西极感兴趣”,很想去看看他的收藏品,还说她觉得,能在她想象中“茶酽书香、舒适温馨”的“尊府”见到他,她一定会对他更为了解,不过她也并没有隐瞒自己的惊讶,说得知他居然住在这么个称得上寒碜的街区,对一个像他“这么smart[115]的男人来说,未免太不相称了吧”。登门拜访过后,她在分手之际对他说,这次造访使她感到非常高兴,遗憾的是时间太短,口气里仿佛她和他已然有了跟别的熟人所没有的那么一层意思,俨然在他们两人之间已经建立起了一种带有浪漫色彩的联系,斯万听到这儿,不由得莞尔一笑。但对年届不惑的斯万而言,一个人能为爱而爱,在爱的本身的乐趣之外,并不想索求太多的回报,已经是足够了。那种心灵的契合,虽说已不像少年时代那样是爱情必定的目标,但反过来依然通过一种观念的联想,跟爱情结合得密不可分,一旦有这种心灵契合先出现,它就会成为爱情的缘由。先前,你会渴望占有你所爱的女人的心;到后来,感到自己占有一个女人的心,就足以让你爱上她了。于是,到了一定的年龄,既然男人在爱情中追求的主要是一种主观的乐趣,对女性美的欣赏似乎就理应起到最重要的作用,这时候,爱情——纯粹生理意义上的爱情——说到底无须依靠事先的欲念就能产生。一个人到了人生的这个阶段,已然经历过好几次爱情;它无法再面对我们惊异而盲从的心灵,循着我们既无从知晓、更无从变更的规律,独来独往地演进。我们会参与其间,我们会凭借记忆,凭借联想来帮助它逸出轨道。只消认出其中的一种征兆,我们就会回忆起,就会让它派生出种种其他征兆。由于我们已经掌握了爱情之歌,把曲子从头到底铭刻在了心间,用不着有个女人来告诉我们曲子的开头——其中充满美貌所激起的赞美之情——我们就知道下面该怎样唱。倘若她从中间——从两个心灵的契合,从诉说彼此离了对方就无法活下去——唱起,我们凭着对这首曲子的熟悉,立即可以在这位女伴等待我们的乐段,从容地合上她的节拍。

奥黛特·德·克雷西又来看斯万,而且来访日渐频繁;每次来访,无疑都叫他再尝一遍失望的滋味,每回重见眼前这张隔了些时日,他已经有些忘记细部特征的脸,已经记不真切它竟然这么富于表情,或者,尽管她还很年轻,竟然这么憔悴时,他都会体验到这种滋味;她跟他谈话的当口,他心里总感到不胜慨然,她虽说长得挺美,可惜这种美并不是他天性喜欢的那种类型的美。另外还有一点也不得不提一下,因为奥黛特的前额和脸颊上部几乎连成一片,显得分外平坦,上面覆盖着的头发,则按当时流行的款式,梳成前冲的发型,再稍稍往上卷拢,蓬松的发绺贴着耳朵披散下来,结果她就变得特别瘦削、特别凸起;至于那副生就的好身材,则叫人难以看清它的来龙去脉(这得怪那年头的时尚,按说她还算得上是巴黎最会穿衣打扮的女子呢),胸衣那么突兀地隆起,犹如罩在一个假想的肚皮上,然后骤然缩成一个倒三角,再往下就是鼓得像个球的夹层裙子,使这个女人看上去似乎是由一些彼此不相匹配的部件装配而成的;绉领、荷叶边和衬衣背心,因图案各异或质料不同,各不相干地分头顺势而下,延接到缎子的饰结、花边的褶裥以及乌黑发亮的竖条蓬边,或者连绵到鲸须片的裙撑,但对活生生的人体而言,没有一处是合身的,这些劳什子衣饰,不是裹在身上,就是悬空张开,弄得她不是耸肩缩颈,就是像套在个壳子里。

然而,等奥黛特走了,斯万想起她说,每次等他允许她再去造访的这段时间,对她来说有多么漫长,想到这儿不由得微微一笑;他又想起她有一次请他别让她等得太久时,那不安而羞涩的神情,还有那胆怯而恳求地凝视着他的目光,别在配黑绒飘带的圆边白草帽上的那簇人造蝴蝶花,使这道目光显得格外楚楚动人。“那么您呢,”她说,“您就不上我家去喝回茶吗?”他推说手头工作挺忙,正在研究——其实荒疏都有几年了——代尔夫特的弗美尔[116]。“我知道自己是个微不足道的女人,跟你们这样的大学问家没法相提并论,”她回答说,“就像青蛙没法和大师相比[117]。可是我特爱学习,样样都想了解,样样都想懂行。一头埋进旧书堆里,做个书蠹虫,那该多有趣!”她说话时心满意足的神态,就像一位高雅的夫人在声称自己不怕脏,最乐意干亲自下厨之类的粗活。“说出来您一定会笑话我,这位拦住您不让您来看我的画家(她是想说弗美尔),我可从来都没听说过;他还活着吗?在巴黎能看到他的作品吗?要是这样,我就可以想象您喜欢什么,猜一猜这个不知疲倦的大脑门里,这个让人觉得永远在思考的脑袋瓜里,到底藏着多少东西,对我自己说一声:‘喏,他在想的就是这些。’能够参与您的工作,那有多美啊!”他对自己怕结新交表示歉意,不过出于礼貌,他说成是怕感情受挫。“您怕坠入情网吗?真有意思,我可是求之不得,哪怕要以生命为代价我也情愿呢,”她说这话的语气那么自然,那么肯定,他听了不由得很感动,“一定是有个女人让您吃过苦头。您就以为别的女人也都像她一样了。她没有能够理解您;您确实是个与众不同的人。您最吸引我的就是这一点,我感觉到您跟别人都不一样。”——“可您不也是这样吗,”他说,“我了解女人,你们一准也挺忙的,抽不出什么空。”——“我呀,一直闲着没事干!我随时都有空,只要您需要就行。无论白天黑夜,无论什么时候,只要您有便见我,就让人来唤我一声,我会非常高兴地赶来。您会这么做吗?您知道我想做什么吗,我想把您介绍给韦尔迪兰夫人,我可是每天晚上都去她府上的噢。您想想,要是我能在那儿见到您,想到您有一小半是为了我而去的,那该有多美!”

