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失格的日子(1 / 1)

一个帝王在泥涂中

1127年,一个帝王在泥涂中,被异族的兵士如驱牛赶马,行往他最终死难之地,是为北宋亡国之君:徽宗赵佶。

和赵佶一起被俘的,是他的儿子钦宗皇帝。史书上称此事件为“北狩”——一片委婉的遮羞布而已,说是打猎,猎物正是宋王朝的君臣妃后们。泥水中被鞭打着前行,大小便不容停下来解决,臭气熏天。妇女被**辱时的哭喊声不绝于耳。赵佶本人还掉进河水里,没淹死,又被拉起来,一直拉到东北的白山黑水间,被金国皇帝开开心心在祖先灵前献过俘之后,才放到黑龙江的五国城囚居。他在那里又坚持活了九年,生了六子八女,享年五十四岁。

“千古艰难惟一死,伤心岂独息夫人。”古人总盼亡国之君的妻妾自裁守节,却从无期待君主本人速速以身殉国的。大概皇帝之一身就是一国,守住自己的命,就是守住国祚。而且有忍辱偷生的理由——他还盼着回国呢!寄希望于已经登基的儿子赵构,把贴身的衣服与拭泪的手帕,都让忠心臣子冒死带回,只盼儿子能接他回去。

傻子才接他回去。

《燕山亭·北行见杏花》是一阕极写失国痛苦的词:

裁翦冰绡,轻叠数重,淡着胭脂匀注。新样靓妆,艳溢香融,羞杀蕊珠宫女。易得凋零,更多少、无情风雨。愁苦。闲院落凄凉,几番春暮。

凭寄离恨重重,这双燕,何曾会人言语。天遥地远,万水千山,知他故宫何处。怎不思量,除梦里、有时曾去。无据。和梦也、新来不做。

在这敌人的疆域,春天也依旧来了。春天来时,不问是非,不管不顾。杏花开得正如云如霞。可以想象,那样广阔的平原、骨骼强健的山体、亘古长存的泥土,被一些艳嫩的红所点染,越来越多,终至于浩浩****,会激起人们心中怎样的感情。江山万里,披襟当风,只觉满目山川中有个我,每一次呼吸,都共一茎草叶的起伏。是的,我们对一个国家的归属感,就是这样产生,并渐渐沉入血脉的。

对脚下国土的爱,是自然而然的,就如我们会自然地在春风吹起时,浑身起了酥麻的感觉。我们喜欢春天,不是因为别人告诉说春有多好,是因为,这一刻,我们真切地发现,春与我们同在。为此,我们想要雀跃,想要踏青,想要劳作,想要拜祭祖先,想要去找个心仪的人,好好地恋爱。

但对于徽宗赵佶,这一刻,他没有国土,所见皆是异域,只有杏花犹似故国。杏花娇艳,一如他曾拥有过的女人。故国宫殿里的女人们,淡着胭脂,新样靓妆,团团围绕在身边,他怜惜她们,这怜惜里带着拥有的自得。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千古帝王的迷梦,他也曾无例外地做过。

可恨碰到了无情风雨,现在的他,一看到花朵的盛开,就同时看见了它们的凋零。这是花的末路,是美貌少女的末路,更是他自己的末路。开与败、盛极与衰极,世间所有景物的必然规律,在眼前形成一片堪破之后的空无。

这是一个空洞的人世。他终于发现,风花雪月皆是骗局,世间所有言语,在真实的痛楚面前,都现出了苍白原形。

燕子并不懂得人的言语,从来不会替人传信到天之另一方。从前的恋人们,痴痴地对着南来北往的燕子,说着心里的话,是因为心里还有重逢的希望吧,总不肯相信,爱情就这样没了。

万水千山,不过是无情无欲的草木土石,拼接成不可穿行的死途。但眺望着的人们,总以为那山水间隐约路径,是人的脚步可及。断不能承认,人世间终有你走不过去的距离。长久怀念着的故国宫殿,也已经不存在了——这是早在那场大火烧起来的时候,就应该明白了的事情啊!

