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代十国时期,吴越王钱镠在他杭州城的宫殿中,等待王妃省亲归来。已是春天,王妃犹在路上。钱镠遂令人寄书曰:“陌上花开,可缓缓归矣。”
明明在想念一个人,却叫她慢慢地走,别急着回来,因为,陌上花都开了啊!这情话说得美妙,叫路人听着,都心里软软的。钱镠贵为一国之主,发迹前却是个私盐贩子,没读过几天书,想不到还有这等口吻,说明江南真是福地。完全能够想象,那一天,那个君王是怀着怎样的心思,眺望着他自己的江山——远山隐隐,绿水迢迢,烟雨里面遍野的花。
人人都说江南好。江南风物柔曼,尤其春天,格外充满娇嫩又蓬勃的生命力。晚唐韦庄说,“垆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若在江南谈一场恋爱,有多醉人,那一点点在湿润中浸漫的爱情,甜得像蜜,清得像露水。天地间一切都在纵容你的缠绵。
可惜,江南非王霸雄图之地,王气虽有,总不长久。吴越国传不过三代,便被宋太祖赵匡胤大军压境,拱手献出疆土了事。末代国主钱俶做了人质,只得用江山换性命;后又在六十岁大寿之夜,被宋太宗赵光义派使者来贺寿——当夜便被“贺”得暴病而亡了。
苏轼到江南去做官,听到乡间小儿唱一支叫《陌上花》的曲子,声调婉转凄凉。他嫌歌词鄙野,重新作了三首。
其一:陌上花开蝴蝶飞,江山犹是昔人非。遗民几度垂垂老,游女长歌缓缓归。
其二:陌上山花无数开,路人争看翠軿来。若为留得堂堂去,且更从教缓缓回。
其三:生前富贵草头露,身后风流陌上花。已作迟迟君去鲁,犹教缓缓妾还家。
江山犹在,昔人已非,说的却是末代国主钱俶失国的事情。多少风流都沦为耻辱,花团锦簇都作了凄凉一场,人世间的代谢,就这么无常。被他改后,这首曲子听起来倒更悲恸了。
钱镠不大识字,立国后却非常重视文学,对皇室子弟更是严格培养,到钱俶这代,遗下七个儿子,个个温文尔雅、知书识礼。入宋之后,待遇也还算好,都给了他们不大不小的官儿做。其中有一个儿子叫钱惟演,最博学多才,诗词也作得好,只是在史书中得到的风评不行,说是趋炎附势,巴结权贵,头上有顶“小人”帽子。
但此人也有好处,其一是平生最好读书。家中藏书丰富,甚至超过皇家图书馆。他自己说的是:“坐则读经史,卧则读小说,上厕则阅小辞,盖未尝顷刻释卷也。”这话很知心,一听便知,是读书人中的会家子。
好读书这件事,与其说是好学上进,不如说是一种病症。娘胎里带来,后天不幸又欠管束,任它流毒蔓延,成了骨子里的祸害。爱读书的人手不释卷,偶尔抬起头,看看外面的世界,叹一口气,都觉没有书本里好,世上的路,都没有书乡里好走;还要自我吹嘘:“眼前直下三千字,胸次全无一点尘。”
他读书不为功利,却是为了安抚自己的心,这一来才最麻烦。因为人心乖张,不知餍足。读书使人愉悦,但过后你也会发现,自己越来越敏感,容易忧伤。读书使人开悟,但你也终会看到,那些倚仗着书来解生活之围的人,笑容豁达,眼神沧桑。书,提炼生活的美好,也浓缩人生的苍凉。
做书虫子的,通常坏也坏不到哪里,因为力不从心。比如钱惟演,此人一生最爱干的事,是拉关系攀亲家。他先把妹妹嫁到刘太后的娘家,给儿子娶了郭皇后的妹妹。刘太后死了,他又奔去抱李太后家的大腿。李太后就是李宸妃,仁宗的亲生母亲,历史传说“狸猫换太子”中那位被陷害的可怜女人的原型。终于被御史参上一本,说他勾结外戚干政,这个罪名不小,他立刻在垂老之年,被贬到湖北随州去了,不久就郁郁地病死在那里。
宰相丁谓当权时,钱惟演把女儿嫁去做丁家儿媳,此后跟亲家公一个鼻孔出气,帮着排挤寇准。寇准可是贤相,北宋王朝的大功臣,“澶渊之盟”的促成者。钱惟演也真能昧得起良心。为了保护亲家,他甚至趁皇帝病重,干出矫改圣旨的事情。亲帮亲也就罢了,后来看看丁谓真不行,要倒霉了,他又赶紧划清界限,掉过头来踩丁谓几脚——活生生的一棵墙头草。他在洛阳当官时,动用官方驿马,连夜把名种牡丹进献到后宫供太后、娘娘等亲家赏玩——现摆着的一个马屁精。