不用说,每当他像这样回忆他俩的谈话,像这样想起她的时候,他只不过是在自己罗曼蒂克遐想里那许许多多别的女人的形象中间,添进了她的形象而已;然而一旦由于某种环境(甚至也许连这一点都不需要,某种一直潜伏着的情绪得以宣泄之际的周边环境,可能对这种情绪并无丝毫影响)的缘故,奥黛特·德·克雷西的形象占据了他的脑海,一旦这种遐想跟对她的回忆已经融合起来,那么她形体上的缺点,以及跟别的女人相比,她的形体是否更合他的口味,就都变得无关紧要了,既然这个形体属于他所爱的女人,从今以后就只有它才能给他带来欢乐和痛苦了。

我的外公正好认识先前韦尔迪兰府上的人,这层关系,现在韦尔迪兰夫妇的朋友中间已经没人知道。不过,他跟他所说的“小韦尔迪兰”早已没有任何往来,而且在他眼里,那家伙大致上已经沦为——尽管仍然拥有百万家产——放浪不羁的社会渣滓。有一天,外公收到斯万的一封信,信上问我外公是否能将他引荐给韦尔迪兰夫妇。“当心哪!当心哪!”外公大声嚷嚷,“我一点不奇怪,斯万早晚会走到这一步的。瞧这帮子家伙!我可没法帮他忙,先不先我已经根本不认识那位先生了。再说,这事儿准有女人牵涉在里面,我可不想掺和进去。得,要是斯万跟小韦尔迪兰他们混在一块儿,我们可有好戏看了。”

收到我外公回绝的信后,只好由奥黛特亲自出面,把斯万带到韦尔迪兰夫妇那儿去。

斯万初次来府的那天,韦尔迪兰夫妇的饭桌上有戈达尔大夫和他夫人,年轻钢琴家和他姑妈,以及那位当时很受宠的画家,饭后来参加晚会的还有其他一些信徒。

戈达尔大夫总是拿不准自己该用什么口气来回答别人,弄不清谈话的对方究竟在开玩笑呢还是一本正经的。为防万一,他给每种脸部表情都配上一个适可而止的、临时性的笑容,要是过会儿弄明白人家是在跟他开玩笑,那么刚才那抹模棱两可的狡黠笑容,就可以让他免受懵懂之讥。不过,由于还得准备应付另一种相反的可能情况,他又不敢让这抹笑容明明白白地表露在脸上,所以人家在这张脸上看到的永远是一种犹豫不决的表情,仿佛在问一个他想问又不敢问的问题:“您此话当真?”即便是在街上,甚至更一般地说,在整个日常生活中,他对自己该采取怎样的言谈举止,也并不比在沙龙里更有把握些,所以大家只见他对过往的行人也好,车辆也好,一件什么事情也好,全都报之以一个狡黠的笑容,这个笑容首先就使他再无举措失当之虞,既然它证明了(如果这一举止不太相宜的话)他早知如此,而他之所以还那么做,无非是寻个开心罢了。

然而,凡是遇到他觉得似乎可以直截了当地提问题的场合,这位大夫是不会错过任何机会来释疑解惑、增长学识的。

于是,遵照一位有先见之明的母亲在他离开外省家乡时给他的劝告,他从不放过一个陌生的惯用语或者专有名词,非得刨根问底弄个明白才肯罢休。

对于惯用语,他的求知欲是难以满足的,因为他认为它们有时候会有一种更加精确的言外之意,所以对下面这些他听人家用得最多的惯用语,他总想弄明白人家说这些话,到底是要说什么意思:魔鬼的美,蓝色的血,椅脚横档的生活,拉伯雷的一刻钟,做个优雅国的王子,发张空白卡片,光有因为没有所以[118],等等等等,他还要知道在哪些确定的场合他自己也可以在谈话中用用它们。用不上它们的时候,他就把学来的那些文字游戏搬出来用。至于听到人家在他面前提起的新的人名,他只是用一种疑问的语气再把它重复一遍,因为他心想这样一来,就足以让对方做出一番他想问又偏偏不问的解释来了。

