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人都是有怀旧癖的人。姜白石是,吴文英也是。在越来越寂寞的江湖里,怀念可能是唯一的温暖。即使痛苦,但无论多么深的痛苦里,总有那么一丝甜蜜,这也是诗歌在人心里的源头。
不知道吴文英一辈子有过多少情人,对于漂泊着的人,用些过路的爱情作为慰藉,再自然不过了。对象也多是漂萍样的女人,彼此的关系是温暖的,却也不牢固。我的意思是,如果他们和她们,风流成性,朝三暮四,那也无可厚非。但吴文英的恋爱史,似乎并不丰富多彩,至少从词集里看去,很简单,也很倒霉。
年少时喜欢过的女孩,掉进水里淹死了。成年后受到的打击更大:在苏州娶一妾,丢下他走掉了;杭州的爱人,早早地病死了……总之都是些伤心的历史,被他絮絮叨叨,无主题变奏地、散漫地说,想起来就说一下,变成了习惯。到了最后,你也不知道他是真情种,情种中的祥林嫂,还是说只是谨遵骚人的传统:用男女之情来表白人生,香草美人,别有用心。
其实怎样都好。所谓解读,总是建立在个人视角上。不论研究者们如何诠释,我更愿意把情诗就当情诗来看。最喜欢吴文英的,倒非句子多哀艳,怨怅多精致,却是些不经意间闪回的片段,心中柔和一触,一下子就贴近了,确切地知道,这一刻,他是真诚的。
无外乎这些:那年她穿的裙子色泽真好,那个春天她手上的香气,她喝酒的样子,她在灯下一侧身,她看见花开时有点惆怅,等等。怀念某个人,就是这样子的,无数的碎片,堆积成似真还幻的身影,好像触手可及,又不能真的伸出手去,一碰就碎了。
人生真是没意思,十分钟,就永失我爱。年华老去,死了,不再了,才会这样热爱回忆,在怀念中,把时间收束成可以握在掌心的珍珠,长夜将尽,一粒粒细数,照亮了终归要朽于尘土的眼。
吴文英的词,就有这样满捧珠光、密密莹莹的感觉,是思绪的绵延与文体的精绝共同构织出的华美。
莺啼序
残寒正欺病酒,掩沈香绣户。燕来晚、飞入西城,似说春事迟暮。画船载、清明过却,晴烟冉冉吴宫树。念羁情、游**随风,化为轻絮。
十载西湖,傍柳系马,趁娇尘软雾。溯红渐、招入仙溪,锦儿偷寄幽素。倚银屏、春宽梦窄,断红湿、歌纨金缕。暝堤空,轻把斜阳,总还鸥鹭。
幽兰旋老,杜若还生,水乡尚寄旅。别后访、六桥无信,事往花委,瘗玉埋香,几番风雨。长波妒盼,遥山羞黛,渔灯分影春江宿。记当时、短楫桃根渡。青楼仿佛,临分败壁题诗,泪墨惨淡尘土。
危亭望极,草色天涯,叹鬓侵半苎。暗点检、离痕欢唾,尚染鲛绡,亸凤迷归,破鸾慵舞。殷勤待写,书中长恨,蓝霞辽海沈过雁。漫相思、弹入哀筝柱。伤心千里江南,怨曲重招,断魂在否?
长篇大论,就算作为长调,也未免离谱了点。吴文英的自度曲,简直太炫才了!词贵含蓄蕴藉,铺陈排比则损韵味,容易变得拖沓,或离题万里。故长调极难驾驭。类似于写长篇小说,让创作变成了力气活,写的人、看的人都耗真气。
但吴文英要在乎长短,也不是那个布衣干谒权贵的人了。他的人生,总有种低调的恃才。一辈子奔走潦倒,得不到世俗意义上的“成功”,却又能安之若素的人,往往暗藏着这样隐秘不宣的骄傲。因为他们知道,在另外的层面上,自己获得生命的馈赠远远多过他人。比如,这一阕风华无限、只有自己才能谱写的词。
不,制作这样的长调,又可能是因为,非如此不足以写尽平生恨事?这样想也是有道理的吧!在过往的岁月中,他用长短各种词牌,说了很多很多,但总是觉得,还不够,远远不够……
回忆越牵越长,扯到缠夹,用蝇头小楷也要写满一纸了。
他在杭州住了十年,重来,物是人非事事休,只有燕子还在,虽然今年飞来得晚,好歹还是赶在春暮时来了。自己呢,正害着酒病,也懒得出门。宋词里说到病酒不起,其实多是借口——你以为他们真是头痛,呕吐,怕冷怕得不想起床?情商不要太低啊!