论起来,他也算不得大奸大恶,就是普通的滑头官僚吧!可宋朝的士大夫道德标准高,注重气节,他还是曾经的皇子王孙,怎么着也该有些清贵之气吧,为了一门富贵,弄这些蝇营狗苟、穷形极状的,叫人好生瞧不上。
在随州,他写了一生最后的一首词。
木兰花
城上风光莺语乱,城下烟波春拍岸。绿杨芳草几时休?泪眼愁肠先已断。
情怀渐觉成衰晚,鸾镜朱颜惊暗换。昔年多病厌芳尊,今日芳尊惟恐浅。
写完后,他常常在酒后让人唱着,听着就哭起来。他家有位白发歌姬,原是吴越王宫里的旧人,吃惊地说:“先王将薨的时候,曾留遗言,叫大家给自己送葬时唱《木兰花》的曲子。难道现在相公也要不久人世了吗?”果然,钱惟演很快就死了,这首词真的成了绝命词。
钱惟演是西昆诗派的代表诗人,主要创作方向是诗,词写得很少。他说“词这种东西,只可在蹲厕所时看看”。可见,词在他心目中的地位不高。
钱惟演瞧不起填词,也正因为如此,他填一首小歌词,只是随手为之,不用考虑当代后世怎么想,反而暴露了内心最真实的情感和脆弱。这大概是他未曾想到的,仿佛命运中冥冥安排。
这首词读起来非常凄怆。它描写的是一个老人眼里的春天,春天的景物年年依旧,城上风光,黄莺还是在啼叫着;城下烟波,碧水还是在**漾着。但落在人耳里,入在人眼里,终有些不同了。听的是“乱”,零乱散碎,叫人好生不安;看到的是“拍”,这个动作里有种令人心悸的韵律,感觉春天的水是无情物,不管不顾,没心肝的美。
还有绿杨芳草——这诗词里永恒的好物,作者却消沉地问一句:什么时候就会没有了呢?也许等不到那时候,他的泪已先干了,愁肠已先断了。诗歌贵哀而不伤,他这却是伤过头了。
人的面貌随着年龄慢慢改变,不知不觉,某一日起来,揽镜惊心,你才会知道,生命是件多悲伤的事,青春速朽,美丽就像幻影,在的时候愚妄顽嚣,去的时候摧枯拉朽。这是钱惟演作为一个老去王孙的情怀衰晚。从前体弱多病,不敢饮酒;现在呢,每天只怕这酒杯浅下来……通常是年轻人不知爱惜身体,老年人最重保生,他这里却反过来了,喝就喝吧,怕什么,并非看开,而是破罐子破摔,放弃的姿态。
钱惟演大半生做事不地道,那股子钻营心思,用起来可真是干劲十足。怎么被贬一次,就这样颓丧了呢?让人惊讶:他到底有多顾惜那些富贵?
把镜头倒回从前。他老爸死的时候,他才两岁。贵为一国之主,死得不明不白。就这种不得善终的王位,钱氏族人还曾争个你死我活。后来亡国了,大家都去做赵氏的臣子,领朝廷照顾的俸禄。在人家屋檐下度日,战战兢兢是必然的。而钱惟演心中朝不保夕的危机感,似乎比其他族人更加强烈。也许是书读得太多了,读书多的人,对现实一般更敏感,也更清醒。书乡越稳,越知现实是悬崖峭壁。
但钱惟演和一般书虫又不一样,他不缺少行动力,他想方设法自保,而他所会的,仍是宫廷里那一套阴柔的策略。他当宋朝的官,却压根儿不想做出点政绩,一来旧王孙习气,二来最重要的一点是,以这样的身份,事情做得越好,就越受猜忌。他只是尽量地放低身段,四处示好着,为自己的家族寻找稳固靠山。
归根结底,他是一个软弱的人。可是怎么办呢?前朝王孙,怎么立身都不能理直气壮,还不及那些穷苦人家考上来的官员,就算触怒了皇帝,也可以拍着胸脯说自己是一片赤胆忠心。这样的话,他若说了,鬼才相信。只要皇帝一个眼色不对,对大宋忠心耿耿的臣子们,会纷涌上来毫不留情地踩死他。
钱惟演死后,围绕给他的谥号,就起了场尴尬的风波。谥号是专门由太常寺来定的,太常寺是这么个机构,平时没啥实权,一到皇亲国戚和达官贵人们死掉,就神气了,手里那支笔高高悬起,盖棺论定的力气,叫谁都惧上三分。太常寺对钱惟演是这样评价的:敏而好学可以曰“文”,贪而败官可以曰“墨”,合称“文墨公”。好生刻薄。钱家人再隐忍,也受不了,到皇帝面前申诉。皇上还算厚道,说又没犯过贪污罪,墨什么墨,看他晚年深知改悔,便叫“文思公”吧。“思”是悔过自新的意思。
到了庆历年间,刘、李两位太后,都得以配享宋真宗太庙,这是当年钱惟演曾经提出的建议。他儿子看看局势,便又跑出来哭诉,终于把谥号改为“文僖”了。“僖”是小心畏忌的意思,这回倒是正合适了,钱惟演一生攀龙附凤,惹人鄙视,说到底,还不是出于内心深处一种“畏忌”?