他自以为事事都要弄明白个所以然,其实全然没有半点勤思的意识,于是乎,那种场面上的客套,比如明明是施惠于某人,却偏要说成是受惠于此人,然而又并不真的希望人家相信,如此这般的良苦用心,到了他身上就完全是白费劲了,他反正把人家的话照字面上的意思全部吃进算数。韦尔迪兰夫人对他有些盲目的偏爱,不过弄到头来,虽说仍觉得他机灵,还是对他生了气,因为那天她请他到一个包厢里来看萨拉·伯恩哈特[119]演出时,为了显得客气些,是这么对他说的:“您能来真是太赏脸了,大夫,因为我相信您一定是常看萨拉·伯恩哈特演出的,再说咱们说不定也离舞台太近了点儿,”这位大夫刚才进包厢时脸上挂着一丝笑意,准备依据某个权威人士对这出戏的评价,来随时绽开或收敛这道笑容,这会儿听到她的话就回答说:“可不是,咱们也实在是太近了,再说大家对萨拉·伯恩哈特也开始有些看腻了。可是您表示过希望我来。对我来说,您的愿望就是命令。能为您效这点劳,我感到荣幸之至。为了讨您的欢心,我还有什么事情不肯做的呢,您是这么和蔼可亲!”随后他又加上一句:“萨拉·伯恩哈特真是条金嗓子,是不是?报上还常说她能把戏演热。这说法挺奇怪的,是不是?”他原以为会引起些议论,结果谁也没答腔。

“你知道,”韦尔迪兰夫人有一回对她丈夫说,“我看哪,咱们出于谦虚总把送给大夫的东西说得不值什么钱,这做法不对头。他是个不懂人情世故的书呆子,根本不知道一样东西值个什么价儿,咱们怎么说他就怎么相信了。”——“这我早就看出来了,可我没敢对你说。”韦尔迪兰先生回答说。到了下一个新年,韦尔迪兰先生就不再是送一颗价值三千法郎的红宝石却说成一点点小意思,而是花三百法郎买了颗人造钻石,却在话风里让对方听出这么名贵的钻石是难得见到的。

当韦尔迪兰夫人宣布斯万先生要来参加晚会时,“斯万?”大夫嚷了起来,由于吃惊的缘故,语气显得很唐突,因为这位自以为对什么事都处变不惊的老兄,听到一丁点儿的新鲜事,就比谁都更感到出其不意。看看没有回答,他就急不可耐地扯直喉咙嚷道:“斯万?斯万是谁呀!”但等到韦尔迪兰夫人说了句“不就是奥黛特跟我们说起过的那位朋友吗”,他又突然间平静了下来,变得没事人似的应声说道:“哦!好,好,那挺好。”至于那位画家,他很高兴斯万给介绍到韦尔迪兰夫人府上来,因为他猜想斯万是爱上了奥黛特,而他就喜欢撮合这种好事。“对我呀,再没比促成一桩婚事更有趣的事儿啦,”他凑在戈达尔大夫耳朵边上跟他说,“我已经做成功好几桩了,就连女人也能配成对!”