“知他故宫何处。”所以这一句,是冷笑着说出来的。“怎不思量,除梦里、有时曾去。无据。和梦也、新来不做。”原来是嘲笑自己,竟然还做过那样无凭无据的美梦。当一个人连梦都不再做了,便是现实彻底将他击倒的时刻。

人总是因为还有希望,有不能放弃的责任、挂念与欲望,才能确定自己为何要活着,否则难免自觉如行尸走肉。这个人,已经有了成为行尸走肉的觉悟。“我放弃。”他说。然后,一撒手,任由时间的洪流,将可悲的自己冲刷无踪。

这是赵佶写下的最后一首词,也可算是绝笔。是从哪一刻起,他终于知道,自己已经彻底失去为帝王的资格,失去了活下去的理由?

赵佶本来就不是一个有为帝王资格的人,还未即位时,宰相章惇便给他下了评语:“端王轻佻,不可以君天下!”

宋哲宗身后未留子嗣,皇帝人选,必须从哲宗的兄弟也就是宋神宗的儿子中挑选。时为端王的赵佶,并非嫡出,本无资格继承皇位。他也没做这个打算,只管做着个富贵太平王爷。“这浮浪子弟门风,帮闲之事,无一般不晓,无一般不会,更无般不爱。更兼琴棋书画,儒释道教,无所不通。踢球打弹,品竹调丝,吹弹歌舞,自不必说。”《水浒传》里对端王殿下的描写,可谓民间风评。

不巧碰上向太后垂帘。太后听政,本是赵家王朝在新帝年幼或皇位青黄不接时的传统,虽不是个个都如高皇后有“女中尧舜”的美名,多半还是识得大体、不肯胡来的。向太后本人也没什么不好,可她偏偏喜欢庶出的端王,说他天天都来请安,是孝顺老实的好孩子。于是,她不顾群臣反对,以各种理由,否决其他顺理成章的人选,把庶子端王推上宝座。至少,他的乖巧,和那些风雅的小爱好,看上去,对朝政是那么的无害。而“无害”二字,在看够宫廷争斗的老妇眼里,在王朝周转有序的官僚体制下,已足够成就一个太平皇帝。

赵佶即位之后,像很多突然担负大任的人那样,他喜出望外,又踌躇满志,一心要做出番杰出事业,上可对列祖列宗,下可让不服气的臣子们闭嘴。他觉得他有这个条件,因为接到手中的,是一个《清明上河图》所示的盛世,四海升平,所不足者,唯一位君主的丰功伟绩耳。

干什么好呢?他想了想,决定要收复燕云十六州,将这个在太祖时代就成为大宋憾事的任务完成。时代也给了他机会,给他送来了一帮气味相投的无赖与蠢材。于是,大家想出了一个投机取巧的主意:联金灭辽。

这一年,宋金“海上之盟”达成,金国与北宋分两路夹击辽国,灭辽后,燕云归宋,宋把以前每年给辽的岁币转给金国。燕云之地是中原与北方胡骑间的屏障与缓冲,被辽占了后,边境的和平靠“澶渊之盟”维系。现在单方面毁约,既不光彩,风险又高。赵佶哪管这些,想到能建立太祖太宗都未成的伟业,顿感光彩无限,浑身都是干劲。

但是,赵佶先生一觉醒来听说辽国已经知道了宋金的勾当,吓得心脏怦怦跳,生怕被报复。他头一缩,不仅不支援金国的军事行动,还把金的使者扣留起来,打算着万一金国失利,掉过脸来推卸责任。好像小孩子恶作剧被抓,便摆出此事与我无关的无辜相。不料,新兴的金国,一举摧毁了已经处于没落中的辽国军队主力。这时候,赵佶来精神了,赶紧派兵浩**前行,要去坐收渔翁之利——他想得真美!