吴文英不想出门,是因为他用不着。十载西湖,这城里哪处风景是他未见过的?哪条街巷是他未曾走到的?闭着眼睛,也知道那艘艘画船,是怎样地满载春色来,又送春色于流水。
旧地重游,怕的是触景生情。更可怕的是,你换了住处,关上了门,闭上了眼睛,往事仍然纷至沓来。在第一段舒缓的序曲过后,接下来繁管急弦,跃入正题,一个个画面,连贯成一段完整的爱情电影,在脑中播放。
其实也没什么新鲜情节。书生河畔系马,侍儿偷递素笺,然后两情相悦,双宿双飞。只是好景不长,他为了生活必须离开。回来后,她已经去世。站在湖畔,他再想起她的眉眼,想起共同游历的过往。分手时写在墙上的诗,墨迹模糊在尘土里。
故地重游,痛苦在回忆中再次占领人的心,时空交错,似真似幻,所思茫茫,只觉平生恨事,写无处写,寄无处寄,就算能写就这一首长词,又怎么能招回她远逝的魂灵?
这阕《莺啼序》最突出的特点是时空自然切换。有宋词人中,没有谁能像吴文英这样思维跳跃,不顾他人感受,只沉浸在个人意识的闪回里。他甚至很少像常规那样,在词意的承接处使用领字或虚字,以作为叙事或情感的起承转合。他就是硬生生地直接跳入下一个场景。一个个画面,穿插,切换,有时候还倒回来,很意识流,很先锋。
所以吴文英的词,如果耐心不足,会觉得晦涩难耐,也就错过了他每个片段里的深情幽恨。张炎不喜欢梦窗词,嫌“质实”,运转不灵。但况周颐就喜欢,说是“重、拙、大”。《蕙风词话》中说:“重者,沈著之谓。在气格,不在字句,于梦窗词庶几见之。”
准确地说,吴文英的好处,在于“潜气内转”。所以他的质实,是有力量、寄意深厚的“实”。
杰出的诗人,都来源于天性。吴文英也是天生就该往这条路上走的,只是走得跟其他人不同。对于外物,那些生命中的刹那时光,瞬间闪现过的风景、人事、声音、气味、光影……他有着普鲁斯特式的敏感。一朵花开是一道无声惊雷,指尖一触,便有闪电,在平凡的生活中烙下灼痕。当天气适宜的时候,所有潜在意识深处的伤痕,便被词语一一还原。所谓的七宝楼台,原来是镇着怨灵的塔,一处封藏着烈火的业境,自我困守其中。
是的,伤痕。我们都知生离死别是伤,实际上,欢爱同样是伤,美,也是伤。最欢愉的时光,都带着丝丝痛楚,带有宿命的丧失感。这就是词中他所说的——“春宽梦窄”,有多美就有多梦幻,有多梦幻就有多短暂。有花堪折直须折,在爱人的歌声里,我们要动用眼耳口舌身意,将一切收束入怀。
并非吴文英运气有多坏,一恋爱就是悲剧,而是对于吴文英这种人,悲伤与生俱来。对生命有多热爱,对爱人有多眷恋,这痛楚就潜伏得有多深。有一天,它们终于从心灵最幽深处泄出,无所遁形于日光下。于是,那些柔软锦丽的句子,就像当年自己亲手扔出的一块块石头,穿越时空,砸到自己的脚。
还有何轻逸可言?你被往事击中,拖着受伤的腿走路。你像一颗钉子,被岁月牢牢钉在地面上,再也飞不起来,而你,也从来没梦想过要飞翔。剩下什么呢?且来填词。
如果没有专注于写词,吴文英只是历史中不留名姓的一粒尘。《宋史》无传,生平无书面记录。可供揣测者,只是时人书简中片言只语,以及本人诗词里透露的蛛丝马迹,后世研究者做谜题,足足可以做一生。
