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查子
去年元夜时,花市灯如昼。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
今年元夜时,月与灯依旧。不见去年人,泪湿春衫袖。
这首小词的作者,是欧阳修还是朱淑真?至今莫衷一是。明代杨慎说是朱淑真,清代纪晓岚编《四库提要》,就力辩其诬,认为一位著名女词人,不可能写出这种东西,因为有污名节。
个人认为,这首词更接近于朱淑真的风格,清新,平白,直抒胸臆,有着小女子天然的风情与痴诚。
它说的是一个发生在元夜灯节的故事。元宵节是两宋最重要的节日之一。每到此时,城乡欢腾,不论男女老少,都兴兴头头上街来看花灯,兼且看人。于是男女相会,生出许多的事来。江南春来早,当奇巧争艳的花灯把街巷占满时,柳树都已经抽条泛绿了。眼看千条万条要随春风摆动,有个平凡的她,站在树下等待。
去年的元夜,月光和灯光各占住天上、人间,她和情人相约见面。见到了没有呢?当然。今年的元夜,一切依旧,却见不到去年那个人了。只剩下她站在这里,默默哭泣。
那个人去哪里了?在今天读来,根本不用解释,恋爱可不就是这样,天下大势,分分合合,谁离开谁不能活?满街的情歌,早把人唱腻了,无感了。可在古代,唱这样一首小情歌,却是关乎名节的大事。很明显,词中所现,既非明媒正娶的夫妻之谊,又非青楼迎来送往,上下不靠,尴尴尬尬,恰是一个良家女子的秘会私约。用朱熹的话来说,就是“**奔不才之流”。
朱淑真乃一民间小女子,历史上留下的痕迹很少。经后人努力,鳞鳞爪爪拼凑起来,她约莫是南宋早期的人,家住钱塘,出身官宦人家;从小受过良好教育,琴棋书画皆通,尤其文才出众。不幸的是,都说嫁人是女人的第二次投胎,她的第二次胎没投好,嫁了个很不满意的老公,抑郁而终。死后,她的诗稿都被父母一把火烧掉,大哭道:“都是这劳什子害了我的女儿!”
然而,朱淑真若是不识字的村妇,便能打包票百分之百对这指派的丈夫满意吗?乡野间忍无可忍,谋杀亲夫的案子太多了。要知道,文艺人生并不似理想中浪漫,烟火生活也没有表面那般安详。“做人莫做妇人身,百年苦乐由他人”,妇人命运,在漫长男尊女卑的时代里,不过如此。有人默默领受,至死不知苦楚从何而来;有人却要刨根问底,声声喊痛喊冤。朱淑真便是后面那一种。
她擅文艺,文艺让她更清楚地看到了自己为妇人身的处境,无法忍受,要长歌当哭。这才是文艺于朱淑真的作用,否则,也只能像庭院中那么多郁郁而终的女人,无声地消散在男性书写的历史里。
朱淑真打小聪明伶俐,因此父母对其百般疼爱,任她在家翻箱倒柜地看书,摆弄字画,学了些精致的淘气,养出女孩少有的自信和活泼来。
忆秦娥
弯弯曲。新年新月钩寒玉。钩寒玉。凤鞋儿小,翠眉儿蹙。
闹蛾雪柳添妆束。烛龙火树争驰逐。争驰逐。元宵三五,不如初六。
还是元宵节,少女时代的朱淑真俏皮,爱热闹,明明才初六,不到十五的正日子,便打扮得时尚漂亮,忙忙地赶到街上看灯去了。天上一轮小小新月,地下小小姑娘穿着新做的凤鞋,皱着小小的眉头。她为什么不高兴?是鞋子赶制得不合脚,还是另有原因?
似乎全城的女子都出动了,正月灯会,是闺阁中人名正言顺出来放风的好时光,要看灯看人,还要被人看,都往最美里装扮自己。在这片火树银花之下,一切都那么兴兴头头的,虽然只是初六,简直比十五还要开心呢!
这首词,意境跳**,纯是女孩口吻,有旁人难猜的小心事在内里流转。你在旁边看着,不知道她乍喜乍忧,时笑时颦,到底是个啥意思。她就是不明说,要很好很好的闺密,才能听到她兴奋又遮遮掩掩的吐露:是要在灯会上,去跟一个人会面啊!那个人……反正就是好!