派出的军队由童贯、蔡攸率领,两次被辽打得大败而归。宋朝武备久疏,领军又是有名的笨蛋,才知道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辽国是虎落平阳了,打不过东北密林中扑出来的骁骑,打你们还不是小菜一碟?何况困兽犹斗,国家生死存亡关头,还要被你们这些年年进贡的家伙翻脸揩油,是可忍,孰不可忍!

宋军被打得落花流水,金军势如破竹,两相对比,好生难堪。但赵佶要知道难堪,就不是赵佶了。一干人等沾沾自喜,事情结束,高高兴兴来分胜利果实。金国早已不把不中用的北宋看在眼里,厉声追问:“为何当初约好了你们又背信弃义?”好说歹说,岁币不算,每年又另加一百万贯的租税,算作北宋赔礼道歉的钱。金国这才留下燕云的几座空城,带着金帛、人口扬长而去。

赵佶君臣欢呼胜利,刻碑以纪念“收复燕云”的不世功绩,大赦天下,封官晋爵,顺手又多收了几道劳民伤财的“花石纲”,以志庆贺。

两年后,金军有备而来,大举入侵,如入无人之地。眼看兵近中州,赵佶的脑袋中灵光一闪,把皇位传给儿子,带着几个宠臣,拔腿向南,逃走了。儿子也生气了,又派人把“太上皇”硬接回京城。于是,父子双双沦为臣虏。

赵佶天资灵秀,实在万万人之上。他擅长王朝所有的风雅之道,他的书画作品是传世瑰宝。他在位之时,还设立书画院,亲临教导。他闻得到雪从梅花瓣上跌落时的清香,他听得懂风从雀羽抖动中传来的信息,他甚至知道孔雀上台阶先抬的是哪只腿……他是宋代文明发展到高峰时的一颗璀璨结晶,但他又亲手将这文明送到了异族铁蹄之下。

废柴男也有他的骄傲

传说,赵佶出生时,他老爸神宗皇帝曾梦见李后主来谒,然后就有了这个倒霉孩子。

南唐后主李煜,文艺才华横溢,一代词宗,死于宋王朝初兴的卧榻之下,被灌下毒药“牵机”,头足相碰,浑身抽搐,死状极惨。怨灵不散,终于找了个机会,托生来断送大宋江山……这是中国人非常相信的“因果报应”。

五代十国,二百多年的大乱斗正在收尾阶段,曾经割据过的政权,只待强有力者来为其一个个谢幕。南唐占据长江之险,经济富庶,文化水平高,“儒衣书服盛于南唐”,来源于初代烈祖皇帝的息兵安民政策,这点和后来的宋比较像。军事几番失利后,便绝了逐鹿中原的念头,拿钱买平安,每年向柴荣的后周缴纳高额贡奉,导致财政空虚,只好向国内征收重赋,以至于后主时期出现奇事:鹅生双子、柳树结絮都要课税。

外忧内患,到中宗李璟,焦头烂额的一堆烂摊子,要接手的话,也轮不到以诗书琴棋自娱、谈情说爱度日的次子李煜。大家都知道他是政治废柴,也就无视,只管轰轰烈烈地为皇位内斗起来。世事就是这样奇妙,李煜的哥哥李弘冀,努力把亲叔叔干掉后,自己也生病死了。

“从嘉德轻志懦,又酷信释氏,非人主才。从善果敢凝重,宜为嗣。”大臣钟谟劝谏。但李璟或许被弟弟与儿子的同归于尽所刺激,害怕再生枝节,坚决地按“嫡长子”的继承顺位,把李煜立为太子。