奥黛特对韦尔迪兰夫妇说斯万很潇洒的那会儿,他们以为他是个讨厌家伙。没想到他给他们的印象居然好极了,尽管他们自己并没有意识到,但其中有一个间接的原因,就是他毕竟是经常出入风雅的社交圈子的。事实上,他跟即便人挺聪明但从未进入过社交界的人相比,具有那些多少在其中涉足过的人的一个优点,那就是不再由于渴望进入的企盼,或者想象中的畏惧,去抬高或贬低它的形象,而是压根儿不把它当作一回事。他的那种殷勤有加的风度里,既没有冒充高雅的做作,也没有故作矜持的意味,因而这种风度变得非常洒脱,举手投足之间处处都透着从容和优雅,这种从容和优雅正是那些单靠柔软的四肢,而无需身体其他部分冒失、笨拙的参与,就能随心所欲地把动作做得恰到好处的人所具有的。社交圈里的人在人家把一个陌生的年轻人介绍给他时很乐意地伸出手来,以及在人家把他介绍给一位大使时矜持地欠一欠身子,这种简单的基本体操动作,业已潜移默化地贯穿于斯万的一举一动,他面对像韦尔迪兰夫妇及其朋友这样社会地位比他低下的人,会本能地表现出一种殷勤的态度,主动地去接近他们,而在他们看来,一个讨厌家伙是不会这么做的。他只是有一会儿对戈达尔大夫显得挺冷淡:瞧见大夫在他俩连话都没说过一句的情况下,居然对着他眨眼睛,做出一副表情暧昧的笑脸(戈达尔管这种挤眉弄眼叫轧苗头),斯万以为大夫大概认出曾在哪个娱乐场所跟他见过面,虽说他其实从来不过花天酒地的生活,这种地方是极难得去的。他觉得这种暗示趣味很粗俗,尤其是因为奥黛特也在场,她可能会因此对他有个不佳的看法,于是他就摆出了一副冷漠的表情。但当他得知身边的一位女士就是戈达尔夫人时,他心想,一个这么年轻的丈夫是不会当着妻子的面有意去暗示这类娱乐的;于是他就觉得大夫狡黠的神情里并没有自己刚才疑心的那种含义了。画家马上就邀请斯万带奥黛特一起去参观他的画室;斯万觉得此人挺可爱。“说不定他对您要比对我还优待些,”韦尔迪兰夫人用一种佯装的愠怒口吻说,“没准儿还会让您看戈达尔的那幅肖像呢(这是她向画家订的货)。您可得记住啊,比施先生,”她又提醒画家说,称他先生是一种习惯的开玩笑的称呼,“要把那可爱的眼神,那细巧逗趣的眼角,全都给画出来噢。您得知道,我特别想看到的,就是他的笑容;我请您画的也正是他的笑容的肖像。”她因为觉得这个说法大有深意,就又声音很响地重说了一遍,以便确保好几位客人都能听见,况且,她事先已经随便找了个借口,让几位客人靠拢过来。斯万想要跟每位来宾都认识一下,其中甚至包括韦尔迪兰夫妇的一位老朋友萨尼埃特,此人凭他作为档案学家的学识、殷实的家产和出身的门阀,原是应该很受人尊敬的,可是他的腼腆、淳朴和善良的心地却使他到处都受不到这种尊敬。他说起话来,嘴里总含着团唾沫,这其实是挺可爱的,因为它让人从中感到的并不是一种语言表达的缺陷,而是心灵的一种优良品质,就像是他那颗未泯的童心。他发不清楚的那些辅音,正表明有好些硬撅撅的话,他是说不出口的。斯万请韦尔迪兰夫人把他介绍给萨尼埃特先生,这在韦尔迪兰夫人看来是把两人的位置颠倒了(所以她作为对斯万的回答,在说下面的话时特别强调了这一区别[120]:“斯万先生,请允许我向您介绍我们的朋友萨尼埃特。”),但在萨尼埃特身上却激起了一股强烈的感激之情,不过韦尔迪兰夫妇对斯万可是不会有什么感激可言的,因为萨尼埃特使他们感到有些不快,他们其实并不怎么想为他引荐。然而,当斯万觉得应该马上请他们介绍跟钢琴家的姑妈认识时,他们却不禁大为感动。这位夫人跟平日一样穿着黑色的长裙,因为她认为穿黑衣裳总很好看,而且也最别致,她的脸红通通的,就像每次刚吃好饭那样。她毕恭毕敬地向斯万行了个屈膝礼,但随即做出庄严的样子直起身来。她由于没有受过教育,生怕说的法语会出错,就故意发音很含混,心想即使联诵[121]什么的出点毛病,那也会因为发音含混而听不太清楚,所以她说起话来就只听见一片模模糊糊的沙哑的喉音,偶尔才会冒出个把她觉得拿得准的单词。斯万以为不妨在跟韦尔迪兰先生交谈时,稍稍调侃她一下,没想到这位先生却有些不高兴了。

“她是位极其出色的女人,”他回答说,“我同意您的观点,她看上去并没有什么惊人之处;但是我可以肯定地告诉您,当您单独跟她交谈时,她是很可爱的。”——“这我完全相信,”斯万赶紧让步,“我刚才是想说,我并不觉得她有什么与众不同,”他补充说,把最后四个字说得特别强调,“总之,其实我也是在对她表示赞赏!”——“嘿,”韦尔迪兰先生说,“说出来您准会吃一惊,她写起东西来还真有一种迷人的风度哩。您还没听到过她侄子的演奏吧?那可真是棒极了,是不是啊,大夫?您愿意我去请他弹点什么吗,斯万先生?”——“那我真是很荣幸……”斯万还没来得及说完,大夫就带着一种调侃的神情打断了他。原来,大夫心里记住了这一点,就是在谈话中使用夸张的语言和郑重其事的大字眼,都已经是过时了,所以他一听见有人一本正经地说出像刚才的“荣幸”之类的字眼,就以为说这字眼的那位刚犯了个普吕多姆[122]的毛病。倘若这个字眼碰巧又属于他所谓的陈词滥调,那就不管这个字眼平时多么常用,大夫认定那句没说完的话一准荒唐可笑,非得开玩笑似的说句陈词滥调来接上茬不可,他一心以为那就是对方本来想说的意思,其实人家连想也没想到过。

“真是三生有幸!”他神情夸张地举起双臂,调皮地喊道。

韦尔迪兰先生禁不住哈哈大笑。

“这几位先生在笑什么呢,看样子你们那边还谈得挺有趣哪。”韦尔迪兰夫人大声说道。“你们倒是想想我呀,孤零零地待在这儿活受罪,这有多没劲噢,”她像孩子撒娇似的,嗔怪地加上一句。

韦尔迪兰夫人坐在一张瑞典的上光松木高凳上,这是那个国家的一位小提琴家送给她的,虽然它看上去就像张板凳,跟她的那些古色古香的精美家具很不协调,可她还是留在了客厅里,因为她执意要把信徒们成了习惯不时给她送来的礼物,全都陈列出来,好让这些捐赠人认出它们时高兴高兴。因而,她竭力劝大家带些花儿和糖果来就行了,这两样东西至少不用去操心保管吧;可是劝也没用,她家里还是成了脚炉、靠垫、挂钟、屏风、气压计、中国花瓶的陈列室,就像一个品种繁多的杂货铺,一个新年礼物的大杂烩。