钱惟演第二个好处是为人随和,爱提携后进,碰到文章诗歌写得好的人,就喜欢得要命,百般纵容。欧阳修年轻时在他手下当推官,就是工作助理。人不风流枉少年,他也是个不省事的。那天,钱惟演在后园设宴,梅圣俞、谢希深这一帮子文士都到了,官妓们也都打扮停当准备侍宴,唯独欧阳修和一个姑娘不见人影。好容易才看到两人相跟着,姗姗地来了——这事情有点过火了,因为宋朝律令是禁止官员与青楼女子厮混的。所以钱惟演也板起脸来,问那姑娘:“你怎么现在才到?”姑娘答:“刚才午睡,金钗不知丢哪儿去了,找了半天,所以迟了。”
这真是睁着眼睛说瞎话,把大家都当瞎子呢!钱惟演忍住笑,继续威逼姑娘:“都说欧阳推官文采好,你要是能让他就此事写词一首,我就不惩罚你,还赔你一支金钗。”欧阳修应声即作《临江仙》一阕:
柳外轻雷池上雨,雨声滴碎荷声。小楼西角断虹明。阑干倚处,待得月华生。
燕子飞来窥画栋,玉钩垂下帘旌。凉波不动簟纹平。水精双枕,傍有堕钗横。
这词写得精致**,流淌着一股子暧昧气息,在座的都是解人,心照不宣地哈哈大笑,便把此事揭过了。
那时候钱惟演都快六十岁的人了,在西京洛阳当留守,是个位高权重的官职,却天天跟这些年轻的诗人厮混,带着他们喝酒玩乐,还拿钱出来,给他们办诗会,出诗集,兴兴头头的。谁曾想到,三年后,他便会在寂寞中死去。
欧阳修毕生对钱惟演敬重,说这位老大人“生长富贵,而性俭约,闺门用度,为法甚谨”“官兼将相,阶、勋、品皆第一”,完全不管官方评价、社会舆论,满口赞美着。
虽说有知遇之恩,欧阳修却也是一代大儒、两宋名臣,平生最不徇私,对当年的老大人如此推崇,自然有他的道理。人生真是复杂,善恶贤愚,哪里就真能盖棺论定了?还是苏轼说得好:“生前富贵草头露,身后风流陌上花。”这生与死之间,但得一人真心爱我、赞我,便已足够。
黄永玉回忆他的表叔沈从文先生,于晚年终于回到家乡凤凰。他作为晚辈陪在边上,正是春天。在《这些忧郁的碎屑》一书中,他是这样写的:
“三月间杏花开了,下点毛毛雨,白天晚上,远近都是杜鹃叫,哪儿都不想去了……我总想邀一些好朋友远远地来看杏花,听杜鹃叫。有点小题大做……”我说。
“懂得的就值得!”他闭着眼睛,躺在竹椅上说。
一天下午,城里十几位熟人带着锣鼓上院子来唱“高腔”和“傩堂”。头一出记得是《李三娘》,唢呐一响,从文表叔交着腿,双手置膝静穆起来。
“……不信……芳……春……厌、老、人……”听到这里,他和另外几位朋友都哭了。眼睛里流满泪水,又滴在手背上。他仍然一动不动。
从文先生一辈子坎坷,于创作力最旺盛的时期,被迫失去写作权利;于时代大动**中一一失去至亲好友,自己也差点被逼得疯掉。等到终于冰消雪融,家乡的花朵都开放了,他却已经垂垂老矣,成为被明媚春光讨厌着、排斥着的衰朽之身了。“不信芳春厌老人”,这句话沉痛悲凉到了极点。不信,是因为信,信且不甘,且不可能回天。
可老人就不爱春天了吗?爱的。爱得更深沉。人生代代无穷,陌上年年花发。陌上花开,于年轻人,是青春和美的陶醉,是爱意与缠绵;于老人,那深深凝望、侧耳倾听的姿态里,是一种告别。
永别了,但仍然爱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