跟赵佶相比,李煜对自己当皇帝的才能,是很有自知之明的。刚即位,他就战战兢兢给宋太祖写信:“臣本于诸子,实愧非才。自出胶庠,心疏利禄。被父兄之荫育,乐日月以优游。”表明臣服之心,说他们绝对会老老实实,请宋太祖放心。话都说到这份上了,赵匡胤灭南平,灭南汉,灭后蜀,一路秋风扫落叶。但招降书递来时,他却又硬气了,一边托词推诿,一边偷偷地备战。结果,被勃然大怒的赵匡胤大兵压境痛揍之。

赵匡胤也不是野蛮人,对被自己抢了皇位的后周柴家,对主动投降的吴越钱家,都还算善待。李煜如果识相,本来大可不必闹到屈辱不堪,肉袒出降。

“非人主才。”人人都这样说。可是,坐在宫殿深处高高宝座上看不清面目的那个偶像,也并非泥塑木雕,人人不抱希望的废柴男,他也有自己的骄傲与任性。

生在深宫之中,长于妇人之手,不谙外务的人,往往会有这样的骄傲与任性。后蜀的花蕊夫人,身为俘虏,竟对宋太祖说:“君王城上竖降旗,妾在深宫那得知。十四万人齐解甲,更无一个是男儿!”宋太祖倒很欣赏她,可皇帝的弟弟赵光义,就对这种亡国人士的牢骚非常厌恶,找个机会把花蕊夫人杀掉了。

李后主之死也是因为“口祸”。据说是七夕夜,自己生日这天,他让歌伎彻夜奏歌《虞美人》:

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

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词论家周济说后主的词,是“粗头乱服,不掩国色”。粗头乱服,指这些不经雕琢修饰的句子,一句句从心应口,质朴自然。不掩国色,则是这质朴文字所带来的惊心动魄的审美体验。

那是生命无常,与时空永恒,所形成的轮回与碰撞之美。我们所面对的宇宙,无情而又运转无穷,年年岁岁的花开花谢、月升月落,永不停息的交响华章,其中的人,生命却短促如斯。多少诗人都在发出悲叹。唐代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用足了三十六句古诗行,只为述说“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的悲怆。

但这都没有李煜这开篇袭来的寥寥十余字,来得沉痛。“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请噙在口中,默默念诵,渐渐感觉那无奈,那酸楚,把整个人沉入一片彻骨的寒冷中。

春花秋月,优美又永恒的生之意象,与人们追怀的情感撞击生发,破空而来;把读者的眼神,带向浩茫无垠的苍穹,询问着人类生命的终极意义。然后,才是他个人的悲戚——关于永远不能回去的故国。

同样写对故宫的思念、失国的痛苦,李煜的这一首与赵佶的给人的感觉相差竟是如此之大。对赵佶,你看到的是一个亡国之君的悲剧,他在杏花春雨里无声地呼号他的绝望。对后主,你也会由衷同情那个月光下单薄寥落的身影,但是,一转眼间,你会把他忘掉。凝望亘古一轮圆月,你想到的,是自己的命运,自己的人生种种,失去的朱颜,恸哭过的离别……

这就是词之“感发”,它超越了自身的际遇,直指普世的情与理,唤起通感与共识,从一己之悲,踏入人世间共有的苍凉。

文化的传承亦类似如此,于悄然感应中融入血脉。那些句子,平时根本不在意,却在某些未曾预料的时刻,涌上心头,一句一句地敲击着你,让你有了宿命般的领悟。

“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苦苦追寻的答案,就这样汹涌而来,把人的心灵冲向了茫茫海洋漂泊。

赵光义是个识货的人,他权诈、多疑,听到这首词,立刻就发现了作者内心的沉痛,绝非虚头爵位、苟且偷生的日子可以抵消与压制。作者的哀愁,如此急切而理直气壮,如果连自己在尔虞我诈中闯过来的铁石心肠,都被这呼啸的深情震动,南唐的旧臣遗民们,传唱时又是什么感受?