她待在这个居高临下的位子上,兴致勃勃地参加信徒们的谈话,拿他们的打趣寻开心,不过自从那回下巴出了意外事故以后,她就不再费神动真格地笑出声来,而仅仅是装出个大家平时看惯的样子,既不会累着也不用担风险,就算是表示她笑得眼泪都出来了。只要有哪位常客对某个乏味的家伙,或者对某个已经划归讨厌家伙的旧日常客小小地戳上一枪——这时她的表现就会叫韦尔迪兰先生自愧不如了,他本以为自己也跟妻子一样深孚众望,可是他一旦真的笑开了怀,很快就会上气不接下气,跟妻子连续不断假笑的技巧一比,他实在是甘拜下风——她只轻轻地尖叫一声,把那双开始被角膜翳弄得视力模糊的鸟也似的眼睛紧紧闭上,然后,仿佛忙不迭想避开一幕不堪入目的场景或是躲过一场来势凶猛的发作,猛可把脸埋在两手中间,整张脸捂得严严实实,看上去就像竭力在克制自己,不让自己笑出来,而且万一憋不住笑了出来,就会一发不可收,直到昏厥过去。就这样,韦尔迪兰夫人被信徒们的欢乐情绪弄得飘飘然,陶醉于友情、谗言和一片附和声中,栖息在那张高凳上,像一只吃了浸过热葡萄酒的食料的鸟,开心得直打噎。

这时,韦尔迪兰先生在请斯万允许他点上烟斗(“这儿大家都挺随便,都是哥们儿嘛”)以后,请年轻的艺术家给大家弹上一曲。

“好啦,行了,别去缠住他了,他上这儿可不是为了让人家来难为他的,”韦尔迪兰夫人大声说,“谁要难为他,我可不答应!”

“可这怎么叫缠住他呢?”韦尔迪兰先生说,“斯万先生也许还没听过咱们上回找到的那首升fa奏鸣曲呢——他可以给我们弹弹这首曲子的钢琴改编曲嘛。”

“哦!不,不,别弹我那首奏鸣曲!”韦尔迪兰夫人嚷了起来,“我可不想像上回那样,哭得又是鼻腔发炎,又是面神经痛;多谢您的好意了,我可不想再来那么一次;你们说起来当然轻巧得很,在**躺一个星期的明摆着不是你们嘛!”

这段小插曲,每次在钢琴家演奏之前总要来上一遍,而那些朋友也乐此不疲,每次都感到挺新鲜似的,因为在他们眼里,这正表明了“女主人”有一种别出心裁的魅力,对音乐有一种特殊的敏感。在她身边的那些人,朝正在稍远些的地方吸烟或打牌的人做手势唤他们过来,意思是这儿有好戏看,然后就像在Reichstag[123]辩论趋于激烈的当口那样,连声对他们说:“听呀,听呀。”到了第二天,他们还会为那些没能来的人感到惋惜,说头天的那段插曲比往常的还要精彩。

“好吧!行,说定了,”韦尔迪兰先生说,“就弹那段行板。”

“就弹那段行板,瞧你说些什么呀!”韦尔迪兰夫人大声说,“弄得我没法招架的,还不就是那段行板吗?你这位先生可真有意思!这不等于在听《第九》的时候说‘咱们就光听最后那个乐章’,或者在《名歌手》[124]里光听序曲吗?”

然而,大夫怂恿韦尔迪兰夫人让钢琴家去演奏,倒并不是觉得她由于音乐引发的毛病是假装的——他承认其中有一些神经衰弱的症状——而是出于许多医生都有的那种习惯,只要参加的是一次在他们看来比开处方重要得多的社交聚会,而他们建议暂且把消化不良或流行性感冒忘掉的那一位,又是其中举足轻重的人物,那么医嘱马上就变得大有通融的余地了。

“您看着吧,这一回您准保不会生病;”他边说边丢眼色,“就算真的病了,我也会把您治好。”

“真的吗?”韦尔迪兰夫人应声说道,仿佛面对这种深情厚谊所带来的希望,只有妥协一条路了。也说不定由于经常说自己有病,有时候她都忘了这是打诳,当真处在一种生病的心理状态了。然而这种人,又不高兴总是得想方设法避免发病,老这样都感到腻烦了,所以就喜欢想入非非,以为只要把自己交付到一个强有力的人手里,就可以安然无恙地去做种种平日想做而又怕惹麻烦的事情了,因为那些强有力的人物,光凭一句话或一颗药丸,不费吹灰之力就能让他们恢复健康。

奥黛特已经在钢琴旁边一张有绒绣的长沙发上坐了下来:

“您知道,这是我的老位子。”她朝着韦尔迪兰夫人说。

这一位呢,瞧见斯万正坐在一张靠背椅上,就请他站起来。

“您坐那儿不舒服,还是坐到奥黛特身边来吧,怎么样,奥黛特,您能给斯万先生腾个地方吗?”