家长对女儿太宠溺,一时没看管到,让她还未出阁,便在仕女如云的钱塘,看上了一个冤家。具体身份不清楚,能让心高的朱淑真看得上眼,至少是读书人,具备些才华。今夕何夕,在此邂逅,双目相视动了心,便像被磁铁吸着,不自觉地走到一处,再也分解不开。
这是早春的事,还在初遇的惊喜中。到了夏天,这对儿的感情也和天气一样升温了。
清平乐
恼烟撩露,留我须臾住。携手藕花湖上路,一霎黄梅细雨。
娇痴不怕人猜,和衣睡倒人怀。最是分携时候,归来懒傍妆台。
朱淑真生活的年代,礼教大防还不如后世严密。翻开话本小说,太多热烈的城市青年恋爱故事,朱淑真只是其中一个。但她张扬得很,做过了还要写词以记之。但话又说回来,那样满心满眼的甜蜜,遇此良人的欢喜,如果我有本事说出来,写下来,唱出来,为什么不?
幸福的人有一个讨厌又可爱的毛病:想要全世界都知道她的幸福,知道她在爱着,即使不能真的对人说去,遇到一朵花开,几只雀儿来,或者只是风把一片树叶吹到眼前,她也要捧在手里,弯着嘴角悄悄对它诉说一番。何况朱淑真擅写、擅画、擅填词调筝。你怎么能让她不说?后世的卫道士封不住她的嘴,只好痛骂,然而这骂声与她又能再有什么关系?
在恋爱中,除了那个人,世上的一切,她都无视了。她去赴约,连湖上的烟雨轻露,都令她打心眼里嫌烦,阻碍了她不能快快赶到。见了面,在荷花丛中携手漫游,走走停停,忽然一阵黄梅雨驱散游人,四盼无人,她一下子就睡到他怀里了——“娇痴”两个字用得真好,是又天真,又妩媚,又情不能自已,还有点狡黠的小性儿。你要是有过经验,一下就会心了。她轻巧的身子靠过来,嘴里还要娇滴滴抱怨着:腿走疼了啊,感觉好累啊!于是你整颗心都软了,化不开了。
时间恨短,又要告别了,依依不舍放开手的情状且不说,只是回来后,这姑娘怎么好像被雨淋病了,淋呆了?浑身无力,魂不守舍,什么事都懒得做。《西厢记》里的句子说得好,正是:“每日价情思睡昏昏。”
时间走得好快,转眼一年过去了,又是一年,春夏秋冬,她没能嫁给他。什么原因?也许他走了,奔前程去了,也许他另娶了妻,也许双方父母不同意,总之,欢乐只剩下了回忆。她写了好多首词诉说相思,然后,就遵从家里的安排,嫁给了另一个男人。
谒金门·春半
春已半,触目此情无限。十二阑干闲倚遍,愁来天不管。
好是风和日暖,输与莺莺燕燕。满院落花帘不卷,断肠芳草远。
朱淑真的词,最最当得“清丽”二字,恰像天然花枝,逢了时节,纵横皆有情,开谢都有心。明代张岱在《陶庵梦忆》中形容一个为情而死的女伶,“孤意在眉,深情在睫”,用在朱淑真身上也很贴切。她写这离愁,融融泄泄地汇在一片春色里,充斥在天地间,摇飏无主。这不合蕴藉雍容的词格要求,不符合“哀而不怨,怨而不伤”的中庸之美,自管自地一路哀伤下去,直到断了人肠。
朱淑真谈恋爱,快乐的时候不保留,悲伤时也不自持,是吊罐里的清水,轻轻一晃便要泼洒出去,没有琼浆玉液贵重,有的只是可见底的清澈。这样的爱掉进生活的干旱里,只有一条路可走,就是耗尽自己,委地无存。
她嫁的那个男人,并非如传说中那样是个伧俗之辈。疼爱女儿的父母,并没有门不当户不对地把女儿丢出去。从淑真的诗文中看来,那也是个读书人,做过官,有段时间还曾带她赴任。她埋藏了过去,努力地做个好妻子。婚后也有过短暂甜蜜,据说,那首著名的《圈儿词》就是她写给丈夫的。
相思欲寄无从寄,画个圈儿替。话在圈儿外,心在圈儿里。单圈儿是我,双圈儿是你。你心中有我,我心中有你。月缺了会圆,月圆了会缺。整圆儿是团圆,半圈儿是别离。我密密加圈,你须密密知侬意。还有那说不尽的相思,把一路圈儿圈到底。
她寄给丈夫一封信,无一字,只从头到尾密密地画了许多圈圈。丈夫不解,东翻西看,好容易又找出另一张纸来,精美的小楷写着这精致的情话儿。