面对着绝不会咸鱼翻身的李煜,赵光义还是感觉受到了冒犯和威胁。李煜又一直不识相,每天哭哭啼啼,借诗词发牢骚也就罢了,竟然还敢对奉旨前来看望的旧臣,说出大逆不道的话来。

“错杀潘佑、李平。悔之不已!”在长久的沉默后,李煜说。潘佑、李平,当年因几次三番向后主谏言国势危急,死在狱中。群情汹汹,欲置二人于死地的宠臣中,就有眼前这位徐铉。徐铉回去后如实上报,宋太宗杀心顿起。

我不觉得李煜这句话是特意说给徐铉听,怪罪臣子们欺君误国的。他甚至也未必相信,不错杀好人,亡国的悲剧就不会发生。他只是,日日夜夜地被往事纠缠。曾雾里看花的人与事,在一次次回想中,恢复了本来面目,让他又惊讶又惭悔。他本来就怕杀人,当时听见那死讯,心里已经隐隐不安,但还能用大义安慰自己。现在,死者饱含冤屈的眼……他只想拼命地说“对不起!”,却再也不可能被听见了。

那么,只好对眼前来看望他的故人说了。可他忘了,故人已是新朝之臣。他忘了,故人才是最应该防范的人。他根本就想不到那么多,否则不会一见之下,就抱住对方痛哭,像见了亲人。

南北朝时,陈朝末代皇帝陈叔宝,兵临城下时带着妃子躲到井里。投降后,他又厚着脸皮索要官职,好像当官比当皇帝还光荣,每天喝酒作乐,灌得人事不省。连皇帝都叹息:“陈叔宝全无心肝。”

无论是否真的没心肝,这样都不失为保命之道。李煜如果能学习陈叔宝,倒也好过了。但他不能,老天给了他一颗过于敏锐而善感的心,他即使什么都不想做,心灵仍然在催促着他,把他推向痛苦之地。

他的故国,我们的江山

为帝王的资质,赵佶直到死,才不再自我欺骗。而李煜,从来就没有自信过。他一即位,政事就委托给大臣。自己吃斋念佛,大力推广佛教,恨不得全国人民都当尼姑和尚,等菩萨许大家一个光明未来。后来,他连军国大事都以佛事为凭,直到城破,还在听和尚念经。

他的佞佛,更像在宗教中逃避。念诵的经文、许下的心愿,自己也未必相信,聊表心意,聊以**而已。就像一个美梦,明知是空,还沉溺到底。

李煜太喜欢做梦。梦当然是很好的东西,不能实现的理想在梦中成真,远离的人在梦中重逢,梦中有华胥之国,一切都完满美好。有梦的人生,就还有着希望。但是,物极必反,梦做得太多的人生,犹如手执一面风月宝鉴,正面是欢愉,翻过来,就是绝望。

浪淘沙令

帘外雨潺潺,春意阑珊。罗衾不耐五更寒。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

独自莫凭栏,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

这阕《浪淘沙令》,是他一生中最后一首词。仍然是故国之思、亡国者的悲鸣,却写得大气如虹。

多矛盾啊,细看里面的情感,又是哀愁而软弱的。寒冷萧条的雨夜里,一个人突然醒来,五更,现在的凌晨三到五点吧,一夜之中最黑也最冷的时候。醒在这时真不是好事,被子里积蓄的暖气都快泄光了。蜷缩着,听着窗外雨声,回味刚才那个快乐的梦境,和现实真是两个天地。真想永远睡下去,永远在梦里不必醒来。

后主做什么事都沉溺。读书如此,恋爱如此,信佛如此……除了政治。一来没兴趣,二来政治的复杂多变,不是他那简单的头脑、直率的心所能胜任的。对于人生,他始终是深宫中长不大的小孩,喜欢就贪婪地握住,酒宴从今天开到明天,音乐永远不停。他悲伤起来也不能自控,日日以泪洗面,何况,只是任性地做梦?