现在所能知道的:浙江宁波人,本姓翁,过继给吴氏。一生未第,游幕为生。曾在浙东安抚使吴潜及嗣荣王赵与芮门下,亦与权奸贾似道交往过——此事常被看成他人生里的一抹黑。吴潜对吴文英很赏识,身份悬殊,却相交甚厚。吴潜后来被贾似道陷害,毒死在贬所。这些政治斗争与吴文英没关系,却也再次向粉丝们反映了:所谓江湖词人,奔走权贵门前,周旋应酬,用才华换一碗饭吃的真实生存状态。
除了谋生、写词,他有过更远大的抱负吗?传统中国知识分子,都有根深蒂固的“天下”情结,爱好宏大叙事。“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虽则很难做到吧,有此一语,亦可安抚平生块垒。
吴文英依附过的人,都是政坛风云人物,一度接近权力的中心。奇怪的是,他像与政治绝缘似的,既无作为,又无向往,偶尔说几句忧国忧民,也像场面话。
一般有些才华的读书人,就算不认为地球离了自己不转,终归坚信:有了自己,地球会转得更圆满。吴文英的另一独特处就是:他并不相信,有朝一日,自己兼济天下的本事,能超过做词人的水准。
他入世欲望并不太强烈,一半缘于专注词艺;另一半,大概来源于清醒且无奈的自我定位。这样的人,在人际中,应该是受欢迎的,他不会那么棱角分明,不恃才使性,给人交往中的压力。他温和有分寸,可以想见,也不会跟人有什么深入交流。随着年岁渐长,他与自己的回忆对话得更多。可也并非就是说他脱离现实社会。吴文英也关注现实,留心时局,只是,他打心里觉得,书生无用。
齐天乐·与冯深居登禹陵
三千年事残鸦外,无言倦凭秋树。逝水移川,高陵变谷,那识当时神禹。幽云怪雨。翠萍湿空梁,夜深飞去。雁起青天,数行书似旧藏处。
寂寥西窗久坐,故人悭会遇,同翦灯语。积藓残碑,零圭断璧,重拂人间尘土。霜红罢舞。漫山色青青,雾朝烟暮。岸锁春船,画旗喧赛鼓。
这已经是他的词作中具备强烈现实意义的一首了,却写得委婉深藏。表面上,写的是他跟朋友游山的事。人家游山,总要一路行来一路说:岩是如何翠,涧是如何深,树木怎样,鸟儿怎样。到了吴文英这里,直截了当,一开篇,就已经游完了,累得够惨,靠在树边休息了——真是个怪人。
笔下的景物也怪,是非人间的空灵与凄冷。有历史,有神话,有现实,还有想象;忽而白天,忽而夜晚;明明是秋色,转头又写到了春天。别人写词讲究实中有虚,到他这里,成了虚中带实,奇变迭生,看上去完全不合情理。后来很多人填词学习吴梦窗,就只学到了这个“不合情理”,以为七拼八凑,逻辑混乱,再加上语言花哨,便也算写出一首好词了。
吴梦窗的“乱”,是典型意识流写法,看似呓语,其实有思想的脉络,有情感的流向作为支撑。这里,他说游山,其实呢,意根本不在此,在于借古讽今,所以才一来就倦了,这是身体的倦,更是精神的悲凉。他问大禹当年治水,疏江河、平高山的魄力和功绩,今天还有几人记得,是叹息人世沧桑。无论怎样的巨变,终究会被淡忘,可是,真的该忘吗?矛头隐然指向了“靖康耻,犹未雪”,这被南宋君臣深埋在心底的伤口。
于是,下面神叨叨的一串,就可以理解了。风雨之夜,禹庙的梁木,犹会飞去与龙争斗;朗朗秋日,大雁在天空中排成字,书写夏禹藏书中的句子。这既是大禹英灵尚在,守护人间的传说,更是与现实鲜明的对比,是对这衰颓国运还有转机的最后期望。并不太确定,但如果,大家能像禹庙的梁木那样,多少有点志气,情况总会好些的吧!