“多漂亮的博韦[125]绒绣啊。”斯万在落座之前先这么说了一句,他极力想显得态度很可亲。

“哦!您喜欢这张长沙发,我很高兴,”韦尔迪兰夫人回答说,“可我得先提醒您,要是您还想找一张跟这一模一样的,那就还是趁早打消念头为好。这种款式的他们根本就没做过第二张。那几把小巧的靠背椅也是出色极了。待会儿您不妨去看看。每张靠背上的铜雕,都呼应了那把椅子可爱的主题,就像是一种象征;您知道,要是您愿意去看一下的话,准会看到些让您欢喜的东西,管保您觉得很有意思。您就只要瞧瞧框上这条小小的饰边,喏,那儿,‘熊与葡萄’[126]红色背景上的那棵小葡萄树。像不像真的?您说呢,我可是觉得它们雕得逼真极了!那些葡萄是不是叫人真想去尝尝?我丈夫总说我不爱吃水果,理由是我没他吃得多。才不是那么回事呢,我比你们谁都贪吃,只不过我用不着把它们放进嘴里去,光用眼睛看就看够了。你们大家都在笑什么呢?去问问大夫吧,他会告诉你们这些葡萄是怎么让我润肠的。别人用枫丹白露的白葡萄酒疗法,我用的是自己的博韦疗法。不过斯万先生,您可一定要去摸过那些靠背上的小铜雕才能走噢。摸上去是不是又光滑又舒服?不,别光用手指,摸得重点儿哪。”

“哦!要是韦尔迪兰夫人夸她的铜饰夸开了头,咱们今晚可就听不成音乐咯。”画家说。

“别插嘴,您这个淘气鬼。其实啊,”她转过脸去向着斯万说,“只要是能引起肉体上快感的东西,哪怕比这差劲的,他们也不肯让我们这些女人沾个边。可也是,有什么肌肤能跟这相比呢!在我还有幸让韦尔迪兰先生对我发发醋劲儿的那会儿——得啦,你总该还讲点礼貌吧,别来说什么你从没吃过醋……”

“可我什么话也没说呀。得,大夫,我请您做个证人:我说过半句话了没有?”

斯万出于礼貌,还在抚摩那些铜饰,没敢撒手。

“行啦,您待会儿再抚摩它们吧,现在人家要来抚摩您,到您的耳朵里来抚摩您了;我想您是会喜欢的;好,那位可爱的年轻人就要开始这么做了。”

等到钢琴家弹完以后,斯万对他的态度,就比对在座的所有其他的人都更亲切了。其中的原因是这样的:

前一年,他在一次晚会上听到过一首钢琴和小提琴合奏的曲子。起初,他欣赏到的只是两种乐器发出的富有质感的乐声。当他骤然感到在小提琴纤细、柔韧、致密,而又处于主导地位的乐声下面,钢琴那丰满、浑然、舒展,宛如被月光蒙上迷人清辉、加上降号的碧波**漾的流水般此起彼伏的声部,挟着汩汩的水声,极力要升腾而起的时候,他不由得感到心旷神怡。然而到了某个时刻,他虽然没法把让他感到那么喜欢的东西明确地勾勒出一个轮廓,给出一个名称,但他突然间像受了一种魔力的**,尽力要想——他自己却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把刚才的那个乐句或和弦记录下来,这个乐句或和弦已经使他的心扉敞得更开,宛如有些弥漫在夜晚湿润空气中的玫瑰花香具有扩张我们鼻孔的效用。也许这是因为他不知道这首让他感受到一种如此复杂印象的曲子,究竟是哪首曲子的缘故,而这种印象也许又正是属于那些纯音乐的、摆脱空间概念的、全然新颖的印象,它们无法归结为任何其他范畴的印象。这样的一种印象,在一刹那间,不妨说是sine materia[127]的。可能我们当时听见的那些音符,已经按它们的音高和时值在我们眼前展现了幅度不等的曲面,描绘了富有装饰意味的曲线,给我们以恢宏、纤细、安稳或变幻不定的种种感觉。可是还等这些感觉真正成形,足以和接踵而来,甚至同时发出的音符业已激起的那些感觉相抗衡,不被它们所吞没,这些音符早就消逝了。而这种印象却继续以其流动和“融合”的性态,把那些不时冒出来,但几乎难以觉察,旋即沉没并消失的音乐动机包孕在里面,我们仅仅从它们所给予的那种特殊的快感中,才能感知那些动机的存在——要不是记忆,就如一个工匠在湍流中间打下牢固的底座那样,在为我们提供那些转瞬即逝的乐句的复制品的同时,也为我们提供了将它们跟相继而来的乐句进行比较和区别的可能,那种快感就简直是无法描述,无从回味和命名,完全不可言喻的。于是,斯万体验到的那种美妙的感觉刚一消逝,他的记忆立即为他提供了一个副本,这个副本尽管是粗疏的、临时的,但它毕竟曾在乐段进行之际经他细细地寓目过,所以等到那个相同的印象蓦然重现时,它已经不再是难以觉察的了。他回忆起与它有关的音域和乐句的衔接,以及一个个音符和富有表现力的强弱变化;他眼前看到的东西,已经不再是纯粹的音乐,而是画面,是建筑,是思想,它们使他有了可能去重新记起那首曲子。这一回,他清楚地辨认出了一个升起在声波之上,延续了一小会儿的乐句。这个乐句即刻使他感受到了精神上的愉悦,这是他在听到乐句之前,从来不曾想到过的,而此刻他却觉得唯有这个乐句,才能让他领略到这些愉悦;这个乐句使他体验到的是一种类似于陌生的爱情的感觉。