可惜,婚姻并非有心经营就必然美满。时间一长,两人之间的种种志趣不投还是暴露出来,具体怎样也不好说了,反正是他渐渐冷落了她,把她孤零零扔在家里,自去快活应酬,还娶了小妾。这事情在一妻多妾的时代,本也正常,多少女人也就守个大婆的名分,半世孤凄地过了,熬到老头子一死,沾着儿子的光,家业还是自己的。朱淑真就不行,受不了这个气,又不爱又不相知的日子怎么过?一拍两散算了。
挣扎了若干年,朱淑真自请仳离,回娘家去了。父母劝又不听,打又下不得手,只得依旧把这位姑奶奶养在家中。只是已不复当年的爱笑、爱跑、爱闹了,她变得十分沉静。
蝶恋花·送春
楼外垂杨千万缕。欲系青春,少住春还去。犹自风前飘柳絮,随春且看归何处。
绿满山川闻杜宇。便做无情,莫也愁人苦。把酒送春春不语,黄昏却下潇潇雨。
朱淑真是个对季节变换极其敏感的人,春夏秋冬,自然界的种种变动,都落在她眼里,为她起伏的情绪推波助澜。王国维说词分“有我”“无我”之境,朱淑真的大部分词里,都有个“我”,与外物相呼相应。春天的花开、秋天的微风以及冬天的落阳,在别人那里,走就走过去了;在她,却是生命中至深的体验。
四季中,她最爱的肯定是春天,春天最有生机,桃花和柳叶,该妩媚的,该风流的,谁也挡不住。春风吹过,有种带着酒意的纵容……和朱淑真的本性多么贴近,而春天终要消逝,她在岁月中也终于失去了飞扬的青春眉眼,变成了神色凝重的妇人。
她想知道,自己这一生,也就当真如那风前柳絮,没个归宿了吗?她听着满山的杜鹃啼声,一声声都替她泣着血。直到黄昏时分,她举起杯中酒,送别这个春天,春天却也无语。雨潇潇地下了。
所有景物都在为她说话,与她共叹共愁。把词写成这样,简直是种自恋了,可一点都不招人厌。这自恋中,有种风流倜傥的率真。还有这首著名的怨词:
减字木兰花·春怨
独行独坐,独唱独酬还独卧。伫立伤神,无奈轻寒著摸人。
此情谁见,泪洗残妆无一半。愁病相仍,剔尽寒灯梦不成。
活脱脱一个长夜无眠的凄清妇人,不知怎么就把日子过到这般惨淡境地,真是难以承受的孤单。让后人看了,暗生同情心,想,她的一生,是多么不幸福啊!
但我并不想替朱淑真叹息。她是曹雪芹笔下说的那种人,秉天地清明灵秀之气所生,“其聪俊灵秀之气,则在万万人之上;其乖僻邪谬不近人情之态,又在万万人之下。若生于公侯富贵之家,则为情痴情种;若生于诗书清贫之族,则为逸士高人;纵再偶生于薄祚寒门,断不能为走卒健仆,甘遭庸人驱制驾驭,必为奇优名倡”。
她为至情至性而生,注定不能适应庸常的人生。“似这般花花草草由人恋,生生死死随人愿。”她伤心断肠,但你不能指望她真的幡然悔悟,她选择了这样的路,就至死方休地走下去,像穿上红舞鞋的舞者,不耗尽最后一丝生命,断不能停止美妙的舞姿。
“土花能白又能红,晚节犹能爱此工。宁可抱香枝上老,不随黄叶舞秋风。”和丈夫离异后,她写下这样的诗表达心志。完全是副理直气壮、死不悔改的德性——我就算孤独一辈子,也不要做那种任生活摆布的人。因为,我有我历劫犹存的香气。
她又不是浪漫天真到不懂人生残酷、爱情无常。在另一首写于元宵灯节的诗里,她这样说:“新欢入手愁忙里,旧事惊心忆梦中。但愿暂成人缱绻,不妨常任月朦胧。”得承认,关于朱淑真的感情生活,我们知道的太少了。这里新欢旧爱的故事,已经不能追寻到具体。可她的心意是明明白白的:当爱情来到时,我要认真地抓住它,哪怕暂时的也好,终成梦幻泡影也好,那结局,交给岁月去处理。
她的人生,也许比我们想象的要幸福。
因为,她这一生的风流俊秀,经历过沉醉与痴迷、挫折与惨淡,沉淀下“虽千万人而吾往矣”的莫大魄力。她的词集叫《断肠集》,如你能明白断肠滋味,你必曾体验过深沉的快乐……而我们大多数人,只能对着生命这一袭爬满虱子的长袍,忍受着,一天天挨下去,偶尔弯腰驼背地叹一声:“心之忧矣,如匪浣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