可是别忘了,一语道破皇帝没穿衣服的,也就是孩子。孩子的眼,往往比大人更容易看见真实。《人间词话》里说:“词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故生于深宫之中,长于妇人之手,是后主为人君所短处,亦即为词人所长处。”作为词人,他天生直感鲜明,并不需要阅历与经验来指引。他只要轻轻一纵,就到达最阔而深的所在。

实在没有办法排遣自己,于是倚栏而望。宋词中最常见意象之一,便是“倚栏”。从时代情感来说,那是种对人生意义的认真探索;从词艺上来说,是由作者的自我向外物延伸生发的凭介。每个人都在倚栏、凭栏,每个人看到的东西是一样的吗?李煜开口,有王气升腾,“无限江山”,这四个字,郁郁又蛮阔,吐出胸腔里沉积的爱与思念。

要将人淹没的情感之潮,只从雨夜里那一缕幽怨之音而兴发。于读者的感受,就好像,一个人自怜自怨着,拉开卧室沉闷的窗,忽然发现,自己正处在天与地的中心。上有苍茫之飘风,下有奔腾之怒海,只觉天地之大,何去何从,不知不觉,肝肠断绝。后主的词就有这种力量。

他的故国,就是我们所有人的江山万里,热爱的所在,想念着的人。他的“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就是我们所有人终会面对的丧失与对这丧失的悼词。所以后主的词,几乎是不能解的,只有去读,然后,等时间来告诉你,你少年时信口读过的,竟是些什么。

宋太宗憎恨李煜,却不光明正大下手,让弟弟赵廷美去送毒药。那么文雅好洁的人,滚倒尘埃,蠕虫般挣扎死去。死后,被赠太师头衔,追封吴王,太宗特诏,辍朝三日,并以王礼厚葬于北邙山。

江南之地,他的故国,听说李煜之死,人们躲入门后巷尾,斋素痛哭,遥祭这个昏庸的君王。一来,遗民心绪;二来,李后主在位时好生戒杀,性格宽厚,“威令不素著”,连臣子们都不太把他放在眼里,反倒在民间有个好声名。

人是很容易被剥夺尊严,变成似人非人之物的。肉身是太脆弱而卑贱的存在,一旦不幸到来:病痛、死亡、囚禁、贫穷……都足以使人沦落到屈辱和肮脏中。泥土里全身抽搐,像虫子一样死去的李煜,他心爱的小周后,那娇憨艳丽的少女,也在不久后香消玉殒……

满眼的血污和脏,翻滚着、呼号着,已经不复为人,不配为人了。你悲哀地移开视线,却看见了从天空射下来的光。白色的光越来越强烈,笼罩地下的那“人”,在温柔与宁静中,让他得以重生,那么健康,那么自然,那么幸福。

这是救赎的过程。救赎并非来自上天,或顶礼膜拜的某尊雕像。来自什么呢?我知道,对于李煜,是他笔下永世流传的诗歌,是遥远的故国里人们压抑住的一声痛哭。

只要世间有一个人,因他的一首词而审视这尘世的美与无常,他就得到了救赎;只要世间有一个人为他哭泣,他就重新获得了为人的资格。

王国维对后主之词评价极高,说道:“一切文学,余爱以血书者。”是,李煜的词,凝聚了普天下被苍天播弄、苦苦挣扎着的人的血泪。他很不幸,有了那一颗赤子心、一支深情笔,只好身不由己,不知不觉中为人类承担起向上天诉说与质问的责任。

强大的、理智的、擅长自控的人,承担不了这种责任,他们有更现世化的任务。李煜恰恰相反,他如此弱,如此没用,境遇如此悲惨,才正造就了一个独特的他。人们说兵家不幸诗家幸,而李煜的不幸,又正是后代读者的幸运。

他早早失掉了一个帝国,他匍匐在尘埃里。可是我们知道,他是千古词坛“南面王”,他当之无愧可为词人中的王者,代表人类这种卑微生灵,向造物主寻求生命的究极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