这个乐句,以一种缓慢的节奏把他先引到这儿,再引到那儿,随后又引到别的什么地方,就这样,一步步把他引向一种崇高的、难以理解却又很明确的幸福。蓦然间,当它到达某个地点,而他也在一刹那的停顿之后,准备跟随它继续前行时,它骤然改变了方向,以一种新的更快更小的,忧郁的,持续而柔和的动作,引他趋向未知的前景。随后它又消失了。他渴望能第三次再见到它。它果然又出现了,但并没有更明确地告诉他什么东西,甚至带来的愉悦也不如刚才强烈了。可是,等回到家里,他却感到自己很需要它:他就好比是这样一个男子,在路上邂逅的一位姑娘刚使他对形象美有了新的概念,而且切身感受到这种美有一种更重要的价值。可是他没法知道,自己究竟能不能再见到他已经爱上、却连名字也说不上来的那位姑娘。

就是这么一种对某个乐句的爱恋,刹那间仿佛在斯万身上诱发了一种焕发青春活力的可能性。长久以来,他一直无意给自己的生活确定一个理想的目标,而始终只是局限于追求一些日常琐事的满足,尽管他从没对自己明说,其实他心里是相信这种状态到死也不会改变的;而且,正因为他已经无法在心中感受到那些崇高的思想,所以他就不再相信它们是现实存在的——尽管他也还没能完全否定它们。于是他养成了一个习惯,就是让自己躲进一些本身无足轻重,但能让自己对事情的实质不闻不问的想法里去。正如他从没问过自己,是否干脆不去社交场合要更好些,而是一味抱住这么个宗旨,就是如果他接受了邀请,就该去才是,即使不去,也该在名片上写几句话让人带回去,他在谈话中同样也尽量不对一件事情很坦率地发表自己的看法,而只是提供些在一定程度上也有其价值,同时自己又能免得在人前显山显水的具体细节。对于一道菜的烹饪方法,对于一位画家的生卒年月,以及他的全部作品的名称,他都能讲得头头是道。虽说有时候他也会情不自禁地对一件作品、对一种人生哲理,表示一下自己的观点,但这时用的总是一种调侃的口气,倒像他并不完全同意自己的话。然而就像有些体弱多病的人,到了一个新的地方,采用了一种不同的饮食制度,或者由于一种自发而神秘的器质性的变化,病情好像一下子减轻了很多,甚至考虑到了从晚年开始过一种截然不同的生活这样一个原先从未想到的可能性,斯万觉得自己在回忆所听见的那个乐句时,在为了寻觅那个乐句而请人弹奏的一些奏鸣曲里,找到了那些他曾经不再相信的东西,它们是无法看见的,但又是确实存在的,而且,他那颗久已干涸的心灵,仿佛对这音乐起了一种近乎默契的感应,他重又感受到了奉献出自己生命的那种愿望,或者说那种力量。但是,由于没法知道听到的那首曲子是谁写的,他没能弄到它,到后来终于也就把它忘了。在那个星期里,他遇见过几个跟他一起参加那次晚会的朋友,也分别问过他们;可是有好几位不是在弹完以后才来,就是在弹奏以前就走了;有几位当时在那里,不过他们到另外的一个客厅里谈话去了,而留下来听的那几位,也并没比前面这几位听到得更多些。至于宅邸的主人,他们只知道这是他们请来的那几位音乐家提出要演奏的一首新作品;而因为这些人已经巡回演出去了,斯万没法再了解更多的情况。他当然也有一些音乐家朋友,但是尽管这个乐句给他带来的那种无法言传的快感记忆犹新,它所描绘的情景也还历历在目,毕竟他已经没法把它唱给他们听了。后来他也就不再去想到它了。

然而,年轻钢琴家在韦尔迪兰夫人的客厅里刚开始弹了几分钟,斯万就突然在一个持续了两拍之久的高音后面,倏地瞥见他心爱的那个轻盈、芬芳的乐句,正在越过这个嘹亮而紧张的长音(犹如一道遮掩它降临奥秘的音帘)向他趋近过来,他认出了它,那么神秘,那么轻款,那么清晰。它又是那么独特,自有一种富有性格的、任何别的乐句所无法取代的魅力,所以对斯万来说,这就好比在朋友的客厅里碰到了一个他在路上艳羡地见过,以为再也无缘重见的女子。最后,这个乐句又在它一路洒下的芳香中间,认准一条归路悄然而去,只剩下那抹笑容依然留在斯万的脸上。但现在他可以打听他那位陌生女子的名字了(人家告诉他说,那是凡特伊的《钢琴与小提琴奏鸣曲》中的行板乐章),他拥有了她,可以在家里什么时候想要见她就能见她,可以尝试去了解她的语言和秘密了。所以当那位钢琴家弹完以后,斯万走上前去热烈地向他表示感谢,那股热情让韦尔迪兰夫人看得大为高兴。