下片是相同的结构,和朋友晚上对坐,西窗剪烛,多年知交,有些话就不用忌讳了,肯定谈起了很多末世的隐忧,甚至有对于庙堂之上的叹息。却不明讲,而付之以委婉的讽咏,是“诗三百”的传承。
当你知道“残碑”是什么,“零圭”又是什么时,就会明白,吴文英这里的恨事是什么。记录大禹功绩的石碑已断,象征国家统一的玉圭已碎,但凡还有点心肝的人,当然徘徊不能自已。“春女思,秋士悲”,秋士之悲,也就是吴文英作为一个士人,永远无法摆脱的家国之念。这样的铺垫之后,再转而写肃杀秋风,红叶凋零,既是写实,更是内在情感对于身外事物的浸染。
那为什么从秋又跳到春呢?因为这是大禹庙,因为他相信英灵尚在,还因为他和所有普通的平民一样,不管现实多么无奈,总不肯放弃心底最后一丝企冀:春天总会来的吧?事情总会好起来的吧?于是,这个既受制于理性的悲观,又有点感性天真的词人,精神一振,满脑子想象着春日禹庙前人们祭神的画旗赛鼓了。
吴文英有一位粉丝杨铁夫,曾说道:“梦窗诸词,无不脉络贯通,前后照应,法密而意串,语卓而律精。”就是这个杨铁夫,非常八卦地考证吴文英的情史,简直到了娱乐小报的地步,从字缝里都能抠出奸情来。也亏了他这逐字逐句的功夫——吴文英的词,想读出好,的确很费精力。
“运意深远,用笔幽邃,炼字炼句,迥不犹人。”《宋七家词选》中如是说。不肯用帮助起承转合的虚词,少情绪倾诉,所以,每字每句就得无比精准,推敲至极,才能够把这一阕词骨肉停匀地撑起来。吴文英的密丽句子后面藏着的,原来是一支重拙之笔。重,为气格力量;拙,为情感意境。“能令无数丽字,一一生动飞舞,如万花为春。”仿效的人,就往往只能像一幅拙劣的刺绣了。
因此,词论家况周颐才说:“非绝顶聪明,勿学梦窗。”技巧可以学,绝顶聪明,那是天赋,是天性里对于语言的敏感,还有,最无法移植、无法学到的,是吴文英那独特强烈的痛感。
绕佛阁·黄钟商与沈野逸东皋天街卢楼追凉小饮
夜空似水,横汉静立,银浪声杳。瑶镜奁小。素娥乍起、楼心弄孤照。絮云未巧。梧韵露井,偏借秋早。晴暗多少。怕教彻胆、蟾光见怀抱。
浪迹尚为客,恨满长安千古道。还记暗萤、穿帘街语悄。叹步影归来,人鬓花老。紫箫天渺。又露饮风前,凉堕轻帽。酒杯空、数星横晓。
这是我最喜欢的一首。月夜长街的寂寥空灵,有着一种奇妙的、接近于现代都市人的孤独感。仿佛刚从酒吧里胡闹出来,街上人烟稀少,凌晨的风一吹,突然寂寞更深了,什么热闹啊,朋友啊,都是扯淡,敌不过初恋时两人一起喝的那碗汤。
这在宋词里是比较少见的,更少见的是——他在躲着月光走哪,怕被清光照见了心中的暗角。
你几乎能亲眼看见那个人,在深深的夜里,带着点酒意,一步步走过街;其实心里是清醒的,清醒得能数生平每一件惆怅事;然后怀着点自虐的快感。这个人的一生里,阴影重重,他才不对谁说。
宋朝的月亮,总是同一个,月光下的词人,却各有怀抱。吴文英,月光下他这一生的脆弱和隐忍,你能发现,他不敢“孤光自照,肝胆皆冰雪”,也不会“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他太内向,太敏感,太习惯于接受现实,而现实,是灰色的存在。
很多事情,在还没有发生之前,就已经预知了,痛过了,接受了。他在甜蜜到来前就感知到了失却的痛,而在痛苦的追忆里,又一遍遍提取曾有过的甜蜜。从来没有抱怨过糟糕的恋爱史,不管是对夺走所爱的老天,还是对弃己而去的爱人。只是独自回忆着,叹息着,好像离去的人,还活在自己的血液里一样。他一定坚信,只有自己死了,她们,才会真正地离开。
他还知道,所有的丧失,只怨自己,这样的身份,颠沛的生活,没能力,没条件。选择了什么样的生活,就该接受什么样的宿命——“浪迹尚为客,恨满长安千古道。”十二个字,就是他这一生的缘起。这首词,也简直是对他一生的总结。
长安,所有年轻人为了梦想而汇聚的那个地方,让人甘愿虚耗一生,一事无成也不肯返回家乡的那个地方。在汉是洛阳,在唐是长安,在宋是东京,是临安。在今天,是北漂族们爱恨交缠的北京。未必就为争名逐利,都城它本身具备对个体灵魂的吸引力:更包容的意识,更广阔的空间,更多的同类,更多实现个人价值的机会……宁肯老死长安无人问,亦不回家乡含饴弄孙。
有恨,最初的最初,是因为有爱,心里曾有梦想。江湖词人,长安道上的浪迹者,无外乎此。这首词就有了普遍的意义,观照人生,境界宏阔,即使把它放到北宋,也可以昂然立于词林。况周颐所指吴文英词作的“大”,正是表现在这里。
他的词境是承接北宋的,所不同者在于心性。吴文英的审美趣味更复杂、更矛盾,对于生命的体验亦无北宋词人的明朗。他是暧昧不清、模棱两可的。光明和阴影,过去和现在,希望和丧失,在他这里交错混杂,彼此寄生着,共同筑起一座七宝楼台。碎拆下来,不成片段——你本来就不应该去拆它。