“多么迷人啊,”她对斯万说,“这个小家伙,他弹起这首奏鸣曲来,还真像那么回事哩,对不对?您简直想不到钢琴能弹出这样的声音。说真的,那里面什么声音都有,可就是听不出钢琴!我每次听的时候,总觉得是在听一支乐队演奏。甚至比乐队还棒,音色更饱满。”

年轻钢琴家欠身作答,然后笑吟吟的,一字一顿,像是在说一句妙不可言的俏皮话似的:

“您太过奖了。”

韦尔迪兰夫人对丈夫说“哦,给他来杯橘子水吧,对他是该优待点嘛”的那会儿,斯万在告诉奥黛特,他有多么迷恋这个小小的乐句。韦尔迪兰夫人稍稍隔着些距离发话了:“嗳!看上去他在跟您说的事挺带劲儿呢,奥黛特。”奥黛特就回答说:“没错,可带劲儿呢。”这让斯万觉得她的爽直非常可爱。趁这当口,他就打听凡特伊是怎样的一个人,有哪些作品,这首奏鸣曲是作曲家在哪段生活时期写的,他尤其想知道的是,作曲家在那个小小的乐句里究竟要表达什么意思。

可是所有这些自称仰慕那位作曲家的人,(斯万说他的奏鸣曲确实非常美的时候,韦尔迪兰夫人大声说道:“那还用说,就是美!可您怎么能说您不知道凡特伊的奏鸣曲呢,谁也没有权利不知道它呀。”画家应声说:“哦!那绝对是部杰作,对不?它不是那种,怎么说来着,不是那种‘走红’‘行俏’的作品,对不?可它是能给艺术家留下强烈印象的作品。”)他们看来从没对自己提出过这些问题,因为谁也回答不了。

斯万对他心爱的乐句谈了一两点看法,不料韦尔迪兰夫人接口说:

“瞧,这多有趣,我可从没注意过这种事情;我这人呀,向来就不喜欢做什么事都一板三眼,钻牛角尖;这儿也没人会浪费时间,去把一根头发掰成四瓣颠来倒去地看,我们家不兴这一套。”她说这番话的当口,戈达尔大夫始终带着一种心满意足的赞叹的神情,满怀好学不倦的热忱,注视着她滔滔不绝地说出这许多熟语来。要说呢,他和戈达尔夫人还都跟好些平民百姓一样,颇有一种自知之明,要是一首音乐作品让他俩一回到家里就彼此承认并不比对“比施先生”的画懂得多些,那他们就既不会贸然发表自己的看法,也不会装出一副欣赏赞叹的样子。一般的听众和观众,只有在一种已经被他们慢慢领会的艺术的程式化作品中,才能感受到妩媚和优雅,领略到大自然的种种形态,而一个富有独创性的艺术家却正是从摒弃这些程式化的作品开始他的创作的,于是,作为一般听众和观众在这一方面的写照,戈达尔先生和夫人觉得凡特伊的奏鸣曲也好,那位画家的肖像画也好,都没能使他们感受到音乐的和谐或绘画的美感。钢琴家在演奏那首奏鸣曲的时候,他们觉得他就像是在钢琴上随便按些琴键,而这些音符跟他们所熟悉的形式,甚至跟画家随便往画布上抹些色彩的形式,都对不上号。当他们能在画布上认出一个人的模样的时候,他们也许还会觉得它又臃肿,又俗气(也就是说,缺乏那种让人甚至在街上就能找到活生生原型的画派的典雅),而且不真实,仿佛比施先生不知道一个人的肩膀是怎么长的,也不明白女人的头发不会是浅紫色的。

这时候,信徒们纷纷散去了,大夫觉得这是个绝好的机会,于是他就像一心要想跳进水里去,但又想挑个没人看见的时候往下跳的初学游泳的人那样,趁着韦尔迪兰夫人刚对凡特伊的奏鸣曲发表完最后一点意见的当口,突然下定决心大声说道:

“哦,这就是大家所说的di primo cartello[128]音乐家噢!”

斯万就只打听到了凡特伊的奏鸣曲新近才问世,在一个很新潮的音乐派别中引起了很大的反响,但是广大的听众还对它浑然不知。

“我倒认识一个叫凡特伊的人。”斯万说,他想到的是我外婆几个姐妹的钢琴教师。

“没准儿就是他呢。”韦尔迪兰夫人大声嚷道。

“哦!不会,”斯万笑着回答,“您只要见过他两分钟,也就不会提这个问题了。”

“提问题,算不算解决问题呢?”大夫说。

“不过他俩可能是亲戚,”斯万接着说,“这么想真叫人扫兴,不过一个天才跟一个傻瓜是表兄弟,完全是有可能的。倘使真是这样,那我得承认,要让一个老傻瓜来把我介绍给这首奏鸣曲的作者,我实在是不胜其苦:首先我得硬着头皮去跟这老傻瓜周旋,那简直可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